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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宗足够沉稳,郭继先故意露出的破绽他一概不理,却也绝不会放过每一个能制敌的机会。
“王爷!”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郭继先猛地退后几步,分心看去。
景王手里的枪断了,被狄肃等人包围。
狄肃他们都想活捉景王,所以,当景王拿出一把匕首抵在脖颈上,狄肃等人反而退缩了,试图用言语说服他。
景王放声大笑:“成王败寇,死有何惧!让我去京城跪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绝无可能!”
言罢,景王远远地与郭继先对视一眼,猛地一挥匕首。
鲜血喷溅而出。
郭继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此时,陈敬宗的枪到了,一把挑飞郭继先的枪,再抵住对方胸口。
郭继先苦笑,跪了下去。
王爷可以战死,他必须活着,只有咬定豫王是造反主谋,姐姐与外甥们才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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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自裁,豫王被活捉,郭继先投降,剩下的叛军自然也都放下了刀枪。
直到此时,陈敬宗才有空暇去找一道身影。
金吾前卫是最先遇到叛军的,虽然他们在第一时间放了狼烟,等援兵赶到,金吾前卫的五千人也只剩一千多了。
戚瑾之前就已经受伤,苦苦支撑到援兵到来,他在肩膀又中了一箭之后,力竭而昏死过去。
陈敬宗来到金吾前卫休整之处。
到此时,金吾前卫只剩三百人,人人都带伤。
戚瑾已经醒了,一身是血靠着同样染血的树干,左肩膀上还插着一支断箭。
拔箭凶险,他必须等到返回大营才能诊治。
他目光沉重地看着周围的三百属下,直到陈敬宗蹲在他面前,戚瑾才仿佛刚刚发现他来了。
“凌帅说过,遇到叛军主力不可与其交锋,戚大人为何不遵军令?”
陈敬宗抹了一下戚瑾肩头的血,低声问。
戚瑾面露苦笑,垂眸道:“不是我们不遵军令,是叛军早有埋伏,我们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陈敬宗:“以五千对三万,你还真是命大。”
戚瑾:“全靠援兵来得及时。”
心里却道,彼此彼此。
第119章
陈敬宗等先锋军押着豫王、郭继先以及一干降兵往山外退时, 半路遇到了凌汝成率领的大军。
平叛终于结束,士气高涨。
只是金吾前卫、开州卫损失惨重,尤其是金吾前卫几乎全军覆没, 戚瑾又身受重伤,凌汝成免不得要花些时间抚慰。
一直到夜幕降临, 大军在一处山坳安营扎寨,晚饭过后,凌汝成才终于有了独处时间。
他一个人待了快一个时辰,才趁夜如泼墨,命心腹守卫秘召陈敬宗来见。
帅帐内只点了一支燃得只剩小半截的红蜡。
陈敬宗进来时, 发现帐内只有凌汝成一人, 五旬年纪的主帅脱去了盔甲, 只穿着一件朴素无比的深色长袍。
看到陈敬宗, 凌汝成招招手,示意年轻的驸马爷坐到他旁边。
陈敬宗坐了过去。
凌汝成指着矮桌上的两碗酒道:“年纪大了, 酒也不能多喝了, 只这两碗, 咱们一边慢慢喝,一边慢慢聊。”
他是进士出身, 身上有种文官的儒雅气度, 穿上盔甲时不明显,此时一袭长袍,语气随和, 倒更像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辈。
陈敬宗点点头, 端起酒碗, 浅尝一口。
烛光照亮他年轻英俊的脸庞。
凌汝成与陈廷鉴是同科进士, 早在陈廷鉴还只能仰望其他高官时, 凌汝成就认识他了,所以,凌汝成很容易地在陈敬宗的脸上找到了首辅大人年轻时候的影子。
陈廷鉴身上有种凛凛正气,哪怕他必须韬光养晦的时候,陈廷鉴也是不卑不亢的。
凌汝成觉得,陈敬宗更张扬,可父子俩身上的正气乃一脉相承。
“我与阁老是故交,今晚我只叫你四郎,如何?”凌汝成笑着问。
陈敬宗:“能与您这等英雄人物做故交,是我们家老头子的荣幸。”
若非今晚的密谈不宜声张,就凭陈敬宗这句话,凌汝成都要大笑三声。
“四郎莫要这么说,我只会带带兵,论雄韬伟略辅国之能,我远远不及阁老。”
陈敬宗:“算了,不提他。”
凌汝成点点头,收了笑,看着陈敬宗道:“先前你说,叛军是抓到了一个斥候,从斥候口中得知你们会经过白河岭,所以才提前派兵前去埋伏。我已经查过了,被抓的斥候名叫王三,乃是我按照你的嘱咐,派出去监视金吾前卫的那个斥候。”
陈敬宗:“王三应该是昨夜被抓,叛军才有时间安排伏兵。可王三一直尾随金吾前卫之后,比五千人更隐秘,没道理叛军发现了斥候,却没有发现金吾前卫,反而要等到今天上午才对金吾前卫动手。”
凌汝成:“也许叛军同时发现了金吾前卫与斥候,猜到还有其他先锋军,所以他们故意先抓一个斥候,得知你竟然也进了山,那他们当然要先去活捉你这个驸马爷。如果先对付金吾前卫或是其他先锋军,惊动你先有了防备,岂不是因小失大?”
