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惨叫声惊醒了务相,他蓦地睁开眼收回插入江水的圣剑,却已见两艘木船因为乘坐之人的慌乱而倾覆,顷刻便被湍流下的漩涡卷入江底,连一块木板也没有留下!
“我去救人!”熟悉水性的庆宜想也不想地就往江中跃下,然而他刚触及水面,就被务相一把扯回了船上,“你不要命了?”
“务相哥,他们……”庆宜情急之中,又恢复昔日对务相的称谓。
“要迁徙就一定有人会死!”务相丢下这句话,再不理会庆宜,只专心对付身下的江水去了。
庆宜愣住了,虽然他明白务相说的话是事实,但务相眼中的冷漠却让他一时有些惶惑。可是看着务相奋力逆转江水,护持船队向前方浅滩前进的身影,庆宜不仅对自己的怀疑感到了深深的愧疚——那样竭尽全力带领族人回归故国的廪君,怎么可能不珍视他族人的生命呢?
终于驶过了那片危机四伏的江水,巴人的船队陆续停靠在了仿佛天赐一般的浅滩上。而精疲力竭的务相,则在最后的时刻晕了过去,从空中重重地坠落而下。
务相是被一片嘤嘤的哭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干净的沙地上,枕着永不离身的穷奇之皮。
“廪君,你没事吧,真是吓死我们了!”庆宜抹了一把眼泪,惊喜地看着务相翻身坐起,连忙向身后密密麻麻的族人们道,“没事了,大家赶紧生火做饭去吧,廪君自有天佑,我们只是虚惊一场罢了。”
“做得不错。”眼看在庆宜的安排下族人们都安顿下来,务相微笑着拍了拍庆宜的肩,“看来我这个廪君的位置,迟早是要传给你的。”
“廪君说笑了。”庆宜郑重地说了这句话,见务相神色真诚并无他意,便笑道,“你这么好的身板,不长命百岁才奇怪了呢。”
务相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此时巴人正处在命运的转折点上,他势必无法吐露自己只有十年寿命的事实,以免民心动摇。
“廪君,坐在沙滩上太潮湿,要不我陪你四处去逛逛?”庆宜见务相神色有些落寞,以为他还在为以前的惨变伤怀,连忙想办法让他散心。
“好啊,这里虽然不是故土,说不定以后也能开辟成巴人的疆域呢。”务相站了起来,试试身体又恢复往日的矫健,不由豪气干云地笑道。
说话间,两人已远离了江边的浅滩,一路沿着江水往上游走去。此刻他们身处一片狭长的由细沙和岩石组成的江滩,一边是湍急的长江,一边是高耸入云的连绵山崖,仿佛一座无尽的屏风横亘在江边。
“廪君,你看!”庆宜忽然伸手指着前方山脊上一道飞流而下的泉水道,“如果我所学的勘盐之术没有错的话,那是盐泉!”
务相心头一震,想也不想地振翅飞去,伸手接了一捧仿佛从天而降的泉水,凑到唇边小心地舔了一下。
是咸的,这道涓细的流水真的是盐泉,那可以交换九州八荒上任何一种货物的流动的黄金!务相欢呼了一声,降落在庆宜面前,兴奋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飞到山崖背后去看看有没有更大的盐泉。”
“不用看了,这里遍布着天下最好的盐泉,也是神赐给你们巴人的礼物。”一声欢快的笑声从泉水处传来,务相和庆宜转头看时,正见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不知何时坐在了泉边,晶莹的泉水从她明净如玉的手中缓缓流过。
瑶影。务相猛地一把抓住了身边庆宜的胳膊,支撑着自己没有踉跄着扑过去:“真的……是你么?”
