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众人抵达陵州,又忙碌几日,终于把老太太安葬了。
入夜,陈敬宗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床上,确定没有一只小虫,再在外面一圈撒上驱虫的药粉。
华阳这才上了床。
陈敬宗抱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你说,咱们为何会重生?”
华阳:“都有遗憾吧,想重新活一次。”
陈敬宗:“你有什么遗憾?”
华阳笑了笑:“太多了,一口气说不完。”
陈敬宗:“……我还以为你只有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这一个遗憾。”
华阳:“当寡妇算什么遗憾,姑母也是寡妇,现在过得别提多逍遥了。”
陈敬宗:“你可别羡慕她,长公主是没遇到合适的,但凡遇到一个处处都让她满意的,她没必要养那么多面首,面首多,只能说明每一个都不够中用。”
华阳没接这歪理,问他:“你有哪些遗憾?”
陈敬宗亲亲她的脸:“我的遗憾也挺多,你之前冷落我的每一个晚上都是遗憾,我都得给弥补回来。”
华阳推了他一把。
陈敬宗笑:“除了这个,还有三个大遗憾。”
“第一,死在了白河岭,没能带着大兴左卫的兄弟回去。”
华阳听了就难受,安慰他道:“这辈子不会了,这回你有了准备,肯定能带着他们化险为夷。”
陈敬宗颔首,是啊,他有了准备,也有了怀疑的目标,这一次不但他与兄弟们会好好的,还会早早叫那人身败名裂。
“第二个遗憾,是死的太早,没能建功立业。”
“这个简单,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不愁没机会建功。”
“嗯,最后一个遗憾……”
陈敬宗摸了摸她的小腹:“我也想当回爹。”
华阳靠到他怀里,承诺道:“会有的。”
元祐三年,腊月。
陈敬宗一直都没忘了,刚重生的时候,华阳说她死在了这个腊月,死于一场非常严重的风寒。
为此,他直接跟朝廷告了整个腊月的假,提前二十多天开始了年假。
元祐帝特意把他叫进宫,询问怎么回事。
陈敬宗:“臣冬月三十的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长公主这个月会染上一场风寒,病得十分难受,所以臣才告假,亲自照顾长公主才能安心。”
元祐帝:……
若不是姐夫一直都把姐姐当成天,他绝对不会信这种狗屁理由,而是怀疑姐夫故意偷懒。
“那你好好照看着,有什么消息及时报给朕。”
“臣遵命。”
陈敬宗回了长公主府,开始了每晚都要醒来几次替长公主检查被子有没有盖好的不安生活。
他是真的不安。
他的死劫早过了,戚瑾也早因通敌被抓了现行而被治罪,如今新政顺利哪哪都好,唯独华阳的死劫还没破!
如果有人要杀华阳,陈敬宗大可以抓住对方,偏偏害死华阳的是一场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寒!
为了这个,陈敬宗早早跟吴润打过招呼,长公主府里凡是有风寒症状的,一律给假,什么时候彻底养好了什么时候回来。
除此之外,陈敬宗还让长公主府的家养郎中每日早晚来给华阳把平安脉。
驸马跟疯了似的,朝云四个大丫鬟都被感染得紧张兮兮。
华阳不得不跟陈敬宗说了实话,她并不是死了才重生的,只是喝了药晕晕乎乎地睡着了,梦里回到了这世。
陈敬宗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
华阳:……
她不再多说。
腊月初九的早上,郎中又来把脉。
这次,郎中多耽误了一段时间,还把朝云几个丫鬟叫到一旁,单独询问了几个问题。
陈敬宗登时变了脸色。
华阳垂眸,看了看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心中已有猜测。
果不其然,郎中回来时,满面笑容:“恭喜长公主,您这是喜脉。”
华阳回以一笑。
陈敬宗跌坐在椅子上。
华阳:……
长公主只用眼神嫌弃,四个大丫鬟先后笑出声来。
陈敬宗在笑声里回神,喉头滚动,他看看长公主平平无奇的小腹,再看向郎中:“当真?”
郎中笑道:“千真万确,其实前几日老夫就怀疑长公主有喜了,只是脉象还浅,不敢断言。”
陈敬宗点点头,叫丫鬟们送郎中,顺便给赏。
无关的人都走了,陈敬宗小心翼翼地抱起华阳,去了内室。
让华阳平躺在床上,陈敬宗对着她的小腹发起呆来。
华阳:“不就是怀了,至于你如此?好歹家里也有五个侄子侄女。”
陈敬宗:“侄子侄女能跟亲生的一样?我种了两辈子的地才结这一个果,当然要高兴傻了。”
华阳:……
她往肚子上盖了一层被子,警告他道:“现在孩子还没出生,再允许你口没遮拦一年,等孩子出生了,你再这么没个正经,就自己搬去流云殿过吧,别想带坏我的孩子。”
陈敬宗:“怎么着,你要去父留子?”
华阳瞪眼睛。
陈敬宗:“行行行,孩子在你肚子里,你最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华阳这才收回视线。
陈敬宗:“若是个女儿,按照你说的法子养,养成你这种脾气将来才不会被人欺负。若是个儿子,那得听我的,皮糙肉厚,被谁欺负都不怕。”
华阳:“儿女都得听我的。”
她绝不会放任陈敬宗将孩子带成他这种口没遮拦想怎么气人就怎么气人的性子。
陈敬宗目光复杂地看过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嫌弃我。”
华阳:“什么时候我都嫌弃你。”
陈敬宗忽地一笑:“又嘴硬,你真嫌弃我,孩子怎么来的?”
