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目光先是投向我,接着投向玛德琳,然后又投向我,她脸上的困惑变成了恐慌。
“艾登,帮帮我。”安娜乞求道。
“必须由你来完成,”在黑暗中,我抓住了安娜冰冷的手,“你眼前已经摆好了所有碎片。谁会在十九年前和十九年后用几乎一样的方式杀死托马斯·哈德卡斯尔和哈德卡斯尔夫人?为什么在我救起伊芙琳后,她要说‘我不是’,要说米莉森特是被谋杀的?为什么她曾经给费利西蒂·马多克的图章戒指还在她手上?米莉森特·德比知道了什么,给她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整个宅子都破败至极,可为什么他们还要雇格里高利·戈尔德来重新画家族画像?为什么海伦娜·哈德卡斯尔和查理·卡佛要撒谎,他们要保护谁?”
真相如日出一般,在安娜的脸上渐渐展开。她看看这张字条,又看看玛德琳充满期待的表情,瞪大了眼睛。
“伊芙琳·哈德卡斯尔,”她先是温和地说,然后声调渐高,“你就是伊芙琳·哈德卡斯尔。”


第五十九章
我不知道伊芙琳会是什么反应,可她真是令我吃惊。她高兴地拍了拍手,又跳了几跳,仿佛把我们当成了表演新花招的宠物。
“我就知道跟踪你们俩会有收获。”伊芙琳说着把手里的提灯放在了地上,让灯光照着我们,“人们要想一路跟到黑暗中,就需要知道如何照路。我必须承认,我不知道你们为何会关心这些。”
伊芙琳的话里已经没有了法国口音,也抛下了所有伪装的忠仆痕迹。垂肩立刻变得笔直,脖子直挺着,她抬着下巴,似乎从高高的悬崖上审视着我们。
她质询的目光在我们俩之间穿梭,但是我的注意力全在林子里。如果瘟疫医生没有到这里听到这些话,一切就会变成徒劳。我们的两盏提灯发出了两团微弱的光,而其他地方漆黑一片。瘟疫医生可能正站在十码之外,我没法知道。
伊芙琳将我的沉默当成了固执,她冲我咧嘴一笑。她正将我们俩当成美食在享用,她要细细地玩味。
我们必须让她觉得饶有兴味,一直要耗到瘟疫医生出现。
“那么多年之前,你也是这样谋划杀死托马斯的吗?”我指着船屋里海伦娜的尸体,“我去问马厩主管,他告诉我在托马斯死的那个早上,你出去骑马了,但那只是一个不在场证明。你还是在这里和托马斯见面了,你只需要骑马经过门房,把马拴好,直接穿过林子到这里。我算了一下时间,你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可以过来,还没有人看见,你有充足的时间在船屋里安静地杀死托马斯,然后在水里洗干净,换上衣服,骑着你的马回去,那时都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你从马厩主管那里偷来凶器,还拿了一条盖尸体的毯子。一旦托马斯的尸体被发现,你就可以嫁祸给马厩主管,只不过这个计划出了岔子,是吗?”
