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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妇勉强露出笑容,答道:“请坐,请坐!”伊移过一条长板凳,又用一块干青布在凳面上抹了一抹,我和霍桑就并肩坐着。
这一室地位很小,中间有一排破旧的板壁隔着,板壁上糊了些花纸。靠壁有一只长台,上面放着一座观音和财神合宅的神龛,前面和两旁边又摆满了香炉烛台、茶壶、酒瓶杯碟等物。长台面前有一只方桌,里面的一只脚已蛀朽了一截,用砖块垫着。桌子面上就摆着糊火柴匣的工具和材料。
那老妇抹了抹染着浆糊的手指,斟了两杯茶,恭恭敬敬地送到我们面前。
霍桑说道:“老婆婆,不要客气、你是不是又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那老妇的眼睛张得更大了些,低声答道:“正是。昨夜里甘家里闹了一次。在傍晚时,他们刚把荪少爷安殓完毕,警局里忽派来了两个警士将甘小姐也捉到了局里去了
霍桑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但你说闹过一次,怎样闹法?
老妇道:“那时已十点敲过,我的儿子端福刚才从乐意楼听了夜书回来。我忽然听得对面楼上有人相骂,起先只听得吵闹声音,后来仿佛有什么椅子倒在地板上的声音碰碎碗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夜间听得很清楚,我料想甘家里一定有人在打架。瑞福本想到里面去瞧瞧,我怕惹出祸来,不让进去。不一会,我听得那弄底的后门开了,有一个人气喘喘奔出来,一路走,一路咒骂。我和瑞福躲在门缝里偷瞧。那人走过了我家门口,我叫瑞福踉着他去,瞧他住在什么地方。唉!先生,我家瑞福总算聪明,他果真已查明白了。”
老妇的语声中又像夸张,又像讨功。伊说完了话,眼睛盯住在霍桑脸上,似要等霍桑的赞语。霍桑在这种事情上最知趣,从来不肯扫人家的兴。
他点点头答道:“唉!你的儿子委实聪明得了不得。他已经查明那人的住所吗?”
“是啊!他就住在那边大东路竹园弄口,豆腐店隔壁的一家裁缝店里。”
“唉!很好。但昨夜里你可曾瞧清楚那人的面貌?”
“那却没有。那时这弄里很暗,这个人又走得十二分快,我的眼睛本来近视,实在瞧不清楚。”
“但瑞福总瞧清楚的罢?”
“正是,他瞧清楚的。他说他以后再瞧见那人,一定认得出来。”
“但你儿子以前有没有瞧见过这个人?”
“他说没有见过。‘他把那个人的模样说给我听,我也想不起来。”
“那么,他的模样儿怎样?你姑且说说。”
“瑞福说那人的身材比瑞福高半个头,肩膀很阔。伊旋转头来向我瞧瞧。”我家瑞福比这位先生略略低些。这样一比,可见那人比这位先生还要高一些了。
霍桑的手把放在方桌上的茶杯旋转着,眼光也转了几转,像在暗暗点头,似认为这个人确有注意的价值。
他又问道:“你说那人昨夜走出来时,一边还在咒骂。你可曾听得他骂些什么?”
老妇道:“我听得一两句。那人仿佛说:”好,我看你便宜!‘但是不是这一句,我并没有听得怎样仔细。“
“那么,他和甘家的什么人争吵?”
“这个我还没有知道,昨夜里我们听不出谁的声音。今天清早莫大姐走过我的门口,我曾向伊塔讪着:”昨夜里谁吵嘴呀?“伊向我摇摇头,又眨了一个白眼。我想等一会我见了苏州妈子,伊也许肯告诉我。”
霍桑一边立起来,一边从衣袋中摸出一只皮夹,又拿出了一张五圆钞票授给老妇。
他道:“谢谢你,你给我这个很好的消息。这个你收了、给你买些点心吃吧!”