华阳:……
次日,陈敬宗带着长公主回陈府显摆了一圈,然后再去宫里显摆。
戚太后很高兴,元祐帝则是兴奋,他终于要当舅舅了!
“母后,宫外条件简陋,不如让姐姐搬到宫里养胎,如何?”
戚太后笑着看向女婿。
陈敬宗脸都黑了,掩饰都无法掩饰。
元祐帝:“怎么,驸马不愿意?”
陈敬宗公然顶了皇帝一句:“臣就是不愿意,每次进宫报喜,皇上都要留长公主住一段时间,您再这样,下次臣不带长公主进宫了。”
元祐帝:“那是朕的姐姐,也是朕的外甥或外甥女!”
陈敬宗:“明年您就大婚了,等着宠您自己的媳妇孩子去。”
元祐帝:“你好大的胆子!”
华阳:“都闭嘴。”
陈敬宗、元祐帝:……
当天下午,华阳就与陈敬宗出宫了。
马车上,陈敬宗搂着她道:“你果然还是更舍不得我。”
华阳:“当然,弟弟只能嘴上关心我,夜里给我端茶倒水的还得是你。”
陈敬宗咬了咬她的嘴唇。
华阳的产期在九月。
她让陈敬宗精心照顾了前面的九个月,到了真正随时都可能发动的时候,华阳还是进了宫。
因为宫里有母后。
如果是瓢泼大雨的山路,陈敬宗的陪伴会更让她放心,生孩子这种事,华阳更依赖自己的娘。
戚太后温柔耐心地守着女儿。
元祐帝为即将到来的孩子雀跃,同时,他也还是关心自己的姐夫的,特意叫人打扫出一间值房,允许姐夫在宫里过夜,万一姐姐夜里发动,也方便姐夫随时赶过去。
陈敬宗毫无怨言,因为这是华阳想要的,只要她过得舒服,只要她与孩子平安,他在哪都行。
初八这日黄昏,陈敬宗又去栖凤殿用饭。
元祐帝、戚太后都在。
元祐帝拿出一张红纸给陈敬宗看:“这是朕精心挑选出来的名字,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陈敬宗不接:“皇上还是留着给您将来的孩子用吧,臣读过书,自己会起。”
元祐帝:……
华阳:“你们俩都歇歇吧,乳名我自己起,大名我已经托了孩子他祖父帮忙。”
孩子的祖父是谁呢,当然是本朝首辅、堂堂帝师,曾经的十九岁状元郎!
元祐帝沉默了,陈敬宗幽幽地瞥了长公主好几眼。
戚太后只是笑。
用过晚饭,陈敬宗单独陪华阳坐了会儿,这就去了他的值房,才回来不久,他孩子的亲祖父来了。
“您不在内阁,来这儿做什么?”陈敬宗不冷不热地将人请了进来。
陈廷鉴也没看儿子,垂眸问:“长公主如何?”
陈敬宗:“该吃吃该喝喝,娘娘亲自照顾,一帮太医围着,不劳您费心。”
陈廷鉴点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红纸:“这是我替孩子想的名字,明早你转交给长公主。”
陈敬宗不置可否。
老头子走后,陈敬宗拿起红纸,发现上面男孩女孩的名字都有,而且确实都比他想的好听。
夜半时分,栖凤殿派来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将驸马爷叫醒。
陈敬宗鞋子都穿反了,一直跑到栖凤殿,还是元祐帝无意间发现,提醒了他。
陈敬宗随手就在皇上面前脱鞋、穿鞋。
元祐帝眉头皱得比姐姐还深,无法想象这样的姐夫能给他带出什么样的外甥或外甥女。
陈敬宗想去产房看看。
但华阳不可能叫他进去,不可能让陈敬宗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
陈敬宗就只能跟元祐帝一起站在外面等着。
元祐帝就看着他沿着堂屋不停地转圈,越转他越心烦:“你能不能坐下来?”
陈敬宗:“关心则乱,皇上当然不急。”
元祐帝:……
等元祐帝也转圈了,陈敬宗反而坐下了:“皇上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
元祐帝:“信不信朕叫人轰你出宫?”
两人就这么一会儿斗嘴,一会儿再切磋下武艺,熬了一晚,两人眼里都爬上了血丝。
今天是初九,元祐帝要上朝的日子。
天色即将破晓之际,长公主终于生了,是个小郡主。
元祐帝见过洗干净的外甥女,神采飞扬地去上朝了,那高兴劲儿,百官还以为皇上自己得了龙子龙女。
栖凤殿。
陈敬宗抱着襁褓,坐到华阳身边:“长得像你。”
华阳看着睡着的小小女儿,再看他一眼,轻声道:“像你也不会丑。”
陈敬宗:“那还是像你好,美胜天仙。”
华阳瞪他,聊了会儿,在陈敬宗俯身亲过来时,华阳看着他问:“还遗憾吗?”
遗憾上辈子没能做回父亲。
陈敬宗失笑,蹭她的耳垂:“能回来,能再见你,此生早已无憾。”
孩子只是锦上添花,她才是必不可少。


第194章 后记1
元祐十年,春。
华阳听说母后身体不适,带着女儿进宫探望。
“外祖母,您哪里不舒服?”
