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对看门老人说:“不要怕,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守住前门,不许让任何管闲事的人进来。”
霍桑和我离开后室,走到书室中拿了帽子手杖准备出去。
霍桑忧愁地说:“包朗,你今天亲眼目睹了一出悲剧,这也不是开始就能预料到的!可悲!可悲!”
我问道:“可不是吗?这样凄惨的局面,我从来不曾经历过。今后我们该怎样办?”
霍桑说道:“你先回家,我此刻要到警察所去证明一下。
十一、结案
于是霍桑乘马车,我租了驴子,分道扬镳,各人走各人的路。我回到家里独自思索了半晌,觉得这件案子如此离奇,结局竟是意外的凄惨,现在想起来还是叫人心酸。
霍桑是个十分坚强的人,竟然也落下了伤心的泪水,这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我知道霍桑流泪,不完全是为了他们两个人,也是为了世界上纯洁的男女受到恶家庭的逼迫,在同等的遭遇下成为牺牲者而流泪的。
这一天,霍桑要结束这件案子,整天忙碌,回家已经是傍晚时分。
我把他迎进屋后,问道:“事情已经了结了吗?”
霍桑点点头:“结束了。”他的声音低沉,神气也抑郁不乐。
往常每当霍桑破案回家,总是神色高兴,今天完全不同,他那深有感触的心情可想而知。吃过晚饭,我想到昨夜他约定给我解释剖析一切的疑迹,但看到他静默不欢的神色,我就有点难以开口。
霍桑似乎感觉到,温婉地说:“包朗,请你稍等一下,”我决不食言。“于是拿出他的提琴,调整好琴弦独自拉了起来,我凝神细听,音调十分哀婉,凄侧。
想起那天清晨他奏出的是欢乐的声调,和今日情形完全不同。一会儿,琴声忽然停止。霍桑在椅子上坐下来,抬头仰视,长叹了一声。他问道:“包朗,你知道这个曲子吗?”
我答道:“这是波兰音乐家萧邦的哀歌!你为什么要奏这个曲子?为吊唁这一对殉情的恋人吗?”
霍桑叹息道:“不错,我奏此曲一则是悼念,再则是发泄自己悲伤的感情。
否则,心中悲愤,我就要生病了!“
我点头说:“你的感触真是太深了。只要观察你奏出的曲子如此神化,可见你心中的哀怨都凭借着音韵全部发泄出来?”
霍桑微笑道:“你真是我的知音。我已经好久未拉这一曲了,而今奏来,手指倒并不觉得陌生,音乐与心灵有感应,确是千真万确!”
霍桑燃起一支纸烟,我也跟着抽了一支,大家沉默了一会,接着霍桑分析了凶案的经过情形。
“包朗,昨天晚上我不是应许今天一定为你解释疑团吗?好好听着,我先告诉你探案的经过。自从我获得金声的报告后,就立刻赶到涌泰船厂,我到厂里的一位负责人就向他询问。据说十八日晚上有个名叫吴义的男子租了一条舱,说船是罗梦生先生要的,明天归回。船厂的负责人间有什么用?吴义告诉说罗家婢女有急病,主人差人去通知她的家属。婢女住在吴江,必需乘船前往。船厂负声人许可后,吴义就摇船离去。”
我问道:“吴义可能就是梦生提及的旧邻居,对不对?”
霍桑说道:“对,这人就是帮梦生撑船的人。次日,吴义果然把船还给船厂。
厂里人间起婢女的病情,他说婢女病死了。我获得这种种报告,知道自己意料不错,再查问梦生的形状相貌,也全部符合我的猜想。于是我查出梦生住的地方。“
“那末老兄就照着地址到罗家去?”
“对!”
“你怎么知道棺材中是头呢?”
“头是我早就预测到的,我想知道的是头葬在什么地方?”
“难道你早已知道那是阿香的头?”
