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道:“对,这神秘的问题,我已经照样给杨春波解释过。我也建议也许是朋友们的戏弄,可是他还是疑信参半。现在我们要讨论的,就是从这张纸上推想,那个写这咒符的人是一个什么样人。”
我想了一想,答道:“这个人的动机如果不是游戏,倒是一个阴谋多智的人物。因为他知道杨春波的朋友喜欢赌博,喜赌的人大半迷信。那人就对症发药,利用了这符咒伤害他的精神。你以为对不对?”
“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你有没有别的补充?”
“他是一个有新知识的人。他一定懂得变态心理。
“很对,他用的红墨水和这种上等的西国信笺,也可以证明他是一个摩登人物。”
“是的。你再瞧瞧这张纸,或许还有些补充的见解。”
我把那张纸拿到灯光里照了一照,完全一色,并无花纹和字母。我摇了摇头。
霍桑道:“你总知道普通的狭信笺,似乎还要长些,大概在八时半或九时。这张纸似乎短了一时。你若再仔细些瞧,纸的下端分明用机器刀切齐,上端却并没有胶水的粘贴痕迹,是用快刀裁齐的。那人为什么要把纸裁去一时呢?莫非这信笺上本印着有关系的机关名称,或者竟是他自己的姓名,他为掩藏真相起见,特地戴夫的吗?”
我赞同道:“这理解很近。假使这信笺不是他借用的而是他自己的用笺,那么,我们可以假定那人也许是一个自由职业的人。”
霍桑应道:“是啊,那些新式的律师、教员、医生、美术家,和一部分大学生,才会有这种精致的印姓名的西式信笺。”他略略沉吟,又改了口气说:“不过这猜想末必准确。我们若能弄到那个信封,那就比较有些把握了。
我的好奇心这时已引动了些。“我觉得这里面也许藏着什么阴谋。我们如果能费一番工夫侦查,说不定可以发现些有趣的资料。你何不把杨春波找来,促使他把真相说出来?
霍桑摇头道:“这个不会见效。但我想这件事还有后文,我们用不着心急。不过你不要抱着过高的希望。须知那个写这符咒的人,干不出什么惊人大事的。
我顿了一顿,问道:“何以见得?
霍桑忽反问我道:“你可曾研究过咒诅心理?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用意,瞧着他摇了摇头。
霍桑道:“咒诅的作用,无非是用一种廉价的方式,发泄人的忿恨的情绪。譬如王家的小三子,吃了李家大六子的亏,那小三子自知没有力量报复,心中又不服气,便拾了一块墙泥,悄悄地走到李家的门上去,写上”李某某大小乌龟“。这样,这王小三子便可吐一口气,他的报复手段就算实施过了,他的忿恨的情绪也算有了发泄。包朗,你想,如果这一回事不属于游戏性质,存着这种心理的人,可能在实际上干得出什么惊人举动?
霍桑这番解释使我不能不加承认。同时我联想到那些“徒托空言而不知实干”的标语,也无非是这种心理的另一方面的表现—一象征着幻想的欲念。近年来我们所耳闻目见的种种标语,也无不有着这种倾向。想起这倾向会有影响一般民众心理的可能,不禁有些儿不寒而栗!
我们静默了一会,我又想起了一个问句。
我道:“霍桑,我们在这一方面既然推车撞壁,没有方法进展,何不从另一方面推想一下?你想那杨春波的朋友又是一个什么样人?
霍桑道:“他有钱在赌场里挥霍,又能和杨春波这样的人结成知己,可见至少也是一个‘纨挎子;那一次,他能不顾危险,替朋友出力,又可见他的性情必很刚暴。有了这种性情,容易得罪他人而引起人家的怨恨,也是当然的结果。这是我从所知道的事实上推想而得到的结论,你可赞同?”
我还没有回答,忽见霍桑突然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停住在书桌上的绿色的电灯罩上。接着他从螺旋椅上立起身来,发出一种惊骇的呼声。
“包朗,你所希望的资料也许有新发展哩!我听得出那是杨春波的汽车声音啊!
