此刻脑子里嗡嗡作响,伤处仍然火辣辣地疼着,全身的血气都涌上脑门,成为一头愤怒的野兽,只想保护某位柔弱的公主。
他拉着小枝冲向玄关,童建国大喝一声:“站住!”
林君如已大胆地站在门前,阻拦住他们逃出去的道路。叶萧回头再看客厅里,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
几秒钟前,童建国从裤管里掏出了手枪,只有这个家伙才能震慑叶萧。
钱莫争爬起来捂住秋秋的眼睛,不能让孩子看到手枪和鲜血。玉灵和伊莲娜都被惊住了,悄悄躲到了厨房里。孙子楚傻傻地站在原地,竟一点都不来帮他的朋友。
小枝仍然靠在叶萧的身后,把他当作了一堵防弹墙。
是的,他绝不惧怕子弹。
叶萧仰头挺胸面对童建国,反而往前走了一步,枪口距离他的心口不到一米。
他的眼神如此坚固,如北极万年不化的冰雪,冷峻而轻蔑地面对枪口说:“童建国,你害怕了!害怕到只敢用手枪来对付我,为什么不一对一地打一架?难道你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还是根本不敢和我较量?”
虽然叶萧赤手空拳的站着,但这番英雄气十足的话语,却让举着手枪的童建国相形见绌,更令小枝柔情地环抱着他的腰,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黑色的枪口在颤抖,童建国第一次在叶萧面前怯场了,他暗暗告诫自己决不能示弱,至少枪还在自己手中,他低沉地吼了一声:“再说一遍,把她交给我!否则我就开枪了!”
“不!”
“我数到三,我就开枪了!”
小枝的抓着叶萧腰际的手更紧了,叶萧也抓住了她的胳膊,其他人都远远地躲开了。
“一…”
叶萧仍然面无表情,如雕塑般看着枪口。
“二…”
童建国把“二”字拖得很长,只见叶萧的眉头微微跳了一下。
但还没等他把“二”念完,叶萧就兀自喊出了:“三!”
仿佛是叶萧给童建国下了命令,握枪的手指下意识地抠下了扳机。
四分之三秒后…
“砰!”
枪声——穿透了沉睡之城的黑夜。
※※※
顶层的阁楼。
瞬间,凄厉的枪声穿过几层楼板,直冲入萨顶顶的耳膜中。
刚放下《马潜龙传》的顶顶,立刻被这枪声揪起了心,似乎子弹穿过了自己身体。刚才她全神贯注地在书本里,完全没听到底楼发生的喧哗。
她赶紧冲出阁楼,跑下两层楼梯来到客厅,却发现四周沉默得吓人。林君如、伊莲娜、玉灵都躲在厨房间,钱莫争紧紧抱着秋秋,孙子楚躲到了沙发后面,童建国呆若木鸡地举着一把手枪。
叶萧与小枝仍如情侣站在一起。
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叶萧左侧脸颊留下一道伤口,不多的鲜血正缓缓地渗透出来。
顶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叶萧居然带着顶顶回来了,却是这么一番可怕景象,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她立刻抓住童建国的手,将那把手枪夺了下来,愤怒地喊道:“你疯了吗?为什么开枪?你们要自相残杀吗?”
其实,刚才童建国不是有意要开枪的,只是叶萧那一声惊天动地的“三”,直接刺激了他的绷紧的神经,给他的手指下达了开枪命令,便下意识地抠下了扳机。
幸好他立刻将手高高抬起,枪口并没有冲着叶萧胸口,而是对着天花板射出了子弹!
否则,叶萧早就GAME OVER了!
但子弹击中天花板以后,又向地面反弹而来——这就是弹道学中所谓的“跳弹”,正好擦着叶萧的脸颊飞过去,拉出几厘米的浅浅创口,若跳弹轨迹再近个半寸,肯定会打爆他的脑袋。
所以,叶萧依然是走运的!
