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西装少年从假山角上兜出来了。这个人可就是王智生?他走到了亭子面前,旋转去向背后望一望,又摸出一只金表来瞧瞧,随即跨上亭子来。我相信我的料想已经中的。
他的年纪约摸二十六七,身体很结实,称得上魁梧雄伟;面色略带苍黑,鼻子粗大,双目炯炯有光。他穿一身簇新的灰色薄呢西装,黑漆皮的光头皮鞋,一条金表练扣在他的背心袋上,两个金镑做的表坠,走路时叮叮当当地作响。他的装束可算很漂亮。这时有一股香气随风吹过来,显见他身上还洒着香水。他的脸上满现着高兴的神气,一手执着一顶时式的灰色呢帽,当做扇子般地挥着。
他的眼光只向假山的左右膘来膘去。
印象加强我的信念,我假定这少年定是那王智生无疑。我在他的左右飘动的眼光下不能不特别谨慎些。
他在亭子中的一个瓷质花鼓上坐下,似乎准备耐着性儿等约会的人来。可是他坐下去不到五分钟,又立起身来瞧他的表。他的唇吻在张动,不知道咕些什么。
大概是表示他心中的不耐吧?其实这时候十点钟还差五分,他未免太心急些了。
他在亭子中忽起忽坐地控过了七、八分钟,似乎再耐不住了。他走下亭子,从假山的左边走过去,不一便兜到了假山的后面。我瞧不见他了,不禁暗暗地着急。
他等得不耐,先回去了?这样,顾英芬来时,势必要扑空,连我也虚费工夫!
咯咯的高跟皮鞋声音又从假山的右边送过来。晤,顾英芬来了。伊的打扮仍和先前一样,脸上却有些仓皇。伊每举一步,不住地向左右回顾;等到定近亭子,看见亭中空空,就站住了踌躇。接着伊勉强跨上亭子的阶石,向伊腕上的手表瞧一瞧,又停止了脚步。我见伊旋转了身子,低了头在思索什么。伊似乎觉得约时已过,不见王智生,打算要退回去。我再度着急。那男子确已来过,现在却不知已往哪里去,但是我不便和顾英芬交话。事情有些儿僵!
还好,叮当的微声和皮鞋磨擦石径的声音又触动我的耳朵。先前那个西装少年又从假山的右边穿过来了。他一看见亭子面前的顾英芬正在那里迟疑不决,便放开了脚步走过来。顾英芬一抬头,也看见了他,就站住在亭子阶上不动。那少年奔到亭前,伸出了右手,仿佛要和伊交握。
女的不理他,却把身子一例,走进亭子去。少年也笑嘻嘻地跟了进去。
他气息咻咻地问道:“你就是顾英芬小姐?…晤,真漂亮!”
声音相当宏大,我听得很清晰。他说时,又把他的粗大的手掌伸了出来,似乎想片面地握捉顾英芬的纤手。顾英芬却似乎又羞又惧,急急把两只手都缩到背后去。
伊沉着脸儿答道:“你是谁?请尊重些1 ”
答话太突兀,我不禁有些诧异。难道我的假定是错的,这男子不是王智生?
否则伊怎么会有这问句?我仍蹲伏地躲在石笋后面,默瞧这局势的开展。那女子的严冷不可侵犯的形状,使这男子缩住了手。但他仍嬉皮笑脸地答话。
他道:“我就是杨春波啊。你虽不曾见过我的面,但我相信我的姓名一定早已留在你的心上了!”
情势有变化。这个人叫杨春波,当真不是王智生。英芬不认识他,他倒认识伊。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简直模不着头脑。
顾英芬厉声答道:“我不认识你!”
伊的眼光向亭子的四周转一转,分明是讨救兵了。我怎么办?这件事显然已另有曲折,我此刻可能出面干涉吗?当然不。我只能耐一耐,必须听出一些眉目,才能着手。那自称杨春波的弄着他的练于上的两个金镑,继续说话。
他说:“顾小姐,你还说笑话?这里并没有闲人啊。你何必这样子做作?”