“出了太多岔子,”伊芙琳咂咂舌,“船屋只是个备用计划,以防我第一个计划失败。我本来想用一块石头砸晕托马斯,然后把他扔到水里淹死,让他漂在湖里,这样就可以被别人发现。这就只会被当成一个悲剧事故,我们所有人都会继续平静地生活。可悲的是,我没有机会实施这个计划。我砸中托马斯的头,但是不够狠,他开始不停地尖叫,我就抓狂了,只好在那片空地上把他捅死了。”
伊芙琳听上去很生气,可她又有什么理由这样生气呢?她听起来就像是在谈论被坏天气搅黄的一次野餐。我发现自己在盯着她。来这里之前,我推断出了大部分情节,但听到伊芙琳的陈述只觉毛骨悚然,她无动于衷地描述事情的经过,竟然无一丝愧疚之意。她的灵魂何在?良心何在?我真不敢相信这还是个人。
安娜注意到我的内心挣扎,就接着说:“就在那时,哈德卡斯尔夫人和查理·卡佛遇到了你。”她字斟句酌,尽量克制自己如潮奔涌的想法,“你却设法让他们相信托马斯的死只是个意外。”
“是他们自己要这么想的。”伊芙琳想了想说,“他们出现在那条小路上时,我想一切都完蛋了。我告诉他们我只是试着夺走托马斯手里的刀,卡佛却为我圆好了下面的故事。一场事故,不过是小孩的玩闹,如此罢了。他告诉了我一个包装好的故事版本。”
“你知道卡佛是你的亲生父亲吗?”我又平静下来,接着问她。
“不知道,我那时还只是个孩子。我对降临的好运气照单全收,然后按照他们的吩咐去骑马了。直到他们送我去巴黎,妈妈才告诉我事情真相。我觉得她是想让我为卡佛骄傲。”
“所以卡佛看见他的女儿全身是血地待在湖边,”安娜说得很慢,试着整理好所有思绪,“意识到你会需要一些干净衣服,他就到大宅里去取,而海伦娜抱着托马斯的尸体待在这里。就在那时,斯坦文跟踪卡佛来到湖边,看到了这个场景,便以为海伦娜杀死了她的儿子,所以斯坦文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承担了罪责。”
“那可花了一大笔钱,”伊芙琳嘴唇翕动着,露出了齿尖,她绿色的眼睛呆滞、默然,没有一点同情,也没有一丝悔恨,“这么多年,妈妈没少给他钱。”
“查理·卡佛不知道你事先就谋划了这场谋杀案,也已经在船屋里准备好了换洗衣服。”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瘟疫医生有没有在林子里,“衣服就藏在船屋,直到你妈妈去年重访布莱克希思的时候,才发现了那些衣服。她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她甚至还和迈克尔谈起这些,可能就想看看他的反应。”
“你妈妈那时肯定以为迈克尔也知晓这场谋杀,”安娜充满怜悯地说,“你能想象吗……她甚至没法信任自己的两个孩子。”
起风了,雨滴滴答答地落在我们的提灯上。林子里传来声音,缥缈而又遥远的声音,但是已经让伊芙琳有所察觉。
“拖住她。”我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安娜单薄的肩膀上,趁机向她做出了这个口型,她会心一笑。
“这对哈德卡斯尔夫人来说太可怕了,”安娜把大衣收紧一些,“她意识到自己的情人抵命保护的女儿,竟然冷血地杀死了弟弟。”她低声说,“伊芙琳,你怎么能那样做呢?”
“我觉得最好要问问她为什么杀人,”我边说边将目光投向安娜,“托马斯喜欢黏着她。他知道自己被抓住后就会有麻烦,所以也知道不应该乱喊乱叫。一天,他跟着伊芙琳到林子里,发现她去见一个马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见面,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也是安排好的,也许只是个巧合,但我觉得那是意外,我希望那是意外。”我望向伊芙琳,她正在估量我,好像在看落在外套上的一只飞蛾。我们的整个未来就书写在她眼角的皱纹中。这张苍白的脸像是水晶球,里面模模糊糊地透出恐怖的影子。
“那也无所谓,”我意识到伊芙琳不准备回答,就继续说,“反正她杀死了他。也许托马斯不明白他看见的一切,或者他本来想跑回去告诉妈妈,但是伊芙琳明白托马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她面临着两个选择:让托马斯闭嘴,以防他告诉别人;或者承认她所做的一切。她选择了第一个方案,而且有条不紊地动手了。”
“猜得不错,”伊芙琳脸色一亮,“只是一两个细节有出入,你好像身临其境一样。戈尔德先生,你真令人愉悦,知道吗?昨天晚上我把你当成了一个愚蠢的家伙,今天我觉得你有意思多了。”
“那个马童怎么了?”安娜问,“马厩主管说一直没有找到他。”
伊芙琳沉思了片刻。起初我以为她在决定是否要回答这个问题,后来我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她在搜索记忆,这些年来她从未想过这件事。
