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格尔还没来得及回答,安妮塔就出现在门口。她看起来失魂落魄,瞪着双眼,白发散乱地披在肩头。
“你来了,”比格尔说,“你能上楼去看看米雅能不能下来待会儿吗?”
安妮塔的目光从比格尔身上移到莱勒身上,好像她谁都没认出来。她的一只手按着胸口,似乎她身体的某个部位疼痛不已。
“当然。”她回答道,然后转身离开。
比格尔拉出一张椅子请莱勒坐。
“你能大老远的一路开到这里来,真是太负责了,”他说,“没多少老师愿意做这种事。”
“这点我不太清楚。”
莱勒解开他的羽绒外套,喝了一小口比格尔端给他的咖啡。咖啡很烫,味道苦涩,引得他的肚子抗议。整间屋子似乎都在他周围沸腾,从天花板上方传来沉闷的响声,莱勒屏住呼吸以便听得更清晰。比格尔湿润的眼睛仍旧盯着他,他的笑容消失了。莱勒感觉汗水顺着他的后背流淌。
“你们其他人都没被感染吗?”他问,“流感?”
“我们的身体更结实,”比格尔回答说,“不太会被感染。”
莱勒点点头。窗外,傍晚毫无声息地笼罩农场,万事万物都静止了。狗舍里偶尔传出几声狗吠,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生命迹象。比格尔的手放在桌子上。他卷起了衬衫袖子,露出衰老的皮肤和粗壮的手腕。显然他不是一个害怕辛苦劳作的男人。
“米雅曾经说起过想退学。”他说。
“真的?她从来没和我提过。”
“她说学校对她来说不真实,”比格尔继续说,“她更愿意工作。”
“我倒希望你有反对她,在学校学习非常重要。”
比格尔咕哝了几声。他的指缝里藏纳着黑色污物,看上去就像他此前一直在赤手挖泥土。莱勒坐在他的椅子边上,想问问他的儿子们的情况,但不知怎么他没有问,于是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忍受比格尔的目光,还有火炉上冒泡的鹿肉炖汤。
他们一直这样坐到安妮塔走下楼,独自一人。
“她睡得很熟,可怜的姑娘,我不忍心叫醒她。”
莱勒抬眼看着天花板,仿佛他仅凭意念就能召唤出米雅。他站起来的时候,塑料袋摩擦牛仔裤,发出沙沙声。他侧头看了一眼楼梯,然后是比格尔,他正开怀大笑。
“把试卷留在这里吧,等她醒来我们会转交给她。”
塑料袋的拎手紧紧勒着他的手指,在把试卷递给他之前,莱勒犹豫了一会儿。
“如果她有任何疑问,让她给我打电话,我是说关于试卷。”
没过多久,他就再度置身于屋外纷飞的大雪中,深呼吸以摆脱肉的味道和那种觉得世界会再次坍塌在他身上的感觉。挡风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新雪,他用羽绒外套的袖子把它擦干净。他慢条斯理地不断张望那扇灯火通明的窗户,希望有可能看她一眼。他不想留她和那些人待在一起。黎娜独自站在公交站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浮现。比格尔在饭厅窗户后看着他离开。汽车后轮胎在雪地里有点打滑,大门已经打开,正邀请他出去。
他在黎娜的房间醒来,他意识到她并不在他身边的前一分钟,是多么幸福的一分钟。他的头睡在床尾,身下补缀而成的床罩湿了一大片,似乎他整场梦里都在流汗。黎娜的卧室坐南朝北,冬天里这间屋子的窗户总是凝结厚厚的冰晶,还有垂在屋檐的数米长的冰柱。墙上的海报上袒胸的青年男子盯着他,书架上塞满书:破旧的《魔戒三部曲》,她曾一遍遍地捧读;旁边放着几本吸血鬼题材的书,黑色书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爱极了那几本书。
安妮特拿走了黎娜的日记,还有她的衣服和首饰。毫无疑问,她已经读过它们,因为她讲述过那些他们两人原本都不知道的事,比如黎娜已经不是处女,比如她搞砸了在卢雷亚的一场大学聚会。私心讲,他其实不想听黎娜的秘密。他乐于倾听的是她选择告诉他的事,无论是什么。只要是她希望他知道的事。
他让自己坐起来,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拼布床罩,仿佛那是一条垂老的狗。他总是在醉酒后才跑到这里来,而他不喜欢这样,因为他身上的酒味充斥着房间,冲散了她的气味。刚开始黎娜的气息如此强烈,在她的衣物、梳子,还有墙面上萦绕。可是如今他成日成夜地待在这里,他自己的气味差不多抹掉了她的气味。这不可饶恕。
他试图回忆起他为什么要贪杯,但最终只能抱怨冬天。黑暗已吞没窗户,并鄙视他坐在那里。寒冷持续钻入地表深处,扼杀一切事物的生命。他无法忍受想到她正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受冻。那就是他醉酒的原因。他在逃避现实。
