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子的脸上挂着一副超越沉痛悲伤、看透人生的表情。
“我在到这里来之前,先去了百货公司,乘坐电梯上上下下了好几次,在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后才坐上电车的。当时感觉像是我犯了什么罪一样。”
“您这是在讽刺我吗?”不知是不是良心的苛责,良助的心中从刚才开始就禁不住阵阵疼痛。
“那夫人您到底为什么特意到热海来呢?您是来劝我自首、好救出鹤冈先生吗?”
“我并不是想讽刺你,也不打算说出那种使你为难的请求。”隆子抬起空虚的双眼,转头看向窗外那副如画般的相模湾美景,好一阵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隆子转回身,语气沉重地对良助说:“只不过,我打算从此抽身而退了。在那之前,我想和那个人见上一面,倾诉一下我的心情,所以才来的,仅此而已。”
“您说的抽身而退——是指和鹤冈先生离婚吗?”
“是的……”
良助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刚才还害怕是比离婚更难收拾的事态,但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决心的话,他还可以多花些时间进行劝说,说不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要不您先去泡个温泉吧?来到热海而不去泡温泉的话,可能连旅馆都会瞎猜。在那之后我们再好好谈谈吧。”
隆子一言不发,但肩膀和颈部僵硬的姿态仿佛在暗示她心中无法动摇的决心。
在那之后,隆子与良助聊了两个来小时,没有吃饭就回去了。
很是担心的良助把她一直送到了车站,但在检票口分别时,隆子看上去意外地有精神。
他在回旅馆的路上边走边想,人一旦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果然是会不吐不快,可能正是这种心情才让她到热海来找自己的吧。这样看来还是有机会挽回局面的。
但是女人时常会采取男人完全无法预料的行动。
第二天晌午时分,一通电话打来找他,瞬间粉碎了他那一时的宽慰。
打来电话的是绫子。绫子情绪激动,声音尖锐地说:“木岛先生,那个人的老婆、隆子她自杀了。你知道吗?”
“自杀?什么时候?在哪儿?”
这通电话通过旅馆的总机切换到了内线,按理说是没有别人可以听见的,但良助此时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还警觉地环顾了四周。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感觉十几个小时前离开的隆子现在正站在这间屋子里,听别人告知自己的死讯。
“她从热海的锦浦跳下去死了。听说今天上午早些时候,尸体被打捞起来,从身上的物品辨别出身份的。她有没有去找你?”
“有……但是我把她送到车站,让她乘车回东京了啊。”
良助颤抖着回答,全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之前在杀人和处理尸体时候的恐怖与现在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可能隆子当时虽然进了检票口,却并没有坐上火车,说不定是坐到了汤河原附近又折返回来。无论如何,她把离自己旅馆很近的地方选作了自杀之地……
“但确实是她本人。我无法出面,所以让九鬼先生过去处理了。你呢?”
“我回东京……已经无法在这儿待下去了。”
“是吗?那我们今晚就见一面,商量一下今后的对策吧。等你回到东京再联系我。”
挂了电话后,他马上叫来账房的人,说自己有急事要回东京。这并不奇怪,旅馆的人也没有觉得不对劲,但无论是在旅馆玄关还是车站,他都感觉如芒在背,好像大家都在用看杀人凶手的眼光看他。
他一回到东京,就马上在新桥附近的料理屋约见了绫子。
听良助讲述完后,绫子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道:“那个人还真是做了件蠢事。只要活着,什么开心的事情不能做呢?”
但良助却无法坦率地赞同。
“话也不能这么说……就算在旁人看来非常愚蠢,但也有对本人而言绝对不可动摇的事情。我想,至少隆子夫人是想用自己的死来改变鹤冈先生的心吧。”
“你是想说她在阴曹地府里还祈祷着七郎能坦白一切、进监狱服刑?”
