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水的化验报告也出来了,色度、总硬度、菌落总数,各种化学元素等等几十项内容都完全符合饮用水标准,而且水中生态氧含量远远高于富氧水;阴阳离子的解析程度远远高于离子水;水分子的活性远远高于静态磁化水,且相对稳定,可长期保持并不受外界环境影响。据教授说,那名研究员在研究了地下河水之后,还提出了合作开发成饮品的计划,说是比目前市面流行的什么矿泉水、纯净水、生态水都要好无数倍。
一周以后,方新教授接到了岩石的化验报告,根据报告分析,那是流纹岩,岩龄还要具体作锆石矿物晶体的同位素分析,但几十亿年少不了,说不定将超越中国冀东地区的花岗片麻岩而成为中国最古老的岩体。普氏硬度23,摩氏硬度7.8,这也难怪那天张立费了老大的劲也凿不下来,比重4.6~4.71,折射率1.93~2.01,熔点为2550℃。光泽为油脂光泽,密度5.8g/cm2,含有什么zr、ti、si…等一大堆化学物…
又过了几天,岳阳采集的船内细沙出了结果,根据报告显示,从里面分离出沙、粘土、微生物尸骸,其中沙的沙质细腻,沙子粒径0.15~0.25mm,主要成分依然是二氧化硅,只是含氯和其他化学杂质较多,土质成分为黏质土,已送中国地质大学相关科研小组分析,具体成分待定。
张立等人也已经回来,从他们每天的报告中卓木强巴已经得知,那条船的抗撞击防震等性能好得不能再好,就是以今天的材料,也未必能做出一条拥有如此坚韧的船来。在张立的努力下,许多重型装备也被安放固定好了,就等着其余新队员特训结束,然后就可以出发了。
但令人疑惑的是,那船的主体构成,龙骨和船皮,始终没有研究出结果来,方新教授几次联系,得到的答复都是:“还在分析,不要着急。”
卓木强巴还想等等,但形势不允许,那些队员比他还着急,吕竞男、亚拉法师和塔西法师是担心日久生变,如今人多口杂,如果消息被泄露出去,他们的对手极有可能抢在他们前面抵达香巴拉。王佑和肖恩等人则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就和卓木强巴刚刚接受完特训在前往美洲之前一样,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程度,自信满满的要试一试身手。张立和岳阳也已经完成了装备的装配和改造工作,卓木强巴和唐敏对历史的研究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似乎一时间,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已完成,只等最后出发了。
※※※
终于,较为严重的问题出现了,卓木强巴的身体出现了异常,是唐敏最先发现的,卓木强巴的后背出现了针尖大小的红点,开始还不曾注意,后来那些小红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明显,大有融合成一片红斑的趋势,而卓木强巴本人却没有感到任何异样。唐敏赶紧将这件事告诉了亚拉法师,亚拉法师带着塔西法师一起来看了看卓木强巴的病情,最后,两位法师一致认为,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马上出发,这一提议得到了全体队员九分之七的赞成,于是,在没有等到船体和龙骨的结果报告出来之前,他们准备出发了。
出发前往墨脱的时间定了下来,离出发前一天,卓木强巴将所有队员集中在训练场,看着一张张并不熟悉的面孔,卓木强巴心中一痛:“这些人,和自己可以说是全无关系啊,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使他们不畏惧死亡,悍然挑战未知的死神!”他低声问岳阳道:“他们真的可以出发了?真的没问题?”
岳阳道:“放心吧,强巴少爷,他们都接受过特别训练了。”
卓木强巴站在一块巨石高台上,最后一次询问道:“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我现在,最后一次向你们说明,我们,不是去冒险,因为用冒险这个词来形容我们将要面临的,实在是太轻浮了。我们是在向死神宣战,我们要完成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挑战的是极限中的极限,而且,这种挑战,只是一个开始,除了死亡,以后还会遇到什么,谁也无法肯定,但是死亡,肯定是我们将要面临的。我无法向你们保证或保障什么,因此,我希望你们做出最慎重的考虑,我们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一旦船驶进黑暗,我们就将直接面对死神。请在你们今后的人生,和你们对圣地的向往之间,做出一个选择吧,或许,这将是你们人生中,最后一次选择了。各位,我非常感谢大家对我无私的帮助,我对你们的执著和坚韧也感到由衷的钦佩,但我不是吓唬你们,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无味的牺牲,如果你们对人世间还有一丁点儿依恋,为了你们的家人、朋友,请你选择放弃,这将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台下一片静默,阳光下的风竟有一丝寒意,王佑大声回应道:“从我踏进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做出了选择,不管是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这都是我无悔的回答!”