回到楼下的厨房,他靠着洗碗槽站立良久,努力压下恶心感。他不断地小口喝水,直到觉得体力恢复,可以冲泡咖啡。屋外一片漆黑,尽管积雪微微照亮万物。他尝试看着远处镜子里自己的影子。那就是他憎恨黑暗的原因,他总是要强迫自己看清自己。他憎恨万事万物都向内求索。
他在电话簿上找到比格尔·布兰特的号码,不加思考地打过去,他只知道他想听听米雅的声音。但回应他的只是一长串无穷无尽的嘟嘟声。他挂上电话,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拨号,直到他的咖啡冷却,正午灰白色的阳光照进屋里。
他在离开前没给自己留多少时间换衣服。还是昨天那条牛仔裤和袜子,然后把羽绒外套罩在他穿着入睡的T恤衫外。他的头发像钢丝球,他知道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未洗澡的体味与从毛孔渗出的威士忌气味混合在一起。他砰的一声推开房屋的侧窗,让冷空气涌进来。寒霜密实地覆盖在白桦树那向天空伸展的光秃秃的树枝上。他觉得奇怪的是它们竟然没被冻死,而人们确信它们将再度长出绿叶似乎如此不合逻辑。
他驶上通往斯瓦特利登的路时,感觉一阵冷汗刺痛他的后脖颈。他试着再次用手机打电话,依旧无人接听。他开得非常快,差点没能及时在大门前刹车。这扇该死的门在暗淡光亮中像塔一样,隐隐约约地立在他上方。车子轻微滑向一侧。他抬头看向被雪覆盖的金属门,想知道他是否可以爬过去,但现在他们很有可能已经看见他了。
当他按下应门电话的时候,比格尔粗犷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有什么事吗?”
“我来这里找米雅聊聊。”
一阵静止的沉默后,他听到大门开了。道路另一头已经除过雪,厚厚的雪堆闪闪发亮。烟囱冒出的烟雾袅袅升空,红色砖墙在茫茫白雪中辉煌地矗立,像一张圣诞卡片,如果你愿意那样想的话。他凝视着一楼的窗户,但只看见紧掩的窗帘。
比格尔在大厅里等候他。
“突然之间你来得可勤了点。”
“我只是来找米雅。”
厨房里,安妮塔置身于蒸腾的烟雾和食物的香气中。一碗黏稠的血红色糊状物摆在她面前的灶台上,她抬手打招呼的时候,水不断从她手上往下滴。
“你也看见了,我们正忙着哪。”比格尔说。
“我不会久留的,我只是想等米雅。”
“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吧,米雅不在这里。”
莱勒停在门口,不怎么成功地用嘴呼吸,以避免闻到猪血的腥臭。他的一只手往后伸到皮带别枪的地方,可是他已经把枪交给哈森,现在他的耳朵里只有黎娜警告他的哭声:快走,爸爸,快掉头跑。
“你之前说她病了,说她在睡觉。”
“啊,她今天早上离开了。”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比格尔摇头。
“她一大早就出门了,”他说,“可能她的妈妈开车来路边接她了吧,她不愿和我们多说。我觉得她和卡尔-约翰吵架了,你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那样。”
听上去多么正常合理。比格尔镇定的表情令他觉得毛骨悚然。
“这么恶劣的天气,你竟然让她走?你难道不能开车送送她?”
“她想走路。米雅不是小孩子,莱勒,我们控制不了她。”比格尔拉出一张椅子,可是莱勒仍然站立不动。安妮塔弯腰弄猪血糕时,她的脖子红透了。他可以看见在她单薄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她的恐惧触发了他的,汗水在羽绒外套下蒸腾。他开始朝门口走去,可是比格尔跟在他身后,咧开嘴笑,露出他有缺口的牙齿。
“进来坐坐吧,莱勒。看起来你需要休息一下。”
“不了,我还是不要再打扰你们了。你肯定会原谅我这样突然地不请自来吧。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打开前门走进寒风中。狗叫声在车道上回荡,他看见牲畜棚旁有一个移动的物体,似乎有人躲藏在角落。他爬进车内发动汽车的时候,它突然在雪地里改变了移动方向。
他不得不坐在车里等大门打开,他的手指因紧抓方向盘而疼痛。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的车几乎快要擦着那块金属了。突然间他觉得完全有必要赶紧离开,尽可能地远离这些人。
可是大门仍然紧闭。他怒火中烧地走下汽车,挥舞双臂,朝他们大吼,要他们开门。他回头看那栋房子的时候,比尔格出现了,他骑着一辆机动雪橇,它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惊得树林里的鸟群四散逃离。他朝大门口驶来时,身后粉末状的积雪四下飞溅。比格尔滑行到他面前停下来,莱勒觉得自己心头一紧。
“机械装置冻住了,”比格尔说,“但是我可以手动打开。”
他爬下机动雪橇,手里紧握着某种好似铁棒的东西。