死里逃生的他站在原地,即便脸颊火辣辣地疼,却没有丝毫疼痛的表情,任由鲜血从脸上滑落。小枝立刻转到他身前,用手帕关切地擦着伤口,两张脸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这一幕枪战片里的柔情场面,被顶顶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好意思说什么。童建国从地下捡起手枪,重新放回到裤脚管里。
终于,叶萧转身拉起小枝,一口气跑上了三楼。
顶顶也紧跟在他们身后,打开阁楼的房门说:“快点进去吧!”
三个人走进阁楼,随后把小门反锁了起来,顶顶还搬来一些旧家具,死死地顶在门后面,防范楼下那些家伙冲进来。
在月光与灯光之下,叶萧的脸色变得惨白,只是伤口已不再流血,凝结成一道鲜艳的疤痕。顶顶抓住他的衣领说:“怎么回事?究竟怎么了?”
“他们要欺负我,是叶萧要保护我。”
小枝替他回答了,但顶顶依然不满意,她反而盯着小枝问:“上午你为什么要逃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还怕你遭到了什么危险!你究竟去了哪里?怎么又跑回来了?”
顶顶说到这不知有多委屈,为了眼前这个危险的女孩,中午还被叶萧深深地误会了,整整一天都心情郁闷。现在她又与叶萧卿卿我我的,甚至要叶萧差点为她而送命,怎能不让人气愤?
而面对她的这些问题,小枝是一个字都无法回答。
“够了!”叶萧疲倦地坐倒,摸着脸颊上的伤痕,但愿不要被破相了,“他们刚才要严刑拷打她呢,不要再强迫她回答问题了。”
他脸上的血痕显得很MAN,加上嘴上茂密的胡茬,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顶顶焦虑地抓着衣角,怔怔地看着叶萧和小枝,脑中思量了许久,轻声道:“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与她沟通。”
“什么?”
“我也不赞同用审讯的手段,但你肯定也想知道南明城的秘密,想知道小枝究竟是什么人吧?”
叶萧低头诺了一声。
“就是嘛,既然我们不能用硬的方式,不如就用柔和的手段。”
顶顶说完坐到小枝身边,让这二十岁的神秘女孩局促起来,狭小的阁楼里堆满了杂物,根本没有空间容得她藏身。
“柔和的手段?”
顶顶的眼神变成迷离起来:“你相信催眠吗?”
“什么意思?”
“几年前,我曾跟随一个印度大师学习催眠术,这是一门古老而神奇的技术,你完全无法想象它的作用,能治疗人的许多心理问题,缓解神经衰弱等症状,更能问出你心底的秘密。”
“心底的秘密——你要用催眠来对付小枝?”
两个人在阁楼上谈着催眠,最害怕的自然是要被催眠的对象,小枝躲到了叶萧身后说:“我害怕!”
叶萧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别怕,我们都不会伤害你的。”
然而,小枝还是以恐惧的眼神看着顶顶:“我明白了,我和你住在同一个房间时,你的那些奇怪的眼神,谁都听不懂的咒语,还有神像般的姿势,都是对我的催眠手段!”
“是,一开始我就想从你身上得到真相。”顶顶大方地承认了,说完瞥了瞥叶萧,“难道我做错了吗?”
“至少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叶萧尴尬地低声道,随后柔和地看着小枝,“没事的,我在旁边保护着你,保证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阁楼上的小枝已无路可逃,只能乖乖地任由他们摆布。于是,叶萧给顶顶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顶顶随即关掉了电灯,只有天窗微弱的月光射入。她又从阁楼的杂物堆里,找出一根白蜡烛点燃,让烛火在小枝的眼前晃动。在这黑暗的幽闭空间,仿佛又回到了罗刹之国,高塔下的石头密室,这二十岁的女孩不再属于人间,而是八百年前的某个幽灵。
当月光也渐渐暗淡时,只剩下这点白色烛光了,叶萧小心地护在小枝身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和眼神变化。她开始安静了下来,目光也不再恐惧,几乎盘腿坐在地板上,痴痴地面对烛光。白色的幽光射在她脸上,宛如涂上一层灵异的粉底。白蜡烛闪烁的火焰,使她和叶萧的背影不断跳跃,直到覆盖大半个阁楼。
顶顶嘴里念出一长串的音节,叶萧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原来这就是古印度的梵文,如同咒语灌输入小枝的大脑。随着烛光的晃动,顶顶那锐利的眼神,像在泥土中埋藏了千年的神龛,突然放出骇人的电光——这里就是罗刹之国,一个微型的曼荼罗“坛城”,一个意念想象中的小宇宙,从时间的起点到终点,从空间的源头到尽头,紧紧将他们三个人包围,带往另一个世界。
小枝已然被完全控制了,就连叶萧也暂时忘了自己,目光随着烛火而颠簸。
“告诉我,你是谁?”