英芬的脸上一红一白,显得十二分难堪。伊的手指在搓卷那件玄色马甲的边。
伊仍利用严肃的容色做防御工事,深恐对方有某种意外的袭击。
伊抗声道:“别胡说!谁和你说笑话?你究竟是谁?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
杨春波仍笑嘻嘻地答道:“什么意思?奇怪!你怎么问我?你自己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呀?”
顾英芬给这一句反问问住了,咬紧了樱唇,回答不出。局势很尴尬。眉目还是听不出。我能挺身而出吗?时机上似乎还嫌太早。这究竟是一出什么把戏?
略停一停,英芬才说道:“你…你到这里来,可是…可是代表…代表…”
伊的话中断了,显然很难于措词。
那男的摇摇手,说:“顾小姐,算了,不必再假痴假呆了!你既然约我到这里来会会面,何必再给我猜这个哑谜?”
“我几时约你?我不认识你!”
“是的,可是现在你总认识我了啊!我叫杨春波。哈哈哈!”他走近一步,又伸出手来。“来,顾小姐,请坐。我们细细地谈。”
那男子的手伸展到英芬的胸口,似乎要拉伊同坐,又似乎有别的野心。英芬有些吓,忙举起右手来阻格,又急急把身子一闪,退一步。伊绕过了亭子中央的一只石几,便从亭子的那一面的出口里走下去。
“喂,顾小姐,怎么?你寻我的开心?你约我来了,没有一句话就走,算什么?”
他的语声又诧异又发急。
伊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不曾约你。你弄错哩!”
伊的步子很迅速,转瞬间已经走出亭子。那男子还不肯放松,追出了亭子,要想阻拦。时机大概成熟了吧?我便立直身子。可是因着蹲伏得久了,我的两条腿竟酸木不灵。等到我勉强赶上去时,杨春波已追到了顾英芬的后面,在伸手拉伊的膀子,嘴里仍在叨叨地说着。我窜上一步,伸手在他的背上拍一下。
我说:“朋友,知趣些!人家不认识你,你怎么这样子不借规矩?”
那人分明不提防有第三人从中参加,伤了一楞,回过头来。他站住了向我怒视,似乎看见我像一个工人模样,他的大蒜似的鼻子里哼一声,脸上立即展出一种轻视而愤怒的神气。
“什么东西!你管我?”
他伸出右手来描我的面颊。我早有准备,把头一偏,用左手乘势在他的右手腕上击一拳。他发火了,又扬起左手,更想发第二拳。我的身子一蹲,我的右拳又击中他的左臂,不过并不太重。我又把身体一闪,早已退到了亭子旁边。这时候顾英芬已经走远了。这个人的体格伟大,气力似乎也不小,我虽取巧地打了他两下,可是也犯不着和,他狠斗。他还不甘休,叮叮当当地追过来。我不等他赶近,忙避到亭子背后。
我说:“喂,朋友,想一想,你值到和我认真吗?”
“猪猡,你敢碰我!”
他显然不服,气咻咻地赶过来。我吃了一句骂,仍镇静地不动肝火,看见他赶近来,就绕着亭子跟他做走马灯。他追不着我,又看见我好整以暇地带着笑容,更怒火直冒地咒骂着。
救星来了。一个穿灰色绸长衫的男人从假山背后抢步走过来,腋下挟着一种黑色的东西。是霍桑,不过他已把常穿的西装换去了。
他笑着说:“喂,你们玩什么?捉迷藏?还是路鹰抓小鸡?嘿嘿嘿!”