我们在那老妇的欢谢声中,便从这小屋中退了出来。这时小弄中仍没有人,弄底的甘家的后门也照样关着。但霍桑并不向弄底里进行、却反而向弄口退出。
他低声解释道:“我们先到那竹园弄回去走一趟。
从花衣路到竹园弄、只隔着两条大街,五分钟的步行,我们就找到了竹园弄回的那爿豆腐店。豆腐店的隔壁,果真有一家小小的裁缝店,门外贴了一张红纸写着“于记成衣铺”的条子。里面有一个年龄在六十以上的戴眼镜的老头儿,陪着一个十几岁的学徒,正在用剪刀裁衣。霍桑站住了向里面瞧瞧。我便一直先走进成衣铺去。
我搭讪着说。“喂,老伯伯,问一个信。这里可有一个姓黄的…”
那老裁缝放了剪刀,把一副眼镜推上了些,向我们两个人端详了一下、却摇了摇头。
霍桑接口道:“我们要找一个阔肩膀高个子的男子。
老裁缝想了一想。答道:“你问的人做什么生意?”
霍桑故意装做点疑退的样子,答道:“我是受了一个朋友的转托,所以不很清楚。但你这里不是住着两家人家吗?
那裁缝又摇了摇头。“不,有三家,里面一家姓前,还有一个性莫…”
我一听那个莫字,觉得已有了线索,便禁不住向霍桑霎霎眼。霍桑仍不动声色,继续发问。
他道:“正是他。他不是和花衣路甘家有来往的吗?”
于裁缝点头道:“是的,他的妹子就在甘家做大姐。莫大姐昨天来过的,今天早晨也来过一次,但伊的哥哥却一早就出去了。”
霍桑又道:“他可是叫阿毛?”
老裁缝又摇头道:“不是,他叫长根。”
“唉,是的,我记错了。他现在做什么事呀?”
“他从前在旅馆里当茶房,现在没有事。那翁木匠是他的朋友,他住到这里还不到两个月工夫。”
“你可知道长根此刻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今天一清早就出去,不知什么时才能回来。刚才他的妹妹来也扑了一个空。”
“那么,他昨天不是也一清早出去的吗?”
那老裁缝瞧着霍桑,竟又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他难得象今天这样早起的。每天他总要到九、十点钟才起身_我常说没有事做的人,总容易这样懒,越做却越找不着事做。所以一个人应得…”
霍桑似不耐听他的人生哲学,摇一摇手,接续着问道:“你再想想,昨天早晨他究竟什么时候出去?”
他仍坚决地答道:“我早说过了,今天是他第一次起早。我记得昨天起身时,那个卖豆芽菜的已经喊过。卖豆芽菜的长子,可算是我们的时辰钟,每天准在九点钟敲过才来、”
霍桑忽而紧皱着双眉。他把失望的眼光瞧瞧老人,又瞧我,接着他向邓老人谢了一声,便从这成衣铺里出来。他走到了竹园弄口,向弄里瞧瞧,忽自走进弄去。
我跟在他后面。一边问道。‘“霍桑,到哪里去?”
他停了脚步,答道:“唉!真扫兴!我无意中得到了一种线索,现在又劳而无功!
“‘你以为这莫长根在凶案中有关系吗?”
