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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钥匙?”
“金匮的钥匙啊!”
“哦。”这些天她总是看见皇帝捏着一把小小的纯金钥匙,独自转到云母屏风后面,打开放置在长案上的一个金匮。每次他这样做的时候,都带着绝无仅有的肃穆神情,以及遍布通身的紧张,仿佛金匮里盛放的是什么性命攸关的东西。杜秋娘很想上前去看一眼,但实在没有这个胆量。她还发现,每次看完金匮后,皇帝都会沉默很久。在那段时间里,他既不像造访平康坊的神秘风流的李公子,也不像大明宫中主宰天下苍生的皇帝,而更像是一个对天命无比敬畏,偏又不肯轻易认命的、自相矛盾的普通人。杜秋娘不敢打搅他,只能在旁边静静地守候,等待他恢复常态。
“是这个吗?”她从御榻的角落里翻出一把金光灿灿的钥匙。
“对!”皇帝一把抢过去,“怎么会在这里?”又看了一眼杜秋娘,“哦,肯定是朕疏忽了。”
他转身便向屏风后走去。
杜秋娘只得坐下来,又要等待了。她百无聊赖地抚弄起皇帝赐的紫檀琵琶,却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把琵琶,他至今还未命她为他弹奏过。
突然,从屏风后面传来一记很响的“咣当”声。
杜秋娘吓得跳起来,奔到屏风前又站住,小心翼翼地朝内唤道:“大家……”
皇帝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且喜且悲的表情。
“它变了。”他的声音也显得格外脆弱。
“变了?什么变了?”
“它真的变了!第二象恢复原样了!”
“什么……第二象?”杜秋娘如坠五里雾中。
“神明显灵了……”皇帝突然哽咽起来。杜秋娘看着他眼中的泪光,正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猝不及防被他用力揽入怀中。
“你是朕的吉星,朕的吉星!”皇帝在她的耳边喃喃,双臂将她抱得死死的。
杜秋娘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却又心驰神移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洋溢全身。
“等等。”皇帝又将她松开,“你先弹奏一曲,弹完朕再去看一次。”
杜秋娘只得遵命抱起琵琶,弹起了《金缕衣》。她这一辈子都没弹得如此心不在焉过,烂熟于心的一首曲子竟然弄到荒腔走板,幸好皇帝比她更加心神恍惚,完全没有听出异样。
这一曲真是长得难以形容。终于曲止,皇帝又转到屏风后去了。杜秋娘稍待片刻,还是忍不住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屏风旁,以帷帘为遮向内窥视。
她看见了什么?!
皇帝匍匐于地,正向着案上的金匮长跪稽首。
杜秋娘入宫以来,都只见众人跪拜皇帝,何曾见过皇帝跪拜。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连忙悄声退回榻上坐下,心儿兀自跳动不已。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再次出现了,神色却已十分平静。
“你过来。”
杜秋娘顺从地坐到他的身旁。
“朕封你为妃吧。”他随随便便地讲起这个话题来,就像丈夫在和妻子说家常,“朕没有皇后,只有一个正妻郭氏封为贵妃。今后,你就是朕的秋妃,怎么样?”
“那……好吧。”实在太意外了,杜秋娘有点发蒙。
见皇帝一笑,她才想起自己应该谢恩的,刚要起身又被他轻轻按住,“等诏书下时再谢恩吧。另外,朕还要给你改一个名字。”
“改名?为什么?”
“你既要做朕的秋妃了,怎么还能叫秋娘。况且秋字之意肃杀,朕也不喜欢。”
“那我该叫什么?”
“叫仲阳。朕刚刚给你想的,仲阳,是春回大地的意思。今后你就叫做杜仲阳。”
“杜仲阳。”她忍不住笑了,“好听是好听,就是不太习惯。”
“慢慢就习惯了。”皇帝也笑道,“你还想要什么?朕今天的心情非常好,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我想要……”她认真地想了想,“我想要专宠。”
“专宠?什么意思?”
“就是在整个后宫里,大家从此只能宠爱我一人。”
皇帝目瞪口呆:“这种要求你也提得出来?”
“哼!我就不该指望皇帝也会一心一意!”杜秋娘立即涨红了脸,气鼓鼓地说,“还是我太傻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也许……朕可以考虑考虑?”皇帝笑起来,“也许朕有一秋妃,足矣?足矣。”
杜秋娘顿时没了脾气,倚在皇帝的肩头,又娇嗔地道:“妾还有一个要求。”
“你还得寸进尺了?说吧。”
“马上就要入冬了。大家能不能命人将殿里的冰块移出去?”杜秋娘娇声说,“我有些怕冷。”
“怕冷,多穿点不就行了?”
“穿多了太臃肿,不好看嘛……”
皇帝沉默片刻,抬手抚弄她的秀发:“嗯,这是什么花?”