莱勒站到一旁让他通过。
“你能帮忙推一下吗?”比格尔说。
莱勒走过去,双手放在冰冷的金属上用尽全力推。他旁边的比格尔站在那里,用铁棒敲击原本该是开关装置的地方。他们用力的时候,嘴里喷出一团团冷气,他们费尽了功夫,但大门纹丝不动。一想到自己将被困在斯瓦特利登,莱勒觉得内心越发恐慌。他后退一步,再次尝试调动每块肌肉全力推门。他使劲的时候双眼紧闭,因此没有看见比格尔举起铁棒,正准备朝他的头砸下来。瞬时炽烈的痛感沿着他的脊柱从上往下传递,黑暗随之袭来。
米雅尝出了安妮塔做的菜肴的味道,自家烤的面包和猪血糕。令她反胃的黄油,尝起来像奶油,有点咸,轻而易举就在舌尖融化。越橘酱有点稀,咖啡杯杯底还沾了一圈咖啡粉。全都是安妮塔的杰作。
安妮塔的银发和睡裙在寒霜中飘舞。米雅回想起她在林中空地看见她和戈然时那副阴沉的表情,她让他走时声音中的尖锐,还有她拽住米雅手腕的干瘦的手臂。“要是我的儿子们欺负你了,只管告诉我。”
她看见食物的时候才明白他们背叛了她,他们所有人。戈然、比格尔、安妮塔——可能还有卡尔-约翰,他听命于比格尔,从不发问。她想起他说到他们时骄傲的口吻:没有我的家人我一无是处。
她摆开那些熟悉的食物时,愤怒就在体内如火般燃烧,可她饿得无法抗拒它们。
汉娜依旧睡在床上,朦胧昏沉的灯光下,很难看清她的眼睛是张开还是闭着。淤青和阴影混成一片。她那干瘦的身体在脏兮兮的床单下几乎难以分辨。米雅感到害怕。
“你不来吃点吗?”
汉娜做了个鬼脸:“有玫瑰果羹吗?”
有两个瓶子,一个装着咖啡,一个装着某种甜滋滋的东西。米雅拧开瓶盖闻了闻气味。
“是热巧克力,你要喝点吗?”
“我尝尝。”
汉娜费力地坐起来,看着米雅倒出热巧克力。是用冒气泡的鲜牛奶做的,口感顺滑。米雅把愤怒暂且搁到一旁,让饥饿占领意志。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三明治,喝了两杯热巧克力,汉娜只稍稍抿了几口。
“你没胃口吗?”
“嗯,这里缺乏新鲜空气,我浑身没力气。”
米雅蜷缩在汉娜身旁,一瞬间感到疲惫不堪。她的头立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觉得一种崭新的平静降临在她身上。她们会出去的,总会有办法。只要安妮塔或是比格尔决定下到这间地窖来,她会说服他们的。
她想告诉汉娜,可她的舌头不听话。她的嘴变得迟钝,双唇无法说出话语。她尝试伸手摸汉娜,尽管她们的手几乎触手可及,她也似乎无法抬起她的手指,她的关节沉重而疲软。
她发出一阵粗哑的喉音,然后看见杯子从汉娜手中坠落。热巧克力溅到床单和她的牛仔裤上,但她们谁都没动,身体反而越发沉重地向对方倚靠,手指四下摸索,却变得僵硬无力。米雅拼命地和下垂的眼睑抗争。而汉娜早已屈服。她的颈部肌肉松弛,头懒洋洋地垂在胸前。米雅看到了这一幕,她想把她叫醒,可她实在太虚弱了。
这大概是濒临死亡的感觉吧,她想,在世界飘走之前。
他们捆住他的双手,绳子十分紧,把他的手腕勒出了血。头痛袭来,巨浪般地冲击他的意识,他迷迷糊糊睡着时,梦见他的头盖骨小得可怜,以致脑浆就要迸溅出来。醒来的时候他的脸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右侧太阳穴痛得突突跳,就像第二颗跳动的心脏。
地上有一碗给他喝的水,他像条狗一样爬过去舔。疼痛渐渐减弱后,他意识到无边的寂静,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的肺不堪重负,心脏怦怦跳个不停,再没其他感觉。他撑着墙壁把耳朵趴在上面听,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说话声、脚步声或风声。这里没有窗户和自然光源,只有角落里悬挂着的一盏灯泡发出暗淡白光。如果他不是身处极深的地底,便是某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打造了这个隔音空间。不管是哪种情形,都只有一个目的:把一个人囚禁在此,而无须惧怕听见他的尖叫声。
他想到黎娜,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起来。他呼吸无比急促,连墙体都开始在他眼前闪动。除了远处那一丝细微的光线,周围的一切都淹没在黑暗中。这正是他所害怕的,她也曾被困在这般绝对寂静中,被生生活埋。他曾在梦魇里见过这无窗的铜墙铁壁;这正是驱使他坚持寻找的东西,现在它变成了他所经历的现实。他意识到他的脸颊湿润了,于是他用舌尖舔咸咸的眼泪,避免身体再损失水份。
比格尔来的时候那种痛感回来了。莱勒以婴儿蜷缩在子宫中的姿势躺着,用被捆绑的双手挡住自己的脸。他没有听见脚步声,只听见门发出一阵叹息后便开了,接着比格尔走进来,背对着灯光。灯泡在他的脸上刻下黑色阴影。莱勒坐起身来。
“究竟怎么回事,比格尔?”