“我本以为这人有这样高大的体格,条件很合,说不定是案中的一个工具。但他昨天早晨,既然睡到九点过后方才出门,我的推想明明已不成立了。”
“也许那老裁缝弄错了。他或者昨天早晨出去以后又回进去,那老裁缝却没有知道。
“但那老头儿说得斩钉截铁,真使人失望。”
“这莫长根昨夜里既然曾到甘家去吵,我想总有原因。我们必须把他找着才好。
“不错,有不少问题都须从他身上解决。他为什么到甘家去吵?怎么又不先不后,偏偏在昨天夜里吵?那吵的对方,是不是他的妹妹?这一吵对于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唉!问题太多了!…包朗,你的话不错,我去打一个电话给姚国英,叫他派一个人到这里来守着。无论如何,我们先得把这个人弄到了再说。
我们走出竹园弄口,向那条大东路的一端瞧瞧,西首有一爿酱园。
我指着说道:“那酱园里总有电话,你可以去借打一个。”
霍桑摇头道:“这里太近,也许要走漏风声。我们须走一段再打。
他说完了便烧着一支纸烟,一边呼吸着,一边低倒了头无目的地前进。我见他的左手插在他的玄色哗叽短褂的衣袋里,右手拿着纸烟,目光凝住在地上,仿佛一路在计算街面上的石块。我暗想假使我不和他同行,他这样子走,也许会有撞着车辆的危险。他分明因着这条昙花一现而又终于失望的线索,在努力构思,推究它的较深刻的原因。
我们走了十几家门面,到了书院路的转角,霍桑头都不抬,便顺手转了弯,依旧惆怅地前进。我正想上前去问他,究竟到那里去打电话,他忽自动地停了脚步,在人行道边的一根电杆旁站住。他把手中的烟尾向路边一丢,一只手摸着他的下额,旋转头来瞧我,一双发光的眼睛炯炯地向我瞧着。他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态,仿佛象阴霾中陡然放出来的晴光!他在找出了什么困惑的疑点的解答以后,往往会有这种样子。
他带着惊异的声浪向我说:“包朗,你站一站,我相信我已发见了一条间接的线索!现在我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你。请你仔细些答复!”
十四、秘密勾当
霍桑说话时的声音状态,都使我心中觉得疑讶,但我仍点点头答应地。什么是间接线索?他为什么要问我?我对于这种案子虽始终参与,但对于这案中的情形,无论事实或理论,我所知道的,未必多于霍桑。他怎么又反而问我?
他突然问道。“包朗,你今天早晨什么时候醒的?”
这问话未免太突兀了!有什么意思?当时我绝对猜想不出。
我仍答道:“我醒时约在六点半钟。”
“你醒了以后怎么样?请你说得仔细些。”
“那自然就梳洗,吃粥,接着又看了几张晨报…:
霍桑忽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叫你说得仔细…你必须特别仔细才好!梳洗,吃粥,看报,你说得太笼统了!这里面有好几种动作,你必须依着科学方法,一步一步地说个明白。包朗,你不能这样子含糊笼统!”
我越发觉得惊异了。我今天早晨的动作,对于这凶案会有什么关系?在这个时候和在这个地点,他不像会开玩笑。那么他为什么查问我这种琐细的动作?这里面会有什么间接的线索?他刚才却还说这些是要紧的问话1
他见我疑迟不答,又催促道:“包朗,怎么不说?你今天醒觉以后,第一种动作是什么?
我略一踌躇,答道:“我醒转来后,便轻轻从床上坐起,瞧了瞧桌子上的钟,便披上浴衣,拖了拖鞋…”
他忽作赞许声道:“对啊!这样说法,才算合格!你再说下去!
我索性写细帐般地说道。“我起身以后,到窗口去站了一站,作了几次深呼吸,就喊王妈倒洗脸水。我随即洗脸。刷牙,漱口。那时我的佩芹已送牛奶上来,我喝完了牛奶,走到镜台前去梳理头发,然后烧着一支纸烟,换去了我身上的浴衣…‘”
霍桑忽阻止我道。“够了,够了。现在我给你再复述一遍;你先洗了脸,刷了牙,漱了口,然后才理发。对不对?”
“对的。但是你太神秘了!我真不明白你这些问话有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且别问。你昨天早晨的举动也是和今天一样的吗?
“这是刻板式的举动,天天如此的。但你究竟…”
“好,我再问你。你可曾有一天有个例外,先膏抹你的头发,然后再洗你的脸?”
“我…我不记得。我想我总是先洗脸后梳发的。因为如果先理好了头发,洗脸时仍不免要搅乱头发,那就不免多费一次手续。
“对!我相信这个步骤,除了剪个平顶和剃光头的人以外,凡蓄长发的,可算是一条普遍的例外。唉!包朗,你的功劳真不小!你已给我解决了一个疑问?对不起,现在还有一点,要请你追想一下。昨天早晨,我曾问过莫大姐,伊送脸水上去时,瞧见汀荪在做什么。你可记得伊当时怎么样回答?”