“蘋花。”
皇帝皱起眉头:“为什么簪它?”
“我以为你喜欢……”
“不,朕不喜欢。”皇帝将蘋花从她的发髻上摘下,随手掷于地上。
“大家喜欢什么花?”她有些微的慌张。
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低声说:“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牡丹。”
在龙涎香环绕中,杜秋娘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昨夜的情景再度浮现在脑海里——
她本该早点行动的。裴玄静交代得很清楚:一旦自己不在大明宫中,不管是死了还是走了,杜秋娘都必须立即按计行事。
但是杜秋娘等了好几个夜晚,皇帝的睡眠太差,极小的动静也会把他惊醒,最后她迫不得已,才按照裴玄静的指示,在龙涎香中添了一点点崔淼的迷魂香粉。
皇帝沉睡后,杜秋娘用钥匙打开金匮,取出了放在最上面的《推背图》第二象。
虽然已经练习过许多次了,但将预先调好的雌黄汁抹到那几个红字上时,她的手仍然抖得厉害。谢天谢地,第二象加上第三十三象,总共才四个字需要改。雌黄汁是宋若伦亲手调制的。宋若华在柿林院中校书时使用的雌黄汁,经过宋若茵的巧妙调配,已能达到去除原先字迹毫无痕迹的效果。再在上面重新写字的话,只要笔迹掌握得当,几乎没人能看出是修改过的。这项涂改古书的绝技,只有柿林院中的宋家姐妹掌握着。宋若昭在失踪前一夜,曾专门叮嘱宋若伦,假如自己出了意外,宋若伦便要完全信赖裴玄静,并将此项绝技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于是裴玄静从宋若伦的手中取得雌黄汁,再转交给杜秋娘练习。她不仅要练习天衣无缝的涂改,还要练习在抹去的红字上面,重新写上以假乱真的黑字。杜秋娘悄悄地练了一遍又一遍,此刻想来还后怕,真不知自己昨夜哪来的勇气。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接下去她还要帮皇帝戒除金丹,对此她充满信心。
现在她甚至很庆幸,几个月前崔淼能在浣花溪头找到自己。
杜仲阳憧憬着未来,就像刚刚得到的新名字一样:春回大地。
9
元和十四年的上元节仿佛还在眼前,元和十五年的新年又到来了。
延续数十载的削藩战事在上一年彻底终结。击溃吐蕃的进犯后,边境上亦风平浪静。迎佛骨的疯狂喧嚣早已散尽,元和十五年的新年祥和而平静,甚至都有些冷清了。
休养生息,整个大唐都在用心体会并且尽情享受着这四个字。
皇帝干脆把一年一度的元日大朝会都取消了,理由虽是圣躬不虞,却丝毫没有引起朝野内外的恐慌。因为朝臣们都知道,停服金丹月余,皇帝的身体正在逐渐好转。尽管元日朝会取消了,延英殿召对照常举行,一切有条不紊。
元和十五年元月庚子日。是夜,皇帝命秋妃离开清思殿。秋妃自入宫后即得专宠,几乎夜夜侍寝,所以被遣离时颇不情愿。但她了解皇帝的脾气,并不敢有二话。
秋妃走后,皇帝一人在殿中独坐良久,方召唤心腹内侍陈弘志呈上那把匕首。
那把匕首,指的正是皇帝久寻未果,最后却由秋妃意外带回的纯勾。
皇帝从陈弘志的手中接过纯勾,便吩咐道:“你退下吧。”
陈弘志如常消失在帷帘后面。
隔了整整十五年,终于要与它直面相对了。皇帝咬紧牙关,拔刀出鞘。
一道寒光划过眼前。是错觉吗?皇帝仿佛看见,整座殿中的红烛都在寒光下猛烈摇晃起来,而他掌中这段凌冽的秋水之上,似乎也浮现出斑斑红色——是血迹吗?