顶顶终于说了一句中国话。
“我是小枝。”
她回答得很乖,像只温顺的小猫。
“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
“在哪里?”
“荒村。”
“荒村之前在哪里?”
这个问题却让小枝停顿了许久,叶萧注意到她已闭上了眼睛,但想必烛光仍然在她脑海中晃动。
“在北京。”
叶萧忍不住插嘴道:“怎么又到北京去了?”
“别打岔!”顶顶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用柔和的口气对小枝说,“你究竟姓什么?”
“阿鲁特。”
“你不是荒村的欧阳小枝吗?”
“荒村的欧阳小枝,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其实我更早的名字叫阿鲁特小枝。”
“阿鲁特?你不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我出生在清朝咸丰年间的北京,我的父亲属于蒙古贵族阿鲁特氏,他是蒙古正蓝旗人,他的汉文名字叫崇绮,曾经做过清朝的吏部尚书。”
叶萧听到这里简直要晕倒了,这个小枝转眼又从荒村跑到清朝,而且变换民族成了蒙古八旗。
催眠师顶顶仍保持着镇定:“阿鲁特小枝,说说你的人生吧。”
“我父亲虽然是蒙古人,但他精通汉文儒学,是同治四年的一甲一名状元,官拜翰林院编修。清朝两百多年,满蒙人汉文考试而得此荣耀者,只我父亲一人。”
小枝说这句话时,表情还充满自豪,仿佛已摇身变成了格格。
烛火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顶顶柔声道:“你小时候是怎样的?”
“我的父亲虔诚地信仰佛教,在我十岁时派人到南洋暹罗国,请了一位大法师来做我的老师。这位大师有起死回生之术,据说曾让被埋入地下数年的人复活。我跟他学习各种知识长达五年,常和我说起他过去的经历。他作为苦行僧浪迹于南洋印度等地,漫游在广阔的森林中,与大象野牛鳄鱼为伴,在墓地中过夜与亡灵对话。但他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找到了传说中的罗刹之国!”
“他是怎么找到的?”
“大法师没有说得很具体,只是说当他发现那灿烂辉煌的废墟,走进千年之前的伟大宫殿时,仿佛看到了世界未来的命运。他在罗刹之国独自修行了三年,没有与外界有任何接触,在完全空无一人的古代帝都中,靠野果与露水度日,渐渐发现了宇宙的真谛。”
“还有呢?”
其实是要故意打断她的话,因为顶顶心里在说:真邪恶!难道可以自比佛陀?
“五年之后,大法师突然圆寂,当被送到寺庙准备火化时,遗体却已神秘消失了。没过两年,同治皇帝筹备大婚,我也被送入宫中候选。当时两宫皇太后共同执政,西宫就是著名的慈禧太后,她选中了富察氏之女,而东宫慈安太后则选中了我。那年皇帝只有十几岁,没看中自己母亲挑选的富察氏,却偏偏相中了比他大两岁的我。虽然慈禧太后非常生气,但在东太后支持下,我还是被册封为皇后。”
“你是说——你做了清朝同治帝的皇后?”