我低倒了头,用力回想,一时却想不起来,只向他呆瞧着。
霍桑忽不耐地接续道:“伊是不是说:他已起身了,穿了一件浴衣‘?
“是的,我记得了,伊回答的正是这句。
“你想一想,这答话是否针对我的问句?
“不,这个…经你一提,我也觉得有些地所答非所问的意味。
“对,我后来再问伊,汀荪坐着还是站着,伊的答语可是‘他站在衣橱面前;用生发膏抹他的头发’那一句吗?”
“不错,正是这一句话!
霍桑忽用手掌拍他的额角,沉着脸作叹息道:“唉!我竟被伊蒙混了二十四个钟头以上!包朗,我的脑筋怎么竟变得这样迟钝?那不是年龄关系吗?唉!…包朗,你且等一等,我到那面银楼去打一个电话。”
他不等我的同意,便急急走到银楼里去。
我虽追赶他不上,但也走到那爿凤翔银楼的门前,在外面等候。我觉得这案子已到了转换的中心,但瞧霍桑那种情不自禁的表示,显见他已觉察了莫大姐的谎话,情势将急转直下。三分钟后,霍桑已从银楼里出来,我迎上去发问。
“电话打通了没有?”
“通了。汪银林又告诉我一个消息,高骏卿刚才已被杨宝兴从无锡带到厅里。”他且说且回身向大东路进行。
“你现在可是要往警厅里去?”
“不,我已用不着见高骏卿,我已叫银林也赶紧到甘家里去。包朗,走,快走一步,我们最好在汪银林来到以前,先查问一个明白。”他加紧步子向花衣路进行。
我也急急跟着。“你去查问什么人?”
“自然是莫大姐了。包朗,你再耐一耐,好不好?任何疑团,在一刻钟内,你都可以明白了!
我们经过了五分钟的急走,又回到了甘家后门的那条小弄口。霍桑在前引导。当他经过那毛老婆子的门前时,不再向里面张望,一直就到那弄底的后门口去。他先在后门上推了一推,里面的弹簧锁锁着;他又用拳头叩击了一下。过了一会,里面才有人出来开门,那是苏州老妈子。伊仍旧穿着那件黑厂布的棉袄,弯着腰,两只骨溜溜的眼睛,向我们俩流转不停。伊的老练的神气依旧没有改变。
伊带着些怀疑的口气,问道:“两位先生,找谁呀?”
霍桑忽先走了进去,在披屋中站住,略停一停,方才答话。
“莫大姐呢?”
老妇道:“伊出去了。”
霍桑微微一怔,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这时我也走进了后门,顺手将门推上。霍桑的眼光凝视着那皱纹纵横的脸,似在测度这老妇的话是否真实。
他又问道:“伊到哪里去的?
老妇摇摇头道:“不知道。
“什么时候出去的?
“已好久了。”
“你可知伊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你可以上去问问老爷。伊是老爷差出去的。”
霍桑作惊异声道:“你家老主人在楼上?他从茶馆里回来了吗?”他瞧瞧手表。“此刻还不到十一点啊。”
老妇道:“他今天身子不好,没有出去喝茶。”
“唉,他有病吗?包朗,我们不能不上去慰问他一下。”
他走出披屋,踏进天井,预备走进正屋里去。我也跟在他的后面。霍桑忽又站住了,旋转头来向那老妇招招手。
“吴妈,还有一句话问你。昨夜里长根不是来过的吗?”
老妈子向霍桑呆瞧了一下,闭着嘴缓缓摇着头。
霍桑催迫着道:“什么?可是他没有来?还是你要说‘不知道’?
伊仍呆瞧着不答,伊的不自然的眼光渐渐地游离开去,不再向霍桑直视,显露出伊已不能再保持伊的定力。我站在伊的旁边,乘机做一个白脸,调解这个僵局。
我婉声说道:“吴妈,你说得明白些。你总已知道那烧饭阿三和你家小姐此刻已在什么地方。现在我们正要来找莫大姐。这件事我们已完全明白。你如果再想用假话骗人,那么,第四个到警察局里去的人自然要轮到你了。你这样大的年纪,也犯不着代别人吃苦啊。
那老妇的老练镇静的神气已有些儿摇动。伊呆了一呆,眼光注视着我,似被我的同情的语声所激动。不一会,伊眨了眨眼,似已打定了主意。伊瞧着我,用恳求的语声向我答复。
“先生,我不是不肯说,我实在不敢说!
