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都是她用肉体换来的伪证…”

搭档抬了抬那沓资料:“这个你没看?原来的心理诊疗师收集来的。”

他:“我从来不看伪证。”

搭档耐心地向他解释:“证明你骚扰女孩的人也是女人。”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就是她拿钱买通的。”

搭档:“这份资料里提过,你骚扰的女孩不止一个。”

他拢了一下长发:“女人统统一路货色,手段也是千篇一律,都是用出卖肉体来诽谤我。”

搭档:“那为什么要诽谤你呢?”

他:“无非就是想追求我,但不能得手,然后就用各种手段…”

搭档:“有个情况是这样:在资料的记录者里,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毕竟都是同行。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了一些情况,他发给我几个女孩交给他的一部分图片资料,我看了,大多是短信和邮件截屏,我留意到你曾经在半夜的时候给那几个女孩发送了大量短信,内容都是很露骨地描绘男女之事,看上去既不像你气愤时的表现,也不像你的规劝,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仰起头看着搭档:“那些都是他们骗我说的,因为我气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可能不大受控制。”

搭档:“不,我可以看到那些信息的内容都是很冷静的,语言结构也很清晰,顺序上也并没有混乱和无序。而且你刚才所说过的‘某个看上你的职业女经理人’,也是资料提供者之一。你要看那些截屏的打印件吗?”

他盯着搭档看了一会:“你跟她睡过吧?”

搭档:“嗯?什么?”

他:“作为一个文化行业的企业家,我要严肃地告诉你:‘如果你参与到诽谤我的行列,那就是自寻死路。’”

搭档:“是你姐姐找的我,不是我主动找上门,这个逻辑你应该很清楚吧?”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懂了,那些想吞并我的企业的人设了一个局,现在就是其中一环。”

搭档笑了:“你的意思是说…”

他冷冷地扫了搭档一眼:“我不屑于再跟你说任何一句话。”说完,起身走了。

几分钟后,我听到大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紧接着他姐姐跑了进来:“你们对他说了什么?”

搭档和我对看了一眼:“有全程录音,你现在就可以听。”

关上催眠室的门后,我问搭档:“我觉得他可能真的是妄想症——几乎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都以自己为中心。”

搭档:“不,他绝对不是妄想症,只是个骗子罢了。”

我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嗯…啊?为什么这么说?”

搭档:“之前那些资料我一字不落地看了,虽然情绪上有点儿问题,但情况基本属实。所以他今天说这些不可信。更重要的是:凡是对他不利的,他就会有自己的一套说法,并且认定是阴谋。这点你应该也注意到了。”

我:“对啊,他认定那些是阴谋,这不就是妄想症的特征吗?”

搭档:“不,你没听懂重点,我是说‘凡是对他不利的’。”

我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你是说…”

搭档点了点头:“他是一个利欲熏心并且自私到极致的人。他之所以给你一种妄想症的假象,是因为他只关注自己,除此之外都不重要。而且,他对自我的关注已经到了不惜伤害他人的地步。”

我:“你指他对那些女孩?”

搭档:“不仅仅,他从内心深处就歧视所有女人。”

我:“例如?”

搭档:“他提到自己曾骚扰过的女人时,都是轻蔑的态度,也没有一丝因伤害了他人而产生的愧疚感。”

我回想了一下,的确是。

搭档:“他这种态度甚至蔓延到自己的姐姐身上——因为他的原因,他姐姐离婚了,他对此丝毫没有悔意,反而用空话来作为承诺,以此让自己坦然。我猜当时他姐姐也是没办法,才借钱给他的。”

我:“被他纠缠不休?”

搭档:“不,应该是被他爸纠缠不休。我几乎可以断言,那件事儿当初他爸介入了。”

我:“可是…我总觉得有点儿奇怪,怎么他们家这么惯着他?”

搭档:“一是这姐弟俩都反复强调过的: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

我:“这个我也想到了,另外一个呢?”

搭档:“很可能,他母亲去世时说过些什么,或者交代了些什么,这就是他在家里横行霸道、有恃无恐的原因。”

我:“哦…心理过程的转换是:他认为女人都应该是服务于他,所以女人比他低贱…看他的状态和态度,应该是这样。”

搭档:“也许还有别的。”

我:“什么?”