“不是我还是谁?”瑶影扶着山石站了起来,眼中已有泪光闪动,“我没有死,我来找你了。”
太好了……终于不再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下去……务相脑中刚闪过这些凌乱的念头,下一瞬间发现自己已经飞到瑶影身边,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口中喃喃道:“你这一回来,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
“我也不会放你离开。”瑶影将头靠在务相的肩头,喜悦的眼睛却无意中瞥向巫山的方向。
第十六章 心上秋
“看啊,这就是我们的家园。”瑶影拉着务相的手,双双飞到了盐泉所在的高山之巅。此刻他们站立在这片土地的最高点,将山崖背后的土地尽收眼底。向前方望去,一片无边的原野如同巨大的地毯一般铺开,盐泉之水从山顶汩汩流下,在原野上形成了一块琉璃镜一般的蓝色湖泊。再往天边看去,无数杉树和松树形成了连绵的屏障,更有清澈的河水玉带一般从林间穿过,而他们脚下的山石,则明显地显出铁矿的脉络……
“好富饶的土地!”务相忍不住由衷地赞叹道,“想不到陡峭的山崖后竟然藏着如此的仙境!”
“正因为它被群山阻隔,才能历经千万年不被其他人占据。”瑶影兴高采烈地拉起务相的手,朝下方飞去,“我带你去看我们的家。”
遍布珙桐树的半山腰上,是一对修筑在洞口的石门。瑶影推开门扇,伸手在墙上轻轻一拂,整个洞厅中便点起了莹莹的光亮——那居然是一座建造在洞穴中的宫殿,其间的柱梁桌椅、灯帐盆栽无一不让长期生活在贫困之中的务相恍入仙境。
“以后我们就永远住在这里,高兴么?”瑶影见务相眼花缭乱的样子甚是可爱,忍不住微微侧过头,靠在他温热的手臂上。
“瑶影,这里是你的家么?可是你以前说过,你的故乡也在巫山啊。”务相敛下心性,反手搂着瑶影疑惑地问道。
“这里叫做盐阳,离巫山已经不是很远了。”瑶影笑了笑,垂下眼睑柔声道,“那日我在雪魇谷中救了你之后,以为自己法力尽失,定是活不长了,就一心往巫山飞回……”
“瑶影……”蓦然想起当日的情形,务相只觉心中一痛,下意识地将瑶影抱得更紧了些。
瑶影靠着他的肩,继续笑着说下去:“谁知半路上却又碰到了神,她给我重新塑造了身体,带我来到这里,说封我做‘盐水女神’。本来我想重新回去找你,神却告诉我你一定会来到这里,要我在这里等候。神果然没有骗我,居然让我等到了你……务相,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说到后来,瑶影已是满面娇羞,声音越来越低。
“你所谓的神为什么要送给你这片土地?”从初见瑶影的狂喜中冷静下来,务相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不是送给我的,是送给我们的。”瑶影没有觉察务相的疑虑,仍然轻松笑道,“巴人不是一直想要立国么,有了这块土地,就可以实现你们百年的梦想了啊。”
“可是你知道,巴人一向不是神界的顺民。”务相的嘴角牵起一缕自嘲的笑容,“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他们会白送一块土地给我们。”
“理由其实很简单。”瑶影见务相的神情渐渐冷峻,不由心中有些不安,“神说巫山是她的苑囿,她不希望被忤逆神界的凡人打扰。因此劈出这块土地来安置你们,希望能满足你们的心愿,不再西迁。”
“不再西迁?”务相重复了一句,忽然冷笑道,“以为用一块土地就可以消磨掉巴人回归故土重建故国的决心吗,神界把我们看成什么了,路边的乞丐吗?”一边说,一边就朝这洞中宫殿大门处走去。
“务相,你别走啊,你听我说……”瑶影一惊,连忙拉住了务相的衣袖,“神是铁定了心不让你们回巫山的,如果你们执意前进的话,前方会遇到无数的危险!”
“那也难不倒我们。”务相咬牙道,“你知道承钧临死时的遗愿是什么吗?就是要回归巫山故土!我既然答应了他,就绝不会因为神界的威逼利诱放弃自己的诺言!”