霍桑接嘴道:“那不妨,你尽放胆说好了,一切有我。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长根在昨夜什么时候来的?”
老妇想了一想,答道:“他来时大约九点半光景。
“他不是吵过一回吗?”
“是的。
“他是不是和你家老主人吵嘴?后来他们又打起来吗?”
“是的,他们在楼上吵,我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后来吵完了,长根就出去的。
“吵的时候莫大姐在什么地方?”
“伊也在楼上,我一个人在楼下,吓得不敢上去。后来伊下楼来时,伊的面颊上还流着眼泪。
“你可曾问伊为什么哭?
“我问过的,伊不肯说。
“那么,伊的哥哥长根以前是不是常到这里来的?”
“来的次数很多。我记得今年新年里他来过一次,一个月前也来过一次。但他来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的,所以昨夜莫大姐领他到楼上去时,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吵起来。
“他昨天早晨可曾来过?”
老妇又坚决地摇头道:“‘没有来过。
霍桑也郑重地说道:“好,现在你再说一句实话。昨天早晨有没有任何人来过?”
老妇直瞧着霍桑,答道。“除了那位杨先生以外,我当真没有见别的人来过。这是真话。
霍桑点点头,表示他对于这一次问答非常满意。
好啦,包朗,我们上楼去瞧瞧甘老先生。喂,吴妈,莫大姐回来时,你只对伊说老主人叫伊上楼去,别的话不许乱说。
霍桑走上楼梯的时候、脚步很轻,我也加意谨慎。那楼梯的年龄已相当老,有几级的木板、踏上去当真有些声音。上了楼梯,我们先站一站定,瞧见楼梯对面西次间汀荪的房门上有一把铁锁锁着。东次间的一扇房门,我们已知道是吴妈的卧室。霍桑先轻轻推开了这后房的房门,向里面瞧瞧。这后房用板壁隔着,有门可通前面东坪的卧室。但那扇门闩着,分明东评是从中间里的那扇房门出进的。我见吴妈卧室中的桌子上灰尘满封,一张单人榻床上既不挂蚊帐,也没有被褥,只摊着一条白席,显见这卧室有名无实,吴妈并不是睡在这里的。
霍桑退了出来,用手指指中间,似乎叫我向中间里兜进东坪的卧室里去。我们刚才走到靠南窗的东次间的门口,里面有一阵子咳嗽,接着我又听得东坪在里面发问的声音。
“谁呀?莫大姐吗?”
霍桑走到我的面前,顺手把那虚掩的房门推开。他一边走进门去,一边提高了声浪回答。
“甘先生,是我和敝友包朗…”
我走到里面,见那老人靠在一张红木床上,床上有一顶白竹布的帐子,帐门用银钩钩起。他上身穿着一件过时的蓝色纶纱的夹袄,身上盖着一条酱色的棉绸薄被,手中正执着一张报纸。他一瞧见我们,呆了一呆,接着便坐直了身子,放下报纸,把两手一供…一不过这拱手的姿势,因着失去了袍子长袖的掩盖,远不及昨天的那么自然得势。
他含着笑容招呼道:“唉!两位先生,劳驾,劳驾!对不起得很,恕我不能起身。”
霍桑鞠了一个躬,答道:“甘先生,不要客气。我们听说你有些贵恙,特地来慰问一下。”
老人很恭顺地答道:“不敢当,不敢当。”
我坐定以后,开始瞧视这卧室的布置。那红木床是向南排的,前面有一只红木的妆台,式子都很古旧,妆台上除了一只新式的瓷钟以外,竟也有生发油,花露水等类的化妆用品。妆台对面放着一只西式的睡椅,上面挂着一张半裸体的彩色画片。厢房里却排着一口衣橱,两幢箱子。我和霍桑二人就坐在那张温软的睡椅上,恰和老人对面。我记得昨天瞧见他时,他的红润丰腴的脸上精神很好,此刻却有些显着的变异。他的脸容焦黄,眼眶上也起了一个黑圈。他对于我们的慰问,明明只有假意的欢迎,他的眼光里却显着厌憎和戒备的神气。
霍桑说道:“甘先生,有些什么贵恙?
