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宣布开会之时,尹队长和别修尔组长进来了,坐到了后面黑影里。这使章洋皱了皱眉,似乎胳臂上被拴了一条绳子,绳子的一端捏在坐在后排的那两个人手里,使他觉得不能举动自如。但另一方面,他告诫自己更要精神抖擞地把打枣活动开展好。
可惜,尼牙孜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一句话重复好几遍,令人生厌。在章洋面前,尼牙孜口若悬河,妙语生花,他不愧是用舌头攻占城堡的好汉。而现在怎么是这么一副窝囊样儿?其实,这也不奇怪,货卖与识家。赏识唤醒着灵感,而怀疑与打量扼杀着才能,这是个人与世界互动的定理。这条规律对于尼牙孜是分外有效的。
“完全是胡说八道!”尼牙孜说完以后,从最后排站起一个人,他大声说。他就是艾拜杜拉。“你说是我打了你,请问,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用什么打的?怎么打的?有什么证人?既然是我打的,你为什么对救了你的新生活大队的民兵排长却说是自己摔的呢?再请问社员同志们,尼牙孜您也说一说,我打过人吗?说谎也总要沾点边儿呀!”
章洋一怔,本来,他已经布置了何顺把艾拜杜拉找到一边去个别谈话的,这个该死的何顺怎么又把他放到了会场上呢?
尼牙孜定了定神,这些问题他倒是事先进行了多次准备,他说:“是你打的我。就在前天晚上,天黑以后,可能是九点多,也可能是更早或者更晚,你一鞭子抽倒了我,跳下车来照着我鼻子就是一拳,打得我鼻子出了血,门牙也活动了,我疼得昏了过去,昏了以后你还怎么打我我也就不知道了。那是在新生活大队过来一点那个坟圈子边上,旁边一个人没有,真有人,你还敢打吗?至于新生活大队的民兵排长,他是你的朋友,我敢告诉他是你打的吗?不信问问马厩的饲养员,那天你是不是回来得特别晚?为什么回来得晚,就是因为你打了我?”
“好!”章洋心里暗暗赞道,“像这样还差不多,再像刚才那样窝窝囊囊,可要把人急死!”
尹中信动了一下。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拿着那张纸似乎在犹豫。后来,他把纸又夹到了笔记本里。
“我再问问您。”艾拜杜拉问道,“那天我赶的哪辆车?拉的什么东西?套的几匹马?”
“拉肥料嘛,胶皮轱辘车嘛,两三匹马嘛。”尼牙孜顺口回答。
“错了!恰恰那天我没有去拉肥料而是给大队拉的胡麻渣。套的不是胶皮轱辘而是四轮槽子车!”
“天那么晚了我哪里看得清!”
“你要老实一点,”章洋指斥艾拜杜拉说,“到底是你审问他还是他审问你!”
“谁有问题就应该审问谁!”伊力哈穆实在忍不住了,他参加了一句。
“社员同志们,章组长,他是在彻头彻尾地撒谎!”艾拜杜拉有些激动地放大了声音,“我那天回来根本不是九点多,平常,我出车早,下午四点以前就回来了,那天因为出了点事故,耽误了一些时间,天也不过刚黑,时间最多六点,怎么会是九点左右!”
“我又没有表!也可能是六点多吧。”
“不可能,”米琪儿婉忍不住发了言,“新生活大队的民兵排长把你救到医疗站的时候我在场,那时候已经有十点多钟了,你脸上的血还没有凝固呢,再说,你要真是昏倒在雪里四五个小时,恐怕也早冻出毛病来了!”