六岁的宝嘉郡主脱了鞋子,依偎到戚太后身边,乖巧懂事地关心道。
戚太后看着外孙女的脸,那精致的眉眼、雪白的皮肤,仿佛跟女儿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然是越看越喜欢,笑容慈爱地道:“小九一来,外祖母哪里都舒服了,不用担心。”
宝嘉是元祐帝册封外甥女的郡主封号,小九是华阳给女儿起的乳名,因为女儿生在九九重阳日。
宝嘉跪到外祖母身后,帮外祖母捏肩膀。
戚太后惊喜道:“小九还会按摩了啊?”
宝嘉:“爹爹教我的。”
华阳看向窗外,陈敬宗那个没正经的,连这么小的女儿也糊弄,从卫所回来,故意假装腰酸背痛,再使唤女儿孝敬他。
戚太后一看女儿的表情就猜到里面有故事,笑了笑,继续跟外孙女说话:“爹爹去外面打仗,小九想不想他?”
宝嘉:“想,我娘说了,爹爹他们就快打完了,夏天会回来。”
戚太后:“嗯,你爹爹很厉害,跟着秦大将军他们,把后金都打散了。”
那后金各部落原本效忠于朝廷,年年都要纳贡,去年竟然自封了国号,企图反抗朝廷,朝廷便派出二十五万大军、五万神机营前去镇压。
陈敬宗也主动请缨,跟着一起出征了。
至今战事已经打了快一年,后金节节败退,已经逃窜出嫩科尔沁,朝廷会重新在嫩科尔沁以南至长城以北的地方设卫所,引导百姓安居乐业。
这一战不但让初露锋芒的后金大伤元气,同时也震慑了鞑靼等草原部落,使其畏惧于朝廷的火器神兵之威,不敢再生事端。
连宝嘉都知道火器的厉害:“舅舅会用火铳打麻雀。”
戚太后与华阳都皱起眉头,拿火铳打麻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
小宝嘉陪外祖母待了会儿就带着吴润出来了,要去找舅舅。
元祐帝在御书房,刚看完一批折子,正要休息一会儿。
外甥女来得正好,元祐帝教外甥女打球。
他在御书房的地上挖了一个小小的洞,再配两个鸡蛋大小的浑圆金球,用手将球贴着地面朝洞滚去,谁先进洞谁就赢了。
宝嘉非常喜欢这个玩法,舅甥俩撅着屁股在地上滚球,玩得不亦乐乎。
曹礼进来,见到这一幕,视若无睹地禀报道:“皇上,陈阁老、何阁老有事求见。”
元祐帝顿觉脑仁疼。
宝嘉挺高兴的:“祖父来了!”
元祐帝连忙捂住外甥女的嘴,嘘了一声:“别出声,让祖父知道你跑来御书房玩,他会生气。”
宝嘉眨了眨眼睛,祖父还会生气吗?
元祐帝抱着外甥女回到椅子上,让外甥女躲在桌子底下,顺手塞了外甥女一盘糕点。
准备完毕,他再让人宣两位阁老。
陈廷鉴、何清贤是一边吵一边进来的,见到元祐帝,两人行个礼,何清贤还想再吵,陈廷鉴一拂衣袖,冷声道:“多说无益,请皇上做主吧。”
元祐帝:“所为何事?”
何清贤:“禀皇上,关于这次春闱的会元人选,臣与陈阁老实难一致。”
说完,他奉上两张考卷。
元祐帝快速看了一遍,发现两位考生答得都很不错,一个重在实际,一个重在精神。
他也猜得出来,两位阁老分别支持哪一个考生。
元祐帝选择谁也不得罪:“朕也难以抉择,两位阁老辩一辩吧,谁能说服朕,朕就听谁的。”
何清贤立即开始了长篇大论。
陈廷鉴本不想跟他浪费唇舌,可不辩就等于认输,只好回辩一番。
当谁也无法用道理说服谁时,何清贤说到激动处,竟要卷袖子。
陈廷鉴怒喝道:“皇上面前,你意欲何为?”
何清贤不怕出丑,他一点都不想在皇上面前失态,他教了元祐帝二十年,如果不是何清贤屡次捣乱,他依然会是皇上心中仙风道骨、从容不迫、事事成竹在胸的好先生!
何清贤刚要说话,突然从书桌下钻出一个穿裙子的女娃娃,女娃娃直接扑到他身上狠狠推了一把,再跑到陈廷鉴身前,伸出双手护住陈廷鉴,瞪着他道:“大胆,不许你欺负我祖父!”
何清贤:……
陈廷鉴震惊地看向元祐帝。
元祐帝咳了咳,对外甥女道:“小九,那是何阁老,不许对何阁老无礼。”
宝嘉哼道:“他骂祖父,我不喜欢他,舅舅快把他赶出去!”
何清贤:……
陈廷鉴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何清贤看看气呼呼的小郡主,知道会元的事是辩不下去了,哼道:“臣先告退,皇上、陈阁老与小郡主共叙天伦吧!”
说完,老头低头走了。
元祐帝把糕点放回桌子上,让外甥女继续吃,他无奈地看向陈廷鉴:“今年明明先生才是主考官,为何何阁老会看到考卷?”
陈廷鉴也很无奈:“他怀疑臣会青睐那些对新政阿谀奉承之人,臣不许他看,他便指责臣取士不公。”
元祐帝:“简直是无理取闹。”
陈廷鉴心想,方才当着何阁老的面你怎么没说?
“祖父,您也尝尝。”宝嘉拿了一块儿糕点,孝敬祖父道。
陈廷鉴马上露出笑容,弯着腰接了,只是这糕点酥酥脆脆的,很会掉沫,陈廷鉴看看糕点再看看自己的长髯,委实难以下口。
元祐帝好整以暇:“先生怎么不吃?”