他一回答,别的人纷纷响应,大家都是一副慷慨就义的激昂表情。孟浩然诗兴大发,念了一首诗:
〖我不愿意在人生的平原上度过/尽管平原很平坦又没有艰险/但却缺少了攀登高山的激动/我不愿意在生活的死水中逐流/尽管死水很平静又没有暗礁/但却缺少了征服海洋的气魄/每天每时每刻/我总是在逃避/逃避不知不觉平庸的爱情/逃避日复一日虚假的幸福/逃避充满陷阱的温情关怀/逃避充满险恶的怜悯眼神/为了逃避,我渴望和追求/我渴望翻过心灵的高山/去一睹山那边撩人的风采/为了逃避,我渴望和追求/我追求横渡梦想的大海/去一睹海那边跳动的云帆/为了实现本能发出的誓言/我的生命从此真实起来/我真实地感到了痛苦/因为远处的圣火灼伤了我的执着/我真实地感到了失落/因为眼前并不是我所想象的一样/但我却再也不想回头/因为我已经尝到了/受伤的狼舔着血腥的伤口的快乐〗
听完全诗,卓木强巴也不得不佩服这位文质彬彬的探险摄影家的才情,问道:“你写的?”
孟浩然扶了扶眼镜的鼻夹,摇头道:“好像是一位大学校长写的。”
这时,吕竞男将一个文件袋交给卓木强巴,道:“这个给你。”
“是什么?”
吕竞男道:“这一叠,是这里所有人签下的免责声明,这些信封里装的,都是遗书。”
卓木强巴道:“以前我们没弄过这个啊?”
胡杨队长道:“是王佑提议的,很专业,我建议你也签一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有什么事,也好有个交待嘛,这个交给没走的人保管,以前我就签过,这已经是我写的第七封遗书了。”
卓木强巴拿起文件袋,问道:“大家都写了吗?”透过塑料膜一看,接着道:“咦?敏敏也写了?什么时候写的?”
唐敏急道:“不许看!”
卓木强巴笑道:“好,我们回来再看。”唐敏道:“回来也不许看!”卓木强巴稍有迟疑,唐敏抓住他的手,恳求道:“别看,好吗?”卓木强巴只得答应。
吕竞男道:“你也签一份吧。”
卓木强巴道:“我不签,我们一定能平安回来,这些就交给导师保管吧。”想到方新教授,神色不禁黯然。
岳阳和张立在一旁道:“支持强巴少爷,我们也没写!”
“你们为什么不写?”
岳阳道:“我们一定能回来。”年轻的脸迎着阳光,露出灿烂的微笑。
张立道:“他都不写,我为啥要写。”
赵庄生和李宏笑嘻嘻拍打岳阳的头道:“瞧,和以前一个样,自信满满的。”
岳阳道:“去去去,别以为你们训练了几天,就能达到我这样的水平了,还差得远呢…”
“哟和,说大话呢吧你。”
“不信?不信咱们来比比?”“比比就比比,谁怕谁。”“怎么比?”“来来来,这边来比。”…
※※※
到了晚上,卓木强巴竟然无法入睡,敏敏用手指在他胸膛画着圆圈,卓木强巴长长叹息道:“怎么还不睡?敏敏?”
唐敏道:“哪里睡得着,你不也没睡吗?”
卓木强巴道:“是啊,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可一想到明天就要出发了,还是睡不着,这次,我们一定能找到帕巴拉神庙,我有预感,好强烈。”
唐敏贴在卓木强巴胸膛上,道:“嗯,我们医好你身上的伤,就去克罗地亚。”
卓木强巴故意忘记道:“去克罗地亚?去那里干什么?”
唐敏不依道:“你答应过人家,要在那里买一座岛的!哦,你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哄我开心啊!”