“倒也不是这么说……虽然她对我什么都没有说,但可能在心中会双手合十地祈祷吧——这次还请你承担罪恶,把那个人救出来。这样一来,说不定那个人会被我和你的心情打动,回归正途……”
“还真是个贞女。现在这个世道,开着飞机都难找到这样的贞女了。”绫子额头青筋凸起,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自首。我已经想好能对得上的说辞了。就说我去鹤冈君的事务所时看到桌子上放着那张期票,当时就觉得这个能有大用,就偷偷带了回去进行了加工篡改。这样一来,哪个检察官都无法把我们两个人一起定罪。”
“不行,这样不行。”绫子变了脸色,“那个人从里面放出消息来,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你被捕。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毕竟是那个人,肯定是有信心能既不让你受损、又能让自己脱身……如果你现在去自首的话……”
“我明白。我很感激这份心意,但想必隆子夫人自杀的消息已经传到鹤冈先生的耳朵里了吧。无论他多么坚强,但这个消息可是个炸弹。今天晚上鹤冈先生肯定会彻夜苦思吧。那个地方可是难让人保持清醒的……谁都说不准他明天不会突然崩溃。”
绫子的额头上又冒起了青筋。她双眉紧皱,垂下双眼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低头致意道:“那就麻烦你了。木岛先生,请把这句话当作那个人对你说的最后的请求。”
良助淡淡一笑,说:“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他自从接到那通电话之后,就感觉到肩膀上的重物忽然消失了一般轻松。
“若是鹤冈先生倒了,那我肯定也不行了。就算事不至此,考虑到我以前的那档子事,本来就是得蹲监狱的人,如果能在这时还了人情,倒也觉得心里通透……”
当天晚上,木岛良助就去警视厅自首了。
坚持否认的七郎与木岛的陈述刚好合乎情理。只要良助坚持说自己偷走了七郎认为毫无价值而随手放在桌上的期票并进行印章誊写的话,那么七郎就完全无罪了。
而且隆子在锦浦的跳崖自杀也给警察和检察厅带来了精神上的动摇。
没过多久,七郎就被释放了。释放之前福永检察官叫来七郎,语气严厉地说:“鹤冈君,你还真是个造孽的男人啊。”他严厉的语气中掺杂着一丝人情味。
“是……我真是对不起妻子……我们结婚还没多久……”
此时此刻的七郎也是一副沉痛的表情。
“说不定这是你妻子对你的死谏。希望这次你能痛改前非,今后可千万别犯这种错误了。隅田君的死就是最好的例子……你有这样的才能,即使不做金融业这种危险的工作,也还是能取得成功的啊……”
七郎此时虽然没有反驳检察官的话,但在心中却燃起了一股新的怒火。
隆子临终时的心情他太过了解。隆子的牺牲甚至让福永检察官都摆出了这副态度,七郎确实很感激,但他的本性当中却潜藏着想要把善意顶撞回去的东西。
——等着瞧,我一定会报仇的。
七郎在检察官面前低下头来鞠躬,口中却咬牙切齿地喃喃道。失去深爱女人的这股怒火没有让他对自己进行反省,反而让他把怒气撒在了川前工业的身上。
人们可能会说这是恩将仇报吧。
半年后,川前工业就因六千万的拒付期票而破产了。
虽然当时鹤冈七郎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但唯有少数的人才知晓,造成川前工业致命伤的期票,就是在空白期票上誊写公司正式发行的八百万期票上的印章伪造出来的,而流出这些伪造期票的正是鹤冈七郎。
江户时代初期的兵学者,以颠覆幕府统治为目的的“庆安之变”的主谋,由于计划泄露,被迫自杀。​​​​​​​​​
日本战国时期的义盗,白天打扮成商人模样,到处探听富户人家,夜里进行“抢劫”。​​​​​​​​​


第13章 杀人者的笑容
妻子的自杀和友人的被捕。
若用战争来打比方,可以说出现了一名阵亡战士和一名俘虏。这对于八百万的代价而言实在是过于沉重了。
如果只从物质方面去考虑的话,鹤冈七郎在之后发行了足以摧毁一家公司的伪造期票,并将相当于面额百分之几十的金钱收入囊中,姑且能自我安慰一番。
面对两人的牺牲,七郎痛心不已,但他强迫自己对自己说,只要顺其自然,时间会愈合这份伤痛的。
但是让他无法释怀的是自己的不败纪录不再完美。福永检察官装模作样地演了场戏,识破了自己的阴谋,这着实让七郎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下定决心要报复。
但以他的性格和犯罪理念,是不可能让黑社会的人持枪去袭击检察官的。
下次一定要完成一项完美的犯罪——无论是多么敏锐的警察,还是魔鬼检察官福永都束手无策的犯罪。利用法律的死角,获得完美的胜利——七郎坚信这才是最好的报复。
七郎卖掉了才入住不久的新房,开始和绫子同居。
毕竟要考虑到体面问题,不好在隆子尸骨未寒的时候就立刻让绫子住进家中。虽说如此,但七郎一直感觉隆子留给他的回忆就像空气一般充满了整个房间,所以即使坚强如他,即使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也无法独自面对这种气氛。
但不愧是自称恶鬼妻子的女人,绫子让七郎完全接受了自己。天生具有相同本质且犯下共同罪恶的人之间通常都容易产生相互的信赖感。
“亲爱的,你现在还想着那个人的事?”
在隆子去世后的某个晚上,绫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皱着眉头向七郎问道。
“算是吧,你为什么问这种事?”