“怎么会不知道呢?且慢慢问头的事,让我先告诉你研究头的情形。我到罗家时,先向邻居打听梦生的历史,才知道前一天果然有婢女出琅的事,而且婢女的名字叫阿香。我心中大喜,查问葬在什么地方,却谁也不知道。我在想他既然公开地为阿香出殡,只要知道什么坟场,立刻可以找到死者的头。棺材很重,一定会雇人帮助抬,问他们就可知道坟场的地址。果然我从那些杠夫口中知道婢女葬在什么地方。等到我赶到坟场,已是黄昏时分,我用屯简四面找寻,相当费工夫。好半天才找到一个新坟,刚好有一个小孩走过,我试着向他探问,小孩说前一天做坟时他在场,于是把新坟指给我看,我在树枝上面下记号才离开。”
“你当天为什么不立刻发掘?”
“一则天已黑,二则私自发掘责任太大,所以不能不等到今天清晨。”
“我知道今天早晨你留在家中很久,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却害我饱受虚惊?”
我禁不住有点生气。
霍桑一面吐着烟雾,一面缓缓地说道:“我留在家中是因为报告随时随地会送到,并不是有意回避,让你独自担当艰巨的工作。昨天我回到罗家时,多方探听,知道梦生出外,不过有人看见他到城里去了,我想他不会走得太远,还不致于逃脱,因此在他住屋附近逗留,等他回家,直到家家户户都上了灯,还是不见他的影踪。
可是完全没有想到,梦生进城是特地去访问我的。
“后来想想,自凶案发生后,各处城门都有警察驻守,行人出入,查问很严,梦生一定不会归家,住在城里,他当然有所顾忌。我又不肯放弃,于是走访金声,要他多派一个人,看守梦生的住所,如果梦生回家,立刻向我报告。布置完毕,我才进城回家。
“今天早晨我再去警察所,报告所长我所见到的一切情况,还要求派遣警察协助。回来后,我在家等待金声的友人张福的消息。因此实在没有办法分身,只能有劳我兄帮忙。昨天是你一口答应的,可知我不是有意回避。后来果然情报送到,我马上赶到罗家去,你也随后赶到罗家,以后的详情不用我再述说,因为你已亲眼目睹。关于破棺觅头,我没有事前告诉你详情,害你饱受虚惊,请你不要怨恨我,其实我倒可以借此机会测验你的观察和推理的能力,还可以试验你的胆量,我完全没有一点恶意!”
霍桑说完,继续抽着烟,闭上眼睛,保是在养神。我把纸烟放下,细细辨他的话,觉得他有些在狡辩,我可不能沉默不作辩论。
我问道:“你的话指什么?测验的结果如何?”
霍桑丢掉嘴里的烟,答道:“你能毅然完成开棺的任务,胆量的成绩可以得一百分,不过观察与推理还是不及格。”
“怎么解释?”
“你既然说开棺受惊,当然是指你看了棺材中的头,感到意外?这岂不是观察力还很差?”
我不能否认,于是忸怩地说道:“没有错,我的确不知道棺材里是阿香的头,你老兄什么时候知道的?”
霍桑微微抬起眼睛,说道:“在开始调查这件凶案时我就预料到了。”
“当真?”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简单一句话,当我在检验尸体时,我立刻知道这并不是尤妇的尸体,我怀疑案中还有案。”
十二、疯人
我听到霍桑的话后,一则惊讶,二则惭愧。他的话可信吗?当初他并不认识尤妇,我也不认识。我完全没有想到,而他却能一见便辨出真伪?这么说来,他的神技真是不可思议。我默默地观察,他的神色安宁而严肃,并不像在开玩笑。
“奇怪!”我问道:“你有什么根据能看得那末清楚?”
霍桑慢慢地说道:“没有别的,我是根据情节推敲才知道的。实在我可没有通天眼睛。你也知道,这件凶案最显著,最耐人寻味就是尸体无头。记得吗?那个周巡官曾作过种种荒诞的假定。当时我把他驳斥得体无完肤,你也是听到的。
我为无头尸体曾发生过许多疑问:是不是凶手行凶之后把头切断,作为报复?