我敛神一听,果真听得鸡鸣的汽车声音从东而至,这时候果真已在门外停住。
二、是吉是凶
我的精神顿时报作了许多。当施桂走出去开门的时候,我抱着无限的希望。霍桑早已把办公室的门拉开。一分钟后,我便听得急促的皮鞋声音,穿过了外面的水泥径走进甫道里来。那杨春波一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便伸出手来拉住了霍桑的手,很热烈地牵动着。
他一边说道:“‘霍先生,我又来讨你的厌了!”他抬头瞧见了我,忽缩回了手迟疑着道:“唉,这…一这一位我似乎会面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
霍桑忽接嘴道:“正是,那年你们在半凇园的剪翠亭前会面过的。你怎么这样的健忘?”
杨春波想了一想,脸上忽而涨得通红,两只手弄着一顶高价呢帽子的边,不住地转动着。“唉,我惭愧得很!这位是包先生。”他也照样奔过来和我握手。
我觉得霍桑当面揭发他的旧疮疤…一他在“第二张照”中曾盲目地追求过一个女子…虽属笑话,未免使他难堪。我倒有些替他不安。
我忙笑着应道:“‘不敢当。杨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请坐、”
我瞧杨春波魁梧的体格,考究的西装,光亮的头发和活泼的眼睛,还和几年前一个样子,不过他脸上的皮色似乎已略略苍老了些。这时他脸上露着些惊惶的神色,显示他这时候造访,实负着重大的任务。
霍桑把白金龙的烟罐送到他的面前,说道。“你要不要吸一支国产纸烟,换换口味2_”
杨春波瞧着霍桑点点头,似为着证明起见,立刻从那件鼻烟色的短褂的胸口袋里摸出一只银亮的烟匣来。
他慌忙道:“霍先生,我早已听了你的劝告,也吸国产烟了啊。你瞧,这是金星牌。”
霍桑带着微笑点了点头。杨春波从霍桑的烟罐里拿了一支,把自己的烟匣合拢了,重新放在袋里。
大家坐定以后,霍桑的眼光兀自射在杨春波脸上,似在揣测他这一次的来意。我记得杨春波的性格也是近乎粗率的。他上一次受了王智生的骗,竟会冒冒失失地赶到半凇园去,抓住了那女子顾英芬献媚求爱;后来他知道了真相,又不间情由地将王智生打了一顿。即此一端,便可以想到他的见解不一定可靠。那么,他眼前的这种惊惶态度,不会也由于神经过敏罢?
霍桑先问道:“莫非你的朋友又接到什么符咒了吗?”
杨春波立即把纸烟放在烟灰盆中,伸手到背后的裤袋里去摸出一只皮夹来。
他张大了眼睛,应道:“霍先生,你猜着了!正是,又来了一张!”他便从皮夹中拿出一张纸来,授给霍桑。
那张纸和刚才我放在书桌上的一张完全相同…一同样是白色西式信笺,同样是毛笔蘸着红墨水写的画符一般的字体。我现在再照样印在下面:
霍桑瞧了一瞧,又顺手授给我。“包朗,你瞧,这一张越发写得像徽州朝奉的大手笔啦。
我凑近了电灯的光细细地瞧了一瞧,答道:“这同样是四个字。不是‘出门不利’吗?”
杨春波点头道:“当真,出门不利!”‘
霍桑道:“这两张纸笔迹相同,就运笔上说,这一张似乎比较流利些。包朗,你在书法上比我高明得多。你瞧这几个字近乎什么体?
我道:“这似乎谈不到体,不过那人终算会用用毛笔罢了。
我们这样子安闲地讨论书法,那杨春波勉强拿起纸烟吸着,似乎有些不耐。
他又大声道:“霍先生,当真!出门不利!”
霍桑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杨春波道:“我的朋友在大前天二十日早晨接到了这第二张符咒,他下午出门,竟会在黄包车上翻落下来,跌出了一鼻子的血。今天傍晚,他又在电车边上撞了一撞,几乎送掉性命。霍先生,你想那岂不是道道地地的出门不利?