“真是匪夷所思,”伊芙琳冷淡地说,“那个马童带我去看一些他找到的洞穴。我知道父母不会让我去,所以我们就悄悄出发了,他可真是乏味。我们在一起探险,他掉进了一个深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去请求救援。我告诉他我回去找人救他,可是后来我想到了什么。我不需要找人救他,我什么也不必去做。我可以把他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我和他在一起,这好像就是命运的安排。”
“你就把他抛在那里了?”安娜大吃一惊。
“你知道的,我还真享受这一切。他是我那令人兴奋的小秘密,直到托马斯问我,那天干吗去洞里。”她边用枪指着我们,边把提灯从地上拎起来,“其余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真觉得遗憾啊。”
她拔下撞针,安娜跳到了我前面。
“等一下!”安娜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拜托,不用求我饶命,”伊芙琳火冒三丈,“我一直这么看重你们,其实你们什么也不知道。除了我妈妈,十九年以来,没有人质疑过托马斯的死亡。可你们两个突然冒了出来,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像是送了我一份大礼。这真的需要太多决心,我钦佩你们,可缺少自尊实在不够得体。”
“我不准备求你,可故事还没有结束,”安娜说,“我们有权知道剩下的故事。”
伊芙琳笑了,她的神情美丽而脆弱,又近乎疯狂。
“你把我当成了傻瓜。”伊芙琳说着,拭去眼睛上的雨水。
“我想你正打算杀死我们,”安娜平静地说,就像在和小孩子说话似的,“可我觉得你要是在外面杀我们,很多人都会听见。你需要把我们俩转移到更安静的地方,这样我们在路上还可以聊一聊。”
伊芙琳走近几步,将提灯凑近安娜的面庞,希望看得更仔细。她仰起脑袋,双唇微张。
“机灵的姑娘,”伊芙琳轻声表示赞许,“很好,你们转过身去,往前走。”
我听到她们的对话,越发觉得恐慌,甚至企盼瘟疫医生会从黑暗中现身,来终结这一切。到此刻为止,他绝对有足够的证据支持安娜重获自由。
除非,他被耽搁了。
这想法让我心中充满了恐惧。安娜在努力使我们活下去,但是如果瘟疫医生不知道去哪里找我们的话,这一切求生的努力也会付之东流。
我去够我们的提灯,但是伊芙琳把灯踢到了一边,用枪口示意我们往林中走去。
我们俩并排行走,伊芙琳跟在我们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我冒险地回头看她一眼,但她离我们尚有距离,我们根本不可能去夺她手里的枪。即使我能夺过来,也没有什么用。我们又不是来这里抓伊芙琳的,我们是为了证明安娜已经改头换面,而证明的最好方式就是陷于危险之中。
厚重的乌云挡住了星星,只有伊芙琳手中提灯的微弱火光来照路。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挪动步子才不至于摔跤,就好像是尽力在漆黑的海上行驶,瘟疫医生依然不见踪影。
“如果你妈妈一年之前就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为什么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呢?”安娜回头看了看伊芙琳,“为什么要安排这个舞会?为什么要邀请这些人?”
安娜的声调里有真正的好奇心。她要是害怕了,会将恐惧藏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显然,伊芙琳不是这个宅子里唯一一个做戏的人,只希望我也能演得这么好。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好像会撞断肋骨似的。
“贪婪,”伊芙琳说,“比起妈妈想要绞死我的想法,我父母更需要钱。我想,他们需要时间来安排联姻,因为妈妈上个月给我寄了封信,说我要是不同意嫁给那个可憎的雷文古,就会告发我。今天聚会上的羞辱不过是临别时的气话,是为托马斯谋求的一种正义。”
“所以你杀了他们就是为了复仇?”安娜问。
“父亲的死是种交易。迈克尔杀死费利西蒂,我就杀死父亲。我弟弟想要保留他的继承权,他正打算和柯勒律治买断斯坦文的勒索生意。”
“我在门房窗户外面看到的,还真的是你的靴子印,”我说,“你还留下字条,宣布对那个谋杀案负责。”
“哦,我可不能让可怜的迈克尔替我受过,那样会彻底打破平衡。”她说,“我一旦离开这里,就不打算再用现在的名字,所以为什么不好好再利用一下这个名字呢?”
“那你妈妈呢?”安娜问,“为什么要杀死她?”