那个老人在一张简朴的木椅上坐下。他用舌头舔上嘴唇,仔细琢磨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莱勒,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为了孩子能付出一切。如果他们痛苦,我们就痛苦。保护我们的孩子,这是自然秩序。我们为他们抗争,如果有必要的话会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因为最终我们拥有的只有他们。”
莱勒把嘴里混着血的泪水吐在肮脏的地板上,费了好大劲儿才保持冷静。
“米雅在哪里?”
比格尔的眼睑在灰暗的灯光下跳了跳。
“不必担心米雅。你会得到答案的,如果你好好听。”
“我在听!”
比格尔微微一笑,他跷起二郎腿,然后接着说:“我们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我认为我们可在这点上达成一致,莱纳特。我买下这块土地是因为我想为孩子们创造一处安全的净土供他们成长,尽可能远离社会的魔爪。好多年来我们劳心劳力,安妮塔和我,就是为了确保我们的孩子永远不必仰仗斯瓦特利登大门外那腐败的社会丛林生活……”
“放开我,比格尔,看在老天的分儿上!”
“恐怕我不能遵命,现在还不行。”
比格尔凑过来,把手搭在他的膝盖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痛骂这个世界吗?”他问。
莱勒又吐了一口,奋力和绳子搏斗。
“我痛骂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从出生以来就深受其害。我是多余的,我的父母不想认识我。所以州政府成了我温和慈爱的母亲,给了我养父母、看护人,还有其他合法的施虐狂。我不打算向你吐露我孩童时代遭遇的所有暴力。我想说的只是我对州政府及受其统治的公民的信任,早在我长到法定年龄前就耗尽了。”
“我对你的悲惨故事不感兴趣。”
比格尔悲哀一笑。
“我想你得听听。因为不幸的是,一个悲惨故事会引发另一个,它们像野草一样蔓生,毁灭美丽的鲜花。痛苦是种会传染的病,莱勒,它从一个人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不管我们愿意与否。”
莱勒苦笑:“你这些胡话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些故事很快会让你明白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儿,我保证。”比格尔说,“这个故事跟我的孩子有关,我想和你讲讲我儿子戈然的事。”他停下来,从脸上取下他的眼镜吹了吹,它们表面蒙上了雾气。“戈然和其他兄弟俩不一样,如你所见。他有病,心理疾病。我们很早就明白,他内心携带着一种黑暗敌意。甚至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会用棍子和石头攻击动物,放火烧狗舍。他的那种不安反常行为只能被一只坚定有力的手和无穷的爱疗愈。”
“在我看来他需要一名精神科医生。”
“安妮塔和我最了解我们的儿子。我们不会把他交给一个陌生人,在我们经历过所有事之后,我们明白没有力量和无价值感意味着什么。我们永远、永远不会让我们的孩子陷于那种处境。”
“我们在家里照顾戈然,教他尊重动物并控制自己的冲动,而且我们成功了,他慢慢变得冷静,直到他进入青春期。你知道他们怎么议论青春期少年,嗯,莱勒?一种被诅咒的鸡尾酒似的荷尔蒙和其他东西让全部常识穿过身体的空洞飞出去了。”
“遗憾的是,戈然的外表没有变得更英俊。它总是和他作对。他本能地想结识一个女孩,像所有年轻男子那样。他开始开车在村子里到处逛,试探他人的反应,想用魅力吸引女孩子和他约会。可是没人上钩,他终于变得沮丧,可怜的孩子。于是他寻找其他解决办法。”
莱勒感觉自己手臂上的汗毛竖起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开始把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你可以这样理解。当然,我们毫不知情,我和安妮塔。等到其他两个儿子告诉我们时,我们才发现戈然的病又犯了。而且远比我们任何人想象的更严重。”
“他的病?”