“我…我…”尼牙孜支吾了。
“还有一个问题。”艾拜杜拉说,“我已经了解到,你是昨天清晨天刚麻麻亮离开新生活大队医疗站的,不到六点钟,路上,你搭的察布查尔奶牛场的便车,也就是说,你六点半左右已经回了村,但是,直到九点你才回的家,这以后才传出来什么挨了我的打的瞎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老老实实讲,你到谁那里去了?是谁给你出的主意栽赃给艾拜杜拉?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吗?”伊力哈穆问道。
“这个,我这个…”尼牙孜完全支持不住了。再高明的舌头也经不住事实的打击。
会场活跃起来,社员交头接耳地议论。有一个妇女大声喝斥她的孩子!“好好坐着,别乱吵!听着点儿!尼牙孜泡克又出洋相了,有意思的很呢!”她的话说的声音太大了,口齿又清晰,惹得全场笑出了声。伊力哈穆、艾拜杜拉也都笑了。
幸亏章洋听不懂民族语言,否则他如何支持得下去?言语不通,大大地便利了章洋我行我素,胡干硬顶。
“我伤还没好,我头昏…”尼牙孜向章洋告饶。
章洋阴沉地站了起来。他先用手势止住了大家的说笑。然后,他用一种非常冷酷的声调向伊力哈穆说话,他汲取方才叫伊力哈穆站起来时险些下不来台的经验教训,他不再高声叫嚷,尽量用一种阴冷的调子来增加自己的话语的分量。他说:
“你也太猖狂了!你应该明确自己的身份!看清形势!你要顽抗到底吗?你至少要想想你的老婆和你的女儿!我们的几百万人民解放军是干什么的?我们的公安局、法院、劳改队是干什么的?你怎么不想想?现在,不准你发言,艾拜杜拉,也不准你发言反扑!你们竟在今天的会上继续打击和迫害尼牙孜同志!你们只有死路一条!”章洋终于没能再控制住自己,他又大叫起来,“现在是自由发言,批判伊力哈穆!”
章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提醒伊力哈穆注意自己的身份,他等于已经释放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他有足够的理由把伊力哈穆彻底压倒了,倒、倒、倒…他又快乐又急躁,他几乎是念念有词了。
没有人出声。
按照扎根串联的办法,根据“根子”尼牙孜的推荐,为了准备当晚的小突击,章洋自己并让何顺和萨坎特分别找了一两个积极分子或培养作积极分子的对象谈了谈,动员他们批判伊力哈穆,他们也都点了头。但是,事到临头,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方面因为时间太紧迫,一方面也因为章洋有一个估计,他认为只要一公开突击,在会议上一让伊力哈穆站起来,一般规律,总会有几个人一拥而起把“批判”倾泻在他的头上。他没有十分重视会前的发动积极分子的工作,如今,竟真的没有人说话。
他没有慌。停了停,他自己又讲上一段:“这个伊力哈穆的态度…”他开始讲了起来。在农村主持这种无人发言的会他也有经验,遇到这种情形他一面不断地喊着:“谈一谈,随便谈,”一面不停地隔一会儿自己讲上一段,不管前后重复也好,前后矛盾也好,前后毫不相干也好。最后,他仍可以作一个会议的总结:“今天我们的会开得不错,由于时间的关系发言不太普遍…”如此这般,功德圆满,在他运用这套办法来度过会议的后半部分的时候,尹中信站了起来。他尽量悄悄地、不引人注意地向煤油灯走去,走到章洋身边,他递给章洋一张纸。然后,他连忙退了回去。
章洋不快地、懒懒地打开了纸页,他把纸页放到了自己的眼前,看了几个字,他的脸色变了。纸页上是这样写的:
老章,今晚新生活大队工作组汇报过了,他们已掌握了你队尼牙孜挨打的详情。所谓队长指使其弟弟打了他云云纯属捏造。容会后再谈。
尹即时
章洋看着这张纸,头一个反应是暴怒和不信。新生活大队从哪儿来插上一杠子!他们从哪里了解尼牙孜挨打的详情?脱离开爱国大队七生产队的阶级斗争大局,你怎么可能查得清尼牙孜的挨打?简直是莫名其妙。伊力哈穆嫉恨尼牙孜取得了我的信任,指使艾拜杜拉打了尼牙孜。事实证明艾拜杜拉那天就是天黑以后才回来的,这样合乎逻辑,堪称四清与反四清斗争的极富典型性的事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尼牙孜挨打一事难道还有别的说法?难道还可能有别的说法?尹中信怎么这样轻率,这样偏听偏信。听上几句话就当真写这么个条子来,真叫人生气!