陈廷鉴只好侧过身体,尽量仰着头吃了这块儿糕点,吃完再快速检查长髯。
宝嘉绕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祖父。
陈廷鉴摸了摸小郡主的头:“小九吃完糕点就回去吧,御书房是舅舅读书理政的地方,你要懂事。”
元祐帝:……
臭老头一定是在指桑骂槐,阴阳怪气他这个皇帝不够懂事!
陈廷鉴告退了。
元祐帝将外甥女抱到腿上,低声给外甥女讲以前陈阁老对他的种种严厉与不公:“不信等你爹爹回来,你去问他,你爹也很不喜欢祖父。”
宝嘉:“可是我娘说了,爹爹不懂事祖父才要管他,大伯父三伯父都很懂事,祖父对他们就很温和。”
元祐帝:“你娘最偏心了。”
宝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爹爹也说娘偏心,我弄脏手娘不会骂我,爹爹一身臭汗就要被娘嫌弃,抱都不给他抱一下。”
元祐帝:……
他的好姐夫平时到底有多不讲究啊!
六月初,大军凯旋。
元祐帝带着自己的皇子、外甥女以及文武百官出城迎接。
骄阳似火,宝嘉坐在舅舅的华盖下,仍然热得冒汗,这时,她终于明白娘亲为何选择留在宫里等着了,原来接人一点都不好玩。
终于,远处尘土飞扬,大军越来越近了。
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的是主帅秦元塘,年近六旬的本朝第一虎将,身穿铠甲虎背熊腰,威风凛凛,丝毫看不出老态。
陈敬宗略微落后半个马身,已经三十四岁的驸马爷,肩膀更加宽阔,身躯更加伟岸,俊美的脸庞在历经一年的战场厮杀后晒得微微发黑,却更显英武坚毅。
“爹爹!”
认出爹爹,宝嘉兴奋地叫了起来。
陈敬宗便不管秦元塘了,快马出列,一直冲到帝驾三丈外,再翻身下马,先朝元祐帝行礼。
元祐帝笑道:“驸马免礼。”
陈敬宗起身,跑过来,一把接住了六岁的女儿,对着女儿嫩嫩的小脸蛋先使劲儿亲了一口!
宝嘉却注意到,爹爹英俊的脸庞正有汗珠滚落,爹爹肩膀的铠甲上落了一层灰尘,爹爹身上的汗味儿也好大!
可爹爹笑得那么开心!
六岁的小郡主就一边保持着笑容不想让爹爹伤心,一边又无法掩饰自己对那一身汗的嫌弃。
陈敬宗:……
他只是离家一年,女儿这股讲究劲儿怎么就越来越像华阳了!
“驸马累了,把郡主交给奴婢吧。”吴润恭声道,手里的帕子已经悄悄准备好。
陈敬宗瞅瞅女儿,知道女儿也想过去,只好遂了女儿的心愿。
吴润偷偷地帮小郡主擦拭脸蛋。
宝嘉趴在吴润的肩头,往后一看,看到了站在文官中间的大伯父、三伯父,明明烈日当头,两位伯父却俊如修竹,一点都不臭的样子。
不过,还是自己的爹爹最好了,等爹爹洗了澡,她就给爹爹抱!
宫里有庆功宴,一直到宴席结束,一家人坐上长公主府的车驾时,陈敬宗才终于有机会近距离与自家长公主、小郡主相处。
华阳拿团扇挡着鼻子,使唤女儿:“爹爹想你了,快去陪他说说话。”
宝嘉也举着自己的小团扇:“在城外爹爹已经抱过我了,现在该爹爹抱娘了。”
陈敬宗就要伸手。
华阳一个眼刀飞过来。
陈敬宗:……
他憋憋屈屈地坐了一路,一下车,丢下母女俩先回了栖凤殿,等华阳母女慢慢悠悠地走过来,陈敬宗已经用两桶水冲过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用布带束在头顶的长发还一片潮湿。
“闻闻,现在爹爹不臭了。”陈敬宗抱起女儿,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宝嘉凑到爹爹领口,使劲儿嗅了嗅,果然不臭了。
陈敬宗再问华阳:“长公主也闻闻?”
华阳瞪他。
陈敬宗先哄女儿。
午后炎热,炎热使人发困,宝嘉很快就睡着了,被吴润抱走。
陈敬宗再把躺在榻上假寐的长公主抱了起来,边走边哑声道:“咱们去屋里睡。”
可他结实的身躯竟仿佛比窗外的艳阳还烫,他紧紧攥着长公主双腿的手,也似乎要把那层单薄的蜀锦抓破。
“想我没?”
他将长公主丢到床上,饿虎扑羊般压了过去。
长公主偏过头,淡淡道:“没想。”
陈敬宗笑,一手攥住她的手腕,一手别过她酡红的脸:“想没想,做了才知。”


第195章 后记2
元祐十六年,春。
一场风寒,让积劳成疾的首辅陈廷鉴彻底病倒了,卧床难起。
他第三次安排长子,将他辞官告老的折子带去给元祐帝。
元祐帝看到折子,朝陈伯宗大发脾气:“不要再拿这东西来见朕,就是你自己请辞,朕也不会准了先生请辞!”