他走到杨春波的面前,做好做歹地拦住了他,又向他说了几句排解的话。杨春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站住了,不便再怎样蛮横。霍桑装做不认识我,暗暗地向我使一个眼色。我立即会意,趁势一溜烟兜过假山,走出了园门。
园门外不见顾英芬的影踪。我也就跳上一辆车子回寓去。
三、意外主顾
我回到寓所,洗了一个澡,换好衣服,霍桑还没有回来。我坐下来烧着一支纸烟,开始回想刚才的经历。太奇怪。那杨春波究意是什么样人?怎么他知道顾英芬的姓名,顾英芬却不认识他?我们起先料想王智生有什么要素,故而有这个秘密约会。现在王智生不好面,却叫这姓杨的出场,他可就是王智生的代表?假使如此,他见面时何以只是嬉皮笑脸地企图调情,没有一句正经话?莫非那匿名信不是王智生写的,内幕中另有曲折?这个囫囵的疑团,我设法打破,原想等霍桑回来后剖解。
直到午膳相近,他方才回来。他的神色变异,显着一种紧张状态,使我不便轻易动问。
他更衣完毕,先向我说:“包朗,这件事比我们所料想的更严重更复杂得多。
我们的对方确是一个机智多端的好手,我们万万不能轻视。今天幸亏我早有准备,带了这东西去,否则我们一定完全失败了!“他向书桌上的那只黑亮的照相器指一指,开始摸出烟盒来。
我问道:“你刚才带了这照相器到半泓园去的?”
他点点头,接着火柴烧烟。
我又问道:“你带这东西去有什么用?”
他答道:“我本是另有目的的,不料事机有了变化,成全了别的利用。”
我听不道他的话,又问:“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那个自称杨春波的冒失鬼又是什么样人?”
霍桑吐一口烟。“这个人我已经查明了,住在城内蓬莱路97号。我刚才悄悄地跟他回去。他家里有几个钱,自己还在大学里读书。过一天我准备去见见他。”
我道:“这个人顾英芬不认识。我听他们俩的谈话,彼此不接头,竟莫名其妙。”
我把刚才眼见的情形和所听得的回答向霍桑说了一遍。霍桑低垂着头倾听,一边定了目光,吐吸他的白金龙。他等我说完,仍没有表示,似乎已进入深思状态,一会,我又问道:“这个杨春波可就是你说的机智多端的对手?”
霍桑缓缓地摇着头:“不是。我看他只是剧中的配角,主角一定另有其人。”
我道:“那末主角是王智生?”
霍桑一边立起身来,一边答道:“是,当然是他。我料不久他就会显手段给我们瞧。包朗,现在你耐心些儿。我也应得有些儿准备。”他拿着那支照相器,走进化验室去。
我觉得我陷进了迷离倘惶的圈套。内幕中的真相怎么样?霍桑既然说王智生是一个多机智的主角,这家伙究竟有怎样的计划,竟值得霍桑这样子严重注意?
他说他幸亏带了照相器去,他摄得的是什么东西?他的不解释,好像不是单纯的老脾气,却像他自己也隔着一重疑障。我这疑团足足捱过了五个小时,方才有一线揭露的希望。
十七日傍晚时分,这案子果真有些发展。顾英芬又急忙忙地赶来。伊换了一件浅苹果绿的颀袍,神气比早晨时更觉得惊怖可怜。
伊坐下后,说:“刚才的事,幸亏包先生给我解救。我实在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现在却弄假成真了。霍先生,包先生,你们瞧。这封信我在半个钟头前才接到,有个工人模样的人送来的。”伊不但声音颤动,连那取信的手也瑟瑟地不宁。
信是铅笔所写,字迹有些近乎先前的钢笔字,不过比较潦草些。
那信道:“你若顾惜你的名誉和希望圆满分的婚姻,今晚9 点钟请到北山西路,德安里3 弄!9 号来一谈。生白。17日”
这信表面上虽没有一句恐吓的词句,但细味它的语气,却像是一种严厉而不可违拗的命令,比恫吓更觉厉害。
霍桑道:“这信是王智生写的了。”他随手将信放在书桌上。
顾英芬答道:“他下面既有一个‘生’字的具名,多分是他。但第一封信我还不知道有什么用意,这一封情更想不出他捣什么鬼。”
霍桑沉吟了一下,说:“我看他现在一定已借着什么把柄,要正式向你挟索了!”
“你想他要向我挟索什么?金钱?还是…”伊的眼光一沉,顿住了不说。
霍桑应道:“这还难说。我想我们不能不去看看他,见了他的面,就有分晓。”
他顿一顿,“不过他所挟持的东西确很厉害,你不能轻视。”
“霍先生,那东西是什么?不就是我姊姊英芳的那张照片吗?”