卓木强巴笑笑,道:“怎么会。这次我们去,不仅要找到帕巴拉神庙,更重要的是,我们一定能找到紫麒麟。敏敏,你说,这世间是不是真的有缘分这件事情?我看到紫麒麟照片的事,仿佛就在昨天刚发生,一晃两年了,要不是那张照片,我怎么能认识你。”
“嗯”唐敏似乎也回忆起两人刚认识时的甜蜜,将头埋进卓木强巴的胸膛,深深的。
【离别】
第二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卓木强巴、唐敏、胡杨队长、亚拉法师、吕竞男、张立、岳阳、巴桑等一批老队员都聚集在方新教授的房间里,大家是来和教授道别的。
一抹阳光透过窗户,将客厅里照得格外明亮,教授和每一位队员都用力的握了握手,一时静默,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大家曾一起经历生死,若非教授身体实在不宜再冒险,又或是卓木强巴的生命不是指日可数,大家一定会等到方新教授腿伤痊愈然后一同出行的。在整支队伍中,人人都看得见,最晚熄灯的人,那灯下查阅资料,整理资料的不是别人,正是年纪最大的方新教授;人人都在休息时,忙着和专家交流,不停的视频,不停对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头发发白的方新教授;当前进的道路上遇到了过不去的坎,猜不破的谜题,那个指点迷津,拨云见日的人,也是博学多识的方新教授。大家都知道教授的博学和多识是怎么来的,都是从心里佩服教授,感激教授,尤其是卓木强巴。当这些队员还不认识的时候,导师就已经在为寻找帕巴拉做努力了,导师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他要做什么,就绝对是百分百的全情投入,哪怕是砸断了腿,坐在轮椅上,他也从未停止忘情的工作,若说导师是为了这次帕巴拉之行付出最多的人,没有人敢否认。可是,如今真的要出行了,方新教授却只能坐在轮椅上,像一个慈祥的长者,和蔼的看着自己即将远行的孩子,含笑看着每一位队员。
岳阳第一个走上前去,执着教授的手道:“教授,谢谢你。”
“哦,谢我什么?”方新教授微笑着问。
岳阳道:“你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那是我一辈子都用不完的东西,所以,谢谢你——”说着,声音不由变了调。
张立打断道:“好了,又不是小孩子,临行说一两句告别话都不会,我们又不是要走很久,说不定一两周就搞定,很快又回来了,你说是吧,教授。”
方新教授展颜一笑,道:“当然,希望你们能马到成功。”
张立又道:“这个,我们出发后,那件事情,教授是不是帮我留意一下。”
方新教授迟疑道:“你说的是?哦…我知道了!”张立在教授耳边小声道:“你老也知道,跟强巴少爷在一起,老打光棍,你看这个…”
方新教授呵呵笑道:“明白,明白。这个事情,就让我这个教授帮你参考参考吧,不过,我是研究狗的,在审美方面已经丢下很久啦,到时候和你期望的不太一样,可别怪我哦,呵呵。”方新教授收起笑意,拍拍张立的胳膊,点头道:“小伙子,应该考虑了,就算为了你阿妈——”
提到阿妈,张立马上想起了离家时,阿妈站在门口,和小时候一样,一如既往的翻平自己的衣领,亲手递过背包,替自己背上背包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和衣角的灰尘,然后似乎很满意的,看着这个站在她面前,高高大大的儿子。
“阿妈,我走了。”
阿妈点头,那种慈祥的满意的笑容,永远都是儿子眼里最美的笑容,自己数着脚步,当自己走出二十步时,阿妈那熟悉的呼唤再次在身后响起:“伢,早点回来!”就是这一声呼唤,从孩提时起伴随着自己整个青春,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自己心中充满了温暖,二十步,从来不多一步也不少一步,每次都有些渴望又有些不舍的听着这一声呼唤,自己当即朗声答道:“知道了,阿妈!”心中已暗暗发誓:“阿妈,这是儿子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离你远行了,你儿子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媳妇,我们在市里买一间大屋…”
想到这里,张立看到方新教授那仁和的微笑,忽然间就像看见阿妈似的,鼻尖一酸,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站在了岳阳的身旁。
巴桑第三个和方新教授握手,他长久地看着教授,微微放松了面部表情道:“你是位勇士,教授。”
教授的手格外用力,盯住巴桑道:“你,要保护好他们!”
