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们都会被搜。但是不会有人搜你。”
“我?”
聂隐娘指了指她抱在怀中的琵琶:“这把琵琶是你的心爱之物,曾用它为皇帝弹奏过多次,琴音也深得他的喜爱,对吗?”
“对啊……”
“那好,就把纯勾藏在琵琶套中,由你抱着一起上殿吧。”
“为什么?”杜秋娘大惊失色,“啊!你、你不会是想要、要……”
“不好说。”聂隐娘轻轻地笑了笑,“实话告诉你,我还没有决定。”
“天呐,太荒唐了!隐娘怎可如此轻率!”杜秋娘真的吓坏了。
“轻率?不,瞬间决定一生,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么做的。”
马车正排在入城的队伍中,赶着最早一班的人流进入长安。夏季日出得早,东方已拉出第一道晨曦。一夜雷雨过后,清晨的空气难得凉爽,龙首原上空的那方彤云说明,今天将是一个灿烂的大晴天。
金吾卫们一辆一辆地放马车通行,浑然不知其中一驾不起眼的马车中,两个女子正在讨论刺杀大唐的皇帝。
经过盘查时,杜秋娘紧张得全身汗湿,抱着琵琶的双手一个劲儿地颤抖。她的头脑中一片混乱,无法想象今天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她甚至有种冲动,想在金吾卫盘问时跳出马车,叫喊救命,也许还能逃过此劫!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马车波澜不惊地进了城。
马车向前行进了一小段,聂隐娘才又开口了:“我最初刚当上刺客时,便有过刺杀皇帝的念头。为了魏博去刺杀其他藩镇的节度使,怎比得上为了魏博去刺杀皇帝来得痛快?不过,这种事情也只能想想,我毕竟连见到皇帝的机会都没有,又谈何刺杀呢?岁月蹉跎,转眼天下藩镇尽已归服朝廷。这些年来,皇帝真是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时至今日,就连魏帅也要以一条走狗的身份走进大明宫,去向圣上摇尾乞怜了。哼,却没想到,我的机会也来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杜秋娘无助地喃喃着。
“对于一个刺客来说,刺杀皇帝不啻为最高的目标。我聂隐娘当了一辈子的刺客,想要给此生一个交代。”
“那就非要刺杀皇帝吗?你这样做,会连累我们所有人的!”
“我没说非刺杀他不可。”聂隐娘的语气半真半假,让人捉摸不透,“纯勾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刃,但也得有配得上它的被刺者。否则,我留着纯勾又有何用?《辛公平上仙》的故事说明了,纯勾就是用来刺杀皇帝的!如今我的手中有纯勾,又能上殿面见皇帝。十步之内,只要我想杀他,谁都拦不住!”她的双眸中放出奇异的光彩,“你懂得对于一个刺客来说,这是何等的诱惑吗?”
杜秋娘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可就算你杀了皇帝,又能改变什么呢?天下藩镇俱已归服,难道皇帝死了,你们就又能造反了不成?”
“假如十年以后,当然不可能再翻盘,但是如果皇帝现在就死了,你看着吧,那些刚刚归顺的藩镇一定会群起而反之。十五年削藩,靠着皇帝的铁血意志方有所成。一旦没了他,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造反就那么有意思吗?”杜秋娘气喘吁吁地问,“我真不明白,做大唐的子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做叛臣逆子?”
“你当然不会明白,可是我们明白。”
眼见哀求没有结果,杜秋娘强硬起来:“行,你明白你的,别扯上我好不好!我是为了报答崔郎和裴炼师的救命之恩,才答应舍身入宫的。现在可好,连我的命也要搭上了,凭什么呀!”
聂隐娘呵斥:“先别急着叫屈!第一,我说了我未必会刺杀,要待上殿之后看了皇帝的言行再作决定;第二,就算我真的刺杀了皇帝,我聂隐娘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他人。”
“怎么可能!纯勾是我带进去的,我能脱得了干系吗!崔郎肯定也得受到牵连,更别谈再见裴炼师了。聂隐娘,你只图一人痛快,却要伤害到那么多人,你于心何安?!”
“既为刺客,首要断人伦六亲之念。”聂隐娘一哂,“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我不愿意!”