“是。我看不但那张照片,还有更厉害的东西!”
“喔?还有什么?”
“是你本身的照片!”
顾英芬作疑惑状道:“我没有照片落在他的手里啊。”
霍桑郑重地说:“有的,休不知道。那不单是你个人的照片;照片中还有一个男子正在面对面地和你谈话。你面向着假山;那男的伸着手要抚摸你的样子;照片的背景又是宜于幽会的园亭!”
顾英芬苍白了脸,骇呼道:“什么?难道刚才我…我…”伊顿住了,嘴唇在颤动。
晤,有些眉目了,我开始明了个中的情由。
霍桑解释道:“正是,正是。刚才你在翦翠亭中和杨春波会面的时候,那种景状已给摄成一张照片。这照片此刻已经落在王智生的手中!”
顾英芬从沙发椅上跳起来。伊的脸色顿时变成白纸一般。我也感到意外的惊异。
伊作惊惶声道:“霍先生,当真如此?”
霍桑道:“自然真的。不过你不必如此惊慌,坐下来,听我说。”
英芬强制地坐下来,星眼睁大了,眼眶里有些水汪汪,伊问道:“霍先生,这照片谁拍的?怎么会到这恶鬼的手里去?”
霍桑镇静地解释。“照片是王智生自己摄的。他早就伏在亭子对面的假山上,等到你和那男子接谈的时候,他选取了一个紧要的画面,就悄悄地摄了一张照。
现在他既然胆敢正式命令你去接洽,显然就把这照片做挟持的利器。“
顾英芬眼圈一红,要哭出来的样子。接着伊把白巾按住了口,抽咽地暗泣起来。
这个王智生真毒辣,竟用这种手段玩弄一个弱女,使我感到异常的不平。
伊呜咽地说:“霍先生,这件事怎么了?这恶鬼的手段太刻毒了!我怎么能抵抗?我只有和他去拼命!”
拼命!是,我也相当同意。要是凭着我们的智力,除了拼命,没有其他任何有效的对策,我也情愿代替这可怜的女子跟那无赖拼一拼!
霍桑作安慰声道:“顾小姐,你不用悲伤。拼命不是好方法,也太不值得。
这样一来,弄假成真,还是逃不出他的罗网,你倒反而难于洗刷。并且你的家庭的秘史也不能终于保守。不行,这委实是下策。“
伊仰面道:“那末上策是什么?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方法。他若使向我要钱,我既然不敢告诉家父,势必也拿不出。要是他还有别的恶念…”
霍桑忽然立起来,举起一只手。“顾小姐,别慌,我相信不会没有法子对付他!”
伊的精神提振些,用伊手中的白巾在眼眶上揉了一揉,睁视着霍桑,在等他发表他的办法。霍桑紧理着双眉,背负着手在室中放来路去。我也屏息地看霍桑的来。
一会,霍桑忽自言自语地说:“我想我们有方法可以取回你的照片。顾小姐,你不必担忧。”
“唉!好极!霍先生,你用什么法子去拿回来?”
“我先去看看他。”
“不会决裂吗?”
“不会,你放心。我们会随机应变。”
那女子的眼睛中,顿然露出一种感激的神气,仿佛破涕为笑。我也感到十二分兴奋。
伊又颤声说:“霍先生,要是你真能拿回那照片,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
霍桑站定了,说:“别客气。我自信我有几分把握。现在你把这信留下,尽管安心回去。”
伊问道:“我不必去看他?”
“不必。这件事完全让我们来办。”
“要是他有什么要求呢?”
“我们也可以代替你应付。你回去吧。一有结果,我会通知你。”
顾英芬先前的那副悲啼的面容已经消灭,但似乎仍半信半疑。
伊立起来作别的时候,又向霍桑叮咛:“霍先生,他是一个比蛇还毒的人。
你和他周旋,得小心些才好。“
霍桑一边送伊出门,一边说:“我知道。现在把柄在他的手中,我们当然要投鼠忌器。无论如何,我们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你放心。”
顾英芬向我们俩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后,带着一颗半喜半惧的心,姗姗地走出去。霍桑送出门口回进来时,伸伸腰,抽出一支纸烟,烧着了坐到藤椅上去。
我也坐下来,说:“这女子怪可怜!霍桑,你打算怎么样进行?”