陈敬宗抿唇。
凌汝成:“你又怎么解释,你为何会猜到叛军会有埋伏,为何要怀疑八支先锋军可能通敌?”
陈敬宗:“我只是过于谨慎,为了以防万一。”
凌汝成:“可最后的结果,你与济阳卫立了战功,反倒是金吾前卫差点全军覆没,金吾前卫这个最大的苦主,才最有理由怀疑有人通敌。这个时候,如果让金吾前卫知道被抓的斥候是我派去跟踪他们的人,你猜他们会怀疑谁?”
陈敬宗皱眉,思索片刻,道:“他们会怀疑您故意诱导叛军去白河岭埋伏我,再提前嘱咐我有所防范,故意给我立功的机会,因为您与老头子是故交,您这么做,要么是您自己愿意照顾我,要么是受了老头子所托。与此同时,他们也会怀疑您故意让斥候泄露金吾前卫的路线,好借叛军之手除掉戚瑾,除掉戚太后娘家唯一能够为皇上效力的侄子,当然,这点肯定是老头子指使你做的。”
凌汝成神色沉重:“就是这样,此事干系太大,一个应对不甚,就算朝廷镇压了豫王的叛乱,朝堂上也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陈敬宗垂眸:“是我太冒失了,递了把柄给对方。”
凌汝成摇摇头,看着他道:“与你无关,是这次藏在背后的人太过阴狠。”
陈敬宗:“您老可有怀疑的目标?”
凌汝成:“首先,我安排八个斥候时,只叫他们知道了自己要监视的先锋军的路线,如果王三跟着的是济阳卫,他或许能误打误撞发现大兴左卫的踪迹,可他跟的是金吾前卫,根本不可能撞见大兴左卫。就算王三屈打成招,他也只能招出金吾前卫的路线。”
陈敬宗:“知晓先锋军路线又有机会给叛军泄密的,只有行军路上能够发现叛军的金吾前卫、开州卫两位指挥使。”
凌汝成:“据监视开州卫的斥候所报,开州卫全程并无异动,叛徒必然出在金吾前卫中,或是戚瑾,或是戚瑾麾下有人想办法打听到了八支先锋军的行军路线。昨夜那人去给叛军通风报信,极有可能在路上发现了王三的尾随,因此杀了王三灭口,再临时暴露金吾前卫的路线,借此洗脱金吾前卫的怀疑。”
陈敬宗沉默。
凌汝成:“你有没有想过,隐藏在金吾前卫里的那个人,为何要陷害你?”
陈敬宗当然想过,戚瑾觊觎华阳,除掉他,华阳成了寡妇,戚瑾就有机会了。
可华阳已经嫁给他四年,期间与戚瑾几乎没有任何往来,谁会相信戚瑾会为了这点儿女情长罔顾几千士兵的性命?
凌汝成就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他忧心忡忡地道:“就怕那人的真正目标是阁老,他们想活捉你,再用你的命威胁阁老,阁老若为了你命我撤兵,整个陈家都将成为众矢之的。阁老若弃你于不顾,白发人亲自葬送了儿子的命,他是否还有心力继续坚持他的改革?”