甘东坪道:“那没有事。昨天傍晚我受了些风寒,晚上咳起嗽来,似乎有些地感冒。霍先生,你总知道昨天那检警官向我问了一番,还不算数,后来我女儿忽又被警厅里传去,至今没有回来,阿三亦然。这件事我正觉得焦头烂额!检察官说汀荪是被人谋杀的。那真正是笑话。单凭那医生凭空说一句话,怎能使人心服?
霍桑婉声答道:“那一定可以使你满意的。今天早晨汪侦探长告诉我,昨天那位检验的医生已正式书面报告。当他检验时,发觉死者鼻管里的以太还没有发挥完尽哩。
老人显着莫名其妙的神气。“以太?这是什么东西?
霍桑带着微笑说道:“这东西你没有经验,自然不知道的。但令爱丽云女士,对于这奇妙的东西却是有过经验的!
“唉!霍先生,伊怎么会有经验?
“伊去年不是患过肠痈,到福民医院去割治的吗?割症时就必须先用以太蒙倒。我想伊从医院里回来以后,总也和你谈起过罢。
“唉!唉!…这个…一这个我倒不清楚了。那么,现在官厅方面难道竟因此疑心伊吗?
“并不如此,伊现在已经说明白了。
老人把两手紧握着那酱色被的边,带着惊恐的声调问道:“唉,唉!伊说些什么?伊不会…”
霍桑仍带着笑容,接嘴道:“甘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子着急?你是不是为令爱担忧?
他吞吐着道:“是…是…我只有伊一个女儿!
“那么,我可以给你保证,伊决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你对于自身问题,倒应得特别保重些才是。
“我…我吗?…一先生可是说我的感冒?那不妨事。”
霍桑的眼光渐渐地严冷了。他瞧着老人的脸,说道:“我倒很替你担忧。我想你也许受了些内伤吧?”
老人的脸色变异了,越发枯黄了些,他的嘴唇有些儿颤动,却呆住了说不出话。
霍桑又说道:“甘先生,我很替你不平,那无赖莫长根竟敢动手。那简直太放肆了!你虽宽宏大量,并不和他计较,我们却定意要惩戒他一下!
东坪紧皱着双眉,期期然答道:“唉,霍先生,你…你已知道了昨夜的一回事?”
“正是,不过我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竟敢向你顶撞,甚至动蛮。甘先生,你可能告诉我吗?”
老人低倒了头,两只手放了被头的边,忽拿着被面上的报纸乱翻。他瞧瞧里床,又瞧瞧他手中的报纸。他仿佛微微一震,他的右手忽暗暗地向里床摸索。
一会,他才勉强答道。“他…他来预借他妹妹的工钱,我不答应,他竟蛮不讲理地闹起来。”
霍桑又现出些笑容,不过冷淡没有欢意。他忽仰着身子从睡椅上站起来。他一边答道:“借工资?我怕不见得这样子简单吧?我知道长根已经失业好久,如果有什么可以敲诈的机会,他一定不肯放过。”他忽而把身子向前一扑,突然凑到床边,他的右手很敏捷地伸到里床,抓着了什么黑色的东西。他把那黑东西拉开了瞧瞧,又笑着说道:“唉!这是一条支色绔纱的裤子…是大脚管的女裤。这不是莫大姐的吗?
老人忽把两只手掩住了他的脸,连连摇着头,从被窝里露出来的上半身,也有些发抖。他的鼻子里发出哼哼之声,又像叹息,又像在呻吟。这像是一种没地洞可钻的窘态,我真不能够仔细描写。隔了一会,他仍低着头,捧住了脸,呜呜咽咽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