顶顶终于也受不了了,被迫还要再确认一遍。
“是的!”小枝的回答是一定确定以及肯定,“隆重的皇帝大婚典礼之后,我与少年的皇帝非常恩爱,就像一对年轻的恋人,并疏远了皇帝的亲生母亲,这让慈禧太后更加嫉恨。她多次刁难我,以种种理由给我惩罚,最终强行把我和皇帝分开。少不经事的皇帝,在太监鼓动下出宫去寻花问柳,结果染上花柳病葬送了性命,死时还不到二十岁。”
“你小小年纪就做了寡妇?”
“嗯,同治皇帝驾崩之后,我夜夜以泪洗面,更受到慈禧的欺凌。她认为我这个不中意的媳妇,克死了她唯一的儿子。在遭到百般虐待之后我自杀了,方式是最古老的吞金。”
“你死了?”
“金块穿透我的内脏,使我体内大量出血而亡,我死去的那年只有二十一岁。我成为了一个幽灵,却没有脱离躯体,仍寄存在尸体之内,仍有各种感觉,只是无法动弹无法表达思想,我就像个被囚禁的犯人,藏在身体的牢笼里却不为人知。”
听到这叶萧和顶顶都毛骨悚然了,顶顶故作镇定道:“但你会被埋葬的。”
“我和皇帝的尸体,在紫禁城的棺材内躺了五年。直到光绪五年,我们位于清东陵的陵墓才完工,举行了下葬大典。我和我的夫君躺在两口棺材里,送入深深的地宫之中,被各种随葬物品包围,等待自己腐烂殆尽的那一天。”
小枝说完停顿了片刻,忽然仰头吟出了一首诗:“回头六十八年中,竟往空谈爱与忠。杯土已封皇帝顶,前星欲祝紫微宫。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如同孤魂思恋所,五更风雨蓟门东。”
这首诗如此悲凉凄惨,宛如有孤魂从眼前飘过,顶顶听之不免动容:“是你写的吗?”
“不,这是当时的一位清朝官员,被我的悲惨命运而感动,自杀身亡前留下的绝命诗。”小枝睁开眼睛苦笑了一声,“其实,我死后的命运要比这首诗更凄惨。我在清东陵地下躺了几十年,我的丈夫同治皇帝早已变成一堆枯骨,我的身体却仍然保持鲜亮,仿佛刚刚睡着了一样,其实并没有人给我做过防腐处理。而我的灵魂依旧锁在体内无法逃出,仿佛被判处无期徒刑,永远沉睡在这冰冷的坟墓中。”
这段话又让叶萧心里一抖,仿佛听吸血鬼的哭诉。
而小枝更为投入地回忆下去:“外面的时代在不断前进,坟墓中的我却一无所知,不知道大清王朝已然灭亡,也不知道中国与日本打了一仗,直到1945年——盗墓贼又一次掘开东陵,我和同治皇帝的惠陵也未能幸免。他们闯入我的地宫,从棺材中拖出皇帝的尸骨,然后打开了我的棺材。”
“他们看到了什么?”
终于,顶顶也被她带进去了。
“看到了我,一个睡着了的我,永远停留在二十一岁的我。盗墓贼们把我抬出棺材,发现我的关节转动自如,脸色光泽红润,皮肤甚至还有弹性。但那些卑鄙的强盗们,竟然剥去了我的衣服,抢走了所有珠宝首饰,让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地宫中!”
小枝说到这竟“哇”的一声痛哭出来,眼泪如潮水涌出眼眶,双手紧紧护住胸前,仿佛全身的衣服都被剥光,被扔在坟墓冰凉的地砖上。她哭得那样凄惨,泪水涟涟惹人心碎,叶萧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在怀中。
“别哭了,没有人再会伤害你了。”
“还没有结束呢!不久,另一伙盗墓贼又闯入了地宫,他们发现金银财宝都被人盗光了,便丧心病狂地剖开了我的肚子!”
“是一群变态狂吗?”
“不,他们是想要找六十多年前,我殉情自杀时吞下的一点点金子!我感受不到身体的痛苦,心底却无比屈辱,老天为什么不让我真正死去呢——虽然六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此刻却是死不如生,死不如死!几天后,第三批强盗闯入地宫,发现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长发披散宛如生人,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却没有任何痛苦表情。”
叶萧已经无法承受了,虽然听起来这个故事如此耳熟:“别!别说了!”