霍桑不立即回答,斜过目光向我瞧瞧。我同样回射了一眼。我暗忖这当然也是心理影响的结果。我决不能相信符咒真会有什么神秘作用。因此,可以知道杨春波的朋友固然迷信,连杨春波本人分明也同样是迷信的。
霍桑又问道:“那么,你现在来有什么用意?
杨春波道:“他刚才赶到我家里去,心中十分惊疑。我就向他要了这张纸,拿来请教你老先生。
“有什么见教?”
“请问这东西究竟是吉,是凶?”
“是吉,是凶?哈哈,你弄错了啊。你如果到张半仙吴铁口这班人那里去讨教,那才会给你一个断语。我却还没有学会起六壬课的方法啊!”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杨春波陪着笑脸,说道:“霍先生,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请问你,就是画这符的人,究竟有什么作用?是善意,还是恶意?”
霍桑想了一想,答道:“这个问句,也不能随意回答,必须解决了一个先决问题才行。”
杨春波又把纸烟从口中取下,问:“什么先决问题?
霍桑道:“你须把你的朋友的真相告诉我。
杨春波顿了一顿,才皱紧了眉毛,答道:“霍先生,请你原谅,我曾应允他保守秘密。
“为什么?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大人物,竟不能泄漏他的真相?”
“并非如此。他的家庭关系很复杂,一说出来,也许要使他感受困难。还有一层,他的交友很广,他又是好虚名的,绝不愿人家知道他发生了这种事情。因此他向我千叮万嘱,不许我宣布他的真相。”
霍桑吸了两口烟,又道:“他既然已经把秘密的事情告诉了你,你难道不信任我们也能同样给他守秘密吗?”‘
杨春波低头,一边想喷着烟,一边又弄他的帽子,似觉得难于回答。
一会,他仍摇头答道:“霍先生,这一点很困难,我已答应了他。
霍桑冷笑着答道:“你真是一个守信的人!
大家静默了一会,室中的烟雾,霎时间增加了密度。
杨春波又道:“霍先生,你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姓名?‘”
霍桑道:“譬如我第一着要问的:这种符纸可是从邮局里寄去的,或是什么专差送去的…”
“那可以告诉你。这是邮局里寄去的。”
“那么,我就先得瞧瞧这个封套。这样,他的姓名不是就有泄露的必要了吗?”
“你只要瞧瞧信封,就可以推出那个人的蓄意了吗?”
“瞧了那封套,至少可以有些把握,总比瞎猜好得多。
杨春波又沉吟了好一会。“你如果只要那个信封的话,那我也可以从权遵命。不过总要请二位先生绝对守密,否则,我对不起朋友。”
霍桑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些,他把他的螺旋符旋了转来,面向着来客。
他道:“这个你不用叮咛。现在那信封不是在你衣袋中吗?”
杨春波点点头,便又摸出他的皮夹来。他翻了一翻,拿出两个黄色西纸的信封来交给霍桑。我走近去一瞧,信面上用钢笔写着:“本城大东门花衣弄二十九号,甘汀荪收。”左面的下角另有内详二字。
我自言自语道:“我从不曾听得过这甘汀荪的名字。他不见得是怎样大名鼎鼎的人物。为什么如此守密?”