陈敬宗看着桌子上跳动的火焰。
戚瑾就是要他死,叛军安排伏兵,打的才是胁迫老头子的算盘。
只是陈敬宗就算战死,也绝不会给叛军拿他当人质的机会。
凌汝成已经把局势都说清楚了,看着沉默许久的陈敬宗,他叹口气,幽幽道:“如果暴露我们安排了斥候监视八支先锋军,暴露了金吾前卫的疑点重重,把金吾前卫仅存的三百二十四人交给太后、皇上甚至朝廷审讯,那么幕后元凶以及朝廷那些对阁老虎视眈眈的大臣,肯定会趁机中伤阁老,诬陷阁老与我串谋,要除掉戚瑾,掌控少帝独揽大权。”
“四郎,朝廷大将颇多,不差我这一个,我也不怕解甲归田或锒铛入狱。可我朝几代只出了你爹这一个敢与整个腐朽官场对抗的治国大贤,你我不能为了一时意气,将阁老置于危地。”
陈敬宗明白:“您打算如何收场?”
凌汝成:“只说我安排斥候进山搜寻叛军藏匿之处,王三不幸被叛军所获,泄露了大兴左卫的行踪。其他七个斥候那里我已经交待过了,都是可靠之人,不敢乱说,否则真追究起来,他们也难逃嫌疑,谁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真的一直跟着先锋军。”
“你与济阳卫碰巧遇到,又因为足够谨慎才破解了叛军的埋伏。金吾前卫那边,完全是因为与叛军距离太近才不幸遭遇围攻。”
“如此,我们先放金吾前卫那人一马,对方做贼心虚,也不敢主动暴露他们陷害大兴左卫的嫌疑。”
“郭继先那边,他不可能知道是谁暗中给他们递的消息,而且你抓住的叛将以及其他叛军的口供都是那晚郭继先、景王抓到了一个斥候,就算郭继先临时改口,也只会被当成诬陷攀咬。”
“四郎,为了维持大局稳定,我们只能先忍一忍。”
自始至终,凌汝成都没有说出他具体怀疑金吾前卫的哪个人,足见他一点都不想过多地卷入其中。
陈敬宗能够理解。
就算他知道是戚瑾又如何,他根本没有足够的证据,非要把那一点根本不能定戚瑾罪的证据拿出来,戚瑾照样可以反过来诬陷凌汝成与老头子串通,联手谋害戚太后的娘家。
此事只能到此,他只能等着戚瑾下次出手,再人赃并获。
至于华阳那里,根本没有铁证,他能跟她指认戚瑾什么?金吾前卫还活着三百多人,那三百多人都有嫌疑,并非只有戚瑾。
即便华阳相信戚瑾喜欢她,喜欢到连朝廷都可以背叛,喜欢到要借叛军的手杀了她的驸马与整个大兴左卫,后来为了洗脱嫌弃,戚瑾连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金吾前卫的五千士兵都可以利用,都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枉死在叛军手下,陈敬宗也不愿意她知晓此事。
他怕华阳将梦里他与大兴左卫的死因归结于她,他怕华阳将金吾前卫四千七百士兵的死揽到自己身上。
她是公主,足够骄傲,却也有着其他皇亲国戚少见的心软。
可她不必自责,这一切根本与她无关,全是戚瑾一人狼子野心。
此外,陈敬宗更怕华阳因为太相信他,而去找戚瑾对峙,亦或是去戚太后那里告状,哪怕华阳只是委婉地暗示戚太后或少帝疏远戚瑾,这等无法解释原因的怪异举动,也会引起戚太后的疑心。
戚太后当初嫁女儿是为了拉拢陈家,一旦华阳为了陈家而反过来防备母族,戚太后会怀疑女儿中了陈家的蛊惑,傻傻地将胳膊肘往外拐。
自古以来,出嫁的女儿便是左右为难。
她已经没了父皇,陈敬宗不能再让她在亲娘那里伤了心。
第120章
陈敬宗走后, 凌汝成这一晚都没睡好。
作为一个主帅,他明知金吾前卫有通敌的嫌疑,却碍于朝局无法追查到底, 无法还那些枉死的将士们一个公道,凌汝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只是他都这把年纪了, 他身后亦有子女孙儿,他不能轻举妄动,卷入权臣与外戚的明争暗斗中。
更何况,这次金吾前卫那人在短短一夜就铺好了后路,凌汝成真的揭发对方, 只会连累陈廷鉴。
于公于私, 凌汝成都只能像他嘱咐陈敬宗做的那般, 忍。
是狐狸总会露出马脚, 他提醒陈廷鉴暗中提防,就不怕将来陈廷鉴揪不出那人。
眼下凌汝成能做的, 就是给牺牲的将士们论功行赏, 让朝廷抚恤他们的家人, 包括斥候王三,他与陈敬宗、陈廷鉴都会记住他的功劳, 会暗中照拂他的家小。
翌日早上, 凌汝成刚刚睡醒,就听守卫来报,说驸马病了, 卧床不起。
凌汝成吃了一惊, 忙去陈敬宗的营帐探望。