搭档:“这我就不能确定了,很可能是:他虽然对前妻很看不上,但是离婚并非他提出的,对他来说,也许这是个心理上的打击…这点我不太确定,但也没有深入了解的必要,因为我已经知道我要的答案了。”

我:“对,你不说我几乎忘了,你昨天就神头鬼脸地藏着不说,到底是什么?”

搭档:“叫他姐来吧,你马上就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中年女人:“录音我听了一部分,还没听完。”

搭档:“你觉得呢?”

中年女人:“我觉得他病得不轻,好像比原来更严重了。”

搭档:“这点上先不下结论,一会儿再说。请问,你知道他公司倒了之后在做什么吗?”

中年女人:“他整天在自己住的地方待着,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搭档:“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中年女人:“快3个月了吧?”

搭档:“为什么来呢?”

中年女人显得有些支支吾吾:“他总是跟我说…嗯…一些奇怪的话…我担心他,所以就来了…”

搭档:“就是这个原因?”

中年女人:“嗯…还有,他没钱了,所以给他送钱来,顺便看看他…”

搭档:“没有别的了?”

中年女人:“没…没有了。”

搭档略微前倾着身体看着她:“你们俩还有个妹妹,对吧?为什么你们都始终没提过呢?”

中年女人:“我妹…和他关系很不好…”

搭档:“他从你妹妹那里也借过不少钱吧?”

中年女人:“嗯…”

搭档:“很多吗?”

中年女人默默点了点头。

搭档:“他没有能力还钱,对吧?”

中年女人:“对。”

搭档:“你父亲的积蓄呢?是不是也被他拿走了?”

中年女人:“嗯…也…也没剩多少了,现在基本每月都等着那点儿退休金。”

搭档:“他欠了多少钱?”

中年女人:“嗯…家里的和亲戚的…一共100多万吧…”

搭档:“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他欠银行的,包括恶意透支信用卡那部分。”

中年女人:“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搭档:“你确定?”

中年女人缓慢地深吸了口气:“大概也有几百万吧…”

搭档:“除了这些,还有人在告他,对吗?”

中年女人:“对…”

搭档叹了口气:“你打算让他继续这么下去?”

中年女人:“他…他是我弟弟…”

搭档:“没错,血缘是事实,可是,假如继续让他为所欲为下去,你们没法再帮他收场怎么办?”

中年女人:“可我总得帮他…”

搭档直起身点点头:“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山穷水尽,无力偿还诸多债务,所以这回希望你能帮他。但是,当你得知他所欠的债务是如此巨大的时候,你知道这次自己和家里的积蓄已经是无能为力了。所以,你希望能有个心理鉴定证明他精神不正常,这样好让你的宝贝弟弟逃脱罪责,是这样吧?”

中年女人木讷地抬起头:“我…我知道他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我也知道他很自大,但是我爸总是提醒我,家里就这么一个男孩,要是他有个好歹,自己也不活了,所以我们都…但这次我是觉得他真的不正常…”

搭档翻开手里的文件夹,把一些手机短信和邮件的截图打印件递了过去:“你看完告诉我,他哪里不正常?他描绘那些色情场面的时候非常有条理,而且不得不说,动词用得还很精准。还有这些骚扰邮件,里面威胁某个知名女高管,说如果不给他钱,不和他见面,就把对方的照片和色情图片拼接在一起四处发…这是妄想症吗?”