“我本来在巴黎,”从伊芙琳的话里第一次透出了愤怒,“要不是我妈妈想拿我和雷文古做交易,她永远都不会去见我。在我看来,她是自杀。”
忽然走出了林子,我们来到了门房前面,又绕到房子后面,眼前就是上了闩的门,里面就是厨房。第一天早上,那个假伊芙琳就带贝尔来过这里。
“你去哪里找的假伊芙琳?”我问道。
“她叫费利西蒂·马多克。依我看,她可是欺骗老手,”伊芙琳含糊地说,“斯坦文安排了这一切。迈克尔告诉斯坦文,我们家想让费利西蒂代替我嫁给雷文古,所以他们会付给斯坦文一半的嫁妆堵住他的嘴。”
“斯坦文知道你们的计划吗?”安娜问。
“也许吧,他有什么可在意的?”伊芙琳耸了耸肩,示意我去开门,“费利西蒂是个卑鄙小人。今天下午有个警察想要帮她,你知道她怎么做的?她没有向那个警察坦白,而是径直去找迈克尔要封口费。真的,那样一个人真是垃圾,我觉得杀了她不过是为民除害。”
“米莉森特·德比呢,把她杀死也是为民除害吗?”
“哦,米莉森特,”伊芙琳想起这些时,不禁一笑,“你知道的,她年轻时,和她儿子一样坏。只不过她现在老了,没力气折腾了。”
我们穿过厨房,来到门厅。房子很安静,里面所有的人都死了。尽管如此,墙上的灯还是烧得很亮,说明伊芙琳早就计划回到这里来。
“米莉森特认出你来了,对不对?”我用指尖划过壁纸,感觉有些迷幻,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我需要去触摸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这样才会知道自己没有在做梦。“米莉森特发现你就站在舞厅里费利西蒂的旁边,”我想起老太太匆匆忙忙离开德比的情景,“她看着你长大,不会被一个女仆的制服愚弄,也不会被墙上戈尔德的新画像给骗了。米莉森特马上就知道了你的身份。”
“米莉森特来到厨房,想问问我在干什么,”伊芙琳说,“我告诉她这是一个舞会的恶作剧,而那个傻乎乎的老太太还真信我了。”
我四下里瞅瞅,希望能看到瘟疫医生的踪影,但是我的愿望又渐渐落空了。他没法知道我们在这里,也就没法知道安娜有多么勇敢无畏,更不知道她已经解开了他的谜团。我们正要和一个疯女人走向死亡,一切努力都将是徒劳的。
“你是怎么杀死她的?”我还竭力想让伊芙琳接着说,好想出什么新方案来。
“我从迪基医生的袋子里偷了一瓶佛罗拿(1),又碾碎了几个药片加进她的茶里,”她说,“她昏睡过去之后,我拿起一个枕头压住她的脸,直到她呼吸停止,我就叫来迪基。”
伊芙琳的声音里有几分愉悦,仿佛这是段美好的回忆,可以在晚餐桌上与朋友们一起分享。“迪基看见他医疗袋里的佛罗拿就在她的床头柜上,立即就明白自己也被牵扯了进来。”她说,“死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你怎么利用她都行。”
“所以迪基把瓶子拿走了,说米莉森特是死于心脏病,这样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的罪责。”我边说边叹了口气。
“哦,别不安,我的爱人,”她用枪管戳着我的后背,“米莉森特·德比死的时候与活着的时候一样,都是那么优雅、那么谨慎。相信我,这也是一种天赋。我们要是能这样死得其所,也算很幸运了。”
我担心伊芙琳会将我们带进哈德卡斯尔勋爵的起居室,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死于非命。可她带我们进了起居室对面的房间,这是个小餐厅,中间摆着一个小方桌和四把椅子。伊芙琳提灯的光照到了对面的墙壁,照亮了墙角的两个大帆布袋,每个里面都塞了满满当当的珠宝和首饰,这全是伊芙琳从布莱克希思大宅里偷出来的。
我们的生命将在这里结束,伊芙琳的新生活将在这里开始。
戈尔德作为一个艺术家,至少能欣赏这种对称美。
伊芙琳把提灯放在桌子上,摆手让我们都跪在地板上。她的眼睛闪闪发光,面颊红扑扑的。
窗户对着路,但是我看不见瘟疫医生的踪影。
“恐怕你们没有时间了。”伊芙琳说着,举起了枪。
只剩下一步棋了。
“你为什么要杀死迈克尔?”我快速地问她,指责她。
伊芙琳怔住,笑容消失了:“你说什么呢?”