“你说承钧他……死了?”瑶影猛然一震,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会……”
“别伤心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要思考的是如何完成他们未尽的心愿。”务相见瑶影微微发抖,心中怜惜,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我带你去看他吧。”
伸手抚摸着停泊在浅滩上的船棺,瑶影擦去眼角的泪珠,低低地叹了一声:“死亡,真是惨苦的事情啊。”
“既然你已被神界封为‘盐水女神’,就可以永生不死了,所以不用再难过。”务相坐在她身边,听着江水极有规律地拍打沙滩的声音,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
“永生不死也没什么意思,除非……我们能一起活下去,永不分离。”瑶影转头看着务相,目光中有他不明白的热望,“答应我,永远和我在一起。”
“务相有生之日,绝不离开瑶影。”务相执起她温润纤长的手掌,抵在自己的心口上,许下了郑重的承诺。此时此刻,他不忍告诉她那个苛刻的生命之契,却又在心中暗存了一丝侥幸——既然瑶影已成为神界的成员,或许能够想方法延缓他的生命。
“那么,从今夜开始,我就是……你的妻子了。”瑶影羞红了脸,垂下了眼睛。
“对,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务相的妻子!”务相说着,蓦地将瑶影一把横抱起来,惹得她一声惊叫,“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见我的族人,向他们宣布我们的喜事。”务相看着怀中纯美不可方物的娇颜,俯低了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你知道吗,能够娶你是我曾经以为无法实现的梦想。”是啊,从当初在封丹国的神庙中见到那美丽绝伦的雕像后,这容颜就如同潮汐一般在他的脑海中掀起了永不能消磨的欲望,也注定了他在第一眼看见瑶影的时候,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
抱着轻若无物的女子,务相蓦地飞到了族人们休息的营地正中,大声道:“我务相今天娶瑶影为妻,以后你们要像敬重我一样敬重她!”
“廪君万岁,君后万岁!”巴人们眼见二人皆背生双翼,凛然有尊贵非凡之姿,早已齐声祝颂起来。
“我们来为廪君和君后的婚礼跳舞欢唱吧!”庆宜笑着大声叫道,随即吩咐人生起了无数火堆,直把狭长的江岸点缀得如同晴夜星空一般。尽管没有美酒佳肴,每一个火堆边,都围绕着兴奋的巴人,为他们英勇的廪君,美丽的君后,还有充满希望的未来尽情地欢歌笑语。
“我们回去休息吧。”站在高耸的山崖之巅,务相望着下方阑珊的灯火,温柔地道。
“好。”瑶影羞怯地答应了一声,却又侧头问道,“你今夜就让族人们露宿在江滩上么?不如引他们翻过这山崖,到里面的平原去吧,那里本来就是你们巴人的土地了。”
“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务相心中一滞,不愿再去想这个煞风景的问题,在瑶影耳边笑道,“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之日,我不许你再去想其他人。”
“你啊。”瑶影佯装恼怒地扭开脸,却拉着务相的手重新朝那半山间的洞天福地飞去。
第二天,瑶影引着务相,开始细细参观这片名叫盐阳的土地。二人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节,那些山川河流望在眼中都染上了万种风情。何处可筑城郭,何处可辟商道,何处可建盐场,何处可开铁矿,甚至何处可供他们未来的孩子玩耍,随着务相指点之间,仿佛都在他们眼前形成了美好的画图。
“务相,这些念头,你构想了很多年了吧?”瑶影看着务相神采奕奕的模样笑道。
“是啊,从小的时候我就把复国当作心中理想,连城廓的建造格局都偷偷画过好几份呢,只是一直不敢说给别人听而已。”务相伸手拍了拍一株坚实的松树,眼神望向前方鱼群穿梭的河流,踌躇满志。
“所以别人才说承钧不在了,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瑶影随口道。
务相的表情蓦地沉了下来,他转头看着瑶影,嘲讽般地一笑:“所以才有传言说承钧的死与我脱不了干系,我如今如此敬重他的尸身只是惺惺作态是吧?”