陈伯宗跪在地上,叹气道:“皇上何必为难父亲,他老人家是真的劳累不起了。”
元祐帝不信,丢下陈伯宗走了。
御花园里一片春意盎然。
元祐帝来到两棵桃树下,树下仿佛站着一个长须飘逸的老者,牵着一个三岁的男孩讲桃、杏的区别。
再往前走,经过一片翠竹,元祐帝又仿佛看到同样一个老头,在教男孩用竹叶吹简单的曲子。
能做太子师的陈阁老,不但知晓天文地理,还会像山里的孩童一样吹笛子。
只是随着他越来越大,陈阁老也越来越严厉了,再也不会带着他玩耍,有时候元祐帝都会怀疑,那些陈廷鉴教他玩的画面,究竟真的发生过,还只是他做了几场白日梦。
元祐帝坐在了一张向阳的长椅上。
天空高远而湛蓝,元祐帝仰着头,出了很久的神。
他并不是一直都喜欢老头,少时恨过老头的严厉,亲政后也有过与老头政见不合的时候。老头固执,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好几次,元祐帝都对着老头那张不肯让步妥协的脸,在心里暗暗生气,甚至诅咒老头出点事,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才好。
但这样的时刻并不多,怨恨都是一时的,事情过去了,过阵子气也就消了,他还是会高兴看见老头站在朝堂上,会庆幸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个老头,替他省了不少心。
可元祐帝改变不了时间,老头子的头发胡子一年比一年白,老头子的腰杆也开始佝偻,就连老头与人争执,有时候都要中间停顿一会儿咳嗽两声,再也不能一气呵成。
说起来,元祐帝已经经历过好几位阁老的离世了,但陈廷鉴与那些老头不一样,陈老头于他,亦师亦父。
“宣太医。”
·
陈府。
华阳早上一收到公爹卧病的消息,马上就带着宝嘉来了陈府。
春和堂。
陈廷鉴靠在床头,身上是孙氏帮他更换的常袍,发髻用布带束起,雪白的长髯也用布带打了一个结,方便喂药。
孙氏朝长公主儿媳妇抱怨:“真不知道留这么一把胡子哪里好了,给我添了不知多少麻烦。”
陈廷鉴无奈地摇摇头。
华阳忧心忡忡地来,又被婆母调侃的语气逗得发笑。
宝嘉接过祖母手中的药碗,俏皮道:“祖母嫌麻烦,我不嫌,我来喂祖父吃药。”
陈廷鉴急道:“我自己来就行,小九快住手。”
宝嘉稳稳地端着碗:“您跟孙女客气什么,我又不是我娘。”
陈廷鉴飞快地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长公主。
华阳笑道:“这么多年了,父亲与儿媳还是那么见外。”
孙氏道:“不是见外,长公主可是先帝宠爱长大的女儿,老陈家祖上就是种地的,老头子小时候也做过农活,突然多了您这样的儿媳妇,可不得供着才行。”
宝嘉一边喂祖父喝药一边插话道:“祖父祖母还有大伯父他们,对我娘都是一样的态度,为何我爹特立独行?”
孙氏:“所以你爹才能做驸马啊,天生好命。”
宝嘉:“都是祖父的功劳,没有祖父先入阁,谁能知道我爹。”
孙氏:“好小九,回头就这么当着你爹的面说,看你这个亲女儿能不能戳破他的厚脸皮。”
宝嘉:“那我也没有那么傻啊,我才不帮着祖母欺负我爹呢,敢情您儿子多不心疼,我可就一个爹。”
孙氏:……
陈廷鉴笑得胡子直抖。
一碗药喂完,元祐帝到了,管事直接把人领到了春和堂。
宝嘉陪着祖母出去迎接舅舅,华阳还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
趁人还没进来,陈廷鉴低声道:“长公主也该出去迎迎。”
华阳笑:“您都病成这样了,还要教儿媳规矩不成?”
陈廷鉴只是摇摇头。
华阳偏不去迎,她就不信了,弟弟还能为这个记她这个亲姐姐的账。
元祐帝根本没当回事,进来与姐姐打声招呼,人就坐床边了,盯着陈廷鉴上下打量:“看气色也还行,莫不是年纪大了想偷懒吧?”
陈廷鉴咳了咳,叹气道:“真的干不动了,还请皇上体谅,准臣告老还乡。”
元祐帝只让太医先给陈廷鉴把脉。
元祐帝带来两个太医,号脉过后,互相对个眼色。
华阳跟着弟弟一块儿去了堂屋,听太医们推断,公爹最多也就剩一年的寿数了,倘若休息不好,可能连一年都坚持不了。
华阳缓缓坐到了椅子上。
元祐帝看向姐姐。
华阳摆摆手:“你出来一趟不容易,多陪阁老说说话吧,我自己坐会儿。”
元祐帝握了一下姐姐的肩膀,这才去了内室。
他想哄老头几句,陈廷鉴却一副看淡生死的豁达:“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皇上不必为臣难过。”
元祐帝幽幽地看了老头一眼,板着脸道:“朕是为自己难过,先生走了,谁还能如先生一般辅佐朕。”
陈廷鉴:“不是还有何阁老。”
元祐帝:“他?不是您护着,他早被人排挤到地方去了。”
陈廷鉴:“臣也不止一次想排挤他,都是您在护着。”
元祐帝:“罢了,不提他,若朕允了先生的辞呈,接下来先生有何打算,当真要回陵州?”
陈廷鉴想摸摸胡子,摸到手才发现胡子被妻子绑住了,只好放下手,笑着道:“臣年轻时曾周游荆楚各地,这一次,臣想周游全国,从京城南下,经江南到广东,再过广西、贵州、四川、湖广,在陵州逗留一段时日,继续北上,过河南、陕西、山西,最后回到京城。”
元祐帝:“先生口气不小,就怕您这身子骨折腾不起。”
陈廷鉴:“有车马代步,仆人伺候,皇上无须担心。”
元祐帝:“您准备带谁同行?”