但尤妇为人十分娴静,怎么会跟人结下如此深仇?再说,想埋藏人头而灭迹,更讲不通,天下那有这样愚蠢的人,把头搬走,把尸体留在那里?因此我疑心凶手有意藏匿人头,是怕头面被人认出来,没有头留个身体,人们就无法辨别真相。
那末死人果真是尤妇?还是另外一个女人?假使是尤妇,又死在尤家,衣服首饰都没有更改,把头取去,有什么用处?观察这几点,我断定死者不是尤妇而是另外一个妇女。“
我不禁点头称赞:“你讲得对,照这样推论,情势看得清清楚楚,我实在太糊涂了。”
霍桑说道:“原因很简单,你没有运用自己的胞子而已。我常说探案并不是困难的事,每逢有疑难题目,若能不偏不倚,站在正中,面面俱到,一定可以找到头绪,一切不外乎用谨慎的态度,运用自己的头脑仔细观察。要是当初我听到无头案子,单单觉得十分奇怪诧异,而不去细心调查其究竟,结果恐怕就很难说了。幸亏我看清尸体的形状而加以推敲,得到几点证据,解决了许多关键问题,于是我深信自己的考虑完全正确,死人决不是尤妇,而是由另一个女子替代的。”
“你是不是从空场上的脚印上获得痕迹的?”
“显露此案真情的迹象很多,足印仅仅是其中之一。当初在我验查尸体时,就获得了几点证据,第一是死者皮肤的颜色。你有没有注意她的手指粗笨?我听说尤妇是做针线绣花生活的,刺绣是细工,一定不是粗笨的手指所能胜任,这一点岂不可疑?第二是她的戒指。这只结婚戒指非常奇特,我还特别要你注意,还记得吗?”
“对,戒指套在无名指的第二节上。据周巡官的意思有人抢戒指,但因指节粗一时未曾拉下来,于是留在第二节。你的意思怎样?”
霍桑摇头:“这是一知半解。照他的说法,戒指一定尺寸很小很紧,所以自底根往上拉时,第一节跟手掌之间的手指皮肤应该看来十分紧张,因为用强力把戒指往上拉戴戒子部分的皮肤曾有白色的指环印,事实上都没有。手指皮肤紧张的部分反而在第二与第一节之间,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戒指原本不属于死者,尺寸大小完全不相称,戴上去时是从指尖推下去,第一节经过,第二节套不过,结果留在第二节上,时间仓促,来不及事前把戒指放宽一点。结果皮肤被拉紧的现象发生在第二节的上面而不是下面,这不讲也可以明白的。”
我恍然明白过来,说道:“照你所说,戒指是被凶手勉强套上去,以便冒充尤妇,免得引起侦探的疑惑。周巡官说是有人想把戒指抢走,跟事实恰好相反。”
霍桑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周巡官的失察,他气焰太甚,心粗脑笨,加上早已有了成见,没有作深入一步的探究。否则一切迹象十分显著,如果想一下,任何人都能辨别的。”
我默默思索,当时我自己也是没有发觉,或许是没有细察推究,也可能是成见太深,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实在无法自我宽解。
霍桑继续说道:“第三是那血迹十分可疑。杀人再加断头,流血必然很多。
尸身和地上果然有不少血,但形迹有些异样。我注意妇人衣服上的斑斑血痕,好像是有意加上去的,而不是自然沾染上去的。地上的血都已疑结成块,妇人头项间的血虽然已经凝结,但颜色不容易辨别,不过两者比较,仍旧看得出有所不同。
除此以外,衣服纽扣没有全部扣好,襟袖十分绉折,这等等都证明凶手在换衣服时相当慌张失措,而不能整齐有序。“
我插口道:“我记起来了,你曾对死者的鞋子作过仔细的观察,是不是大小尺寸不相称?”
霍桑点头道:“对了,脚的尺寸大于鞋子,那鞋子很窄,手一模立刻可以明白。
若不是细心人,往往就忽略过去。“
“此外还有其他的证据吗?”
“还有两点是全案的关键,一是脚印、二是失掉的棉袄,巡官指出棉袄是用去包裹人头的,这又是被他的成见误了事。尤妇既然把黑色绉绸的棉袄移到尸体身上,外边夜深天寒,单衣不足以御寒,因此把青布棉袄穿着走了。”
“那末脚印呢?”