巴桑迟疑了一下,应诺下来,他发现,这位老者,握住自己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这是在恳求,还是在告诫什么?方新教授已经收起目光,但手仍紧紧握着巴桑的手,平视着巴桑的衣角,道:“别忘了你答应过你哥哥的话!”巴桑微微一颤,随即重重的点头,教授这才点头松开,巴桑转身用力拍了拍卓木强巴的肩头,什么都没说。
唐敏红着眼睛走到方新教授面前,教授亲切笑道:“这次出去,你可要保护好强巴拉哦,他很粗线条的,办事又不够仔细,容易受伤得很,有你这个医护人员跟着,我就放心了。”
唐敏环抱住教授的脖子,呜咽起来,教授轻拍其背,对唐敏道:“你还是改不了这个小毛病,不要哭,又不是走多久,回来后记得来看我就是了。”
大颗大颗的热泪滚出脸颊,唐敏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以前一见面就说你的身体不好,教授…教授你也…呜呜呜。”
方新教授想起刚开始唐敏和自己争执一同前往寻找帕巴拉神庙的时候,不由开怀一笑,道:“傻丫头,你还记着这事啊,呵呵。”
胡杨队长道:“老方,我们老哥俩就不用磨磨唧唧了,我希望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康复,到时候再一起去爬雪山。”
方新教授呵呵笑道:“好啊!”又拉着胡杨队长的手道:“你户外经验丰富,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胡杨队长笑望过去,一双手坚定而有力。
亚拉法师没和教授握手,只是双手合十说了句揭语:“万法由缘生,随缘即是福。”
方新教授欣然领悟,忽然低声问道:“我知道,这座神庙对你们宗教界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但是我还是要问一问法师,你们如此全力以赴的投入进来,真的只是为了宗教上的信仰吗?还是…”
亚拉法师俯下身来,用更轻的声音在方新教授耳边说了一席话,方新教授面色凝重起来,仰望亚拉法师道:“是真的?”
亚拉法师肃穆的点点头,方新教授舒展开眉头,微微笑道:“好,那就好。”
法师的声音是如此之低,以至于岳阳竖起耳朵也没听见,事后岳阳多次询问法师,究竟向教授说了些什么,法师始终不答。
吕竞男也没和教授握手,而是双腿一并,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方新教授道:“你可是他们的教官,这支队伍有你在,才有纪律,有个别调皮分子,就劳你费心了。”说着,看了一眼卓木强巴微微摇头。
吕竞男道:“这两年我可是遵照教授你提出来的要求进行人性化管理,哪里还有什么纪律可言,要讲纪律,就看我们的新队长如何管理了。”说完,别有深意地也看了卓木强巴一眼。
所有的人,都站在了门口的方向,只剩卓木强巴,他静立在那里,默默地端详着这位老人,这位长者,那额间爬满深深的皱纹,镜架在鼻梁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那凹陷的眼眶使眼睛显得小而狭长,那双眼,那双眼也已蒙上一层灰暗,不似从前那般明亮有神,这就是自己的导师啊,那个手把手,教会自己认识犬科动物,改变了自己一生的人。有时候卓木强巴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自己的老师,还是自己的父亲,只有当自己真正的静下心来,用心去打量着,在这离别的片刻,才突然发现,他,已经老了。
※※※
方新教授招招手,让卓木强巴过来,到他的身边来,卓木强巴挪动脚步,来到方新教授跟前,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半跪着,微微仰视,好让教授能够平视自己。“导师——”看着教授那张平静的慈爱的脸,卓木强巴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听方新教授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们之间,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是我的意思,我需要你知道。”
“嗯,你说吧,导师,我在听着。”卓木强巴仰视着教授。
方新教授将手轻轻地放在卓木强巴的头上,认真道:“记住,强巴拉,你是队长,你要担负起一名队长的责任,所有队员的命都在你的手中,而这次,前面的路究竟怎样,我们都是了解的,我希望,你们不仅能平安的找到神庙,更重要的是,你们都能平安的回来!”教授看了看大家,旋即又道:“特别是,这屋里的人,你明白吗?他们不只是你的队员,大家一起从死亡线上走过,靠的是相互信赖,合作,才逃过了死神的魔爪,这两年多来,他们都是你最亲密的战友,甚至可以说,你们是不同姓氏的一家人!”
“记住!”教授加重了语气道:“一家人,就是指,没有人会被放弃,没有人会被忘记!你明白吗!”