不可能。纯勾是滴血不沾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的今天,当自己从父亲的胸前拔出纯勾时,上面确实连一滴血都没有,干净得仿佛刚刚淬炼出来的新刃。而他自己的袍袖上、衣襟上却沾满了父皇的血,最后只能将整套衣服烧掉了事。
那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父皇退位到兴庆宫中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登基之后的皇帝面临各种内忧外患,对兴庆宫却并不担心。一个瘫痪失语的太上皇能够对皇帝形成什么威胁呢?相反,皇帝倒很愿意给全天下做出纯孝的示范。在内心深处,皇帝对父亲的软弱无能相当鄙视,对父亲在位期间,短短六个月内的所作所为也不敢恭维,但毕竟是父亲将皇位禅让给了自己。没有父亲苦苦支撑了二十六年的太子生涯,没有他以隐忍的智慧一次次化解舒王夺嫡的企图,没有他在那六个月中不惜以有失皇家体面的手段除掉对手,今天自己也绝对坐不上这个皇位。所以虽然自己忙于政务,不能常来兴庆宫中问安侍药,但皇帝从没有阻止过弟妹们前往。就在刚刚过去的新年元日,他还兴师动众地率领百官来到兴庆宫,为太上皇上尊号。
太上皇卧病,见不了百官,上尊号只是皇帝尽孝的表演而已,但皇帝演得很投入,把自己也感动到了。从很小的时候起,皇帝与父亲的关系就越来越不和睦。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他们父子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在太上皇禅位后,皇帝确实真心实意地想要改善彼此的关系。在成为一个好皇帝之外,他还真心地想当一个好儿子。
但也正是在那一年的元日,吐突承璀将罗令则从明州秘密带回,押入大理寺中。裴玄静在实录中读到的永贞元年的十月,山人罗令则矫诏谋反云云,全都是编造的。实际上,罗令则和倭国遣唐僧空海一起到了明州,原计划共同登船渡海,但罗令则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他没有上船,而是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
皇帝派出吐突承璀追杀过去,半途截住了罗令则。罗令则经受了最残酷的刑讯,抵死不认谋反之罪,只要求再见一见太上皇。皇帝怎么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就在皇帝率领百官去兴庆宫为太上皇上尊号的同时,罗令则在大理寺中被吐突承璀活活打死了。后来为了平息渐起的流言,吐突承璀又在皇帝的授意下,炮制出了一个矫诏谋反的故事,还特意把事情发生的时间提前了两个月,以乱视听。为了增加真实感,吐突承璀甚至找来了一个所谓的共谋犯——彭州县令李谅。可怜这个李谅,只因曾经受到过王叔文的赏识,在永贞时期短暂升职,就被莫名其妙地牵扯到这起案子中,以至于家破人亡了。
从兴庆宫上尊号回来不久,皇帝就得到了吐突承璀的报告。许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怨恨一起爆发出来,皇帝又怒不可遏地冲进兴庆宫中,在太上皇的病榻前暴跳如雷,像个疯子般地吼叫着,要父亲说清楚罗令则回京到底想干什么!
他还清楚地记得,狠狠发泄了一顿后,自己也感觉失控了,头昏脑涨地走到外面想去冷静一下,随即便听到俱文珍从屏风后发出的叫声。等他冲回到父亲榻前时,纯勾已经插在父亲的胸口上。震惊过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掩盖真相。俱文珍瘫软在地,所以他只能自己将纯勾从父亲的胸口拔出来,又在情急之下,把它塞进俱文珍的手中。
纯勾滴血不沾,但是父亲的血却沾在他的手上,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皇帝捧着纯勾,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呜咽。
他已经受够了惩罚。整整十五年来,他从没有一天能够释怀。因为他一直相信,是俱文珍揣度自己的意思动的手,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应当承担弑父之罪。现在,裴玄静揭开的真相虽帮他卸下弑父的罪名,却更加重了他的良心负疚。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父亲为何自尽?
也许是久病厌世;也许是为了给儿子彻底让出位置,再不予人口实;也许是想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鞭策儿子,促使他全力以赴地去实现“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这些可能都是理由,但皇帝无法让自己忽略的、最关键的一条理由却是:是自己伤透了父亲的心。所以父亲的死,难道不是为了惩罚自己的不孝吗?
他看见自己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纯勾上,随即滑落无痕,就像从来不曾有过。
他曾经怎么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养育一个道士的儿子,并且那样善待于他,视如己出,甚至令皇帝嫉恨了一辈子。现在皇帝终于明白了——是为了玉龙子。
父亲从来就不是他所认为的无能之辈,事实上父亲策划周全,从贾昌到罗令则,从金仙观到玉龙子,为了谋求皇位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当父亲发现自己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时,便毅然决定禅位,将耗尽一生争取到的皇位转交给儿子,也把中兴的责任转托到他的手上。
但是对于王叔文、王伾,以及柳宗元、刘禹锡这些追随已久的旧臣们,父亲感到亏欠了他们,所以希望皇帝给这些人留一条活路,让他这个旧主能有所交代。皇帝却连这一点恩惠都不肯给。最后,父亲不得不将那些人统统抛弃掉了。唯独罗令则,父亲让他带上玉龙子东渡,也只是为了保留最后一份言而有信的情义吧。
一个多么卑微的弱者的心愿,还是被皇帝无情地粉碎了。他已经占据了至尊之位,却不肯对自己的父亲施舍一点点同情。
但在当时的情形下,自己又能怎样呢?
皇帝尽情地哭泣着,在整整十五年以后,在终于实现了“四海一家,天下归心”的宏愿时,他才敢于这样放肆地哭泣,才敢于这样毫无保留地怀念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他哭了很久,直到头疼欲裂,不得不将纯勾放回到御案上。
皇帝突然愣住了。
他想起来,纯勾本是宫中收藏的宝刃之一,一直摆放在大明宫的太和殿上。太上皇移居兴庆宫时已然行动不便,不可能自己把纯勾带过去。一定是有人偷偷地将纯勾从大明宫带至兴庆宫中,如果不是俱文珍,难道是李忠言?或者是母亲?