杨春波道:“他是赛马会的会员,那边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
霍桑不答,但去了烟尾,把这两个信封凑在灯光下面,正面反面地细瞧。
他说道。“这两封都是本埠寄发的,每一个封套上各有两个部印。这封上的部印是十月九日和十月十日;那是第一封‘大输特输’。这一个是十月十九日和十月二十日,不消说是最近”出门不利‘的一封了。但这两封信投寄的邮区是彼此不同的。那十日和二f一日的印章,都是第十一分局,那分明是花衣弄附近的发信邮局。但第一封十月九日收信的邮印是二十四分局,第二封十月十九日收信的邮印是第五分局。第二十四分局似在杨树浦方面,第五分局大概在新间一带。这前后两封信的投寄的地点,为什么隔离得这样远?不是那人因着要掩饰他所住的地点,故意如此的吗?但信封上面的钢笔字是用粗笔尖的自来墨水笔写的,并且写得很流利,又不像有掩藏真相的企图。这是一个显明的矛盾点。那真有些儿奇怪了。
他解释了一遍,把这两个信封放在桌上,又拿起了一张“出门不利”的纸,和先前那张“大输特输”的纸叠在一起,仔细地比对。
他又解释道:“”这两张纸当真完全相同,不过第二张略略长出半分。包朗,你瞧,这一点更足以证明那信笺的头的确是用刀裁去的,因为裁割时并无一定分寸,自然前后会有长短的差别了。
我对于霍桑的见解完全赞同,当时只点了点头。
杨春波问道:“霍先生,你现在有些把握没有?”
霍桑应道:“比较地说,自然进步得多了。现在我问你,这位甘先生对于写信的人是谁,是不是有所怀疑?譬如他对于信面上的笔迹是否认识?”
杨春波摇头道:“他不知道是谁写的。他说这字迹他也从来不曾见过、”他将纸烟尾投进了烟灰盒。
“我想这写信的人假使不出于戏弄,那么,一定是一个和他有仇恨的人。他如果能仔细追想一下,谅来总可以有些端倪。
“这一点我也问过,他对我也不肯说。他只说他并无仇敌。
霍桑把两个信封和信笺折叠好了,夹在书桌上的那本《检验应用科学》里面。
他又旋转身来,说道:“春波兄,贵友这样子藏头露尾,我也无能为力。”他低头想了一想。“现在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杨春波道:“他的意思要知道这两张纸是不是真正的符咒。”
霍桑沉吟着道:“唉,这话我怎样回答?你告诉他,正式的符咒是用殊砂笔写在黄表纸上的。这两张纸当然不是。”
“这里面是否会有什么法术?”
“唉,这个我不知道。但据我所信,就是正式的符咒,也断不会有什么法术。假使画符真有神秘的法术,那么,我们的国家受了种种不能忍受的耻辱,只要请那龙虎山上的张大真人画几道符,便可以雪耻报仇了!你还有别的话吗?”
杨春波道:“那么,这个人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霍桑抚摸着自己的下颌想了一想,答道:“如果不是游戏,那当然是恶意了。你可告诉贵友,叫他放心。这个人只能弄弄鬼戏,在背地里诅咒,料想不至于干出什么事来。只要贵友不迷信诅咒,决不会发生什么效力。这就是我能力所及的贡献。其他问题,他既不肯实说,我实在也无从效劳。
杨春波立起身来,说道:“霍先生,你想那人可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霍桑道:“我想不会,至多再寄两封这样的鬼画符来。
杨春波整一整衣领,准备走出去的样子,跨到办公室的门口,忽又站住了。
他道:霍先生,这两个信封…?
霍桑接嘴道:“这个你留在这里不妨。须知这种东西留在贵友身上,反而使他不安。你只要说你代他保存着好啦。
杨春波迟疑道:“假使他要向我拿回…?
“那你可以随时来拿去。
“那么,总要请你们保守秘密。
“这个不成问题。你尽管放心。
杨春波离去以后,那壁炉沿上的小钟正打十下,我也向霍桑告辞。
霍桑笑着说道:“你的请假时刻已满了罢?好,我也不使你为难。这件事我料想还有下文,你如果需要这样的资料,我可以随时通知你。”
我道:“那人如果始终守着秘密,隔着靴子搔痒,那也没有多大意味。”
霍桑道:“我觉得他的秘密里面就含着有价值的资料。如此这事情再有发展,他的守密的防线一定会被攻破的。”
我回到自己家里,和佩芹谈起那两张奇怪符咒的事,但我尊重我们允许杨春波的诺言,并不曾提起甘汀荪的姓名。
伊笑着说道:“我看这回事正像是孩子们闹着玩的把戏。
我应道:“是啊,但有两个人竟会相信这里面也许有神秘的法术。这两个人又都不是年老的古董,从表面上看,那姓杨的明明是一个摩登的新人物。摩登人物竟会有这样的迷信,你道可笑不可笑?