“脚印有男女两种,出进看得十分清楚,你不是见过吗?男子的脚印,进去深,出去浅,河岸边还有一个极深的鞋跟印子,似乎他上岸走进屋于时身上背负着重东西,走出去当然轻得多,那时我假定男子即是凶手,而女子脚印是尤妇。
依此类推,得知尸体是凶手从外边移进来的。初起,男子用船把尸体运到,背负上岸,先在屋外停留,后来与尤妇商量妥洽,于是把尸体拿进屋子将尤妇的衣服换上去,再把戒指等戴上去,布置好,才带尤妇离去。当时我作如此解释,自以为很恰当,我才深信跟尤敏毫无关系,和小牛等也是没有牵涉。因为案情奇持,凶手是谁一时很难决定,唯一的线索是脚印,我就跟着脚印作种种的分析。

我点头道:“那末当时你还不知道代替尤妇的死人是谁?”
霍桑皱皱眉说道:“对。对于阿香的事我曾有怀疑,但还没有十二分的把握。”
“你怎会疑惑到阿香身上去?”
“没有别的理由,我既然疑惑尤妇没有死,而且跟着人走掉,知道这件案子主要原因不外是男女情爱。据倪三及尤婆婆的报告说,尤妇深居简出,平日来往而能谈的人只有阿香。这个婢女是尤妇娘家的人,情形大可怀疑。我想尤妇若有什么恋爱史,一定发生在她结婚之前,难道阿香是传信的人?果然不错,人们所谓情海就是祸海,两者之间本来也只是一线之差,凡是身入其境的人,祸福不可测。后来我特地到王家去打听,得知尤妇的父亲王景绥做人卑鄙而贪婪,绝对不是肯慷慨解囊接济别人的长者,他们家中并没有一个名叫阿香的婢女。我更加疑惑。记得凶案发生后第一次报恶消息时,王家没有一个人到场,王家跟尤家平时绝对不来往。我由此推理,平时交往一定另有别人。查到这个地步我才明白阿香一定是为尤妇通信息的中间人,或者说阿香是尤妇的代死的替身。”
霍桑伸展两腿,休息一下,点燃一支烟,舒松着神经。我默默思付刚才我朋友所说的一切,对比案情,种种都符合关节。他事前就能洞悉其中的幽隐,眼力确有独到之处,我称他“独具只眼”,他可以受之无愧。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睿智,他的敏捷,他的机警,都不是言语可以形容。
不一会,霍桑说道:“包朗,凶案中所有的疑迹,我已经都向你分析解释清楚。
留下来还有一点:你曾经问过,你认为凶手租船时,不租城河中的散船,偏要到船厂去租借,如此岂不是反而留下踪迹被人侦查出来?现在你既已知道到船厂去租船的目的是运尸体。当初我差遣金声到船厂去打听,就是这个缘故。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说道:“这样看来,散船一定有船夫跟着,要干秘密勾当就不方便,船厂租船是没有船夫的,因此像你诉说凶手不租散船而特地到船厂去租船用。”
霍桑点点头,没有答复我,自顾自在地抽烟。
我笑道:“霍桑,你老兄对付这件案子,可以说敏捷极了,不过有一点是你失着之处!”
霍桑立刻把烟尾丢掉,拾起头,神色很正经,问道:“哪一点?”
我说:“昨天傍晚,梦生来过寓所两次,你回家,我向你报告,你一点不在乎,反责怪我大惊小怪,这岂不是你的失着之处?”
霍桑微微有些脸色泛红,说道:“没有错,这些事本来在我预料之中,然而你的报告过分简单,只说客人很古怪,没有说清楚怪客的身材形状。这些方面你可不能推卸责任呀!”
我笑道:“霍桑,你真俏皮而狡猾,就是这一点失着,你还想把过错放在我头上?”我略停顿一下,再郑重地说道:“要是梦生昨夜到寓所,你见到他,并对他表示同情,我想这件案子就不会有这样悲惨的结局,对不对?”