陈敬宗这边人还挺多, 有其他指挥使, 有军医, 也有大兴左卫的将士们。
凌汝成一来,围在床前的众人赶紧为他让出一个位置。
凌汝成就见陈敬宗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额头上贴着一块儿叠成长条的湿巾子。
军医刚替陈敬宗号完脉,对凌汝成道:“主帅不必担心,驸马是受寒之症,再加上身上有些皮外伤,一时才发热无力,修养几日便可。”
其他关心陈敬宗的将士们都松了口气。
凌汝成心中叹息,陈敬宗年纪轻轻的,岂会因为一点皮外伤倒下,肯定是昨晚心事重重没有睡好,才被山中的寒气侵体。
奈何形势如此,只能叫年轻人委屈一下了。
用过早饭,大军拔营出发。
陈敬宗坚持自己走,直到晌午时分,大军马上要跨出五朵山了,陈敬宗才终于体力不济,昏迷了过去。
大兴左卫的人赶紧准备一抬木板架,由两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抬着他们的指挥使、驸马爷出了山。
山外就是朝廷大营,凌汝成进山时,留了四万兵马在此驻守。
华阳当然也还在这里。
前日清晨陈敬宗进的山,从那一刻起,华阳的心就没有一刻安稳过,关乎陈敬宗的生死,哪怕他承诺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除非陈敬宗真的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她面前,华阳都不敢告诉自己,说陈敬宗的死劫已破。
昨日上午,山中狼烟起,华阳询问周吉,得知那里不是白河岭的方向。
如果陈敬宗在白河岭真的遇到危险,大兴左卫肯定会放狼烟的。
然后,就是隐隐可闻的冲天厮杀。
一直到昨夜,凌帅派了一个脚程最快的斥候来报,说豫王与叛军已降。
那斥候还单独对她转达了陈敬宗的口信,说他平安无恙。
确定陈敬宗还活着,华阳夜里总算能睡着了。
今日,她与留守的将士们一起等待大军凯旋,当山里出现随风飘扬的展展旌旗,感受着身后将士们的雀跃欢呼,华阳也露出了几分笑意。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凌汝成,因山中不便骑马,此次进山的大军皆是步行。
凌汝成之后,有士兵们抬着两个木板架。
其中,抬着左边那架的两个士兵看到她,加快脚步跑了过来,为首的士兵哭嚎道:“长公主,驸马爷受了伤,昏迷过去了!”
这一嗓子,惊得华阳双腿发软,虽然她还没看见躺在木板架上的陈敬宗,却已经想象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他。
吴润更冷静,一手扶住公主,一边吩咐那两个士兵:“先抬驸马回营!赶紧传宋太医!”
这次华阳随军,少帝拨了两个太医给姐姐,一个擅长诊治女子隐疾,一个擅长治疗外伤,防的就是姐姐在战场受伤。
大兴左卫的两人马不停蹄地抬着驸马爷从长公主身边跑了过去。
华阳只来得及瞥见陈敬宗嘴角的血。
大军已经凯旋,又有什么比陈敬宗更要紧的?
华阳远远地朝凌汝成点点头,便带着吴润去追陈敬宗,周吉刚刚亲自去接宋太医了。
另一抬木板架上,戚瑾面无表情地躺着。
他左肩膀的断箭还在,虽然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可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早上听闻陈敬宗病了,他就猜到了陈敬宗的打算,也只有这种厚颜无耻之人,才会用这种后宅手段抢走她所有的注意力。
戚瑾就不信了,陈敬宗能霸占华阳一刻两刻,当华阳发现陈敬宗根本没有大碍,又听说他肩膀中箭,华阳能不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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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宗的营帐内。
两个负责抬木板架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驸马爷抬到床上,还没喘口气,就听长公主问:“驸马伤在何处?”