“你别无选择。”聂隐娘的语气冰冷似铁,“做,你尚有一半的机会全身而退;不做,我现在就杀了你。”
杜秋娘瘫倒在车座上。
到达皇城前的天街时,一轮旭日已经从东方升起。在承天门前与田弘正的人马汇合后,再由金吾卫引导着,沿皇城外侧向龙首原而去。越往东走,朝阳的光芒越灿烂,当他们终于停在建福门前时,隔着车帘都能感觉到前方金光闪耀,如上九天凌霄。
大明宫到了。
此后的路程对于杜秋娘来说,就如梦境一般恍惚。她不记得自己经过了多少道宫墙,也不记得路过了多少座崇殿,她甚至连怎么一路走去最后站到麟德殿前都浑然无觉。她只看见铺天盖地的金色,连呼吸的空气好像都闪着金光。
她想,我要晕了,我走不动了,我就快倒下了。
当麟德殿的三重宫阙和两座楼阁伫立在前方时,侍卫将他们挡住,让在殿外等候。杜秋娘长长地透过一口气来,心中只觉得奇怪,自己居然活着走到了这里。
田弘正应召入殿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黄衣内侍到殿前宣召聂隐娘和杜秋娘二人。杜秋娘跟在聂隐娘身后,亦步亦趋登上高高的御阶。
殿门前,一名金甲侍卫拦住她们的去路。先搜过聂隐娘,又来到杜秋娘的面前。
他命令:“摘下帷帽。”
不知从何处伸过来两只手,直接将杜秋娘头上的帷帽除去了。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双手紧抱琵琶。纯勾就藏在琴套的内侧,绝不会滑出来,但她仍然下意识地拼命抱着。她感到聂隐娘从旁边射来的目光,比纯勾的刀锋还要锐利。
侍卫会搜身吗?会检查琵琶吗?杜秋娘紧张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她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搜了更好,那样就彻底解脱了。
她并不知道,对面的侍卫内心同样忐忑。只因他清楚地回忆起来,自己曾经如何期盼一睹美人的芳容而不得,又曾如何在为微服寻花问柳的皇帝值守时,忍不住想入非非意乱情迷。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美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离得这么近,只要伸出手去便能一亲芳泽……
他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清醒过来——不可造次!
金甲侍卫向后退了半步,让出通道。
聂隐娘无声地微笑了。
两名女子,一个黑衣劲装,一个襦裙飘逸。当她们并肩进入麟德殿时,立即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聂隐娘率先跪下,杜秋娘也跟着跪在她的身旁。
杜秋娘没有看清殿中的任何人和物,只是腾云驾雾地走进去,又稀里糊涂地跪下来。脑海中唯一的念头竟然是:有没有到聂隐娘所说的十步一杀的距离呢?
一个声音在说话,这个声音是她记得的。
她情不自禁地循声抬头,望了过去。
杜秋娘惊呆了。那个头戴冕旒,身穿龙袍正在讲话的人是谁?是皇帝吗?为什么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声音是对的,面孔是对的,姿态和表情也都是对的。但合起来的这个人却又是杜秋娘完完全全陌生的。
那个多次造访过她的宅院,曾与她耳鬓厮磨,乃至肌肤相亲的人是他吗?
杜秋娘幡然醒悟过来:是,她一直都知道那个人是皇帝。但事实上与她相会的从来就不是皇帝,而是“李公子”。所以,当初她宁愿用诈死来逃避的人,又是谁呢?
她好像头一次用这样的眼光来检视自己的内心。
杜秋娘还没来得及思考完这个问题,高高在上的皇帝却站起身,自御座上缓缓走下。
他先来到杜秋娘跟前,但只是不易察觉地停了停,便又向聂隐娘走去,站在她的前方。
皇帝说:“聂隐娘,朕第一次知道你,是从嘉诚公主的信中。”
聂隐娘跪得笔挺,朗声答道:“嘉诚公主是妾一生中最敬佩的人。”
“敬佩她什么?”
“公主以千金之躯下嫁田绪,终其一生都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最后薨于魏博。”聂隐娘的声音中充溢着罕见的情感和毫不掩饰的崇拜,“在妾的心中,嘉诚公主是世上最勇敢的女子,一位伟大的战士。”
“朕听说,你也是一个勇敢的女子?”
“妾不敢当。”
“你既然如此崇敬嘉诚公主,却为何不肯接受她临终的嘱托?”皇帝的话锋突然一转。
“公主要求我辅佐田季安,但此人阴险残暴,我不愿意。”
“哦,那么田弘正要将田季安取而代之时,你为何也不肯相助?”
“妾虽不能应嘉诚公主之命,但也不能负她。”
“不,这些都不是理由。朕认为,你身为魏博大将之女,身怀绝技,却背弃魏博转投刘昌裔,乃是因为在你的心中,不论田季安还是田弘正,都偏向朝廷。而你却是彻头彻尾只忠于魏博,目无唐廷的。朕说得对吗?”