“你昨晚睡觉时又叫了她的名字——即使不断地想让自己努力忘记,但也还是有无法忘怀的人和事吧。”
“嗯。”七郎只能苦涩地一笑。
“但是,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必须得赶快忘记死者的事情。”
“你在吃醋?”
“怎么可能——最后的赢家可是我。她就是自认为已经输了,才去自我了结的。”
这种单纯直率的断定很有艺伎的风格,但七郎却也不否定这种看法。
“我还在做艺伎的时候,从某位客人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灵魂的事。据说所谓的死灵和冤魂都是实际存在的,如果感到背部疼痛或是神经痛的时候,就是死灵在作祟。”
“那位客人是和尚吗?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还会听你说教。”七郎不着痕迹地想转移话题。
但绫子却穷追不舍。“不管是谁说的,确实说得没错。而且他还说,一个人无论从事什么,只要全身心投入在一件事情上,无论是多么厉害的怨灵都无法靠近……不过,一旦放松了精神或是松懈了气力,怨灵就会马上附身,导致那个人的失败。”
“呃……”
无论是年龄、学历还是教养,绫子都不够格,但今天所说的这番话却意外地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七郎虽然认为她所说的话荒诞可笑,却被吸引住了,不得不洗耳恭听。
“你也明白的吧?据说赛马的骑手一旦落马受伤,若不在恢复后立刻回到马背上,之后就再也无法骑马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这次的事件对我而言就像是一次轻伤,但若一直对这次失败耿耿于怀、一直对死去的女人念念不忘的话,要不就会再次失败,要不就会丧失再度出击的勇气了,对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绫子的眼中闪烁着狐狸般的光芒。
“我原本以为只有你是最了解我的……我确实不是一个能一生正正经经活下去的人。你等着看吧,不到半年之内必定会出现新的机运。等时机一到,我一定会勇往直前,大干一番。事到如今,也不能一直纠结于已死之人的事了。只不过对于代替我进监狱的木岛君必须有所补偿,等他出来之后,我一定保证他能够一辈子玩乐享受、不愁吃喝。”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你说出这种话了,真是太高兴了。”
绫子这副全力想挑起恶意的态度让七郎感到有些异常。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这么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个恶徒吗?”
“不是的,我只是想报仇。不,我是非常想让你报仇。”
“向谁报仇?”
“向检察官。我恨不得能狠狠地整一整那个抓你的福永检察官。”
七郎不禁感到一丝战栗。确实,这个念头现在牢牢占据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但他只是将这个念头深藏心里,并没有在言语和态度中表现出来,为什么绫子能看穿他的心思呢?
这可能是不仅肉体,而且连灵魂都同化了的男女之间才会出现的不可思议的精神感应吧。在听到死灵和冤魂时七郎本来嗤之以鼻,但现在却第一次开始相信了灵魂的存在……
昭和二十八年二月,股价开始创纪录地暴跌。
当然,之后去反观昭和二十七年的牛市,那种盛况也确实异常。
比如当时与东京海上并称为两大大户股票的平和不动产,一年之内股价从一百三十日元狂飙了七百日元,达到了八百三十日元。
从年末到第二年年初的这段时间里,有数不清的股票连日涨停。
任何一家证券公司的门前都门庭若市、人头攒动。
把一沓一沓钞票塞进背囊的农民都为了买股票而每天到兜町去,交易额也是前所未有的高。
而这种状况的反作用在二月上旬出现了。
最开始人们都只认为这是股市的自律作用而已,但随着吉田首相解散内阁以及斯大林去世,人们的脸色开始不对劲了。
任谁都明白,斯大林的去世意味着被认为会变成百年战争的朝鲜战争的结束。
所有股票的股价如同雪崩般暴跌。平和不动产的股价跌到了三百七十日元,但这还算是好的。
某家招牌股票在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之内,从四百五十日元暴跌到低于股票面额的三十八日元。
大家都认为尚未完全康复的日本经济再一次面临不可收拾的局面。
就在这个所有的经济行业人士都面无血色、战战兢兢的时刻,鹤冈七郎却再次感到绝妙的时机来临了。
由于七郎提前感受到了危险,而在年末将大部分的持股换成了现金,这次股市暴跌对他只造成了很小的损失。
而且这种异常经济形势直接影响到了金融业。只要股票市场不景气,市中的金融业者就会立刻变得忙碌起来,这就创造出了施行金融犯罪的绝佳环境。
七郎的心中燃烧起熊熊的斗志,他想抓住这次机会、在半年之内获取上亿的巨额财富,建立起能与当年的三井、三菱匹敌的财团,从而结束自己的犯罪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