“务相,我自然相信你的。”瑶影急忙分辩道,“这些谣言,只是有人不满你废除议事长老们的特权,独揽大权才暗暗流传的。只要你能凭自己的才干为巴人重建家园,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你说得对,所以我到现在也没有追究这些人的罪。”务相扬起嘴角笑了笑,“可是若到了巫山故地他们还不噤口,我就留不得他们了。人心若不齐,还谈什么复国中兴?”
“回巫山?”瑶影脸色一白,“原来你还是惦记着要回巫山去啊。”
“巫山自然要回的。”务相放眼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森林,微笑道,“不过盐阳我也不会放手。”
“务相……”瑶影咬了咬嘴唇,迟疑道,“人不可以太贪……”
“这不叫贪心,叫志向。”务相笑着纠正她,“巴国初建后,若不能迅速扩大地盘站稳脚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封丹国、楚国、庸国等等邻国灭了。”
“可是,若你们不肯留在这里,坚持要去巫山的话,只怕神会在前方设下重重阻碍。”瑶影拉着务相的手,满眼哀求地看着他,“所以答应我,就在这里安居乐业,不要到巫山去吧。”
“不行。”务相伸手将瑶影的头揽在自己怀中,不忍再对视她泪光盈盈的眼睛,克制住自己一瞬间的心软道,“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惟独这件事,不行。”
“哪怕要牺牲我们的生命吗?”瑶影低低地问道。
“哪怕牺牲我们的生命。”务相叹息一般回答着,“否则,我对不起承钧的在天之灵,也对不起魂飞魄散的夜峰廪君,我一辈子只能活在愧疚和痛苦之中。瑶影,明天你是想和我们一起去巫山,还是在这里等我回来接你?”
“不要离开我。”瑶影伸臂紧紧地搂住务相的肩背,几乎要把手指嵌入他的肌肤里,“我有不好的预感,只要我们这次一分开,就再没有了相聚的机会。”
“傻丫头。”务相抚摸着她流水般的长发,心中也柔软起来,“那我明天带你一起走,谁都无法分开我们。”
瑶影勉强一笑,移开了眼睛。此刻他们身处的森林枝叶扶疏,生机昂然,然而她心上的秋天,却过早地降临了。“原来,你一直不肯让族人们翻越山崖看到这边的富饶土地,就是要逼着他们和你一起去巫山啊?”瑶影喃喃地道,“这样的你,比起以前改变了许多呢。”
“我不要重蹈承钧的覆辙。”务相牢牢地扶住了腰侧的圣剑,“别忘了,我现在是廪君,整个巴族的命运,应该是由我来掌握的!”说到这里,他意识到这样的口气对瑶影太过强硬,便歉意地笑了笑,“我这就去张罗族人们拔营启程的事情,你也回去收拾一下吧。”言毕他匆匆地拥抱了一下瑶影,展翅朝山崖外飞去。
他飞得如此迅疾,倒似乎怕被瑶影追上一般。
第十七章 途中虫
一直忙到深夜,务相才回到瑶影栖居的洞中宫殿。眼见瑶影只是静静地坐在镜前,并不起身相迎,务相寻思她必是为白天的事怄气,便矮下声气温言道:“白天是我性子急了,以后到了巫山,我一定把这脾气改过来。”
“巫山……”瑶影苦笑了一下,“只怕我们都未必有命到得巫山。”
务相听她说出这样不祥的话来,心中大是不快,捺下性子道:“早些歇息吧,明天我要逆江而行,也该养养力气了。”说着,自顾上床躺下。瑶影叫了他几声,他也当作睡熟不曾听见。
朦胧之间,务相只听远远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似乎无数人在惊呼哀号。他猛地翻身坐起,伸手想要抓过穷奇之皮披在身上,手边却抓了个空,竟是连圣剑都一并不见了。
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务相只觉冷汗唰地从额头上涌了出来,连迈出的脚步都是虚浮无力。他猛地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却发现瑶影也不在房内。
一把拉开大门站在半山间,凄厉的哭喊声便越加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分明就是从族人们露宿的江滩边传来!务相心如火焚,偏又被困在悬崖之中上下不得,不由大声喊道:“瑶影,你再不出来见我,我便从这崖上跳下去化为鬼魂,看你们是否还拦得住我!”