中年女人并没有接过去,而是惊恐地看着搭档:“你…你这是要害死他啊。”

搭档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是你们害的他。”

中年女人愣住了。

搭档:“他干了这么多无耻的勾当,你们却从未从受害者角度看过问题,你们要求对方改名字,换工作,要求对方躲开,但你们根本没打算制止他继续干那些龌龊事儿。因此,他越来越肆无忌惮,越来越有恃无恐。他认为只要躲在你们的庇护伞下,就一切安全。也正因如此,后面才会发生了这些。在你们的帮助下,他越发刚愎自用,越发狂妄自大,只会空谈而不会做事,最终,走到现在这一步。当你看到巨额债务的时候,当你发现这次没法再弥补的时候,你所选择的依然是怎么帮助他逃脱——你找了那么多家心理机构,无非是想证明他精神不正常,好让他继续恣意妄为。可是,有尽头吗?假如这次你们能帮他,那么下次呢?下下次呢?怎么办?你们所做的就是一直在纵容、包庇,你们从未让他离开过那个被你们精心制造的温暖摇篮,甚至毫不在乎他是否伤害到别人。但是,你想过吗?当他自我膨胀到摇篮装不下他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中年女人愣愣地坐在那里,好一阵儿没开口。

搭档拉开抽屉,拿出钱,连同所有资料都装好,递过去:“接受吧,摇篮已经支离破碎了,这是不可挽回的事实。而站在摇篮碎片上的,正是你们曾经细心呵护的混蛋。”

16 安魂曲

当我拉开门后,发现门外站着一位拄着手杖的老人。我略带诧异地回头看了搭档一眼,然后把老人让了进来。

安顿他坐好后,搭档把水杯递了过去:“您这是…”

老人接过水杯,四下打量了一下:“你们,可以解决心理问题?”

搭档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容:“那要看是什么情况。”

老人的语气显得有些傲慢:“就是说不一定喽?”

搭档:“您说对了。”

“哦…”老人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后又抬起头,“如果我只想和你们来聊聊呢?你们接待吗?”

搭档的用词相当委婉:“真抱歉,那恐怕得让您失望了,我们是典型的私人营利机构。”

老人想了想:“好吧。”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巨大的钱包,然后从厚厚的一叠钱中数出一些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我不大喜欢信用卡,还是习惯带着现金…这些够了么?我不会占用你们多久的时间,两个小时,这些钱可以让你们在这个无聊的下午陪我聊上两个小时么?”

搭档并没像我想象中那样快速把钱收起来,反而皱了皱眉:“在确定您神志清醒、思维正常之前,我们不会收钱的。”

老人笑了起来。

搭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笑。

老人擦了擦眼角:“年轻人,你很有意思。”

搭档:“谢谢。”

老人:“好吧,钱就放在那里,我也不需要收据。当我走的时候,它依旧会放在那里,由你们处置。现在来说说我的问题吧。”

搭档:“请讲。”

老人:“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之所以来找你们,是因为我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搭档略微迟疑了一下:“呃…为什么你…您不去找僧侣或者牧师请求赦免呢?”

老人笑着摇摇头:“很多自称侍奉神的人,其实心里毫无信仰…”

搭档:“可是,若是因为这个而来找我们,您不觉得您的行为本身更像是带有批判宗教性质的行为艺术吗?”

老人看着搭档,叹了口气:“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好了。看在钱的份儿上,你们就原谅一个老家伙唠叨吧。”

搭档点点头。

老人双手扶着自己的手杖,眯着眼睛,仰着头,仿佛是在回忆:“算起来,我从医50多年了,你们也许更看重心理活动和精神的力量,但对我来说,人就是人,一堆自以为是的行尸走肉,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这些年到底站过多少个手术台,做过多少次手术,面对过多少个病人。我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怕皮肤被切开、皮下脂肪翻起来的样子,我也不再恐惧那些形状奇怪的病变体组织,只是依稀记得在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不再害怕这些了。说起来,我这辈子见过的鲜血也许超过了我喝过的水,所以我对那些已经麻木了,以至于我会在手术时想起头一天吃过的晚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不再对人的生命有敬畏感。这种观点甚至已经固化到我的骨髓里,我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告诉任何人这个观点,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搭档:“您是医生?”

老人纠正他:“曾经是,血管外科。”

搭档:“哦…”

老人:“在我看来,切开人体就和你做饭的时候切开一块肉的感觉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活人的手感略微有些弹性而已。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搭档:“您是说您对此习以为常了?”