佩芹微笑着答道:“有好些人只有摩登在外貌,摩登在享用,本来没有摩登头脑的啊。
我不禁感喟:“是啊。我们眼前所缺少的,就是摩登的头脑。这种现象的因素,不能不归咎于教育的失败了!
佩芹忽大声笑道:“你这种牢骚话,给一般所谓摩登人物听去了,你自己的头脑,就会受不摩登的讥评哩!
霍桑所允许我的这件事还有下文的话,竟给予我浓厚的希望,时时都盼望他有新的消息。可是我等了一天,竟使我完全失望。到了傍晚,我有些忍耐不住,自动打了一个电话向霍桑发问,却仍不能满足我的希望。
他说道:“杨春波方面完全没有消息。我曾到花衣弄去悄悄地访查了一回,也没有多大端倪。
我问道:“喂,那么,多少总有些?你知道了些什么?”
霍桑道:“我查到他的父亲甘东坪从前开过木行,是一位乡绅,年龄还不出六十。那汀荪是他的立嗣儿子。汀荪本是老人的内侄,本来姓稽,曾在民立中学里读过书,现在已三十二岁。他并没有职业,也像他嗣父一般地在家纳福。这些就是我所调查的成绩。至于他的家庭内幕的情形,我还无从着手。你请耐性些等几天罢。
我的忍耐功夫本来是很缺乏的。我等过了第二天,依旧没有消息,认为霍桑的预料偶然失算,便定意把这件事抛开,免得挂在心上自寻烦恼。不料在二十五日晚餐时分,霍桑来了一个电话,这件事果然有了惊人的发展。
三、一段家庭秘史
霍桑的电话虽很简短,语气却十二分紧张。
他道:“包朗,你赶快来,这件事有新发展了。我此刻正等着那甘汀荪。你最好在他来以前赶到。你能立刻动身吗?”
我忙应道:“可以,可以,我的晚饭已将完毕,立刻就可出发。但你可是说那甘汀荪要自己来见你吗?”
霍桑应道:“正是。你现在不必嘻嘻,赶快来罢。喂,喂,你最好从后面进来,先和施桂接洽一声,不要乱闯。
我挂好了电话,精神上已十二分兴奋,剩下的小半碗饭,竟不想再吃。我和佩芹说了一句,便匆匆出门。
我坐在黄包车上,一路猜想发展的程度。莫非霍桑的料想不中,那个画符咒的人不单是在纸上诅咒,竟有什么实际行动?否则,这个畏首畏尾的甘汀荪,又怎会亲自去见霍桑?我想不出霍桑为什么不许我从前门进去。不过这一点也足以反证情势的严重。
我胡思乱想了二十分钟光景,我的车子方才在距离霍桑寓所三四家门面的一条小弄口停住。我下车以后,先瞧瞧霍桑的寓所门前并无停着的车辆,但我仍遵从霍桑的意思,进了小弄从后门里进去。施挂果真在厨房里吃夜饭。
我问道:“施桂,怎么样?
施桂答道:“没有什么。霍先生一个人在办公室中,你不妨自己进去。
我暗忖霍桑叫我兜一个圈子,似未免小题大做。我走进办公室时,见霍桑仍像前天一般地坐在螺旋椅上读那本汉司格洛使的《检验应用科学》
我先开口道:“你的前门戒严着吗?可是布置着电网?
霍桑脸上并无笑容,起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了。他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哩。刚才杨春波打电话来和我接洽,他的朋友甘汀荪准备来见我,要求我不许让第二个人旁听,我已答应了。你想,他如果先到,你直闯进来,岂不坏事?