长公主乃是仙女下凡的人物,二人不敢直视,跪在地上,一前一后地禀报道:“我们昨日在白河岭遇到叛军埋伏,驸马浴血奋战,身中数刀。”
“脱离险境后,我等看到狼烟赶去围剿叛军主力,驸马英勇,亲自擒拿了叛军主帅郭继先,但驸马与其交手时也受伤不轻。”
华阳只听到了“浴血奋战”、“身中数刀”。
她面白如纸,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陈敬宗床边的。
他身上穿着盔甲,盔甲上全是尚未来得及清洗的血污,盔甲虽然能够起到一些防御的作用,却也不是真的刀枪不入,陈敬宗的这件盔甲便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
“本来今早驸马就病倒了,可他不肯叫我们抬着,不肯让将士们看轻,非要穿上铠甲昂首挺胸地自己走出来,结果透支了体力,出山前昏迷了过去。”
华阳看着陈敬宗苍白又沾染了灰尘与汗水的脸,视线渐渐模糊。
周吉将宋太医带来了,朝云、朝月、富贵也端了三大盆清水来。
很快,周吉、富贵领着两个小兵退了出来。
宋太医要先脱掉陈敬宗身上的衣袍,查看他身上的刀伤。
吴润劝说华阳:“不如您先回避,等驸马包扎好了再来?”
华阳怕泄露自己的情绪,只摇摇头,叫吴润提把椅子来,她就坐在床头的位置,看着宋太医为陈敬宗褪去衣裳。
陈敬宗出征这么久,次次又冲在最前面,怎么可能没有受过一点伤?
当衣袍褪去,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肩膀与胸腹,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是昨日新添的,最深的一处刀伤伤口的肉都翻卷着,华阳立即拿起吴润早就递过来的帕子,掩面侧过头去。
这几个月,她与陈敬宗不说天天见面,每隔几日总能坐在一起说说话,可每次她问陈敬宗有没有受伤,他都一副天王老子也伤不到的厉害样,华阳又不可能叫他脱了衣裳给她查验,就真的以为他只是晒黑了奔波瘦了,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直到此刻亲眼所见。
华阳当然知道,这场平叛死了很多士兵,知道每个士兵身上大概都有这样的伤口,比陈敬宗伤得更严重的比比皆是,更有数不清的将士们当场毙命。
可她只有机会看见了陈敬宗的伤。
娇生惯养二十一年连被蚊子叮咬都要赶紧涂药的金枝玉叶,突然亲眼目睹自己的枕边人伤成这样,叫她如何承受得起?
她尚且能忍住不发出声音,朝云、朝月都开始哽咽了。
宋太医心情复杂地瞥了一眼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三主仆。
他是少帝派来照顾长公主的没错,但宋太医这几个月可没有在军营里吃白饭,每次交战过后都会新添大量伤兵,宋太医帮着军医分担了一部分伤兵,跟那些断胳膊断腿的伤势比,驸马身上这些简直是毛毛雨。
宋太医甚至都想不明白,之前驸马爷看起来铁塔一样,怎么就为这点伤病倒了。
腹诽归腹诽,宋太医是万万不会表现出来的,只一边替驸马爷清理伤口,一边叫长公主不用担心。
除了清理伤口,宋太医顺便替驸马爷把全身的血污汗污都擦拭了一遍,涂上药,再次向长公主保证驸马爷没有大碍,宋太医才退下。
陈敬宗还昏迷着。
华阳叫吴润、朝云、朝月都退下。
三人识趣地告退。
内帐只剩夫妻俩,大白天的也不用担心影子会投到帐上,华阳看着陈敬宗已经擦拭干净却难掩憔悴的脸,看着他因为不宜压到后背伤口而侧躺着的身体,华阳慢慢地挨着他躺下,眼睛看着他,手握住他布满薄茧的手。
陈敬宗睁开眼睛时,恰好看到她眼里蓄满泪的模样。
华阳:……
她本能地就要起来。
才撑起肩膀,陈敬宗大手一揽,将她压回怀里。
华阳:“你的伤!”