“你毒死了迈克尔。”我看见她脸上渐渐显出困惑,“每一天,我都听说你们俩那么亲密,你那么爱他。他甚至不知道你杀了托马斯,也不知道你杀了妈妈,对吧?你不想给他留下负面印象。然而时机成熟,你还是杀死了他,如此轻而易举,就像杀死其他受害者一样。”
伊芙琳的目光在我和安娜之间游移,她手上的枪在颤抖。第一次,她脸上出现了恐惧的表情。
“你撒谎,我从来不会伤害迈克尔。”她说。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伊芙琳,”我说,“我站在那里望着他……”
伊芙琳用枪砸中了我,血从我的唇边渗了出来。
我本来想把枪从她手中夺回来,但是她动作太快了,已经从我们身边跳开了一步。
“别和我撒谎。”伊芙琳痛哭起来,两眼发光,呼吸急促。
“他没有撒谎。”安娜反驳道,她用胳膊搂紧我的肩膀来保护我。
泪水从伊芙琳的面颊滚落,她的双唇颤抖着。她的爱如此狂暴,搏动不已,虽然腐朽,却也是真诚的。这更显出她的怪异和畸形。
“我没有……”她扯住自己的头发,使劲拽着,快要拔掉了,“迈克尔知道我不会嫁……他想要帮忙,”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我们,“他为了我杀死了费利西蒂,好让我自由……他爱我……”
“你想要双重保险,”我说,“你怕迈克尔到时没有胆量,会让费利西蒂醒过来,所以你不愿冒险,就在费利西蒂走向水池之前,给了她一杯下了毒的威士忌。”
“但是你没有告诉迈克尔,”安娜继续说,“当迈克尔被拉什顿盘问时,喝下了那杯剩下的毒酒。”
伊芙琳的枪向下倾斜了一下,我紧张起来,准备跳过去抓那把枪,但是安娜搂紧了我。
“他在这里。”她在我耳边低语,冲窗户那边点了下头。
路边有支点燃的蜡烛,照亮了一张鸟嘴面具。希望升起,又很快凋谢。他没有动,他甚至听不见刚才的话。
他还在等什么?
“哦,不。”安娜听上去恶心至极。
安娜也在盯着瘟疫医生,不像我这样困惑,她的脸上都是恐惧。她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我们没有解开谜底,”安娜低声说,“我们还不知道谁杀了伊芙琳·哈德卡斯尔——真正的伊芙琳·哈德卡斯尔。而我们的嫌疑人有两个。”
我心头像是被压上了冰冷的石头。
我曾经希望安娜来揭露伊芙琳,以为这足以为她赢得自由,但是她说得没错。虽然瘟疫医生谈的是救赎和改造,他依然需要有人来兑现承诺(2),他希望我们俩中的一个人告诉他谜底。
伊芙琳还在走来走去,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为迈克尔的死心烦意乱,可我们离她太远,没法伏击她。也许安娜和我,其中有一个人能把枪从她手中夺过来,但是另一个人就会被打死。
我们被耍弄了。
瘟疫医生故意躲得远远的,这样就听不见安娜的回答,也不必面对这位改造好的女人。他不知道我对迈克尔的判断是错误的。
也许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一点。
瘟疫医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如果我死了,他就会放了我。如果安娜死了,她还会陷在这里,这正是他的上级想要的结果。无论安娜怎么做,他们永远也不会给她自由。
我无法再忍受这种绝望,跑到窗户那里,猛砸玻璃。
“这不公平!”我对着瘟疫医生遥远的身形尖叫着。
我的愤怒吓坏了安娜,她惊恐地跳开了。伊芙琳举着枪朝我走来,她把我的愤怒看成了恐慌。
绝望抓住了我。
我告诉瘟疫医生我不会扔下安娜不管,说他们就算放了我,我也会想办法再回到布莱克希思,但我现在无法再在这里多待一天。我不能任自己再被残杀,我不能看着费利西蒂自杀,也不能被丹尼尔·柯勒律治背叛。我无法忍受这一切,我真想抛下朋友,冲向伊芙琳,结束这一切,这种渴望就潜伏在我身体里,远比我曾经意识到的渴望强烈很多。