陈廷鉴:“别人都忙,就带臣的老妻,还有三郎,他不是读书的料,养了一把好力气正好照顾我们。”
元祐帝想到了老头的三个孙子,大郎勉勉强强考了个进士尾巴,人又过于忠厚老实,这辈子出息有限。二郎倒是聪慧,被他点了探花,只是二郎颇有些自负,也难成大器。三郎就不用提了,想学驸马走武途,却又没有驸马的智谋。
有时候元祐帝会为老头惋惜,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好。
陈伯宗会是下一个首辅,但陈家的荣耀也将止于陈伯宗这一代,过犹不及。
不过,只要陈家的血脉能够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说不定哪一代又会出一个如老头一般超群绝伦的子孙。
陈廷鉴修养了快一个月,总算将这场风寒养好了。
离京之前,他把儿孙们都叫到身边,分别交代了一些话。
“老大威严有余,只是过刚则折,如今新政到了巩固阶段,该圆滑的时候要通融一些,平时可以多跟你三弟商量商量。”
“是。”
“老三脑袋够聪明,只是官威不如你大哥,你要尽量辅佐他,切不可居功自傲,祸起萧墙。”
“父亲放心,儿子明白。”
陈廷鉴再看向自家老四。
陈敬宗没吭声。
陈廷鉴:“再有战事,别光想着立功,多想想长公主与小九,平安就好。”
陈敬宗攥了攥手,闷声道:“知道。”
陈廷鉴也没有其他话要交代了。
夫妻俩带着三郎离京这日,一家人都出城相送,何清贤带着几位阁老也来了,元祐帝亦早早在此等候多时。
陈廷鉴今日精神还好,长髯打理得顺滑如瀑,随着初夏的微风轻轻飘拂。
元祐帝看着他这把长胡子,一堆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陈廷鉴笑道:“皇上高坐明堂,臣替您去巡视天下,若有朝廷做得不足之处,臣会随时写信回京,还请皇上莫要怪罪臣多事。”
元祐帝:“自朕登基,先生便是元辅,地方为政若有不足,既是朕的不足,也是先生的不足,朕与先生当共省共勉。”
陈廷鉴颔首:“正是此理,那皇上留步,臣这就启程了。”
元祐帝:“好,先生路上保重,朕在京城等先生!”
陈廷鉴由三郎扶着跨上马车,看看元祐帝与众昔日同僚,看看一众子孙,他最后一笑,探身进了马车。
长公主府。
华阳睡不着觉,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对着天边的明月出神。
陈敬宗将人抱到自己这边,问:“在想老头子?”
华阳看他一眼,再靠到他肩头。
她隐隐有种感觉,公爹此次离京,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白日的送别极有可能会是最后一面,所以心中不舍。
陈敬宗拍着她的肩膀,也望了望那月亮,嘴上抱怨道:“一把年纪了,非要学年轻人出去游历,不就是想看看新政治理下的国泰民安?想听夸就直说,家里一个老状元一个老探花,一天一篇文章夸他都没问题,若还不够,你这个长公主也写两篇。”
华阳拧他:“你懂什么,这盛世天下乃是父亲劳碌一生的硕果,他当然要趁自己还有力气,亲眼去看看。”
陈敬宗:“你既然明白,又何必不舍?白白惹我拈酸。”
华阳:“你非要酸,怨得了谁。”
陈敬宗:“当然怨你,但凡你对我有对老头子半分高看,我都不至于计较。”
华阳淡笑。
陈敬宗低头咬她的唇。
华阳没再说什么。
一直到陈敬宗抱她回房,要睡了,华阳才忽然问:“知道你与父亲,在我这边的区别是什么吗?”
陈敬宗:“什么?他比我有才华,我比他年轻英俊?”
华阳:……
陈敬宗:“你说,我洗耳恭听。”
华阳顿了顿,道:“父亲以福国利民为己任,他老人家既是你我的父亲,也是天下百姓共享的大功臣。”
陈敬宗:“我怎么说?”
华阳淡淡道:“你就只是我的驸马而已。”
公爹属于天下,陈敬宗独属于她,这便是父子俩的区别。
“长公主还真是霸道。”
陈敬宗覆上来,扣住她的手腕,在她脸上颈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我还是二老的儿子,是状元探花的兄弟,是小九的爹,是十几万士兵口中的大将军,怎么就成了你自己的?”
华阳:“你若不想当,有的是人愿意。”
陈敬宗:“愿意也白愿意,你早被我占了。”
他独属于长公主,长公主也独属于他。


第196章 全文完
陈敬宗刚死在白河岭的时候,他与大兴左卫五千多条冤魂结成了煞气冲天,地府无数鬼差前来引魂都不得接近。
他们若是恶鬼厉鬼,地府自有强行镇压他们的办法,可他们生前个个都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铁骨铮铮的将士变成鬼,也受地府优待。
最终,地府派来了一位唇红齿白的俊面判官。
俊面判官站在白河岭的山巅,对着峡谷内浓墨般涌动的数千条冤魂温润一笑:“四弟,二哥来见你,你也不见吗?”