更关键的是,太上皇瘫痪在床,即使要自尽,也必须有人把纯勾送到他的手上!
那会是谁?
皇帝猛地转过身去:“你在干什么?”
陈弘志吓得浑身一抖,手一松,一颗金丹咕噜噜滚到皇帝的脚边。他立即认出是柳泌炼制的金丹,但自己已有一个多月没有服用了。
随着金丹一起落地的,还有白瓷的茶盏。
皇帝逼视着陈弘志:“你想把金丹混入茶中吗?为什么?”他一步步朝陈弘志走过去。
陈弘志已然面无人色,只顾向后倒退,腿肚子撞到案角上,他站立不稳,两手向旁边胡乱抓去。
皇帝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说!是谁让你干的?!”
陈弘志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完了!他绝望地闭起眼睛,向皇帝挥起右手,自己也不知道手中握的是什么。
纯勾扎入皇帝的胸膛时,他本能地去推挡陈弘志握刀的手。陈弘志吓得魂飞魄散,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一次又一次用尽全力地扎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鲜血飞溅,很快把陈弘志的眼睛糊住了,但他还是不停地将纯勾扎向皇帝,直到皇帝颓然倒地,他又扑过去朝横躺在地上的身躯猛扎,也不知究竟扎了多少下,终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纯勾才从他的手里滑落,掉落在血泊中。
隔着殷红的血幕,陈弘志朝皇帝看去。皇帝的眼睛还睁着,双眸中似乎仍有微光闪烁,盯住他。
陈弘志向后退去,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不!别、别怪我……是,都是郭贵妃……还有太子……他们逼我干的……”
这些话好像隔了无数个春秋,缥缈地传入皇帝的耳朵。其实,皇帝完全明白陈弘志想说什么,但他确实不再关心了。
身上并不是那么痛,这令他感到了些许安慰。他仍然睁大着双眼,但陈弘志与其他的一切都已经在视线中消失了。他看见了一条路,路的尽头有朦胧的光,他知道,那就是黄泉。
他曾经那么惧怕死亡,就因为母亲在父亲的柩前发下的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他害怕当不得不站在黄泉路上时,该如何去面对。但是现在他不怕了,因为他已经看到黄泉路的那一头,光明所在之处,有人在等待。
他们原谅他了。是啊,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会原谅自己的孩子;就像有朝一日,他也会原谅今天对他下毒手的——他的亲人们。
唯一令他感到遗憾的是,这一切来得太过迅疾,使他来不及再看一眼他的长安,他的大唐。
陈弘志在皇帝的尸体旁坐着,理智渐渐恢复过来。他从血泊中捡起纯勾,惊愕地发现匕首上连一滴血都没有。他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也来一刀,就此了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他想了很久,还是把纯勾放下了。
“我为什么要死?”
陈弘志想,一开始是哥哥的死使自己走向丰陵,掉入了李忠言的圈套。但自己终究熬过来了,一路之上死的都是别人,自己却越活越好。最近这一年里,首先李忠言自杀,简直是老天帮他除掉了一个最凶险的敌人。接着,他又亲手把宋若昭送进冰冻的太液池中。他一直担心宋若昭会揭开仙人铜漏背后的秘密,这个隐患也解除了。而最让陈弘志得意的就是裴玄静离开大明宫时,自己送上踏雪骢的神来之笔。尽管只是在按照皇帝的吩咐办事,但目送裴玄静骑着踏雪骢飞奔而去时,陈弘志还是感到了神清气爽、意气轩昂。他始终对裴玄静心存忌惮,现在她一走,皇帝便可任由他摆布了。
谁知后来的事情竟急转直下,裴玄静刚走没多久,藏于金匮中的《推背图》第二象和第三十三象就变回去了!当陈弘志发现这个情况时,实在无法相信。变了字的第二象是他按照李忠言的吩咐换入金匮的,至于第三十三象究竟是怎么变的,只有天才晓得。原来的那幅《推背图》第二象,他交给了李忠言,想必被一起带入墓室永不见天日了。这两幅《推背图》居然会同时恢复原样,令陈弘志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更升起一种深刻的恐慌。如果不是神明显灵,那就一定是有人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并巧妙地给予了反制!双方都知道皇帝在大唐国运上的执念,所以都在《推背图》上大做文章。陈弘志曾经担心过裴玄静,但是她明明已经离开大明宫了啊。
两幅《推背图》恢复原样之后,皇帝的精神状态也随之逆转。他逐渐减少了金丹的用量,把柳泌晾在三清殿中,再也不召见了。存放《推背图》的金匮被皇帝亲自送回凌烟阁中,由神策军重兵把守,陈弘志再也没法做手脚了。
最着急的人是郭贵妃。
自从胁迫柳泌在金丹里下毒以后,她大概就在一天天地计算皇帝宾天的日子。也难怪她迫不及待,吐突承璀已经获得了朝中大部分人的支持,换储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一旦被皇帝抢了先,她和李恒将死无葬身之地。对于郭念云来说,这是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生死之战。
偏偏柳泌一直在找各种借口拖延,当郭念云发现皇帝开始戒除金丹时,更感到危机罩顶。后宫一向是她的统辖范围,过去不论哪个嫔妃受宠,她都能对其施加影响,进行压制。
可是现在,她最憎恨的杜秋娘入宫了,还被册封为秋妃,独霸了皇帝的寝宫,郭念云连见皇帝一面都非常困难了。
她召来陈弘志时,就决定孤注一掷了。她没有给陈弘志任何机会,便将他谋害魏德才、宋若茵和宋若昭的罪行全部抛出来,把陈弘志彻底打蒙了。陈弘志这才知道,李忠言在临死前就把自己出卖给了郭念云。
好歹毒啊!李忠言苦心孤诣地谋划,必要将皇帝置于死地。他的布局从陈弘志、裴玄静再到郭念云,三重保障但求万无一失,否则他怎会死得那么痛快!