“他人格中黑暗邪恶的那一面让他惹上了一大堆麻烦,他开始骚扰女孩子。他厌烦总是被拒绝,而那导致他产生施暴倾向。我们并不以此为荣,我们绞尽脑汁想出一切办法阻止他。我们派他干活,试着让他以更积极的态度克服沮丧。我们的努力见效了。刚开始他整整一年都在湖边建造他自己的地窖,不愿接受任何帮助。自然,我们教会他所有基本技巧。我们的土地上已经有两间地窖,可是戈然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当然,我们没理由反对。我们为他感到自豪,因为他能采取主动。可我们从没猜测过那会引发什么后果。”
莱勒紧靠墙面,尽量抬着头以避免呕吐。比格尔把一根胖胖的手指伸到眼镜下擦眼睛。
“过了好几个月,我们才意识到他干了什么。戈然从来无法分辨人类和动物的区别。他不明白狩猎麋鹿和狩猎女孩这两件事之间的差异。对他而言,他们都是等待被捕的猎物,他理解不了人不能通过暴行获得。”
比格尔的脸变得生动起来,莱勒则僵直地靠墙而坐,不真实的感觉似乎把他包裹在一层厚厚的茫然中。他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可他的舌头却发不出声音。
“是我的其他两个儿子跑来告诉我们,戈然把一个女孩关在他的地窖里,”比格尔继续说,“对我们来说那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你可以想象。那是发生在三年前仲夏时节的事,现在你很有可能已经反应过来他带走的是你的女儿,你的黎娜。”
莱勒听到尖叫声,一声原始的哀号,这让他的勇气凝固。他听见了,可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那声音是自己发出的。
比格尔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往门边移动,远离莱勒。一支莱勒先前并未注意到的武器在他手里闪闪发光。他等待着,直到房间变得安静。
“我讨厌这么说,可是去年圣诞节,我们失去了她。戈然跟我们说那是个意外,是一场失控的游戏,他不是有意杀死她。我很抱歉,莱勒,打心眼里抱歉。”
墙壁开始跟着他的心跳震动,整个屋子都在飞速旋转。接着是干呕。莱勒爬到一个角落,吐出一滩臭气熏天的胆汁和彻底的绝望。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体内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他感觉到了,生命正从他体内流逝。
他的眼睛戏弄他,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可是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比格尔,一只手握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握着枪,他似乎在害怕。莱勒情愿他是打算射击他。他尽可能爬到离他足够近的位置。
“我女儿去年圣诞节死了,是吗?所以你们让她在一间地窖里待了两年半,给你们精神失常的儿子当个玩具?”
“我们别无选择,莱勒,你必须理解这点。悲剧已经发生,要是我们放走黎娜,我们就会失去一切。我们一生的事业会毁于一旦。而且我不能让州政府抓走我们的儿子。除非我死。”
莱勒感觉自己的心脏即将爆炸,似乎它无法承受更多。他双手紧握,放在胸口,闭上双眼在脑中想象黎娜。
“我想见她,我想见我的女儿。”
“恐怕没有时间了。但是你会被葬在你女儿旁边,我答应你。”
莱勒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的身体和脑子都不听从他的指示。时间凝滞,变得毫无意义,诡秘而难以捉摸。他可以听见比格尔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但它不是对着莱勒说的。
很快他们跨过他的躯体。瘦高的人用他们的手夹起他的胳膊,抓住他的踝关节把他抬起来,似乎他无足轻重。他们用力拖着他的身体,走下一个回廊,然后爬上一段楼梯,每一步都像一把斧头砍在他的胸腔,在黑暗中幽禁了数小时后,外面冬夜的光显得有些刺眼。
莱勒被他们粗暴地扔在地上。外面,星星在空中燃烧,寒气侵入他的衣衫,令他头脑清醒。他可以看见厚毡帽下方他们苍白的脸——年轻小伙子,就是如此,只不过他们咬着牙,避免和他眼神接触。他听见自己咒骂他们,说他会把他们全杀死。三人中最高的那个麻子脸邪魅地笑着,莱勒伸出被拴紧的手向他抓去,那不过让他笑得更厉害。
他们把他带进森林。松树的树冠在他头顶狂乱无休地晃动,一轮冰冷的冬阳把光照进林间。他们把他放到一块空地,让他跪在新的积雪上。地上一个血口大盆般的洞向他张开,富含铁元素的黑土地把寒气吸入地层,它似乎正等着吞噬他。粗粝的潮气侵入莱勒的牛仔裤,可他不再感觉到冷。他四处张望,看见成堆泥土、铁铲和苍白的脸颊围绕着他。比格尔和他的儿子们。雾气从他们嘴里飘出,不安的双脚跺着冰雪。
比格尔站在他身后,手里仍然拿着他的手枪。莱勒可以听见他打开了保险。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无比粗厚。
“我很抱歉事情必须这样处理,莱勒,老天爷知道我的歉意有多深。”
他应该抗议。他应该恳求他饶他不死,但他反而垂头跪在那里。他想象黎娜和米雅,他听见自己低声呼唤她们的名字。
一个男孩等得不耐烦了:“快点爸爸,朝他开枪。”
时间静止了,唯有松林生机盎然地摆动着。莱勒正坐在饭厅的桌旁看着黎娜,看见她刘海下的眼睛和她对他做鬼脸的时候露出的不整齐的牙齿。
“你还在等什么?”