卓木强巴明显的感到,教授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手臂上的力道传到自己的头上,这是一种压力,或者说,是一种责任,他坚定的回答道:“我明白,导师。”
方新教授松开手,如同卸下一个包袱似的松了口气,从裤袋里掏出钥匙,从钥匙扣上取下一把全钢质的瑞士军刀,郑重地递给卓木强巴道:“这次,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了,这个你带上,别看它很旧了,或许某些时候,还能用得上。”
卓木强巴双手接过这份礼物,他知道,这把瑞士军刀在方新教授心中的地位,就好比自己家传的那把小铜剑一般的挂坠。这是方新教授小时候,他父亲送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五十多年了,从未离开过教授身边。在教授说起的往事中,靠着这把小军刀,他无数次自绝境中生还,现在,这把小刀交到了自己手中。卓木强巴清楚的意识到,导师交给自己的不仅仅是一把小刀,导师希望,将他那种毫不畏惧的求索和探知精神,籍由这把小刀,一并传承给自己。
卓木强巴目光烁烁的看着方新教授,方新教授也看着他,微笑着,那岁月蚀刻出的皱纹深深堆积在老人的脸上,霜染的鬓发自耳际向上蔓延开去。这位老人也很清楚,时光带走了一切,即便自己腿伤复原,也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去攀爬大雪山,趟过大戈壁、大草原,但冒险的旅程将继续下去,强巴拉,请带着我的目光,去打量那个全新的陌生世界,老人自眼中像卓木强巴传达出这样的讯息。
卓木强巴强压下激荡的心情,拿起那个文件袋,交到方新教授手中,道:“导师,这是大家的免责声明和遗书,就暂时交给你保管了。”
方新教授微笑道:“好,我希望永远没有打开它们的那一天。”他望着窗外,此处已能望见遥远雪山的雄伟身姿,那积雪层叠的峰顶,静默地俯瞰着大地众生,教授道:“我想,雪莲花开的时候,你们也该回来了吧?”
卓木强巴点头道:“是的,雪莲花开的时候,我们一定能回来。”两人微微一笑,他们已做好了约定。教授道:“好了,快走吧,汽车还在等着你们呢。”
卓木强巴站起身来,最后深情地凝望了一眼方新教授,强忍住从心头涌上鼻尖的酸楚,道:“那,我们走了,导师。”说完,头也不回地迈开了大步,坚定且执着。
“我们走了,教授。”
“走了,老方,等我们好消息。”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走了,教授…”
“走了,教授…”
汽车在路面留下一溜烟尘,驶出很远,卓木强巴回头,依然能看见方新教授在门口挥手,像在做别西天的云彩,那轮椅上的消瘦身影,却随着距离的拉远,仿佛更近。
※※※
一路上,卓木强巴都在抚摸那把钢质小刀,刀身的每道磨痕和印迹,都述说着方新教授年轻时的某段旅程。或许,某一天,当自己也老得走不动的时候,这把小刀,将紧握在另一个年轻人的手中,见证另一段奇迹的旅程。“我们走过的路,没有人知道,我们做过的事,没有人记载,但是这把小刀,只是这把小刀,它能默默的感受到吧。”他如此沉思着,以至于错过了唐敏一路欢呼着央求他一同观赏的许多风景。
当车行至排乡时,再往前已无路,一行人下了车,背包客们又背上了他们厚重的行囊,追逐着自由的希望,朝着现代文明无法延伸的荒野,迈开了坚实的脚步。前面有太多的未知等着他们,有的甚至需要他们付出生命作为代价,但是每个人都欢笑着,毫不犹豫的前进,因为他们是带着希望和憧憬在前进,眼前的美丽早已掩盖了对危险甚或死亡的恐惧。
第一天,队员们全力兼程,翻山越岭来到了雅鲁藏布江畔,看着蜿蜒扭曲的白色巨龙,让第一次看雅鲁藏布江的队员激动不已,枕着隆隆的涛声入睡,心潮便如那雅江般澎湃。第二日,开始进入沿江悬空小路,对于没有走过这种临江崖壁路的新队员来说,还是颇有些不习惯,行至险段往往要心惊肉跳好一会儿,为了保障安全,队伍的行程有所放缓,不过天黑前总算赶到了第一个石凹处宿营。此后的三天,都在新队员大呼小叫的喊声中有惊无险的度过,第四天进入雅江从未有人漂过的最险激流段,朔江而上,岳阳将沿途放置的监测仪回收,并进行了简单的记录分析,当天晚些时候,全体队员安全荡过大溜索,开始步入工布村范围。卓木强巴和几个老队员商议后决定,由于距离太远,天色已晚,就不返回工布村留宿,直接野外宿营,第二天就可以直接抵达地狱之门。