霍桑答道:“我们吃过晚饭,先直接去见他一见,听听他的条件再说。”
“假使他要素一注巨价,才允许你赎回那张照片。你也当真准备代付吗?”
“那是最后一着失败的棋子。若非万不得已,我们当然也不愿意随便破钞。”
他瞧瞧壁炉上的瓷钟。“时候已不早。现在我们赶紧吃夜饭。少停你可以和我一块儿去。”
进餐时我因着未来的任务胜败难料,心头悬悬不定,我的胃纳竟因而减少。
霍桑却并不改变他的常态。
我乘间问道:“霍桑,你怎么知道王智生曾拍过那张照片?”
霍桑道:“我亲眼看见的。他躲在假山背后的一株盘槐下面。他的镜头恰向着亭子。”
“你自己在哪里?”
“我在几棵罗汉松的底下,在他的侧边。”
“他没有看见你?”
霍桑摇摇头,自顾自吃饭。
我又问:“你刚才说你曾利用过你的照相器。怎么样利用?”
霍桑停下筷,用手在衣袋外面拍一拍,答道:“利用的成绩在这里。回头你就会瞧见。”
“你怎么会想到带照相机去?
“我起初料想王智生和这女子见面时,也许会表演某种要挟的姿态,故而我带着照相器去,打算摄一张做凭证。可是我不曾料到他的心计更超出我的想象。
他竟另叫一个配角登场。“
“照你说,他这一回的把戏,目的在取得一种假造的把柄。但他起先不是已经有一张顾英芳的照片在手里吗?论势那一张已尽够利用,他何必多此一举?”
“这是容易明了的。那张旧照中的男子是他自己的面目。若使要挟不遂,当真把照片宣露出来,他自己未免也要连累进去。此刻他摄的第二张照,不是比较地更有用吗?”
解释很合理。因此更显得这王智生真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阴毒人物。霍桑对付这样一个人物,的确不能不小心些。因为我想起了“活尸”案中的徐之玉,不禁还有些凛凛然,我又问:“你想这个杨春波是他的同党?”
“晤,我想是的。好在我已经查明他的地点,若要从这一条路进行,也不难办。”
“智者干虑,必有一失。”这一句成语在我的经历中已经体验了好几次。因为人世间的事,参伍错综的太多,人‘的计虑虽周密,仍往往有出入意外的变端。
当我们晚餐罢后,吸了一会烟,便着手装束,准备往北山西路去开吉凶难卜的谈判。
施桂忽而传进一张名刺,竟就是杨春波!这个人会自己上门,那不但出我的意料之外,连霍桑也惊异非常。他窥破了我们的真相,特地来办交涉,或者竟是报复吗?
他穿的仍是早晨那身簇新的灰色薄呢的衣裳,背心袋口上的两个金镑还是在叮当作响。他的脸上显着一副怒容,但他向我们点头招呼的时候,我瞧他的神气,分明不认识我们。原来我们俩的装束都已换过,况且又在灯光之下,他若不知道刚才的把戏,当然辨别不出。霍桑在照例的延坐招呼以后,便很镇静地向他发问。
霍桑说:“杨先生,有什么见教?”
杨春波不大有礼貌地答道:“我要你办一件事!”
“晤?”
“我受了人家的愚弄,气不过,可是又摸不着头脑,没法子报复。请你给我解释一下。我情愿重重酬谢!”
“气不过。”我想信这句是真话,因为他的大鼻孔在翁张,他的眼睛里也像有火。霍桑也现出注意状来。
“喔,你受了人家的愚弄?谁愚弄你?”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要请你指点的。”
来客从袋中摸出一封信和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纸条。他先把纸条展开来,指给我们瞧。
他道:“这是第一次把戏,登在四天前的新闻日报上。”
我瞧那纸上印着的也是一节征婚广告。不过是女子征求男子。
那广告道:“今有某女士,曾受新式教育,品貌优秀,亲族凋亡,孤立无依,愿得一年在三十以内曾受相当教育之男子为偶。应征者请开明履历,附一照片,投寄二五六信箱。合则订期面会,不合恕不作复。”
霍桑问道:“这广告你曾去应征过?”