我被自己的痛苦蒙蔽,没有注意到安娜向我走了过来。伊芙琳看着安娜像一只猫头鹰凝视跳舞的老鼠,安娜并没有理会她,而是握住了我的双手,踮起脚尖,亲了亲我的脸颊。
“别再回来找我了。”安娜说着,脑门和我相碰。
安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向伊芙琳扑过去,动作一气呵成。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它的回声回荡了几秒钟。我大喊出来,冲到安娜的身边,枪咔嗒一声掉到了地上,血从伊芙琳的衬衣里渗了出来。
伊芙琳的嘴一张一合,慢慢地跪倒下来,她空洞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沉默的祈求。
费利西蒂·马多克站在门口,像是起死回生的梦魇。她还穿着那件蓝色晚礼服,此刻湿漉漉地淌着水,上面满是泥污。她的妆容已花,因为匆匆跑过林间小路,苍白的面颊上已有多处划伤。她的嘴唇抹脏了,发型凌乱,手里拿着那把黑色左轮手枪。
费利西蒂飞快地瞟了我们一眼,可我怀疑她没有看见我们。愤怒已经让她近乎癫狂,她举枪对着伊芙琳的肚子扣动了扳机,枪声如此之大,我不得不捂住耳朵,鲜血飞溅到了壁纸上。她不甚满意,又开了一枪,伊芙琳倒在地板上。
伊芙琳已经死了,费利西蒂走过来,将剩余的子弹全部射入她的尸身。
* * *
(1)佛罗拿(Veronal):一种催眠药。
(2)原文是“pay the piper”,指“付钱给花衣笛手”。这个典故出自一个德国的童话故事:一个欧洲小城被鼠患烦扰,一位花衣笛手吹笛子引诱老鼠跳入河中,但是镇上的居民没有履行诺言付给这位笛手报酬,所以笛手又在夜里吹起笛子,引诱着小镇上的孩子离家走出小镇,走入森林。


第六十章
安娜的脸靠在我的胸口上,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费利西蒂。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正义,但是我依旧无望地感谢这一切。安娜的牺牲将使我自由,但是愧疚永远挥之不去。
安娜若是死去,我便无法正视自己。
是费利西蒂救了我。
费利西蒂的左轮手枪已经打空了子弹,但是她还在扣动着扳机,用一片空洞的咔嗒声来埋葬伊芙琳。我想她还会继续打下去,然而瘟疫医生的到来使她停了下来。他轻轻地从她手中接过武器,仿佛魔法被解除,她的眼睛变得清澈,四肢又有了活力。她看上去疲惫至极,好像整个人被掏空,像木偶一样被推来推去。
费利西蒂望了伊芙琳的尸体最后一眼,然后冲瘟疫医生点点头,从他身边错身走出门去,消失在黑暗中,都没有用提灯来照路。过了一会儿,前门开了,哗哗的雨声传来。
我放开了安娜,倒在了地毯上,手捧着脑袋。
“你告诉费利西蒂我们在这里,是吗?”我的话从指缝间透出来。
这话听上去像是指责,可我的本意绝对是想表达感激。此刻,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也许很难分清这两种情感。
“我给了费利西蒂一个选择,”他跪下来合上伊芙琳睁着的眼睛,“她的本性帮她最终做了个了结,也帮了你们。”
瘟疫医生边说边看向安娜,但他的目光很快就越过她,扫向溅满鲜血的墙壁,最后又回到躺在他脚下的尸体上。我在想是不是他不太欣赏自己的作品,不喜欢这种对一个人的间接毁灭。
“你从何时起知道谁是真的伊芙琳的?”安娜边问边上下打量着瘟疫医生,带着孩童般的惊异来审视他。
“几乎和你同时。”他说,“我按要求来到湖边,看到她撕破了脸。当明白她要带你们到这里来时,我就返回布莱克希思大宅里去给那个女演员报信了。”
“可为何要帮我们呢?”安娜问。
“正义,”瘟疫医生简单地说,鸟嘴面具朝向她,“伊芙琳该死,费利西蒂也该杀死她。你们两个证明了你们值得获得自由。我不会让你们在最后关头跌倒。”
“就这样,我们真的完成了?”我的声音还在颤抖。
“差不多吧,”他说,“我还需要安娜正式回答这个问题,到底是谁杀了伊芙琳·哈德卡斯尔?”