继而,他的脑子乱了。如果尼牙孜说的是假的而尹中信写的是真的呢?为什么伊力哈穆、艾拜杜拉他们态度是这样强硬?为什么尼牙孜突然对答如流突然又吞吞吐吐,这样不稳定?为什么他们反而向尼牙孜提出一系列问题,问得尼牙孜狼狈不堪?我的天,如果真是这样将把他章洋置于何地?他仿佛听到了伊力哈穆的胜利的笑声,他仿佛看到了尹中信、别修尔在指责他,何顺他们在指责他,他将怎么有脸再到大队或者公社开社教干部的会议…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章洋头发胀、眼发花、喘气发紧的时刻,从会场的一角缓缓地站起了一个人,他衣着整齐,气度雍容,黑胡须留得颇有风采。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惶惑的、驯良的、带几分傻气的笑容,他半伸半曲地抬了抬手,非常守规矩地问道:“我有几句话要说,可以吗?”
章洋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看着这个已经极大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的人,觉得很面熟。他问玛依娜尔:“这是谁?”
“库图库扎尔大队长嘛!”玛依娜尔说。
“我们通知他来开会了吗?”
玛依娜尔耸耸肩。
“自己来的吧,”萨坎特说,“他户口在这个队,他算是这个队的社员嘛。”
章洋点点头。他听着库图库扎尔说话的译文。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在这个会上说什么,和伊力哈穆老弟一样,我们在这个运动中,是被审查、被批判的对象。但是在这个会上,听了章组长的讲话,我很激动、很受教育,我好像在夜雾中看到了光亮,在风雪中找到了炉火。我心里暖烘烘的。我们这些人,犯了四不清的错误,怎么办呢?执迷不悟,行吗?对抗到底,行吗?消极悲观,徘徊观望,行吗?都不行。都不好。只有虚心检查自己的错误,低头认罪,才是唯一的出路。伊力哈穆是一个不错的同志,他当队长也有一定的成绩,但是,成绩并不能掩盖错误,长处也不能掩盖缺点。正如人们说的,成绩不说跑不了,问题不说不得了。我知道,您不承认自己是四不清干部,您不愿意承认。但是,不承认是不行的。难道在毛主席提出四清以前你就清清的了?您就那么高吗?您就那么纯粹,您就那么了不起?难道是毛主席提错了?随便举一个例子。难道您没有在社员家里吃这吃那?这就是多吃多占。当然,您并没有这样说,您没有说:‘我是队长,若不好好招待我就要把你们如何如何…’请问,哪里有这样的葫芦脑袋这样说话呢?但是,社员为什么招待您呢?他们尊敬您,他们希望获得您的好感,因为您是队长。难道您在每家喝的奶茶、吃的拉面都交够了粮票钱票?不,您没有交的,这就是多吃多占,这就是经济上不清。算了,何必要由我说呢?您的事情您自己知道。包括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我们应该严格要求自己,虚心检查自己的错误,不要对自己留情,不要怕丢面子,没有批评和自我批评,就没有进步,就会变修。听到批评应该高兴,哪怕只有百分之五正确的批评也是值得欢迎的。这就是我们应该采取的态度,这也是章组长所教育我们的。可是您,伊力哈穆同志,伊力哈穆队长,伊力哈穆兄弟,您为什么要顶牛呢?您为什么把自己摆在一个特殊的地位,不准审查,不准批评呢?不,这是不好的,这是很不好的,这真正是不好的。这才是关键,这才是问题的所在。至于谁打了谁了,尼扎洪如何如何了,这是次要的问题,我们今天开会不是为了帮助尼扎洪,也不是仅仅为了一个打人的事情,打人是不好的,被打的人是疼痛的,今后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努力,搞好四清,在章组长和各位干部同志的领导下,学习工作,胜利前进…”