仿佛有风吹过,翻滚呼啸的冤魂蓦地一静,许久之后,从中走出一道血红身影。
纵使早已看淡生死,陈衍宗还是心口一疼,飞至血红身影面前,伸手将其抱住。
“人死不能复生,四弟随我走吧。”
“恶有恶报,戚瑾自有无边炼狱等着他。”
“你盘旋此地,也见不到长公主,随我去地府,将来若有造化,或许还能一见。”
陈衍宗连劝三日,陈敬宗那道几乎丧失理智的魂魄终于随他去了地府,同时也带了大兴左卫的将士们同往。
似他们这等英魂,只要自己愿意,可以随时转世投胎。
大兴左卫的将士们都选择了这条路,陈敬宗执念太深,他选择像二哥一样考取地府官职。
陈敬宗先用一年听地藏王菩萨讲经,终于褪去一身戾气。
陈敬宗再用一年熟读地府书籍,考成了一个小小的鬼差。
鬼差负责去人间引魂,因为陈敬宗总是玩忽职守想去京城,被记了几次过,在陈衍宗的再三劝说下,陈敬宗终于按捺住那份凡心,兢兢业业地当差,终于在入地府的第三年,凭借一身好本事升为鬼将。
官大了,陈敬宗也有了一些特权,譬如,他现在每个月都有一次回阳间探望亲友的权力。
这权力也伴随着多重限制,譬如一次只能探望一人,探望的时候,不可现身惊扰凡人,亦不可对该人的生活有任何干涉。
“四弟想先去见谁?”
陈敬宗出发之前,陈衍宗来送他,笑着问。
陈敬宗一身黑衣,脸色是地府人员常见的苍白,放在他身上,更添了几分阴冷煞气。
陈衍宗拍拍弟弟的肩膀,再次提醒他此次探视的种种戒条。
陈敬宗:“知道。”
兄弟道完别,陈敬宗身上暗芒一闪,人便从陈衍宗面前消失了。
陈敬宗此次要见的是华阳,一日时间从子时开始算起,到次日子时结束。
长公主府,华阳还在沉睡。
陈敬宗坐在床边,视线依次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装饰,长公主依然养尊处优,悬挂的纱幔都是她最爱的蜀锦。
最后,陈敬宗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他伸出手,却因为没有现身,修长的手只是穿透她的脸。
陈敬宗发出一声自嘲的笑。
见不到人时,想着能见到就知足了,可真正见到了,又开始生出其他贪念,想要将她拥入怀中,想狠狠地要她。
陈敬宗可以任性,大不了触犯一次戒条再被惩罚一段时间。
陈敬宗不怕受罚,却怕突然现身将她吓出好歹来,母亲或许不会怕儿子的鬼魂,做妻子的能不怕吗,尤其是她这种根本没怎么把驸马放在心上的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陈敬宗不想吓她。
天亮了,长公主懒洋洋地起了床,二十四岁的长公主,比十七八岁时更美更艳了,也更容易激起陈敬宗的欲。
一边是她吓得花容失色他却酣畅淋漓,一边是他镣铐加身受鬼刑鞭笞。
陈敬宗一次次动摇,一次次又被她诱惑。
活着时不想欺负她,为何做了鬼还是狠不下心?
长公主收到了安乐大长公主的请帖,长公主出门了。
陈敬宗跟着华阳来了大长公主府,他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渐渐对着那两个摔跤的壮汉侍卫露出痴迷的目光!
她狡猾地用团扇挡住脸,可陈敬宗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脸居然都泛起了绯色,她的呼吸也暗示着她动了春心!
陈敬宗忍了半晚忍了上午的两个时辰,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一幕!
若非她身边有人,陈敬宗现在就能现身,就敢把她压在这罗汉床上,就敢让她切身领教一个地府鬼将的侍寝之功!
她居然还敢看!
就在陈敬宗要生生被她气活过来的时候,身上的鬼将腰牌突然光芒一闪,是金光。
金光意味着周围有大功德之人去世了,要被接引至地府。
这样的大功德之人,普通鬼差无法承受其一身的金光,至少也需要一名鬼将。
陈敬宗就是此时此刻离对方最近的鬼将。
陈敬宗兀自瞪着眼前的长公主,心不在焉地摸了一把腰牌,这一摸,死去的大功德之人的身份讯息便涌入了他的脑海。
如一桶凉水当头泼下,陈敬宗最后看眼华阳,转身离开。
他回到了熟悉的陈府,来到春和堂,就见老头子的魂魄颓然地坐在床边,正试图安慰伏在他身上痛哭的母亲。
陈敬宗沉默地看着这一圈亲人。
许久之后,陈廷鉴终于发现了一身黑衣的自家老四。
老头含泪的眼中爆发出一道精光。
陈敬宗冷笑:“堂堂首辅,竟是死于这种病,您老可真是能耐。”
陈廷鉴:……
他沉下脸来:“你来做什么?”
陈敬宗将自己的腰佩丢过去:“放心,纯粹是为了公务,绝不是特意来接你。”
陈廷鉴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想着儿子做了鬼都能当上鬼将,眼底悄然掠过欣慰。
陈敬宗:“走吧,您这一死动静不小,地府那边都在等着了,不好耽误。”
陈廷鉴再次看向妻子与儿孙们。
陈敬宗:“再给您一刻钟。”
给老头子,也给他。
一刻钟后,两人离去。
地府,本朝几代皇帝的魂魄都来了,从太祖、成祖,到世宗、先帝。
陈敬宗早就知道这些皇帝都在地府有府邸,有的气派奢华如人间宫殿,有的因为罪比功大,只得了一间茅草屋。
陈廷鉴看到这一群皇帝,立即把儿子抛到脑后,忙着去跪拜了。
结果,陈廷鉴分到的宅子竟然比几个皇帝的都大!