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队员们的脸,胡杨队长和亚拉法师、塔西法师三人划地而谈,似乎在商议什么,吕竞男站着旁听,岳阳在紧张地搜集整理他的监测数据,他的两位战友时不时骚扰他一下,但很快又被张立添油加醋诉说的他们第一次来这工布村的神秘经历吸引了过去,虽说在训练营已经听过多次,但如今身临其境,再听张立故弄玄虚如此这般,那般如此的一说,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同样听得入迷的还有王佑、李宏、张健等人,肖恩挤在两堆人的中间,时而听听张立说他们的经历,时而背过身去听胡杨队长他们讨论,巴桑一言不发蹲在一旁,只是不时露出冷笑,张立则小心翼翼地时不时望一眼巴桑,唯恐巴桑揭发他在吹牛。实际上老是插科打诨的却是敏敏,敏敏的小脸被火焰照得红扑扑的,笑靥如花,偶尔揭一两句张立的短,搞得张立十分被动。孟浩然除了摆弄他的照相机,另外就是垫上硬物,埋头苦记,这几日行走在雅江边上就已经让这位诗人诗兴大发了,每天晚上都要挥毫泼墨好一番才肯罢休。
卓木强巴就坐在敏敏的旁边,但他对张立的夸夸而谈根本没留意,眼望着如黛青山,思索着那些一直没解开的谜团,他很清楚,那些谜团,有可能成为他们这次出行的最大障碍,一天不能弄明白,就叫人一天放心不下。
“强巴少爷,你来一下。”岳阳向他挥挥手。
【未知的行程】
卓木强巴来到岳阳跟前,岳阳指着方新教授的笔记本电脑道:“你看,这是电脑根据我们放置的监测仪提供的数据做出的模拟分析,看这个时间段,这条线是水量的峰值。”
“嗯?”卓木强巴道:“这样说来,这雅鲁藏布江到了夜里,果真要涨水?”
岳阳道:“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强巴少爷你看,这是一号测量仪的数据,这是二号,从一至五号的结果都显示,水位明显上涨了,然而,仔细看看这组数据,每个点水位上涨的幅度都不同,它们呈逐渐减低的趋势,到了六号测量仪,测得的水位几乎就和正常水位相当了,随后的七号至十三号监测点,都是正常高度,然而十四号测量仪,你看…”
卓木强巴惊讶道:“高出这么多!”
岳阳道:“不错,水的流量,流速都明显增加了,竟然达到同期水量的两倍,从十四号到二十四号监测点之间,又呈一个逐步下降趋势,到了二十五号监测点,已经恢复正常水量,而且是从十二点二十左右突然增加的,这不合常理。”
卓木强巴道:“没错,水量呈节段性突然性增长,这怎么可能呢?”
岳阳道:“经过电脑的反复推演,只有一种情况会造成这种现象。”
“什么情况?”
“水量增加不是雅鲁藏布江的原因,水是从别处来的,通过地狱之门这样的通道倒灌回雅江,由于出口的分布不均匀,导致了雅江夜间水位呈节段性暴涨。”
卓木强巴听得皱起了眉头,道:“怎么会是这样的?”
岳阳道:“虽然我们还不清楚原因,但是强巴少爷,想想那只牛皮船吧,被卡在那样的高度,如果地下河的水位真的上涨至那样的高度,那它一定是远远高出雅江的江面水位,地下河水倒灌回雅江也就不奇怪了,奇怪的只是地下河水怎么会涨出那么高来。啊!”岳阳猛的醒悟道:“难怪我们在地下河的隧道内看不见水侵蚀的痕迹,如果它能涨到牛皮船所在位置,几乎已经将整个熔岩隧道填满了,自然看不到水痕线。”
卓木强巴道:“如果说水是从地下河倒灌回来的,那么那些水是从哪里来的?这是短时间几乎将地下河道填满,自然界有这样的现象吗?”
岳阳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倒有一个方法可以简单的判断一下我们的推论是否正确。”
卓木强巴道:“哦,什么方法?”
岳阳指着电脑道:“强巴少爷你看,如果说雅江不是自身水位上涨,而是地下河通过地狱入口那样的通道倒灌入雅江,那么在十四号监测点附近,应该还有一个类似于地狱入口那样的通道,只需带几个人去查看一下,就能确认我们的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