“她就在这里,莱勒,你的女儿。”
一点也不会痛,他会毫无感觉。他的血迹会留在雪地上,他的身体会腐烂,然后在春天的时候长成蒲公英。他再也不用开车在“银路”上晃荡,嘴里衔着一根烟,眼睛盯着森林,因为现在他已经找到了她。年月漫长的寻找结束了。
他闭上眼等待。他感到枪口抵着他后脖颈的压力,然后子弹射出,一声闷响在他的耳膜边回旋,他似乎丧失了听力。他的肌肉放弃一切力量,弃他而去。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比格尔面朝下倒在地上,双手紧抓胸口。在他身后,来复枪仍然高举,安妮塔站在那里,目光闪烁,她雪白的头发像一条搭在肩上的毛领。她对着年轻小伙子们挥动来复枪,惹得他们惊恐得连连后退。
“放下你们的武器,”她说,“事情到此为止。”
警察赶来的时候,安妮塔依然握着来复枪。她强迫莱勒和她的儿子们在餐桌旁坐下,一致沉默。比格尔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他是生是死似乎并不让她担忧。她双腿分开立定,用来复枪的枪口瞄准他们,确保他们乖乖顺从。
年纪最长的男孩不停诅咒和吵闹,撕扯他脸颊上的伤疤,控诉她毁了一切。安妮塔用手背揩拭眼泪,但丝毫没有心软,似乎她并非真正和他们待在一起,似乎她脑子里只装着一件事。另外两个男孩把脸埋进手心里,像孩童般啜泣。
尽管厨房里很温暖,莱勒还是冷得浑身直打哆嗦。
“米雅在哪里?”他想知道,“她还活着吗?”
安妮塔的回答是把来复枪转而对准他,她被白发掩住的脸通红无比。
“我们从来没打算害死她们任何一个,”她说,“比格尔答应我一切会解决的,最后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当世界走到尽头时,女孩会感激她们在地下毫发无伤。活着,那就是我们的想法。”她擦拭眼睛,“可是我的儿子不对头,我们控制不了事情的走向。”
黑暗空间很快被手电筒的光充满。警方带来新的骚动,沉重的脚步声和无线电通讯声,以及并没有传到他们这里来的尖厉说话声。安妮塔放下来复枪,皮肤皴裂的双手紧紧交握。
“他在外面的空地上,开枪打他的人是我,女孩们也在那里。”她指着戈然,“你们要提防他,他的行为从来都异于常人。”
一切发生得无比迅速,又好像无比漫长。他们给安妮塔戴上手铐时,莱勒看见她瘫倒在地,似乎在她的信念里,一切都结束了。戈然拼命抵抗。警察走到他面前时,他开始大吼大叫,用他的猎刀威胁他们。他的眼神变得很邪恶。
“这里没你们的事,”他怒气冲冲地说,“这是我们的地盘!”
是他的兄弟们让他放下了刀。他们包围他,用他们这些年里曾反复练习过的技巧对付他。他们把他扑倒在地,一个用膝盖夹着他的肩胛骨,另一个则从他手里把刀抽出。他们全都脸色苍白,不停哭泣。
莱勒一动不动地坐着,注视他们被带走,先是安妮塔,然后是男孩们。来了如此多的警察,他们在天寒地冻的雪夜跋涉,寒气让莱勒牙齿打战,说不出话。一位女警官过来询问他事情的经过,但他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人把一块毯子盖在他肩上,还在他手里放了一杯热汤。莱勒让水蒸气温暖他的脸,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汤是用来喝的。窗外乌黑一片,快速移动的火炬映照出幢幢人影。更多警车抵达了。现在大门洞开,有人站在他身旁,给他的头敷上药。他知道自己身上有血腥味,但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们杀死了我的女儿。”
那就是他唯一说出口的话。满脸笑意的警官似乎并不理解,可突然间她忙乱起来。
“抱歉我必须离开一下。”她说,然后消失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
莱勒追着她来到走廊上,在雪地里走得摇摇晃晃,于是他不得不再次坐下,身旁是一群警察和他们激动的说话声。
“我们找到女孩们了!”