面对如此尖锐的指责,聂隐娘毫不动容,竟然反问皇帝:“是嘉诚公主这样告诉陛下的吗?”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皇帝竟然也承认了:“正是。嘉诚公主在给朕的绝笔中写道,魏博已不足为患,唯一的隐忧就是你——聂隐娘。她告诫朕,不要小看了这个女刺客,如有机会必将除之。”
聂隐娘仰起头,直视着皇帝。
“但是朕问自己,为什么要除掉你?你能给朕造成什么损害呢?什么都不能。”
聂隐娘道:“陛下有一点说得不对。妾从未背弃过魏博。过去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为了魏博,妾随时可以赴死。”
“很好。那么朕便问你,归顺大唐的魏博和桀骜不驯的魏博,有何区别?”
“桀骜的魏博只有魏帅,归顺的魏博还有皇帝。魏帅再不好,我们看得见。而皇帝却离得太远。”
“此刻,朕就在你的面前。”
片刻的沉默,聂隐娘道:“妾可否问陛下一个问题。”
“可以。”
“陛下会怎样对待魏博的百姓?”
皇帝露出微笑:“这还需要问吗?魏博是大唐的魏博,魏博的百姓是朕的子民。你觉得,朕会怎样对待自己的子民?”
“请陛下明示。”
“朕将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乃治国的最高境界,贞观和开元的盛世都是与民生息、无为而治的成就。朕一直心向往之。然而直到今天,朕才有了无为而治的条件。正是为了达成这个条件,嘉诚公主以及许许多多的人,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这么说,你能听懂吧?”
良久,聂隐娘道:“妾还想请问陛下,嘉诚公主是您的……”
“嘉诚公主是德宗皇帝的妹妹、先皇的姑姑、朕的姑祖母。”皇帝庄严地说,“好了。聂隐娘,你可以退下了。”
聂隐娘向上深深稽首。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拜别面前的天子,还是一位已逝去多年的和亲公主。
直到聂隐娘奉旨退出殿外,杜秋娘才如梦初醒。她突然意识到,刚才皇帝和聂隐娘的那段长长的对话中,他们之间始终仅有一步之遥。
杜秋娘眼前一黑,晕倒在大殿上。

第五章

蘋花梦
1
杜秋娘是被龙涎香“吵”醒的。这股香气醇厚而霸道,一下子便冲破了盘桓在她脑际的重重黑幕。
杜秋娘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便是从博山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香烟,在头顶上变幻出不可名状的形态,无声地穿梭于一层又一层的华贵帷幕之中。
我在哪儿?
她撑起身来,环顾四周,可是金色的帷帘一直垂到地上,只有烛光从帘外影影绰绰地透进来,好像还有人影在晃动。
她伸出颤抖的手,掀开帷帘的一角。
杜秋娘惊讶地看到,紧靠榻前的檀木圆几上搁着一个碧色的玉盘,盘中盛着一汪清水,纹丝不动。盘底的中央,一只蹲伏在莲叶上的青蛙栩栩如生。她有些好奇,便朝水中探出一根玉指。
哎呀,冰凉刺骨!
“你在做什么?”
杜秋娘吓得全身一颤。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所以连抬头看一看说话者的勇气都没有,只好缩在榻上发抖。那人却掀帘而入,自自然然地在她的身旁坐下。
“你在做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是温和的。
杜秋娘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想看看里面有没有……鱼。”
“鱼?”他好笑地说,“哪来的鱼?这盘中之水是由冰融化的,不是用来养鱼的。”
“冰?”她又气喘吁吁地问,“床榻前为什么要放冰?是因为天气太热吗?可是殿中十分凉爽啊……”
没有回答。身旁的人一味沉默着,寂静压迫得她几乎窒息。杜秋娘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来。
她看见了——“李公子”。
换上便服的皇帝又恢复成了杜秋娘记忆中的模样,正在默默地打量着她。见杜秋娘朝自己望过来,他微微一笑,说:“你一点儿都没变。”
也不知怎么了,杜秋娘竟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赶紧低下头去,不想让他看出来。
“我呢?你看我有没有变化?”
“也没、没变……”
她的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托起。
“都没好好看过,怎么知道变不变,瞎说。”
杜秋娘只得瞪大双眼,可是皇帝的五官太过标致,离得越近越失真,而他那切近的气息更令她头晕目眩,无法自持。
“说吧,为什么要回来?”皇帝突然问。
“我、我想……”
“想什么?”