真是一场及时雨!大河挡路的时候搭起了一道小桥,饥肠辘辘的时候落下了一盘抓饭,穷困潦倒的时候捡到了一袋黄金,脓血淋漓的时候贴上了一块老店祖传的狗皮膏药。库图库扎尔的和颜悦色缓解了会议的僵局,库图库扎尔的高谈阔论冲淡了挨打事件的进退维谷,库图库扎尔的低声下气突出了章洋的尊严面子,包括库图库扎尔的空话连篇,啰里啰嗦对于此时的章洋来说也是恰恰必要的——为了稳下心来确定对策,他需要一些时间。他内心里油然产生了对这个通情达理的大队长的感激之情。
终于,库图库扎尔讲完了,越讲,就越轻松了,最后,在一种皆大欢喜的调子中,他结束了他的发言。
伊力哈穆要求发言,没有获准。现在还不见好就收,更待何时?于是,章洋总结道: “今天的会开得很好,很成功…会议的成绩和经验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发言很热烈,敞开了思想,展开了争论…第二,中心很明确,围绕着一个端正对运动的态度问题,对伊力哈穆队长进行了必要的帮助…第三,进行了初步揭发…这不过是刚刚开始,今后,这样的会还要开二十次、三十次…”
在他的总结中,三次提到了“那位同志”(库图库扎尔)的发言,一方面表扬和肯定他的模范的态度,一方面暂用库图库扎尔的“务虚性”很强的发言抹去对于尼牙孜挨打事件的注意。
小说人语:
或曰,有用人唯贤的,有用人唯亲的,没见过用人唯臭的。
然而这当真可能。这不是小说学的虚构,这乃是生活的经验。原因很简单,例如章洋的脱离实际、脱离生活、脱离人民,颟顸乖谬而又好斗成性,他只能抓住几个臭不可闻的尼牙孜跟着他干。
只消看看某个人用了些什么人,就知道他的吉凶后事了。
喝令“站起来”是那个时代的常事,以致甘肃等地出现了一对单词:“站会”,指在会上被批斗。“坐会”,指正常与会。能不三思?
动辄给人扣上破坏、胆敢、阶级报复等帽子,语词膨胀造成语词贬值,而恐吓有可能逐渐成为政风。
亲爱的读者,你或你的双亲,可有过那种被蛮横地“突击”的历练?尊严的剥夺、与人为恶的风气、号称发动群体的盲目性与无人负责性,痛心疾首的往事啊…
有一个非常严重的词儿叫做污辱,我们这里曾经太不把污辱当一回事儿了。回过头来,还怎么要求堂堂正正的人格!
第四十七章
?
四清工作队的内部斗争 尹中信对章洋的严厉批评
章洋伺机反扑何顺对章洋的软反抗
章洋在库图库扎尔导引下动员泰外库斗伊力哈穆
?
散会之后,章洋头一眼看到了坐在墙角的何顺。他走了过去,气呼呼地问道:
“怎么搞的?”
“什么怎么搞的?”何顺眨一眨眼,浑然无觉。
“我不是跟你讲清楚了吗?今晚要找艾拜杜拉谈话,要把他拖住,不要让他到会场来…可你…”
“您什么时候这样讲过。您没有讲过啊!”何顺慢条斯理地,似乎是一边考虑着一边说。
“我怎么没讲过。我说,他来了会场反而会给尼牙孜施加压力,而且,他和伊力哈穆一唱一和也很不好,我没有说吗?”
“您说了,您说他的态度不好,让我端正他的态度。我也和他谈了,他保证要如实把事情告诉大家…后来就没的谈了。我还怕谈话时间过长影响他参加会议…既然会议说的是他的事情,应该让他受教育啊…”
“受什么教育…简直是糊里糊涂,真不知道长着个脑袋是干什么的!”