陈弘志还曾妄想在皇帝和郭贵妃之间左右逢源,最终发现自己只剩下华山一条路了——彻底投靠郭氏和太子,充当他们的杀手。
原先的计策只是下毒,既然柳泌不肯动手,那就由陈弘志来办。皇帝虽开始戒服金丹,但他服丹致病的消息已经传开,如果此时暴卒的话,用金丹中毒说还能堵住众人的嘴。再将柳泌一杀,尘埃落定,任谁都翻不了案了。
可是——
陈弘志看着手中的纯勾,疯疯癫癫地笑出声来。他想起尚在老家的父母,老实巴交的一辈子受人欺负,养不活自己和哥哥,只能送来净身入宫。要是让他们听说儿子竟然亲手弑君,恐怕当场就会吓掉半条命吧。
不,他不能死。
付出了这么昂贵的代价,犯下了万劫不复的罪行,再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太冤。
皇帝驾崩,太子登基,自己才是最大的功臣!该是他陈弘志尽享荣华富贵的时候了。他不仅不能死,还要升官发财,要让亲戚们统统鸡犬升天,光宗耀祖。
陈弘志将纯勾还入鞘中,重新捧回架上。
十五年前,它曾经杀死了一位皇帝,却保护了一个阉人;今天,它又杀死了一位皇帝,并将保护另外一个阉人了。
阉人,才是大明宫中最顽强的生物,他们就像无处不在的老鼠一样,注定要与这座宫殿共存亡。
两个时辰之后,阉人吐突承璀匆匆赶往清思殿。
苍穹之上,星月无光。从未有过的沉重黑暗覆盖着大明宫。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当踏上清思殿的御阶时,吐突承璀仍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他的脚步情不自禁地一滞,脑海中恍然掠过《辛公平上仙》中的字字句句。
想什么呢!他忙将这些不祥的思绪赶走,转而寻思皇帝深夜紧急召见自己的原因。是终于下决心要废黜太子了吗?吐突承璀已为此奔忙了两个多月,眼看万事俱备,皇帝却又犹豫起来。皇帝的身体好转,使废立之事变得不再紧迫。但这只是一个理由。吐突承璀认为,更关键的原因是——皇帝心软了。虽然在众人眼中,皇帝向来决绝无情,只有吐突承璀才了解,皇帝亦有他的情怀,只是藏得太深太深了。不是吗?皇帝竟然放走了裴玄静,这可是让吐突承璀腹诽不已的。
吐突承璀暗想,这次自己一定要帮皇帝当机立断。等办完这件大事,他就要开始全力以赴地寻找玉龙子了。按照皇帝和吐突承璀的推测,先皇将玉龙子交给罗令则东渡,但罗令则没有上船,却西返长安后被杀。吐突承璀左思右想,认为玉龙子肯定还在大唐。
吐突承璀心不在焉地踏入清思殿。忽然,他发现情况不对,殿中一片漆黑,常年不断的龙涎香也闻不着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血腥气。
他猛地转过身,想要夺路而逃。
来不及了。
利刃从四面八方砍来。“大家……!”垂死的嘶吼响彻了整座清思殿,但只有一声而已。片刻之后,曾经权势熏天、不可一世的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就化成了一摊零七八碎的血肉。
大唐元和十五年正月十四日,唐宪宗李纯崩于长安大明宫,享年四十三岁。
六天之后的正月二十日,太子李恒即位。当日,新皇颁发诏书,册封自己的母亲郭念云为皇太后。
不久,郭皇太后移居南内兴庆宫。先皇后宫中凡育有子女者,随子女分居各王府和公主府,其余未生育者都随郭皇太后搬入兴庆宫,将在那里度过她们的余生。每个人的余生必然有长有短,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从此以后,她们都不必再期待那份微薄的幸运降临之时了。
旧人去,新人来,人间更迭往复,天地恒久不变。
在这场兴师动众的搬迁中,有一辆小小的马车离开大队伍,悄悄地拐向长乐坊中的十六王宅。
杜仲阳的怀中紧抱着紫檀琵琶,漠然地凝望车厢中的某一个位置。自从先皇驾崩之后,她几乎都是这个样子,不哭不闹,也不曾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
按照郭皇太后的意思,本是要在五月先皇葬入景陵之后,打发她去守陵的。那天,当听到郭皇太后这么说时,杜仲阳也是一脸冷漠,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无动于衷了。