可小枝仍然流着眼泪说下去:“后来,我被人从地宫下抱走,我的灵魂也渐渐失去知觉,当我觉得自己可以解脱时,却出生在荒村的一户人家,变成欧阳家的小女儿。”
“阿鲁特小枝?”叶萧怔怔地盯着她的眼睛,“欧阳小枝?”
小枝的大眼睛点了两下,泪水也渐渐干涸,叶萧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喵呜!”
某处突然响起一阵尖利的猫叫,顶顶握着蜡烛的手微微一颤,烛火倒在地上随之而熄灭。
阁楼里恢复了漆黑,幸好月光又出来了,微弱的光线射入天窗,让叶萧紧紧地抓住小枝。
催眠结束了。
顶顶迅速恢复了镇定,抬头向天窗上望去,只见一双棕黄色的猫眼,正隔着玻璃射出宝石般的幽光。
又是它!那只神奇而捣蛋的白猫!它正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把猫脸贴着天窗往里看。
“你又回来了!”
叶萧站起来走向天窗,入夜时分就是这只猫,引导着他来到主题乐园,从而发现了旋转木马上的小枝。
此刻,他对这只神秘的猫竟有几分感激之情。
顶顶悄悄走到天窗底下,忽然打开天窗要去抓它,白猫敏捷地躲闪开来,迅速消失在黑夜的屋顶上。
“放它走吧!”
叶萧轻轻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着地板上的小枝。
阿鲁特小枝OR欧阳小枝?
小枝已完全清醒过来了,脱离刚才被催眠的状态,大大的眼睛反而清澈纯洁了不少。
她走到叶萧的跟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我要和你单独说话。”
第八章 洛丽塔
2006年9月29日,晚上22点30分。
孙子楚沉默地守在客厅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大门。童建国在厨房抽着烟,十几根烟头聚集在烟缸中,烟雾缭绕着狭窄的空间。
经历了与叶萧的枪击事件后,大家纷纷散上楼睡觉了。林君如依然与秋秋在二楼主卧室,钱莫争独自在二楼小卧室,伊莲娜和玉灵在三楼房间。
童建国在客厅地板上找了很久,在沙发边上发现了弹头,刚才擦着叶萧的脸颊飞过,差点要了人家的性命。经过天花板反射的弹头,已经严重扭曲变形了,也许还残留着叶萧的血,他将弹头塞进口袋中,静静地站在厨房里,被烟雾和回忆包围着…
三十年前,他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三十年后,他却再也无法回到往昔,见到那个让人魂牵梦萦的影子——兰那。
1975年,那片群山中的孤独村寨,一度成为了童建国的家。传说中的罗刹王族后代,美丽的白夷女子兰那,把他从死神的边缘救走,又收容他在村寨中避难。不久他最好的朋友兼战友,李小军也身负重伤来到村子里。他们都有些意气消沉,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间,萌动的不是革命的种子,而是一种叫做爱情的化学元素。
二十多岁的童建国,第一次确信无疑地爱上了一个女子。他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兰那,次日清晨又羞涩地不敢与她说话,只能静静地注视着她,或殷勤地帮她挑一担水或一捆柴,送到她的竹楼又马上离开。心里越是强烈地想着她,面对她时就越是紧张,尽管有许多次单独相处的机会,却总是让机会从眼前溜走。
有时她会在晚上来找他们,通常是某个阴冷的雨夜,她想要让童建国和李小军,这两个来自中国的知情,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李小军的口才更好一些,可以从红卫兵讲到上山下乡,从农业学大寨说到工业学大庆。他甚至结合了东南亚形势,大谈美帝苏修争夺世界霸权,中国无私支援越南抗战,唯有毛泽东思想才能解放四分之三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劳动人民。
兰那神往地听着这一切,但最后都会淡淡地笑道:“谢谢你们告诉了我那么多,不过外面的世界不属于我。”
每当她离开竹楼以后,童建国又会长长地叹息,李小军拍着他的肩膀说:“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当面告诉她呢?”