其实,这个锡伯人才不糊涂呢。锡伯族,是一个很小的民族,又是一个生产和文化都相当发达的、十分自尊地保持了自己的特点和传统的民族。他们的先人生活在东北,清代从军全体来到了新疆,并在察布查尔、霍城、塔城一带定居下来。在近百年的新疆的风云变幻之中,锡伯族一直是稳定的,和各族人民都团结得很好。在何顺这个年龄不算大的干部身上,同样体现了锡伯人的清醒、机敏而又极其谨慎、耐心,有时甚至更颇有些大智若愚的味道。从来到这个队,他就看出了章洋的别扭劲儿,他看不惯。他试探着和章洋谈了几次,他发现章洋对待他好像大人对待一个鲁钝无知的孩子。他看过几部汉族作家描写少数民族生活的书,他早发现过一条,在某些作者笔下,少数民族(而且不管是东北、西北、西南的少数民族)都具备愚昧和幼稚的特点,比孩子还容易受骗上当,比孩子还容易觉悟奋发,慷慨起来似乎随时准备倾家荡产,顽固起来似乎智力低于黑熊猩猩,迷信起来似乎到处都是咒蛊巫祝,快乐起来似乎到处是求婚接吻,说起话来似乎连篇累牍都是花里胡哨的谚语比喻。他想,他在章洋眼中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不开化而又不好理解的人。他不但没有说服章洋的希望,而且没有与章洋认真的讨论的可能。他只好接受章洋的一意孤行,同时又力所能及地做一些抵制错误、保护良善的事。于是,今天晚上,在与艾拜杜拉谈话的事情上,他有意地放艾拜杜拉到会场,然后用装糊涂的办法在章洋面前搪塞过去。
好在本来章洋就认为他糊涂,他个头不高,两眼不大又不炯炯,胡子稀疏,面孔声调都较平板,走路说话慢慢腾腾,对外界的反应显得迟慢而且似乎有些淡漠,穿的衣服不新不旧,不长不短,毫无特色。这样一个人,章洋哪里看得出他的智慧和心思?章洋又哪里想得到他的灵魂的深厚的内蕴?把别人都看成糊里糊涂、呆头呆脑的人,事实往往证明,恰恰是他自己才是个十足的呆鸟。
埋怨完了何顺,而且为何顺的不中用颇觉哭笑不得之后,章洋来到了尹中信与别修尔这边,他拿出了尹中信给他写的那个纸页,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尹中信没有马上转过头来,他正和别修尔在说着话。转过头来以后他先看了看会场,提醒章洋说:“把煤油灯熄了吧。”
熄了煤油灯,点起了一盏马灯。尹中信才说:“今天晚上你这是开的什么会?”
“什么会您不是看到了吗?”
“谁同意你搞这种盲目的‘小突击’的?”显然,章洋的不礼貌的回答使尹中信也有点火了。
“您说过,要严肃处理尼牙孜挨打的事情。”
“我说先让你调查落实,你调查了吗?落实了吗?”
“尼牙孜就是挨打了嘛,牙都掉了。”
“谁打的?新生活大队工作组和伊宁市有关派出所配合作了调查,尼牙孜那天去伊宁市,是因为和他的狐朋狗友赌钱发生纠纷,被人家埋伏着打了。这和伊力哈穆有什么关系?”
“真的?难道…”章洋的口气里仍然流露着怀疑。
这种口气进一步激恼了尹中信。“事情就是这样,尼牙孜栽赃诬陷,品质太恶劣。这两天我去了庄子和三队四队。看来这个大队的社员对尼牙孜的反映都很不好,相反,他们都讲伊力哈穆的好话。可你呢,却开这么个会说伊力哈穆指使别人殴打尼牙孜…”
“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晚上来就是为了把这个情况通报给你。你呢,不调查、不研究、不和群众商量、不请示,已经开了这样一个会,我已经来不及拦阻你,只好看着这里各色人等的情况。老章,我们搞四清,和原来农村的干部关系严肃一些,以致紧张一些,这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但我们总不能混淆是非、颠倒敌我、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什么伊力哈穆站起来,到底站不站起来,这算是干什么?斗争会吗?谁批准的?你这样搞下去,只能败坏工作队的声誉,把农村搞乱,到头来,把毛主席提倡和领导的四清运动搞到邪路上去!”