眼看就要这么定下来,一旁的新皇开口道:“朕素来听闻杜仲阳的才学不错,六儿的亲母刚刚过世了,朕想让杜仲阳去做六儿的养母,教养他的诗书文学。”
“这……”郭皇太后惊讶地看了看儿子,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这时杜仲阳才抬起头,正巧看到新皇对自己露出笑容。一瞬间,她有些恍惚。二十六岁的新皇帝还很年轻,长得更像郭皇太后一些,但值此粲然一笑之际,她仿佛又见到了“他”开心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只是留在她记忆中的这种时刻太少了。
是啊,太短暂了。从她返回长安,再到那一夜他命她离开清思殿,就此永诀,总共只有短短的三个月,她却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杜仲阳举起琵琶,用力向车壁砸过去。
“哎呀,这可使不得!”旁边的郑琼娥赶紧伸手去挡,琵琶的一个轸子还是撞到了车壁上,紫檀木豁然裂开。
郑琼娥心疼不已:“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何苦拿琵琶撒气。你看看,多可惜啊!”
“不可惜。”杜仲阳噙着眼泪道,“反正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弹它了。”
郑琼娥轻叹:“……谁知道呢。”她检查着琵琶的破损处,“还好,就坏了一点点。咦,这是什么?”
一小块玉的残片在她的纤指间发出温润的光。
“是不是嵌在琵琶身上的?”杜仲阳也拿不准了,“奇怪,我原先怎么没注意到?”
郑琼娥说:“并不是琵琶上嵌的螺钿啊?倒像是从一整块玉石上断下来的。”她左右端详,“我瞧着……怎么有点儿像尾巴。”
“尾巴?”
“嗯,就是麒麟啊、凤凰啊,或者是龙的尾巴。”
杜仲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碎玉。
郑琼娥道:“收好吧。等过一段时间,再想办法修琵琶。”
杜仲阳顺从地将头靠在郑琼娥的肩上。马车无声地行进,朝六皇子的漳王府而去。过了一会儿,郑琼娥听到轻轻的抽泣声响起来,很快,她的肩头就被滚烫的泪水湿透了。她强忍住泪,低声劝道:“别难过了,都会过去的。”
“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他……他太可怜了……”
郑琼娥却在想:那个人死了,我的十三郎该回来了吧。
10
那只小麻雀又来了。虽然混在一大群觅食的麻雀中,小和尚还是一眼认出了它:圆圆的黑眼睛,额头上有一根黄色的毛。小和尚开心地笑起来,忙把手里的谷粒撒过去,一边轻声叫唤着:“来呀,来吃呀。”
在旁边扫地的师兄笑道:“你要把谷粒撒在跟前,它就会过来了。”
小和尚不答,只是盯着麻雀啄食,傻呵呵地乐着。
师兄爱怜地摇了摇头,真是个傻孩子呢。来到观音禅寺三年多,每日跟着持斋吃素,都十岁了还是长得这般瘦弱。学了这么久的经文,因为很少开口说话,所以也不知他学会了多少,多半是什么都没学会吧。寺里僧众都挺疼爱这个苦命的傻孩子,对他照顾有加,但他却始终一个人郁郁寡欢,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露出儿童的天真笑容,比如现在。
小麻雀吃饱了,原地跳跃几下,便振翅起飞。先是在头顶上盘桓了一圈,又朝西北方飞去。
小和尚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它。西北的方向,他知道自己是从那里来的。他知道家就在那里,那里还有他的爹娘。
早春的阳光从新绿的树荫间洒下来,照在他的眼睛上。太阳离得好近啊,可是长安为什么那么远?
“十三郎!”
小和尚缓缓地转过头去,在禅寺里从来没人这样叫他,所以他不知道叫的是不是自己。两个少年郎君一边喊着,一边向他跑过来。一个俊秀挺拔,一个浑圆憨厚,都穿着翻领缺胯衫和羊皮靴,是江南民间少见的打扮。
“十三郎,你还认识我们吗?我是段成式呀!”