老人摇摇头:“你当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当一个人开始不尊重生命的时候,就会把生命当作商品来交易——尤其是我所从事的这行。在和同事开玩笑的时候,我经常会把手术室称作‘屠宰场’。有那么一阵儿,我会把手术时切下来的各种病变组织放在秤盘上称,然后转过头问护士:‘你要几斤?’”

搭档:“听起来您似乎…私下收过患者的钱?”

老人笑了起来:“收过?年轻人,我收过太多了,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要知道,在这行中我是佼佼者,我的照片上过各大医学杂志。在我还拿得稳柳叶刀和止血钳的时候,我的出场费高到你不敢想象。当我拿不稳刀的时候,我只是站在手术台旁指导的价格还是依旧令人咋舌…是的,不用带着那种疑问的表情,我没说错,我说的就是出场费。在无影灯下,我就是明星。”

搭档依旧没有一丝表情:“这并不值得骄傲。”

老人先是愣了一下,我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而后又转为平静:“你说对了,这并不值得骄傲。但你应该庆幸,如果是几年前你对我说这句话,我会用我的人脉关系让你就此离开这行。虽然我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行,但我确定我能做到。”

搭档:“您是在威胁我?”

老人仔细地看了搭档一会儿:“不,年轻人,我不会再做那种事,原谅我刚刚说的。让我就之前的话题继续下去吧。”

搭档点点头,并没有乘胜追击下去——我松了一口气。

老人:“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发现自己的问题,然后动摇了我曾经的认知吗?”

搭档:“不会是梦吧?”

老人:“你猜对了。”

搭档:“那只是梦。”

老人:“那不是梦。如果梦对心理活动造成了严重的影响,那梦和现实就没有区别。所以梦不是梦。”

搭档把拇指压在唇上,没再吭声。

老人:“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他略微停顿了几秒钟,仿佛是在鼓起勇气才能说出口,“当某天醒来之后,我发觉到自己的梦和现实混淆在一起了。”

搭档:“混淆在一起了?怎么解释?”

老人:“在清醒的时候,我看到了梦里出现过的那些恶魔。”

搭档:“您有幻觉?”

老人:“你认为我神经有问题而产生幻觉?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从医学上讲,”搭档此时表现得极为冷静和客观,“之所以叫作‘幻觉’,是因为患者无法分辨清楚它和真实的区别,可是又无法证明。”

老人:“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对我来说,这不重要。相信我,一点儿也不重要。”

搭档:“如果说…”

老人打断他:“让我说下去吧?还是那句话,看在钱的份儿上,让我说下去吧?”

搭档:“OK,您说了算。”

老人微微笑了下:“很好,我就知道钱会让人屈服,虽然你的门口很干净。”

搭档:“是的,我们经常打扫。”

老人摇摇头:“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在来这里之前,我去过几家所谓的心理诊疗所,但是当我看到他们门口聚集着那些恶心的小东西时,我就知道,里面的家伙和我是一样的货色。确认了几次后,我就不会再浪费自己的时间了。知道我为什么敲了你们的门吗?因为你们的门口是干净的,没有那些让人恶心的东西,所以,我决定进来看看。”

搭档:“您所指的‘恶心的小东西’是…”

老人:“是的,我说的就是最小号的恶魔。它们比老鼠大一些,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对尖耳朵几乎和身体一样长,绿莹莹的眼睛里透露出的都是贪婪和凶残。它们会躲在没有光的地方用上百颗细小的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虽然我不清楚它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它们的喃喃低语无处不在。”

搭档紧皱着眉:“您亲眼看到?”

老人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盯着搭档:“你认为我在吓唬你?年轻人,我早就过了恶作剧的年龄了。你不能明白的,那些东西已经伴随我多年了——在梦里。”

搭档:“您很早以前就梦到过这些?”

老人:“是的,但那时候他们只会在梦里出现,并没有存在于现实中,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但是,当我的梦和现实混淆之后,我开始相信这个世上有神,有魔,还有那些我们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它们到处都是。”

搭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老人:“那天早上醒来,当我看到它们蹲在床前的时候,你们无法想象我对此有多么震惊,因为那颠覆了我所有的认知,抹杀了我所有的经验。我的年龄让我并不会害怕眼前的东西,但是当那些大大小小的鬼东西对着我指指点点并且交头接耳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是恐惧。”

搭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的…恐惧…”

老人目光迷离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我问你,如果忽视自己的灵魂太久,直到将死才发现这一切,你最担心的会是什么?”