“我在这里。”瑶影的声音从他的前方传来,他抬起头,看见她站在崖顶的身影在月光下美丽绝伦,而她一只手挽着他的穷奇之皮,另一只手握着他熠熠生辉的圣剑。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务相焦急地问出这句话来,心中却恐惧着瑶影的答案。
“长江水暴涨,把江边的船只都冲走了。”瑶影有些疲倦地道,“我知道你必定不能容忍承钧的船棺也被冲走,可凭我之力却捞不动那沉重的棺木,只好披了你的穷奇之皮把它打捞了上来……可是,其他装载着粮食补给的船都被冲走了,幸好无人伤亡……”
“你是事先便拿了我的两件圣物吧,否则怎会来得及施救?”务相静静地听她说完,忽然冷笑着道,“你早就知道今夜会有洪水,所以一直候在江边,是不是?”
“是。”瑶影愣了一下,终于苦笑着回答,“神这样做,其实就是为了逼你们留在这里,所以她只是夺去了巴人的粮食,却没有伤及他们的生命。”
“如此说来,我还应该感谢神的慈悲了?”务相怒极反笑,望向瑶影的目光中却有深深的失望,“你事先藏匿了我的圣物,就是怕我借助这力量阻碍神界的图谋吧。瑶影,你倒是骗得我苦!”
“不,我没有骗你。如果你真的执意去巫山,我和你都会死的!”瑶影急道,“何况,若是我现在引族人翻越山崖看到这边的土地,他们也会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
“你若是真敢这样做,我们之间便毫无恩情可言了!”务相的目光在黑暗中如同星辰一般闪亮,“如果你经历过我的一切,你就会知道重返故土对我是重逾生命的目标,哪怕失去一切我都不会在乎!”
“看来你的心意,是真的不会回头了啊。”瑶影叹息了一声,沉默了下去。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务相向瑶影伸出了双臂,“做为一个君王,我现在急需去看望我的族人;而作为一个妻子,你为什么不能与我心意相通呢。”
“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知道生命有多么珍贵,因此我不愿为一个虚幻的诺言而耗尽我的幸福。”瑶影忧伤地回答着,却抵挡不住务相凌厉的目光,终于朝他飞了过去。
“可是对我而言,有些东西远远超越了生命。”务相接过瑶影递过来的皮裘与圣剑,向着巫山的方向轻蔑地道,“你以为夺去了我们的粮食就夺走了我们的决心吗,不,我会向你们证明,巴人复国的意志,是什么都无法阻挡的!”说完,他展开双翅,掠过瑶影飞向了山崖外。
到得江边召集族人清点补给,务相发现一切果然如瑶影所言,看来神界果然是想通过这釜底抽薪之计逼巴人留在盐阳。心中悲愤之意上涌,务相索性吩咐族人们清点残余行装,准备第二天便出发西去,哪怕徒步也要走回巫山。
“如今无粮无船,单凭步行恐怕艰辛非常吧。”庆宜皱眉看着六神无主的族中老弱,担忧地道。
“余粮应该可以支撑我们走过这片江滩,到了前方再伐木造船。”务相坚持道,“至于吃的,我就不信沿途找不到。”
“若是这里有现成的木材就好了。”庆宜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身后高耸的山脉,“不知这山背后有没有树木。”
“这山脉后只是荒凉的石头堆。”务相抑制下骤然加快的心跳,假装平静地道,“收拾好了就早些休息吧,今夜我和大家一起露宿在这里,明早出发。”
“好。”庆宜虽然担忧族人挨不得徒步西去的艰苦,却也无法可施,只得依务相之言倒头睡下,朦胧间却见务相一直站在山脚下,坚毅的背影却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刚经历过江水的突袭,庆宜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偶尔睁开眼缝只觉天未放光,便又放心睡去。待到他心中蹊跷这一夜为何如此之长,才发现眼前所见竟与平日大不一样,倒似有一层厚厚的织纱遮蔽了天空,将阳光完全隔绝在外。
一惊之下庆宜瞪大了眼睛,发现这袭诡异的黑纱竟然是由无数的蜉蝣组成!它们密密麻麻地充斥在巴人歇宿的江滩上方,将每一缕光线排挤在巴人的视线之外,一时之间,庆宜目光所及的只是飞舞的蜉蝣,竟然连基本的方向都无法分辩了!