霍桑叹道:“一点不错。现在的结局竞如此悲惨,我心中好难受,实在不忍看,可是我无能为力呀!”说完慨然长叹。
三天之后,法院判结这件惨案。霍桑本人出庭作证。
小牛和李麻子无罪释放,尤敏当然也恢复自由。没有想到第二天倪三忽然来报告,他说自作聪明的周巡官告诉他,尤敏忽然变得疯疯癫癫,不能任他自由在外,释放之后,又被转送到疯人院去。
我惊异地问道:“尤敏发疯了吗?”
霍桑却像往常一样很平静。
他说道:“我早预料到他会发疯,今天证实不错。只要看他向警察局招供,自认是杀妻的凶手,便可知他的头脑已经不清醒。这里莫须有的供词根本没有人强迫他说,一定是因为他神志不清的缘故。”
我问道:“为什么他会疯癫?”
霍桑道:“他是一个不知道节制的狂饮纵赌的人,神经一定十分衰弱。那天晚上酩酊大醉回家受到的惊吓可不小,加上法律上严厉的刑罚,即使平常人也会吓得发狂更何况是尤敏?”
我叹息道:“尤敏的下场,实在是他母亲的过失,不肯好好教养而只知溺爱。
今后老婆婆要吃苦了。“
霍桑纠正我的话说道:“你发表的意见还没有说到根本的原因。我们应该明白,尤敏的堕落,固然是母亲的溺爱,但社会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譬如社会上许多赌博场所和妓院淫窟的后面都有恶势力的包庇,青年堕落后就不能自拔。这是主要原因。尤敏发狂疯癫,他母亲有责任,我猜想说不定尤老婆也会疯癫,那又是谁的过失?是尤婆婆自食其果呢?还是社会给她的恩赐?我可没有办法作答了!”
我听到此处,只有长叹,找不出适当的语言。霍桑则颓然而若有所失,他沉默着不再说话,只是跟我相对感慨而已。
< 全文完>

 

 

正文 无罪之凶手
更新时间:2008-4-8 11:04:02 本章字数:19398

一 —阵骚乱
“唉!不好!…不好!
“哎哟!…一个人倒了!
“喝醉了吧?…”
“哈哈!
“不!…不像醉…”
“也许热昏哩!
“哎哟!…又一个人要横下来了!
“唉!
一连串惊惶而杂乱的呼声,从那外面敞座中传进了我们的小室,我们都惊异起来。
接着而起的,又是喧哗声,惊呼声,椅桌推动声,重物坠地声,杂乱的脚步声,最后是碗盏杯盆撞击声。这一阵骚乱…一串奇怪刺耳的声浪,霎时间杂然并作,不由不使我们三个人都放下了酒杯。
是的,这里需要一个解释,但我在解说这许多声浪的来历以前,不能不先将我们和这些声浪发生关系的原由说明几句。
凡熟识霍桑的人,总知道他是个反对饮酒和最不喜欢无谓的应酬的人。譬如人家的弥月冥庆之类的宴会和俗例上无事生事“摆阔”性的酬酵,他往往规避不往。这不是他的矫情,也不是孤高落寞;他实在认为太虚泛无聊。但假使有二三知己,不拘形迹地把酒谈心,他也会高兴地喝几杯。并且在这种投契的当儿,引起了他的谈锋,他还肯把他经历的奇诡案子讲出来助兴。
这一天是公历七月中旬大热天气的晚上。我和霍桑二人,因着总署侦探长汪银林的邀约,一同在东源酒楼上小饮。银林曾侦查一件胁诈案子,费了数个月的工夫,还没有结果;后来因着霍桑的指示,才得破案结束。故而他这一次邀饮,明明含着些儿酬谢的意思。
银林居于主人的地位,先提着酒壶,恭恭敬敬地向霍桑和我各敬了三杯,又极口称颂霍桑的才智和功绩。霍桑却反觉得不安起来。
他皱着眉头,答道:“银林兄,你说得太过分了。这件事是完全靠机缘成就构,我实在无功可言。机缘来了,一个人能够认识它,又能够抓住了利用它,这就是他或伊的能耐。所以我不敢说一个人单单凭着他的才能,件件事都能够无往不利;反之,一人的智力有限,有时自信过甚,还往往容易走进错路上去。”他忽含着笑容,斜过验来瞧我。
“包朗,你和我相处好久了。我的成就往往是凭着偶然的机缘;但我的失败,也不止一次两次,你也是眼见的。只是你抱着替朋友隐恶扬善的见解,常把我的成功的事迹记叙出来,失败的却一笔不提。因此,社会上有一部分人,竟把我当作有”顺风耳“”千里眼“本领的神话中神秘人物看待。这实在是大大的错误!