“艾登怎么办?”她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问他,“他错怪了迈克尔。”
“毕肖普先生解开了迈克尔、皮特和海伦娜·哈德卡斯尔的谋杀之谜,也搞清了费利西蒂·马多克的未遂谋杀案,这场犯罪被如此精巧地被掩盖,差点骗过了我和我的上司。”瘟疫医生说,“我不能怨他没有回答出我们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我也不会去惩罚一个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他人性命的人。他的答案也可以立住脚,现在我需要你的答案。安娜,谁杀死了伊芙琳·哈德卡斯尔?”
“你还没有提到艾登的其他宿主,”安娜固执地说,“你也会让他们走吗?有几个宿主还活着。如果我们现在去,可能还能救活管家。还有可怜的塞巴斯蒂安·贝尔,他今天早上才醒来。没有我去帮他,他可怎么办?”
“艾登就是今天早上醒来的塞巴斯蒂安·贝尔。”瘟疫医生诚恳地说,“安娜,他们并不是实体,不过是光线的小花招——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现在要和你并肩走出去的人,就是投射这些影子的火焰,任务完成,他们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冲他眨了眨眼睛。
“相信我,安娜,”瘟疫医生说,“告诉我谁杀死了伊芙琳·哈德卡斯尔,这样所有人都会自由——某种方式的自由。”
“艾登?”
安娜迟疑地瞅瞅我,等待我的应允。我只能点头,我心中涌起一股情感,等待解脱。
“费利西蒂·马多克。”安娜宣布。
“你自由了,”他站起身来,“布莱克希思不会再困住你们俩任何一个了。”
我的肩膀在颤抖。我无法控制,开始可怜巴巴地啜泣,八天的痛苦和恐惧像毒药一样倾泻而出。安娜抓住我,但是我停不下来。我几近崩溃的边缘,如释重负却又疲惫不堪,害怕被人戏耍。
布莱克希思其他所有事情都是谎言,为什么这是真实的呢?
我盯着伊芙琳的尸体,看见迈克尔在阳光房里滚来滚去,还看见斯坦文在林中被丹尼尔射杀时脸上出现的困惑表情,以及皮特、海伦娜、乔纳森、米莉森特、丹斯、戴维斯、拉什顿、侍从、丹尼尔,这些人的尸体。
人如何来逃脱这一切?
通过说出一个名字……
“安娜。”我低语着。
“我在这里。”她激动地抓住我,“艾登,我们这就回家。你做到了,你履行了你的承诺。”
安娜盯着我,眼睛里没有一点怀疑。她在笑,喜气洋洋的。一天,一条生命,我总觉得不够逃出这个地方,但可能也是逃离这里的唯一方式。
安娜紧紧抓住我,抬头望向瘟疫医生。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问,“我还是记不得今天早上之前发生的任何事情。”
“你会记起来的。”瘟疫医生说,“你已经服满刑期,所以你的所有财产会还给你,包括你的回忆,如果你愿意的话。大多数人都选择抛下他们之前的记忆,继续过好后面的日子,那些日子或许才值得思考。”
安娜细细品味着这一切,我意识到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那将会是一场艰难的谈话,但目前我还没有力量来面对这样的摊牌。我需要将布莱克希思打包扔掉,就留在这黑暗中,我的梦魇埋葬的地方,会有很长时间我都无法真正解脱。如果我能让安娜躲开这种相似的折磨,哪怕只是一段时间,我愿尽力而为。
“你该走了,”瘟疫医生说,“我想你在这里已经逗留了太久。”
“你准备好了吗?”安娜问我。
“我准备好了。”我让她帮我站起身来。
“感谢你所做的一切。”她对瘟疫医生说,离开庄园时冲他行了个礼。
瘟疫医生望着安娜离去,然后把伊芙琳的提灯递给我。
“他们将会去找安娜,艾登,”瘟疫医生低语着,“任何人都不要信任,别让自己停留在这些记忆中。往好里说,这些记忆会削弱你,而往坏里说……”他没有说完,“你被释放后,就开始奔跑,不要停下来,那是你唯一的机会。”
“你会怎样呢?”我问他,“我担心,你的上司发现你的所作所为之后不会高兴的。”
“哦,他们会大发雷霆,”他高兴地说,“可今天感觉还不错,布莱克希思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日子了。我想我会暂时享受一下这段时光,明天再去担心后果。后果很快就会来,总是这样。”