童建国却躺在席子上沉默不语,听着外面淋漓的夜雨。
他知道白夷话的“我爱你”怎么说,很多次单独陪在兰那身边,还有一次保护她走夜路,都有机会把这三个字说出口,可每次都会酝酿很长时间,刚想要说出“我爱你”,临到嘴边又活活地咽了回去。
他平时并不是羞涩的人,面对兰那却成了胆小鬼,这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但童建国仍在等待时机,让自己的勇气一点点增加,直到那个薄暮弥漫的黄昏。
那天,他赶着一头水牛回竹楼,路过一片开满莲花的池塘,粉红的莲花在雾气中摇曳,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淡淡香气。他痴痴地坐在池塘边,莲花让他想起兰那的笑颜,还有幻想中的销魂夜晚。视线不经意地越过池塘,空旷的稻田里走来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不正是筒裙包裹着的兰那吗?也许刚刚从小溪边沐浴归来,边走边梳理着一头乌发。
黄昏中的她让童建国怦然心动,目光又回到了池塘的水面,这些美丽的莲花不正象征着兰那吗?刹那间,他已相信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便撩起裤管走下池塘。池底的淤泥远超过他的想象,当他摘下那朵最大最艳的莲花,自己全身上下都已是泥水了。
但他毫不顾及地捧着莲花,美丽的粉红花瓣纯洁无瑕,与他的浑身污泥鲜明映照,仿佛地狱恶鬼嗅花叹息。童建国激动地走上田埂,穿过一片神秘的薄暮,将要把莲花献给心中的女神时,却看到了另一个人——李小军,也是他生死之交的好兄弟,正拿着一朵幽幽的兰花,插上兰那的鬓角。
一阵黄昏的凉风吹来,仿佛揭去兰那脸上的面纱,她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李小军,如温顺的绵羊低着头,任凭中国知青抚摸她的头发。兰花插在她的鬓角上,更像是古代女子的装束,李小军同样也看着她,直到两双嘴唇热热地贴在一起。
从淤泥中走出来的童建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原来自己的好兄弟竟然——但他的心里并没有仇恨,只是更加地胆怯和自卑。心脏瞬间分裂成了无数片,再沉入北极的冰雪之中。
他唯一恨的人只有自己!
手中的莲花掉进了水田,他悄悄地蹲下不让人看到,隐入田埂外的树丛中,但愿永远从兰那的眼前消失。
从此,童建国再也不敢和兰那说话了,和李小军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可两人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纸,一层永远也捅不破的纸。
一个月后,有群不速之客来到了村寨,要求村里为他们种植罂粟。他们会给村寨提供粮食和各种物资,保证村寨不但会永远不挨饿,而且会变得更加富足。村中的长老征求了兰那的意见,立刻就被兰那坚决地否定了,她已从童建国和李小军口中,知道了罂粟是一种邪恶的植物,会祸害许多人的生命。
不久,毒品集团对村子发动了武装袭击。童建国和李小军抓起两把土枪,与毒品集团展开了激烈的枪战。李小军藏在竹楼里向对方射击,结果连同竹楼都被炸成了碎片。目睹好友惨死的童建国,狂怒地向敌人冲过去,结果又一次中弹昏迷了过去。
他不幸地成为毒品集团的俘虏,没想到毒枭居然是一个中国人,1950年随国民党逃亡至金三角,脱下军装干起了毒品买卖。毒枭很看重中国知青,想把童建国留下来重用,培养他成为新的骨干。
然而,童建国在养好伤后,便悄悄逃出了毒品集团,九死一生地回到村子里。但他看到的却是一片废墟,全村都被彻底毁灭了,只剩下腐烂的尸体,和池塘里疯长的莲花。
在潮湿炎热的气候里,许多尸体都难以辨认了,他流着眼泪寻找了三天,却未曾发现兰那的踪迹。
她是死还是活?
童建国离开了地狱般的死亡村庄,带着心底永远难以愈合的伤,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没有能够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