尹中信停了停,章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没有也无法再申辩。前一段,他以为尹中信是一个和和气气的好好先生,他自己也就越来越不检点,有些放肆,没想到,今天批评起他来毫不留情,他失算了。
“三天以后,在公社召开各生产队工作组长以上的社教干部会议,在这个会上,你要作自我批评。等我回去研究一下,工作队部考虑对你今晚的做法要不要通报批评。关于你们整个的工作,别修尔同志负责帮助你们总结一下,坚持正确的,纠正错误的,要听取社员群众和各方面的意见。”尹中信严肃地说。
“小突击”的会一散,伊力哈穆就找着米琪儿婉告诉她:“我今夜在里希提书记家。”然后,他跑步去到里希提身边,陪同他一起回了家。
“您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伊力哈穆快乐地埋怨着,帮助整理这个由于二十多天主人不在而显得冷落了的屋子。他点上了灯,加旺了火,扫净了地。他们相互闲谈,好长时间谁也不提刚刚开过的会。伊力哈穆只是问候病情,问候住医院的生活,问候伊宁市解放路新落成的大百货门市部。里希提呢,询问生产,询问分配,询问有线广播喇叭和试验站,特别关心地询问我们的技术员女儿杨辉。里希提还强迫伊力哈穆用他从伊宁市买回的肥羊肉炒了一盘菜,又炒了许多葵花子,烧上茯茶。不顾天时已晚,他们吃菜喝茶嗑瓜子,同时海阔天空地说闲话。如果只是从表面上看,你也许以为是两个轻松无事的农民,正在用小吃和闲谈的庸人情趣来消磨这冬日的漫漫长夜。
“我好了…其实早就好了。下午四点多到的家,收拾收拾屋子,我到别修尔组长那里报了一个到,谁也没见,吃过饭到你们这边来,我本来是要找你的,谁知道正在开会,我进门的时候正在大喊大叫地让你站起来…真想不到!”里希提摇摇头,苦笑了。
伊力哈穆没有说话。
“人生病的时候爱胡思乱想。 医院的病榻上我曾经想过,我们这一辈子的斗争可真不少,从小就斗争,马不停蹄,一直斗到老。我们和马木提乡约和依卜拉欣巴依斗,和国民党斗,和艾尼巴图艾尼巴图,混入三区革命队伍的一个反动地主,打着革命的旗号搞民族分裂,后逃往国外。斗,和美帝国主义斗,和富裕中农的资本主义倾向斗,和坏人斗,和苏修斗…谁想得到,四清运动刚刚开始,我们和真正的敌对势力、阶级敌人、贪污分子和蜕化变质分子的斗争还没怎么展开呢,章组长却斗开了你!”
“有什么办法?我也只好和他斗起来。”伊力哈穆笑了,又叹了一口气。
“是的,我知道,我们这一代人一天也不能停止斗争。我们的生活叫做小车不倒尽管推,你斗人家,人家也斗你,有时候会斗得天昏地暗。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处在斗争的漩涡之中,上下四方都要注意观看,左右前后都要细细听,不管从哪个方向打来什么敌人,我们都要迎上去斗,一边斗一边种地收粮;一边斗一边挤奶酿酒;一边斗一边娶妻嫁夫,生儿育女;一边斗一边办喜事,请吃饭,且歌且舞…”
“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过来的。今后,我们的生活也是这样。我们即使睡觉的时候,也要睁着一只眼。”
“是的。我们不能松懈斗志。但是,在我刚进医院病重的那两天,我也曾经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真的病治不好闭了眼,我给咱们大队留下点什么呢?十几年来乡亲们信任我,让我做大队的工作。十几年来我斗倒了、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的坏人,一个又一个的阻碍。我们留下了战斗的脚印。然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们得到了什么呢?斗争本身,似乎并不是目的。按理论的说法,扫清障碍,是为了发展生产,为了改变贫穷和落后,为了根本改变我们的土地、村落和生活,为了富裕和文明。这方面的工作,还远远没有做多少呀!那时候我想,等我出院以后,我要好好计划一下,要多拿出一点时间抓生产和建设…”
伊力哈穆点点头,但是他仍然不能完全理解里希提的心情。他问:
“什么叫多拿出点时间搞生产建设呢?您的意思是少斗一点吗?那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