陈敬宗将脸埋进她乌黑柔软的长发,深深地吸了口气:“没事,小伤,死不了。”
华阳很想拧他一下,可两人贴得太紧,她真抬手乱动,可能会碰到他的那些伤口。
她只能任由他抱着,责怪道:“不是说做好了准备,怎么还伤得这么严重?”
陈敬宗:“毕竟是一万精兵,我准备再多,也得真刀真枪地去杀。”
华阳还是后怕,那些刀伤,随便哪把刀再砍重一些,他可能就真的像她曾经梦见的那样,彻底倒在血泊中。
陈敬宗摸她的脸:“你这眼泪跟观音菩萨的甘露一样,为我洒一滴便能止疼,多来几滴就是长命百岁。”
华阳:……
“你还能说这些不正经的,可见真的没有大碍,那我去见凌帅了。”
陈敬宗马上抱紧她:“你在我才有力气不正经,你一走,我可能又要疼昏过去,甚至长睡不醒……”
华阳一把捂住他的嘴。
陈敬宗亲她的手掌心。
华阳缩回手,陈敬宗捧起她的脸。
华阳瞥见他黏着不知是血还是汗的发梢,皱眉问:“这两晚你可有漱口?”
陈敬宗按低她的脑袋,才道:“还真是仙女下凡,什么时候都不忘讲究。”
华阳:“仙女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了你这么不讲究的人。”
陈敬宗:“你别冤枉我,我早改了那些臭毛病,在战场上没条件讲究而已。”
华阳哼了哼,过了会儿问:“渴不渴,饿不饿?”
陈敬宗:“渴了你喂我喝水,饿了你喂我吃饭?”
华阳:“能坐起来就自己吃。”
陈敬宗:“坐不起来,这辈子大概就今天能使唤你一回,你不帮忙我宁可饿死。”
华阳:……
她先坐起来,整理好衣裙,再叫守在外面的朝月去伙房做点好吃的。
内帐就有水,她倒了一碗,坐到床边喂陈敬宗。
人生病的时候总会得到一些优待,更何况是刚刚躲过死劫的驸马。
帐外,吴润虽然没有刻意倾听里面的动静,但也能想象驸马与公主恩爱相处的情形。
所以,尽管表公子伤得很重,在公主自己离开驸马身边之前,他也会暂且瞒下。
表哥表哥,毕竟不是亲哥。
在这军营,在此时此刻,没有谁能超过驸马在公主心里的份量。
另一座营帐内,军医已经替戚瑾清理过伤口,随时都可以拔箭了。
箭头在肉里多留一会儿,于戚瑾而言就多一分危险。
视线再次扫过一圈的营帐,戚瑾垂眸,看着脚下道:“开始吧。”
军医递过来一块儿干干净净的软木。
戚瑾不用。
军医不再勉强,一手扶着戚瑾的左臂,一手抓住那截随着戚瑾的呼吸而微微晃动的断箭。
戚瑾咬紧牙关,自始至终,硬是一声没吭。
军医才取出箭头,另一人及时拿干净的纱布捂住戚瑾的伤口,为他止血。
血水迅速浸透层层纱布。
戚瑾依然看着地面。
他忽然明白,为何有些后宅女子不惜豁出去脸面也要用尽手段争宠了。
因为只要赢了,不但可以得到一时宠爱,还可以在输的人心里,狠狠插上一刀。
第121章
华阳给陈敬宗喂了水, 又给他喂了饭,她也是在他这边吃的。
吃饱了,陈敬宗嚷嚷头发痒, 叫华阳喊富贵帮他洗头。
他知道自己头上沾了敌兵的血,就算华阳舍得屈就, 陈敬宗也舍不得叫她难受。
“那我先去见见凌帅。”华阳仍然记着正事,凌汝成打了胜仗,她这个随军的长公主怎么能不理不睬,包括被活捉的豫王,她也得再去见一面, 该惋惜的惋惜, 该唾弃的唾弃。
陈敬宗看着她, 忽然才想起来似的道:“忘了跟你说, 戚瑾也受伤了。”
华阳立即想起跟在凌汝成身后的另一抬木板架,急道:“伤势如何?”
陈敬宗:“肩膀中了一箭, 人瞧着精神还好, 就是拔箭要吃些苦头。你先去见凌帅, 等你回来,我也收拾好了, 我陪你一起去探望他, 见我能够下地走动,他也能放心一些,不然还要反过来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