现在我请你把我失败的案子发表一两种,使人们可以知道我并不是万能的,更不是什么无稽的神仙鬼怪。我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霍桑这一番话,不但使我首肯,银林也越发心折。霍桑的睿智才能,在我国侦探界上,无论是私人或是职业的,他总可算首屈一指。但他的虚怀若谷的谦德同样也非寻常人可及。我回想起西方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他的天才固然是杰出的,但他却自视甚高,有目空一切的气概。若把福尔摩斯和霍桑相提并论,也可见得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素养习性显有不同。
我们的座处是一间靠近楼窗的小小的密室。夜风一阵阵从窗口里枉顾,肃清了我们身上的汗液。那密室外面有一大间普通座位的敞室,排列了不少桌子,酒客们的猜拳行令和笑谈喧嚣的声音非常热闹。我们大家喝过了几杯,谈谈说说,倒也杨怀有趣。一会儿,壁上的时钟挡销地敲了九下。霍桑因着银林的请求,正待讲述他最近经历的一件奇案,忽听得密室外面发生了一阵子喧扰之声。它不但打断了霍桑的谈话,又使他站起来,连我们的杯筷也不得不暂时搁置。
汪银林跳起身来,诧异道:“什么事?
蓬!
第二次重物坠地声又送入我们的密室,显然又有一个人跌倒在地板上面了。
我说:“也许是什么人打架?”
霍桑早已走到了小室的活络门外,仰着足尖望了一望,又回过头来向我们说话。
“当真有两个人跌倒了!我们去瞧瞧。…我们走到敞室中时,看见五六只桌子都已空着,酒客们都拥挤在一起,围住了一只近窗的桌子。有一两个人忽从人丛中退出来,急匆匆下楼而去,似乎不愿参加这个纷扰。
霍桑的举动原是很敏捷的,便分开了众人挤上前去。我和汪银林也踉提而进。
地板上面有两个少年,一横一竖地躺着。这二人都紧闭着双目,面色惨白地手捧着肚子,在地板上牵伸转侧,嘴里还不住地哼着。那情景委实很凄惨刺目。
喧呶的人丛中有一个人说:“唔,这是霍乱病!
另一个说:“唔,大概是那些苍蝇上的来由!
“怕是发瘀吧?”是一个戴眼镜的大块头的建议。
“我看像中毒呢。”这是又一个年事较多的酒客的高见。
旁边一个穿汗衫的侍者,灰白着脸,正慌得束着手呆瞧。他听得了酒客们的三三两两的闲话,抹了抹额汗,居然也找出两句答辩话来。
他忙道:“不会!不会!这里的酒菜再洁净没有,苍蝇也不多,决不会中毒。
不是,不是!
霍桑忽指着地板上的两个少年。说道:“你们瞧哪!他们的嘴唇都已一丝没有血色,手脚也都拘牵着,还不住地抽动。可见他们正感受剧烈的刺痛。对,这真像是中毒!堂馆,快叫一个医生来,送他们往医院里去,再返恐来不及了!
“我去!
一个有赫红鼻子的旁观客,倒也有见义勇为的精神,应了一声,便自告奋勇地奔下楼去。人家说酒国里颇多仗义尚侠的好汉,这里倒是一个小小的例证的表现。
霍桑见了这两个少年的凄惨模样,他的好奇心和怜悯心要时间都已激动。沟偻着身子,想扶他们坐起来,但他们的手足都已失却了活动的自由,竟不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