那个警官慈眉善目,就算他在内心评判她,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让她忘掉医院病床和输液袋。米雅不习惯任何人如此全心全意地倾听她说话,也不习惯从头到尾解释任何事。她犹豫着,起初说得吞吞吐吐,但很快话语便一句赶一句磕磕绊绊地脱口而出。那位警官名叫哈森,他好像一点不在乎已过深夜,他连时钟都没看一眼。
“从头开始说。”他说。
米雅向他讲述她们来诺尔兰的火车之行,她们整个旅途都坐着,因为她们买不起卧铺。十几个小时里,她们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彼此。她们这些年搬过无数次家,但从来没有这次远。托比沃恩为人友好。尽管他身上有臭味,而且还收藏色情杂志,可西莉娅没有改变心意。不论她们搬到多远的地方,西莉娅总是西莉娅。她向他倾诉三角屋里她度过的孤独时光,而那又是如何驱使她走到外面进入森林。就是在那里,她认识了卡尔-约翰,在湖边。第二天她就戒了烟。他们之间是一见钟情。
她想起他身上独特的气味,能够抚顺万物。所有那些关于迫在眉睫的战争和毁灭的谈话。可能正是那些东西让爱变得危险。并非因为你在爱中变得盲目,确切地说,是因为你没有心思留意那些警示信号。她想知道莱勒会如何评价她这番推论,他是否会赞同。
哈森想知道是不是爱引领她去了斯瓦特利登,但她拒绝回答。她想远离西莉娅,想过独立的生活。她总是梦想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一个储藏柜里装满食物,父母不会喝醉或抽烟或光着身子四处走动的家。你拥有不必为之感到羞耻的父母。比格尔和安妮塔的行事奇特,还有他们关于即将到来的末世言论,但她选择不相信那些东西。
当她告诉他那间地窖和所有武器,还有比格尔向她展示自己储备的所有东西时狂热的眼神,她涨红了脸。戈然和他布满伤痕的脸——她一想到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了那些伤口,就觉得肚子疼。她原本觉得卡尔-约翰说他不希望她和戈然独处是出于嫉妒,事实上他是害怕他会伤害她。
“我知道他们很古怪,还有他们信奉的那些理念。可我没有太多可以用来比较的标准,我从来没有在一个正常的家庭生活过,我很感激他们接纳我。”
哈森点点头,好像他明白了。当灰蒙蒙的破晓阳光从威尼斯百叶窗透进来时,她的陈述由于疲倦而变得含糊不清,他离开去买回两杯咖啡和两个三明治,他们立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比格尔死了,他说,其他人在关押中。汉娜将会回阿尔耶普卢格的家,等医生同意她出院。
米雅试着想象比格尔死去的场景,脸色苍白,眼神定格地躺在一张白床单下。她无法相信。她也没有产生一丝悲痛。她想知道没有了可供她搅拌的汤锅或揉捏的面粉,安妮塔将如何度过狱中生涯。而从来没有离开过斯瓦特利登的卡尔-约翰又会遭遇什么?
“你们找到莱勒的女儿了吗?”她问。
哈森的眼中含泪,但他没有哭出来。
“我们找到了一具尸体,还没有确认身份,但一切证据都暗示它可能是黎娜。”
米雅靠在枕头上,她觉得筋疲力尽。一切如此不真实。她想到莱勒,他下垂的肩膀和乱糟糟的头发,似乎在对生活本身发出抗议。现在他会怎么样,如果最悲伤恶劣的事实最终得到了确认?他能应付吗?她一想到这些眼睛就刺痛不已,但是她也没有屈服于眼泪。
“媒体非常渴望采访你,”当他们喝完咖啡时,哈森说道,“但我没同意。我想你应该专心休养,你刚刚经受了一番严重的惊吓。据你的主治医师说,你摄入了剂量够放倒一匹马的镇定剂。”
“我很羞愧,”米雅说,“羞愧我曾和那种人住在一起。”
“别这么为难自己,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拍掉衬衫上沾的面包屑,站了起来。她突然感到害怕,害怕一个人待着,害怕人们指指点点,害怕现在会发生的一切。也许哈森注意到了,因为他偏了偏头,面色忧虑。
“你希望我联系你的妈妈吗?”
米雅嘴唇咬得发疼。
“不,但是也许可以给莱纳特打个电话?”