“我是郭浣!”
他俩的激动和李忱的木讷形成鲜明的对比。陪同前来的方丈见怪不怪,慢条斯理地道:“圣上有旨,这二位郎君是来接你回长安的。收拾一下吧,明日一早就随他们启程。阿弥陀佛。”
简朴的禅房中点着一盏小油灯,李忱已经缩在榻上的角落里睡熟了。段成式和郭浣坐在他的身边,面面相觑,均毫无睡意。
郭浣问:“要不还是睡一会儿吧?否则明天赶路没精神。”
段成式说:“你先睡吧,我心里有事,睡不着。”
“哦,那你到底想好了没有?”郭浣挠了挠头,“要不要告诉十三郎,他的父皇已经不在了……”
“算了,先不说了吧。”段成式看着蜷缩成一团的李忱,“说了他也未必明白,还是等回到长安再说吧。”
“嗯。”
须臾,禅房里响起了郭浣的鼾声,段成式微微合起双目。
新皇即位后,便决定要把十三弟从扬州接回长安来。有很多人选可以执行这个任务,但是京兆尹郭鏦特意到段府拜会了段文昌,共同商定向皇帝举荐段成式和郭浣,由他们二人来办这件事。
皇帝欣然允诺。元和十五年二月一日,段成式和郭浣从长安出发,沿大运河一路南下,历时二十天来到了扬州。
从表面上看,郭鏦和段文昌是想借此机会让两个少年历练一下,同时也能一览大唐的大好河山,但段成式却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先皇暴卒,对外宣布的死因是服丹中毒,国师柳泌很快就被杖毙了。但与此同时,先皇的心腹吐突承璀莫名其妙地卒于大明宫中,而另一位深受先皇宠爱的太监陈弘志却被擢升为襄州监军。更蹊跷的是,几天后澧王李恽竟也在王府中无疾而终了。
段成式不敢妄自揣测,却悄悄地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情:他重写了一遍《辛公平上仙》,署名李复言,然后将文稿藏到乐游原上的青龙寺中。这次来扬州,他还随身携带了一份,连郭浣都没有告诉,偷偷放入了观音禅寺的藏经阁。
段成式相信,在《辛公平上仙》的故事中隐藏着皇帝之死的真相,这真相即使今天不能揭露,也应该留存下去。
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如果能再见到炼师姐姐就好了。睡意渐浓,段成式迷迷糊糊地想,先皇在驾崩前从大明宫中放走了裴玄静,所以还有流言说,正是她在先皇服用的金丹中掺入了致命的毒药,应该将她捉拿回来问罪。但新皇似乎并不认同这种说法,所以未曾采取任何行动。段成式当然更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虽然他确实觉得:裴玄静知道所有的真相。
身体越来越轻,载沉载浮,像被海浪托涌着……段成式惊喜地发现,自己再一次游到了大海中央,前方行驶着三艘大船,突然海浪翻滚,一条巨大的蛟龙跃出水面。它摇动长尾,掀起滔天巨浪,从口中喷出一团又一团的火焰!火星从天而降,落在大船上,也落到了段成式的前后左右。周围愈来愈热,火光熊熊。
段成式猛地从榻上翻身坐起,烟雾已经充满了整间禅房,到处都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窗格的缝隙外一片火红。
“着火了!”段成式拼命推搡郭浣,“快醒醒!着火了!”又从角落一把揽过李忱。
郭浣也醒了,跳下榻冲到房门前,手刚触到门就大喊起来:“烫!”他回过头,惊恐地瞪着段成式。
出不去了。
火越烧越旺,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被烟雾呛得喘不过气来,只好趴到地上。段成式将李忱护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听到房梁木柱在灼烧中发出巨响,什么东西砸下来,他感到背上一阵剧痛,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段成式又回到了大海上。血腥的杀戮还在继续,胜负却已逆转。蛟龙在鲛人的歌声中丧失了神勇,正在遭受最惨烈的报复。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双目却仍然不舍地盯着鲛人。她停止了歌唱,回过头来看着垂死的蛟龙,绝美的脸上缓缓淌下两行血泪。
段成式喃喃:“炼师姐姐……”
裴玄静正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她的手指尖冰冰凉凉的,段成式立刻感到不那么焦躁酷热了。
“没事了。”崔淼摸着段成式的脉,笑道,“你以后可不能光写鬼故事,有空也要操练操练,体格比这位郭公子弱了不少。”
“你醒啦。”郭浣从旁边闪出来,胖圆脸上面还是黑一道白一道的。
段成式轮流看着他们几个:“火呢?”
郭浣说:“是裴炼师和崔郎中救了我们。我们刚出来,房子就烧塌了,好悬啊!”
“十三郎呢?”