瘟疫医生伸出手来:“艾登,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我握握他的手,然后走进暴雨中。
安娜在路上等着,她的眼睛盯着布莱克希思大宅。她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无忧无虑,可那只是一张面具。面具下是另一张面孔,是被半个世界憎恨的女子,我帮忙解救了她。我心中有些迟疑,但是无论她做过什么,无论前路有多少坎坷,我们会一起跨过。此地此刻,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我们应该到哪里去?”安娜问我,我举着提灯,温暖的光扫过漆黑的林子。
“我不知道,”我说,“我觉得那都不重要。”
安娜拉起我的手来,温柔地握着。
“那就让我们出发吧,看看最后能走到哪里去。”
于是,我们就这样走下去,一步一步,走进了黑暗中,只有微弱的灯光为我们指路。
我努力想象前方等待我们的一切。
是我抛于身后的家庭?是伴随我的传说长大的孙辈?或是另一个被秘密纠缠的林子和大宅?我希望不会是这些东西。我希望走向一个崭新的世界,不可预期、高深莫测,是连戈尔德都难以想象的世界。毕竟,我要逃离的不仅仅是布莱克希思,而是他们,是贝尔和管家,是雷文古,是丹斯和德比,是拉什顿和戈尔德。布莱克希思是监狱,他们都是镣铐。
也是钥匙。
我能获得自由,要感谢他们每一个人。
那艾登·毕肖普呢?我欠他什么呢?这个将我深陷此地,来折磨安娜贝拉·考尔克的人。我不会将记忆归还给他,我敢肯定。明天,我将在镜中看见毕肖普的面孔,而我也要接受它成为我自己的面孔。为了做到这些,我需要重新来过,抛下过往的一切,挣脱他的束缚,也忘掉他犯下的错误。
远离他的声音。
“谢谢你。”我低声说,感觉毕肖普终于离我而去。
这像是一场梦,有太多不敢期许的向往。明天将不用和侍从搏斗,不用去拯救伊芙琳·哈德卡斯尔,也不用和丹尼尔·柯勒律治斗智。不会再有那个嘀嗒作响的钟表,不会再有谜雾重重的房子。我只需要关心普通人的追求,再也不用去完成不可能的使命。我可以去享受一些平凡又奢侈的生活,比如连续两天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比如随心所欲地抵达临近的小镇,比如享受阳光、享受诚实,比如生命的尽头终于不再有谋杀。
明天可以成为我理想中的样子,这就意味着,几十年里我第一次可以对明天有所期盼。我不再惧怕什么,我可以对自己许下承诺。我有机会更勇敢一些、更善良一些,有机会纠正错误,有机会成为比今天更好的自己。
今日之后,每一天都将成为恩赐。
我只需要不停地前进,直到抵达彼岸。
致谢
《伊芙琳的七次死亡》的问世,要感谢我的经纪人哈利·艾琳沃斯。他甚至能预知我的故事走向,并帮我使故事成型。艾琳沃斯,你是位绅士。
我要感谢我的编辑埃里森·亨尼西,她智慧无穷,又言语犀利。埃里森被称为“乌鸦出版社的女王”“迷人的(段落)杀手”,我写了个故事,埃里森将它变成了一本书。
我还要感谢我的美国编辑——格蕾丝·梅纳里·万恩菲尔德。她问了我一些我从未思索过的问题,帮助我深入到我所创造的这个世界里。
还有我在写作过程中认识的乌鸦出版社和源泉出版社的其他所有同僚,他们的才华、热情和魅力,让我自惭形秽。其中,我尤其要感谢玛丽戈尔德·艾特凯,她用幽默和智慧帮我抚平了恐慌——最后一分钟的编辑。肯定有人在某处听到过她的尖叫,但那绝对不是冲我来的,为此我要好好感谢她。
我还要感谢我最早的读者——大卫·拜因、提姆·丹顿和尼古拉·科比,当这个故事还处在“大卫·林奇”阶段时,他们就读了这个故事,而且非常和善地指出,那些线索、文法和故事节点的提示并非弱点。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妻子梅丽莎。如果你准备做什么愚蠢的事情(比如花三年时间写一部兼具时空穿越、人格转换、谋杀悬疑等多种要素的小说),你需要这样一位最好的朋友在一边支持着你。梅丽莎过去是,而且将来一直会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她,就没有这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