搭档想了一下后,摇了摇头。

老人闭上眼睛:“总有一天,我的生命将抵达终点,而我却无处安魂。”

搭档:“嗯…是这样…”

老人:“也就是这几年,我才明白没有信仰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曾经什么都不信,我只相信手中的柳叶刀和止血钳。当我看着那些血、皮肤、肌肉、被剥离出来的眼球、跳动着的心脏时,从未意识到那代表着什么。虽然有那么一阵儿,每次站在手术台旁边我都会刻意地去找,去找那些被我们称作‘灵魂’或者有灵性的东西。可是我没找到过,也没有找到一丝它们曾存在的迹象。大脑很神秘吗?在我看来,它一点儿也不神秘,只是一大团灰色和白色的东西,被血管构建的网络所包裹着,它看上去甚至不好吃。”

搭档:“是的,这我知道。”

老人:“所以,我不相信灵魂,对信仰没有一丝敬畏,反而有点儿鄙视——那只不过是一些人编造出来的东西,并且用它骗了另一些人罢了。神啊,恶魔啊,都不存在,或者说,它们只存在于字里行间,只存在于屏幕和想象中。”

搭档:“直到您在某个早上亲眼看到。”

老人:“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口气,但是你说的没错。不过,我想说,年轻人,那不是最让我震惊的。”

搭档:“那,是什么?”

老人直起弯曲的脊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恢复到原本扶着手杖的姿势:“当我看到自己身边常常聚集着恶魔的时候,我没有惊讶。当我看到原来的同事身边聚集着更多恶魔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惊讶,因为我曾经做过的事情,他们也做过,我们都是活该。但是,当我看到我儿子身边居然也有那些丑恶的生物时,我惶恐不安。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我告诉他要从医,因为这行收入高而且还会被人尊重;我还告诉他,生命只是血压、神经弱电,只是条件反射、记忆,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我告诉他,更好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问心无愧和高尚只是愚蠢的表现;我告诉他,信仰是一种无聊的自我约束,它只能束缚我们,而我们不会因此得到财富。我说了这么多年,说了这么多遍,他已经对此坚信不疑了。可是,这时候我却发现,我是错的。你有孩子吗?如果没有,你就不能明白那有多可怕。我看着我的儿子,一个年纪比你还大的中年人,看着他坦然地描述着那些我亲手教会他的下流手段,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除了叹息,我什么也做不了。”

搭档:“你没尝试着推翻自己曾经告诉他的那些吗?”

老人发出嘲讽的笑声:“你认为可能吗?你要我去推翻那些曾经被我奉为生存之道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把一切都颠倒过来给我的儿子看,让他看了几十年,你认为现在我重新告诉他自己的感受,他能明白吗?不,他已经没办法听进去了,他和当年的我已经没有区别。我看着他,就那么看着他,像是看着当年的自己…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的手不会颤抖的话,我会用自己所信赖的柳叶刀轻轻划过他脖子上的动脉,就这样。”说着,他抬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只一下,他就解脱了。这样,我的儿子就不会走到我现在这种地步;这样,我的儿子就会没有任何愧疚地死了。”

搭档:“您最好打消这种念头,这是犯罪!”

老人面容扭曲地笑了:“说对了,这就是我要的,是我杀的他,那么就由我来背负他曾经的罪。假如我真的能做到的话。”

搭档:“您…还要水吗?”搭档看出眼前这位老人的情绪很不稳定,似乎在崩溃的边缘,所以故意岔开一下话题。

老人摇了摇头:“不,不需要。”他慢慢地镇定了下来,“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能见到恶魔。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这个世上也许只有恶魔,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那我反而安心了。”

搭档:“您是说,您希望大家都下地狱吧?”

老人抬起一根手指,眯起眼睛看着搭档:“假如,假如这世上只有地狱呢?”

搭档笑了笑:“所以,就因此而屈服于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