“在这儿呢。”郭浣指给他看旁边的李忱,安安静静地睡着,脸上身上也比他们都干净。
段成式这才缓过劲来,看看崔淼,又看看裴玄静,眼圈有些泛红:“炼师姐姐、崔郎中,你们、你们都好吗?”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崔淼微笑着反问。
段成式点点头,又想了想,轻声问:“观音禅寺怎么会突然失火呢?”
崔淼道:“禅寺无恙,只是你们住的房子塌了。还有你们带的那几个侍卫,在另一间屋中不及施救,全都被烧死了。”
“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回答段成式。而他也才明白,为何郭鏦和段文昌会力荐自己和郭浣来扬州接十三郎回京。二位父亲一定认为,碍于段成式和郭浣二人的身份,即使有人想对十三郎下手,也会有所顾忌的。只是他们没想到,被嫉恨充塞的心可以无视一切。
二位父亲若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想必定会万分自责。
忽听郭浣在问:“裴炼师,你真有神机妙算吗?怎就知道我们今天会遇险?”
裴玄静与崔淼相视一笑,仍然是崔淼回答:“哪有什么神机妙算。我们在观音禅寺旁等了好几天了。我们只道,京城那边迟早会有人来,却不料是你们二位。”
段成式的心好酸。裴玄静始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他当然知道原因所在。可是有些事情即便在心里作了准备,真正面对时,仍能感到那份锥心之痛。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段成式的心声,迎着他的目光淡淡一笑。笑容是那么缥缈,宛如隔在万丈红尘之外。
“京城,我不要回京城!”忽然,李忱大叫着惊醒过来。
郭浣安抚他:“别怕十三郎,咱们回到长安就好了!”
“不!我不去!”李忱却像中了邪似的哭叫起来,“我不要回去!爹爹会杀了我的!他要杀我!杀我!”
段成式听不下了,断喝一声:“不许瞎说!你的父皇已经驾崩了,他怎么还会杀你!”
李忱一下呆若木鸡。
段成式将掉到外面的血珠塞回李忱的衣领里,轻声道:“你要记住,先皇很爱十三郎的。想害你的是别人。但是你不用怕,只要有我们在,便能护你安全。”又转首问崔淼,“崔郎,接下去怎么办?”
崔淼道:“问的真是时候,我们到了。”
随着他的话语,段成式觉得身子轻轻一震。崔淼掀起门帘:“靠岸了。你们就在此换走陆路回长安。看,车马都已备好了。”
段成式朝帘外一看,只见清冷的月光下水色潋滟,原来他们是在一条船上。此刻小船已泊在岸边,隔着森森水草望上去,果然有一辆黑篷马车停在岸上。马车旁还伫立着一匹白马,马上的郎君正抻长脖子朝这儿看呢。
崔淼道:“韩湘和隐娘夫妇会一路护送你们。”
“那你们呢?”
“我们?”崔淼笑道,“我们还要继续泛舟大运河。”
段成式的心中一动,忙问:“崔郎与炼师姐姐是要为我们引开追兵吗?”
崔淼笑而不答。
“这样很危险的!”
“快走吧!”崔淼说,“你们再不走,就真的有危险了。”
郭浣率先跳上岸去。段成式在后面帮李忱爬上岸边的斜坡。爬了一半,李忱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十三郎?”
李忱的目光越过段成式,落到裴玄静的身上。
“裴炼师,你知道我父皇是怎么死的吗?”他口齿清晰地说,“你知道的对吗?请你告诉我!”
段成式说:“十三郎,裴炼师不知道的,你别闹了。”
郭浣也伸出手来拽李忱。他挣扎着,回头对裴玄静叫道:“裴炼师,请你等着我!等我长大了来找你,你一定要告诉我真相!”
郭浣把李忱拉走了。
段成式的心中忽然涌起万般不舍。生离死别,他明知已经到了这一刻,却又忍不住问:“炼师姐姐,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她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马车沿着大运河的河岸疾驰。很快,那叶小舟就被远远地抛下了,只有月光还在他们身后紧紧相随。
段成式仍然执着地眺望着运河的河面。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真的看见从运河上升起了一道白光,白光环绕着翩跹的身影,融入月色之中。
这个印象在他的心中久久不灭。
尾声
唐宪宗驾崩之后,由于继位的唐穆宗李恒耽于享乐,缺乏政治才能,归顺的藩镇又陆续反叛,唐宪宗一生削藩的心血很快便付之东流了。
二十六年后,历经了穆宗、敬宗、文宗和武宗四任皇帝,三十七岁的“白痴”李忱登上皇位,是为唐宣宗。李忱在位共十三年,为大唐带来了最后一个治世,史称“大中之治”。
唐宣宗驾崩五十年后,大唐帝国灭亡。
从公元618年到公元907年,大唐立国共计二百八十九年,与《推背图》第二象的预言基本相符。史学界一直认为,正是唐宪宗创立的“元和中兴”(公元806年到公元820年),使大唐的国祚多延续了整整一百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