摸索着站起身,庆宜强忍着心中的恐慌,大喊了一声:“廪君,你在哪里?”他这声呼喊原本是为了镇定自己的心绪,却不料惊醒了原本熟睡的巴人,霎时之间,眼前诡异的景象令这些心有余悸的人们惊恐不已,惊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因为骤起的推搡和混乱而跌入了江水中。
“都不许动,朝我的剑光看过来!”半空中蓦然一声大喝,正是廪君务相的声音,随即一道道闪电般的剑光从空中斜劈而下,顿时照亮了巴人们的心智,也将方才猝发的混乱慢慢平息了下去。
“不过是些小小的飞虫而已,无须害怕。”务相又挥出一剑,看着蜉蝣们毫无抵抗之力地迎刃而落,轻蔑地笑道,“蜉蝣之命不过一天,待到日落之时,必会死亡,大家只原地休息,到得明日,其怪自败。”
他这几句话说得豪迈无惧,倒也稳定了巴人们的心神。眼看族人们果然依言静坐,务相招呼庆宜妥善照应,自己则分辨了方向,展翅冲破蜉蝣的屏障,飞回了山崖之后的盐阳平原。
仅仅一山之隔,却仿佛从地狱来到天堂。大片的阳光照射在平原边缘的盐湖上,漾起诱惑的波光,而湖后大片的云杉树则更是生机盎然。
可是务相无心观看美景,只匆匆地闯入瑶影所居的宫殿。他本是憋了满腔怒火想要质问缘由,却在看见瑶影安详的睡姿后不自觉地放轻了步子,沉默地站在了床边。
此刻,瑶影,他的妻子,正静静地躺在云纹的丝褥上,白玉的床栏衬得她的头发乌墨一般亮泽。她低垂着浓密的睫毛,一只手轻轻搭在胸前,仿佛天翻地覆中独有的一份安宁。
务相握住了她的手,却惊觉自己竟会对这副绝世的身姿沉溺到忘记了质问的初衷,不由有些羞愧。他于是伸手想要将她摇醒,口中叫道:“瑶影,告诉我,神界究竟还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们巴人?”
没有回答。瑶影依旧陷入她摒弃一切的沉睡,无论务相怎样呼唤,都不曾睁开她的眼睛,也不曾对他的摇撼有任何反应。
冷汗唰地浸透了后脊的衣衫,务相猛地将瑶影的上半身抱在怀中,却发现这个身体几乎没有了热度。他紧紧地抱住她,深怕她又像当日在雪魇谷中一样散为烟尘,然而她的身体仍旧那么实在地、柔软地存在在他的怀中,如同每一个缱绻的夜里一样真实。然而他依然不敢放手,就这么僵持着姿势,不知不觉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
心中到底惦记着滞留在江滩上的族人,务相见这一日瑶影除了沉睡,并无其他的异状,终于狠下心将她重新放回床上躺好,自己则再次飞越山脊去巡视族人的情况。
务相的预言并没有错,当太阳西沉之后,漫天飞舞的蜉蝣也渐渐耗尽了它们短暂的生命,如同落叶一般从空中坠落,或被践踏化为泥尘,或坠入长江随水化去。然而即使遮天蔽日的蜉蝣散去,天空也依然阴沉得没有一丝光亮,如同每一个人沉甸甸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