他们把那块空地下掩埋的她的所有残骸都挖了出来,可夏季的时候,他偶尔还是会去那里。斯瓦特利登如今就像古老森林中的一座废弃堡垒。掉落的枝叶和松针覆盖地表,涂鸦像丑陋的伤口一样布满腐朽的墙壁。牲畜全被拍卖给邻近村子里的农民了,空荡荡的牲畜棚里,被遗忘的干草冒出一股股酸臭味。莱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任烟灰落在地上。
现在米雅和他一起生活。他们一起开车到“银路”,摇下车窗,让森林的气息充盈在他们之间,莱勒指给她看那些他曾经寻找过的地方。他们在临时停车带停下,只为喘口气,当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车顶时,她就关掉广播。她不喜欢过多的噪声。
西莉娅会在周日打来电话。她在湖泊边的一个福利机构里有个房间,在那里她想画多久就画多久。她已经完成自我治疗,即将接受适当的外力帮助。她会学着照顾自己,不依靠一个男人和米雅。那都是她自己说的,莱勒可以看见现在她的女儿如释重负,她再也不用担负沉重的责任。
黎娜是被勒死的。戈然拒绝承认,可他的妈妈和弟弟们都是目击者。他勒死了她,然后把她扔在地窖里,任尸体腐烂。当比格尔发现后,他坚持埋葬了她。可是当时没有人说出任何类似敲警钟的话。
莱勒和米雅不怎么聊斯瓦特利登或布兰特一家。戈然和安妮塔正在等待他们的判决结果。米雅收到卡尔-约翰写的几封信,但她没有回信。他被送去遥远的斯堪地区和一个新家庭生活。检察官决定不起诉他和另一个兄弟。他们的成长经历构成减轻罪行的条件,那给了《每日晚报》一个大肆报道的机会。莱勒避免提及他,因为米雅会回避。如她所言,她很难原谅自己主动去和双手沾满鲜血的那家人生活在一起,而且她憎恨自己居然没有看出任何迹象。她想要不是自己如此天真,她也许可以早点救出汉娜。
汉娜偶尔会打电话来,她们的交谈通常会抹去她脸上的焦虑。她们在那个破旧压抑的地窖里不过只共度了几周,可那段时间对她们而言意义深远。汉娜很坚强,她向莱勒讲述她在地窖里度过的时光,以及她经受了些什么,他尽可能多地倾听,为了黎娜。因为他不想从她承受的痛苦中逃离,因为他需要了解一切。汉娜把那根发带交给他,黎娜的发带,他把它当作一个手镯戴在手腕上。只要他活着,他就永远不会摘下。
大老远就能看见黎娜的坟墓,被鲜花、燃烧的蜡烛,以及用黑色墨水笔写上感伤话语的卡片和标牌环绕。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两个人影背对他们站着。莱勒感觉米雅往他身边靠了靠,这样他们就并肩行走在沙砾路面上。安妮特抱着她的孩子,皱巴巴的小脸靠在她的肩上,他让他脚下的地面摇晃起来。他走到半路就停下,米雅像一个影子般站在他旁边。当安妮特看见他时,她用一只手遮住孩子光秃秃的头。托马斯则反过来用一只胳膊搂着她。他们看看莱勒,又看看米雅,似乎无法理清他们的关系,或者为什么是这种关系。他们走过来时,莱勒注意到安妮特的脸颊上有睫毛膏的污痕。过了好久都没人说话,沉默中只听见婴儿咿咿呀呀的学语声。最后安妮特伸出空闲的一只手,拉他靠近自己。他们尴尬地拥抱,中间隔着那个婴儿。莱勒碰到婴儿鼻上细细的绒毛,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这让他噙着泪水。
“谢谢你,”安妮特小声说,“把我们的女儿带回家。”
安妮特和托马斯离开后,他们在坟墓前站了很久。莱勒跪在冰冷的地上,觉得他从脖子到指尖的肌肉全都开始紧缩。米雅给花浇水,扯掉杂草,点亮被风吹灭的蜡烛。等她退后一步时,一切都布置妥当,恢复如初。她没有注意到狂怒占据了他的身体,他又如何地颤抖和啐口水。等到他开始拳打脚踢时,她才注意到。他捶打、踢打、撕碎所有美丽的事物,吹灭蜡烛,把花瓣撒得满天飞。他用手指挖泥土,直到十指染黑,直到呼吸急促、精疲力竭。米雅一直没动,直到他发泄完安静下来,她这才伸手扶他起来。
他们在阿尔维斯尧尔的一个加油站停车,和凯鹏一起喝咖啡。他终于取下印有黎娜照片的海报,尽管他没有特意清理海报留下的肮脏印记。走过去的时候,莱勒仍可想象她的笑脸。凯鹏不是那种沉湎于过去悲伤的人,他更愿意用麋鹿狩猎会的惊险故事、曲棍球比赛和其他一些不那么敏感的新闻来填充沉默。米雅不顾寒冷地吃着一个冰激凌。
“我想去打一头麋鹿。”她出乎意料地表示。
凯鹏低声笑着,用自己结实的手拍打莱勒的肩:“看来你得教你的女儿打猎了,莱勒。”
一个无心之失带来一阵致命的沉默。
她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死了。
话即将脱口而出,可莱勒看见了米雅脸上慌张的神情,融化的冰激凌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
“我会把我所知的一切倾囊相授,”他说,“哪怕并不太多。”
回家路上他让她掌握方向盘,尽管她没有考取驾照,并且夜幕也开始渐渐笼罩“银路”。他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它,他闭上眼睛,但还是能看见它在自己面前蜿蜒、伸展,像融化的雪水流过大地般,在路面分出路径,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结,不论好坏。最终它汇入大海,销声匿迹。要不是因为身旁存在的呼吸,他很有可能已被过去的绝望吞没。然而现在,他意识到他再也不需要无止境地在这条路上驾驶。
寻找结束了。
英文为Au Pair,一项流行于欧洲的青年活动,青年们为体验某国文化选择寄宿在一个东道主家庭,同时也协助寄宿家庭打理日常家务,照顾孩子。
一种可以遮住头、脸和脖颈大部分区域的帽子,一般只露出眼睛和嘴巴。
即勾股定理。
瑞典北部的港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