我道:“那么,你和他今夜的谈话,我是没有参与的可能了。
“是的,但你照样可以听旁。我已给你预备好一个旁听的地位。”他用手向后面的一间餐室指了一指。
我记得那餐室的板壁上有一个双角辅币大小的木节孔。那木节是活动的,只须移去了那木节,便可看可听,办公室中的人决不会知道。
我微笑道:“但我在里面秘密地偷听,不是破坏了你对于那来客的信约吗?
“幸亏这不是犯罪的举动,我的良心上不至于内疚。不过我若不破坏信约,又怕你在背后诅咒我啊。
“好了,别再说笑话。你说的新发展又是怎么一回事?
霍桑侧着头听了听外面,才缓缓答道:“据杨春波告诉我,甘汀荪又接得了第三道符。
我道:“唉,原来又接到了一道符!”我的热望不禁打了一个折扣。
“你不要失望。这一道符和前两次的不同。我猜想这是有严重性的。
“严重性?这符上写些什么?
“只有三个字,又加着一把宝剑的图形。
“哪三个字?
“七日死!
我一听这三个字,不能不承认这一次确乎不能和前两次同日而语。这不像是诅咒,竟像是一种预谋杀人的警告了!
我问道:“符在哪里?
霍桑答道:“我不是告诉你这是杨春波从电话中告诉我的吗?这张符还在甘汀荪手里,等一会你总可以瞧见的。”他又侧着头向门外听听,又低声道,“门外有黄包车子了,赶快进去。”他忽又拉住我,附着我的耳朵说,“你不要咳嗽才好。
我急急走到餐室中时,听得施桂已走出去开门。我把餐室的门轻轻关上,又将铁柱栓住。餐室中沉黑无光,但并无问题,因为我对于这餐室中的部位布置,几乎一尺一寸都是很熟悉的。我摸到了那个有节洞的板壁面前,果真安放着一只温柔的沙发,旁边另有一只茶几。我伸手在茶几上摸了一摸,除了一壶热茶以外,还有一只茶杯,一罐烟,一只烟灰盆,纸烟罐的盖上还有一个打火机。霍桑布置得这样周到,使我感到一种安适和愉快。
这时我听得霍桑已在办公室的门口招呼。
“甘汀荪先生吗?请进来。
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走进了办公室,接着又有办公室的门关合的声音。我摸着板壁上的那个木节。木节上本装着一枚小小的螺旋钉,轻轻一拔,办公室中的灯光立刻从节孔里透射进来。我坐到沙发椅上,我的眼睛恰巧凑在木节孔上。
办公室中除了霍桑以外,果真只有甘汀荪一个人,那杨春波并没有陪着同来。甘汀荪的座位恰巧和我的木节孔成一直线,故而他的声音相貌,完全在我的视觉和听觉的控制之下。他是一个高大身材的人,虽不很肥,肌肉似乎坚实有力。他的皮肤白哲,脸形是长方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瞧着霍桑发呆,无疑地露着惊疑不定的神气。他身上也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不过已不十分新,远不及杨春波的讲究。据霍桑昨天告诉我,他还只三十二岁,但他的头顶上的头发只剩了薄薄的一层,虽仍膏抹得非常光亮,究竟掩不住那种苍老的神气,看上去至少已近三十五八。
当我从板壁孔中端详的时候,那来客干咳了几声,霍桑已照例用香烟敬客,施桂也端上了茶。不一会,主客们的谈话就顺利地开始。
霍桑先说道:“甘先生,贵友春波兄已经和我接洽过,我已答应了你的请求。这室中并没有第三个人,并且我已吩咐我的仆人,在这时间将任何来客一概挡驾。你不论有什么话,尽管放胆说好啦。
甘汀荪操着本地口音说道:“霍先生,我非常惭愧,这件事怕要牵涉我的家里的事情…嗯…家里的丑事!他低头顿了一顿,接着说:”先生,俗话说的‘家丑不可外场’。故而我本打算忍着痛不说。可是现在这件事有些儿危险了,我觉得不能不说。春波曾竭力地担保我,他说霍先生是能绝对守秘密的,此刻我才冒昧来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