在杜秋娘的嘴边,既有一路上准备得滚瓜烂熟的回答,也有此时此刻突然涌上心头的真心话。不可思议的是,这两者居然完全相同,但她就是说不出口。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皇帝戏谑地说,“那就换个问题——这是什么?”
暗影憧憧的帷帐中划过一道寒光,顿时把杜秋娘从神魂飘荡的状态中彻底唤醒了。
她恐惧地注视着皇帝手中的纯勾。
“这是从你怀抱的琵琶套中搜出来的。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藏着它上殿面圣?”
皇帝的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杜秋娘却怕得全身颤抖起来:“我……”她语不成句。
“你想杀朕?”从他变换自称的这一刻起,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消失了,现实就如他的话语一样,遍布杀机。
“不!”杜秋娘本能地叫起来,“不是我!是、是聂隐娘!”
“聂隐娘?”
“对,都是她逼我的!”杜秋娘面红耳赤地辩白,“是她强迫我把匕首藏在琵琶套中。因为她说,上殿之时任何人都将被搜身,唯有我、我会是个例外……”
“你是例外?”
杜秋娘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眸,哀求地看着皇帝:“我不愿意,她就要杀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请您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明白了。”皇帝微微颔首,“你的意思是,想杀朕的人是聂隐娘。”
“是。”
“而且她还胁迫你,利用你的特殊身份,将凶器带到了麟德殿上。”
“是的……她说,十步之内,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原来如此。”皇帝沉吟道,“可是,朕在殿上与聂隐娘有一番对谈,当时朕就站在聂隐娘的面前,与她相距不过一步,她为何始终没有出手呢?”
“……我不知道。”
皇帝盯着杜秋娘:“抑或是你在说谎?根本就不是聂隐娘要你私藏凶器。要杀朕的人——就是你。”
“我没有!”杜秋娘又急又怕,泪水夺眶而出。
“说!匕首是从哪儿来的?”
杜秋娘哭着回答:“我说过了呀,真的是聂隐娘给我的……”
“胡说!她怎么可能有这把宝刃!”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心中的恐惧升到了顶点,杜秋娘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险峻了,简直就是生死一线。世人均道皇帝冷酷多疑,但在她过去的印象中,他虽精明高傲,却也有温柔细腻的一面。难道是她错了?难道她从来没有见识到他的真面目……
“再给你一次机会。”杜秋娘听到皇帝在说,“为什么要回来?”
她抬起泪水恣肆的面庞,隔着水雾,他的五官看起来柔和多了,似乎还带着几分情思缱绻。杜秋娘含泪道:“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念李公子。”
良久,皇帝才说:“哦?那当初为什么要走?”
杜秋娘忽然又冷静下来,横竖就是一个死罢,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不都死过一回了吗?既然从不把自己看成寻常女子,为什么还要言不由衷呢?她杜秋娘这一生,只想坦坦荡荡地做自己,要死要活,看着办吧。
她脱口而出:“其实当初,我只是想吓吓你。”
皇帝询问地挑起眉毛,“哦?”
“我就是想看一看,如果我死了,李公子会不会伤心难过?”见皇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杜秋娘的眼波在他的脸上悠悠一转,“最初我以为,是李公子要用扶乩木盒毒杀我,我既痛心又害怕,便决定将计就计……我也曾担心过李公子洞若观火,能够看透我的花招,不料你竟然信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我错怪了李公子……”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道:“简直是胡闹。”
杜秋娘听他的语气还算平和,便壮起胆子道:“胡闹又怎样?否则,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李公子对我是否真心!”
“你冒着生命危险,犯下欺君之罪,就为了知道这个?”
“我当然想知道啦。”杜秋娘索性使出最拿手的好戏——撒起娇来,“李公子是不一样的人嘛,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你的垂青和恩宠,却不敢企盼你一分一毫的真心。可我杜秋娘偏是不甘。”事到如今她已经豁出去了,反而对答如流起来。
“你得到答案了?”
“没有。”她懊丧地低下头。
“你这又是何必呢?”他的话音中竟有着意外的柔情。
杜秋娘情不自禁地抬起眼帘,瞟了他一眼,赶紧楚楚动人地把头低下了。
“你以为朕就那么容易骗吗?”
杜秋娘的心又是一颤。
“元和十一年中和节那天,你乘马车自春明门出城而去。当时与你同行的,正是聂隐娘,对吗?”
杜秋娘惊愕地瞪着皇帝:“你?”
“朕全都知道。”
“啊!”
他的手轻轻拂上她的面颊:“朕一直在青龙寺目送你离去。那个中和节,朕过得不太愉快。准确地说,是颇为伤心。”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很温柔,却依旧带着清醒和孤高的风度。
杜秋娘的心狂跳起来,曾经在平康坊中令她痴迷的一切,在今日的大明宫里,再度不费吹灰之力地征服了她。她低声问:“为什么不拦我?为什么要放我走?”