杨春波弄着他的表坠,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点点头:“是的。我写信去后,得到这一封回信。”他又从信封中将信笺抽出来。
信上的钢笔迹很细,像是女子写的。内容说对于杨春波的信认为合意,约定十七日上午十点钟,在半泓园翦翠亭中面会。下面的署名是顾英芬。
疑幕进出了一条裂缝,我开始窥见些幕后的情景。这个配角的登场并不是出于自由意志,而是像傀儡般地被牵出来的。先前我和霍桑的料想就犯了“一失”
的病。
我才明白这把戏完全是王智生一个人在幕后牵线。他先登广告招引了杨春波,又冒着顾英芬名义,写信约他会面;一面他又写了,封匿名信给顾英芬,使这一男一女同时在半秘园的翦翠亭中会面,以便成全他的拍照的阴谋。他的心计委实狡猾得透顶!
霍桑皱着眉峰,斜目向我瞧一瞧。我也暗暗地点点头,立即领会到他这一瞧中含着抱憾的暗示,仿佛说:“想不到这家伙并非配角,只是一个傀儡!”
杨春波又解释道:“我接了这封信之后,觉得很欢喜,今天早晨就依约到半泓园去,果然看见那姓顾的女子…晤,长得真漂亮1 可是见面以后,伊没有一句话,给我一个不睬不理,分明是开我的玩笑。末后,还另外弄出一个人来,打了我两拳。
倒霉!你想我怎么受得住?我回到家里,仔细一想,一定有什么人暗地里作弄我。
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淡淡地说:“晤,很可能。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那少年把右手握了拳,在左掌中击一下:“我非找到那猪秽不可!我已经到邮局里去过,查问那二五六号信箱是谁定的。可恶!那邮局里的家伙不肯告诉我。
我没有法子查究这猪猡,又不愿意就此甘休。霍先生,你是个大名鼎鼎的大侦探,总有个办法。对不对?“
“你要我做什么?”
“只要你查明这戏弄我的人是谁,以后的事,让我自己来办。”
霍桑又向我瞧一瞧,嘴角好像牵一牵,似乎又在暗示我事情太凑巧,这个人也会找到门上来。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那来客。
他说:“据你自己想,这个作弄你的人,你可是一些没有头绪?”
杨春波摇头道:“没有,我实在想不出。”
“譬如你的朋友中间有没有恨你或跟你过不去的人?”
“没有,没有。我相信我不是半刁子,交朋友从来不肯让人家吃亏,喝茶喝酒,总不让人家掏腰包。哪里会有人这样子背后放刁?”
“那末跟你闹玩呢?”
“不会!玩也有个玩法。这简直要我好看!还算玩?”
霍桑掏出表来瞧了一瞧,点点头:“好,我明白了。你把这广告和信留着,再给我一个地址。我想法子给你侦查这个作弄你的人的下落,查明后会通知你。
现在我有别的事情,不能耽搁了。“
四、谈判
霍桑和我往北山西路去时,身上都带着手枪。我在车子上寻思:这个王智生委实是诈变百出。但瞧他想得出这种阴险的计划,又能够移花接木地利用这个杨春波做他的傀儡,足见他真有个恶魔的脑子。据顾英芬说,这人读过法律,受过高等教育,是个知识分子。法国罪犯学家拉卡萨尼(Lacassagne)曾说过:“有知识而缺乏道德的人犯罪时更可怕。”比利时的克脱雷脱(Quetelet)也说,训育和教育是两件事。单纯的识字或有知识与否,不足认为容易犯罪与否的标准,而只能做罪犯能力的高下的标准。换句话说,单单受过知识教育的人,并不比无知识的人有减少犯罪的可能;不但如此,知识分子犯罪时的能力和技巧,反比无知者更严重可怕。胡展堂先生也说过一句痛心话:“我国的教育幸而还没有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