先帝:……
活着时两家结亲是陈廷鉴高攀他,死了之后,看这宅子大小,分明是他高攀了陈家啊!
自打老头子死后,陈敬宗就没去凡间探望了,因为猜到无论自家人还是华阳,肯定都在为老头子伤心。
结果没过多久,大哥、母亲也都来了地府,被老头子心情复杂地接去了他的大宅子。
“老大怎么回事?”陈廷鉴问。
陈伯宗一身戾气,连老头子也不想搭理。
陈衍宗看看四弟,对父亲解释道:“冤死之人都如此,四弟刚来时戾气比大哥还重,听听经就好了。”
说完,他先带大哥去听经了。
孙氏将老头子臭骂一顿,怪他教出了个恩将仇报的好皇帝,先帝正好要过来了解情况,在院子外就听到了孙氏的大嗓门,得知自家儿子做了什么好事,先帝也不好意思进来了,灰溜溜离去。
陈敬宗又下凡去了,这次他本想去会会元祐帝,奈何帝王身边有国运护体,陈敬宗无法接近元祐帝,他只好又去了华阳身边。
这一去,陈敬宗就见到了一个病恹恹的长公主,大雪天里送三哥他们出城,夜深人静一个人悄悄地掉眼泪。
陈敬宗看得心烦意乱。
待到正月,陈敬宗还没下凡,戚瑾先来了。
陈敬宗直接将戚瑾绑去了十八层地狱,叫来大哥,兄弟俩轮流对戚瑾动刑。
为了戚瑾,陈敬宗也不去探望谁了,除了当差就是打戚瑾,因为魂魄已经不会再死,却又能一遍一遍地承受惩罚之苦,陈敬宗今天会剥了戚瑾的皮,第二天再抽一次骨。短短两个月下来,陈敬宗身上的戾气又重了一层,陈衍宗担心弟弟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又拉着陈敬宗去地藏王菩萨那里听经。
这日听经回来,他府里的一个小鬼兴冲冲跑过来,塞给陈敬宗一个箱子:“将军,有人给你烧银票!”
陈敬宗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一叠厚厚的冥币,冥币上面是封信。
陈敬宗心中一动,抱着箱子消失了。
他回了自己的府邸。
信是华阳写的,他死了三年多,这还是华阳第一次给他烧信,冥币倒是早就烧了一摞又一摞。
陈敬宗捏着信封,设想过各种可能,终于撕开了封口。
信上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陈敬宗,若有来世,我还想嫁你。
陈敬宗怔了半晌。
她还想嫁他?
那又何必等什么来世!
可能是白日去了一趟陈家的墓地,这晚华阳又失眠了。
不光是想陈敬宗,也想公爹婆母,想陈伯宗,想他们活着时与她相处的一幕幕。
辗转反侧,华阳叹了口气,这样难眠的夜晚也真是煎熬。
她起床去倒水,捧着茶碗走到窗边,天边一轮残月,月凉如水。
站了一会儿,华阳准备睡了,将茶碗放回桌子上,却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如今我在地府当差,若你不怕,我可以现身与你相见,陈敬宗。
华阳全身一僵,随即环视左右。
周围一片静寂,华阳无法掩饰自己的紧张,却说不清有几分是害怕,有几分是喜。
她再次看向纸条。
纸条的位置没有变过,上面的字竟然换了内容:我现在的样子,与生前没有太大区别,不必多想。
华阳蓦地湿了眼眶,所以,真的还可以再见吗?
身上已经没了力气,华阳扶着椅背慢慢坐下,她看着那张纸条,试探着问:“这三年你一直在地府当差?为何现在才与我联系?”
纸条上的墨水消失,片刻后汇聚成新字:今年才升了官,才能每个月还阳一次,过来见你,是因为收到了你的信。
华阳:……
他竟然真的收到了那封信。
早知如此,她可能不会那么写。
华阳别开脸,却难掩那一抹越来越明显的红晕。
耳边多了一道低沉的声音:“长公主莫非是后悔了?”
清清楚楚的话语,带着几分揶揄与撩拨,比纸条上的字还直击人心。
华阳难以控制地轻颤起来。
耳畔传来男人明显的呼吸,一双手也握住她的肩膀,强势地将她转了过去。
华阳什么都看不见,偏偏越是如此,越让她悸动。
陈敬宗从来都不是一个文雅的人,每次与她在一起,他都最想做一件事。
长公主若害怕,若抗拒,他马上就会松手,但她只是闭着眼睛,只是红透了脸。
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了三年的漫漫长夜,所以渴望他的陪伴,还是写了那么一封信被他撞破,再也摆不出她长公主的威仪?
陈敬宗不知道,也不想浪费心思再猜,连地府的清规戒律都被他抛到脑后。
他现出身形,捧起她发烫的脸。
清清凉凉的吻落在唇上,华阳悄悄睁开眼睛,竟真的看到了他,俊美一如生前。
“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趁自己还有一丝理智,陈敬宗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最后给她机会。
华阳不语,只闭上眼睛,只抱紧他的肩膀。
陈敬宗便抱她去了床上。
做了鬼将的驸马依然不懂怜香惜玉,变的是华阳,她珍惜这次重逢的机会,她愿意包容他的所有粗鲁与迫切。
明明他全身都是冷的,却让她一次次汗湿了鬓发。
“你说,你欠了我多少。”
尽管长公主无比顺从,陈敬宗还是忍不住跟她算旧账,狠狠地算账。
手腕被扣的长公主呜咽着,难受又痛快着。
欠了他吗?
那就来报复吧,报复多少次都可以,只要他肯来,只要他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