“因为……”皇帝沉吟着说,“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全天下的女子都只能等待朕的垂青与宠幸,而你却用诈死来逃避朕,这让朕颜面何存?”他笑了笑,“没错,朕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拦下,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你纳入宫中,但在朕的后宫中尽是这样的女人,并不缺少你一个。所以当时朕就想,不如放她去吧。她既然那么讨厌朕,硬把她留在身边也没意思。”
杜秋娘忙道:“我并没有讨厌李公子,哦不是,是陛……”该改口了,她却无法启齿。
“其实在宫中,你不该称朕为陛下,而是称大家。”
“大家?”杜秋娘唤了一声,觉得怪怪的,忍不住扑哧一笑。
“有什么可笑的。”他嗔道。
“是,大家。”杜秋娘的笑颜终像春花一般绽放开来,夺目的光彩把整个帷帐都照亮了。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你究竟为何而来?”
杜秋娘正色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聂隐娘胁迫我藏械入殿,我如果不从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她也说了,未必会行刺杀之事。于是我便抱着万一的侥幸,跟她进到大明宫中。因为我始终觉得,弑君大罪,即使对于聂隐娘这样的刺客来说,也是最艰难的决定。她固然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由此引发的天下动荡、社稷危难她岂能坐视?聂隐娘终究不是一个丧心病狂之徒。再说天下藩镇俱已归顺,此乃大势所趋,以她的一己之力,是不可能颠覆的。所以我坚信她刺不出这一刀。她之所以要逼着我走这一遭,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你这番话说得倒颇有些见地。”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杜秋娘的脸腾地涨红了,噘起嘴不说话。
“既然说到聂隐娘,你就把整个经过都讲一遍吧。”
他对她终究还有怀疑,对此杜秋娘并不意外。她定了定神,道:“当初我诈死还魂之后,须设法出长安城,崔淼郎中就找了聂隐娘来帮忙。他们好像在藩镇时就认识了。元和十一年中和节那天,聂隐娘将我送出长安,又一路陪我到了洛阳。在那里我便与她分手了。从此我独自一人浪迹天涯,东躲西藏了整整两年,虽然银钱上无忧,但这种漂泊不定、无亲无友的日子,过得实在没有滋味。最后我到了成都,找到浣花溪畔的薛涛炼师,想拜她为师修道,跳出红尘,偏偏她又不肯收我做徒弟。”说到这里,她悄悄地瞥了皇帝一眼,见他听得十分专注,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甚至还有一抹怜惜之色,心中更加安稳,便继续道,“我再也不想流浪了,就在浣花溪边赁了一所小院住下,总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谁成想,就在旬月前的一天,聂隐娘突然闯进我家,不由分说就把我绑了出来。上路之后,她才告诉我,因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立下军功,被皇帝召入京城封赏。而她虽出身魏博,却从未替魏博做过事,所以这次就想用我来锦上添花,让田弘正把我献给皇帝,从而赢得皇帝更多的欢心。一路上我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想法逃跑过。唉!可是落入了聂隐娘之手,我当真是插翅也难飞啊,最后只得认命了。况且……”她停下来,再一次向皇帝投去情意绵绵的目光,“况且我在这三年中饱尝了漂泊之苦,才懂得知心之人可遇而不可求。想当初我杜秋娘最风光的时候,围绕在身边的既有达官贵胄,亦不乏风流才子,可到头来真正的知音也只有……”
沉默片刻,杜秋娘又道:“直到今日入宫前,聂隐娘才说出了她的刺杀大计。我吓得差点儿晕厥过去,却也只得照她的话办。可是正像我方才所说的,我始终不信聂隐娘真的能出手,事实也如我所料。”
“如果她出手了呢?”皇帝冷冷地问。
“如果……”杜秋娘直视皇帝,“如果她真的出手了,我也将断无生路。所以我会拼死不让她拿得琵琶套中的匕首,我想过,在大殿上哪怕能拖延一瞬,也就足够了。”
“朕听明白了。”良久,皇帝才道,“并不是聂隐娘利用了你,而是你利用了聂隐娘——回到朕的身边。”
杜秋娘垂眸,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他终于信了。
皇帝伸出手臂揽过来,她顺势靠进他的怀中,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你在这个时候回来,朕很高兴。”皇帝轻声说。
杜秋娘不懂他为什么要强调这个时候,但既然他说很高兴,她便也高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