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山院念书时,他身边很是有几个活泼漂亮的姑娘。
眼前的昆山忽然变得有些不对劲。
无论望向何处,眼前总是不自觉地浮起才子佳人的景象。
他和喜欢的姑娘在一起,会是什么模样呢?
他那么讨嫌的人,一定动不动就惹她生气,在山路上追着他痛揍一顿。若是花月正好,他大概会死皮赖脸地把她按在树上亲。到黑木楼上课时,他肯定装出一副假正经的样子来唬人,保住他皇族的脸面。
这么默默想了一路,一幕幕景象清晰极了,就好像她也曾在这里念过书,曾亲眼看着他长大似的。
事实上,八年前在皇城偶然相遇之后,她就随老师去了南域游学,至今方归。
“不是想着谦小子吧?”
褚兰吓了一跳,差点儿绊到自己。她缓了缓,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老师,我在默诵星宿春秋与北斗残阵,待会儿好向邢院长请教。”
司空白嗯一声,鼻音似笑非笑。
“世人愚昧,说我司空白刻意给他们皇家培养君后,真是可笑之至!”他捋须道,“你前师姐与前前师姐,偏要与先帝和先先帝看对了眼,害得我身边无人抄书,我才是吃了哑巴亏。这回我可学聪明了,早早便带着你出去游学,诶嘿,与谦小子全无交集,他爱娶谁娶谁去,我看谁再乱嚼我舌根!”
褚兰默默点头。
她心里悄然想道,其实她和公良谦也不算是全无交集。
八年前,老师进宫与先帝讲学,让她自己待在花园写注记,当时不知怎么就来了一阵怪风,把她正在写的注记刮到了树上,她不好意思找人求助,便自己爬树去捡,谁知就遇上了当时还是少皇的公良谦。
遇上便遇上了,偏偏又来一阵怪风,吹断树杈,害她砸到他的身上。
若说出去,谁都会以为她刻意为之。
褚兰不想沾染闲话,逃跑之后,便把这事闷在腹中。
当时紧张兮兮等了很久,后来一直不曾听人提到这件事,才堪堪放下心来——想必公良谦觉得丢人,没对旁人说起。
到了今日,也算是与了结了那一段“孽缘”。
与邢院长会面之后,师生二人在昆山住下。
司空白给褚兰挑了间独立的客院,院外有棵大青树,乍一看,活像当初她爬树摔跤的那一棵。
褚兰发了会儿愣,悠悠回屋,坐在窗下写起注记来。
看着落笔之处的墨团,眼前却时不时浮起赤云台的风光。
那片明艳灿烂的台地,应当与他喜欢的姑娘十分相衬。
笔锋一顿。
她把温良恭俭让写成了温良恭谦让。
忽然之间,心烦意乱。
“啾——啾——啾——”
院外有啼声啾啾。
褚兰置了笔,循声望去。
这一望,险些从窗榻跌到地上。
只见院外的大青树上攀了个人,清清瘦瘦,穿件修身的黑袍子,袍上还绣有暗金龙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褚兰:“……”
她摁住抽抽的眼角,起身,端着架子出屋,走到庭院正中。
“帝君寻我,有何贵干?”
只见树上那人慢吞吞把眼珠转了一圈,悠悠落到她身上。
他把眉梢挑了下,懒散开腔:“啊,我在这儿看风景,你怎么跑我面前来了,是想让我看你么?既然你诚心诚意,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
褚兰:“……”
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她转身就走。
忽闻“咔嚓”一声脆响,那人骑着半截树枝,直挺挺掉进了她的院子。
褚兰:“……你!”
“啊,抱歉抱歉。”他爬起来,若无其事拍着灰,“我就是想爬高一点,谁知道树枝它突然就断了。这不是害我么。”
褚兰想骂人,却实在没有经验,憋了一会儿,温温吞吞憋出一句:“你分明就是故意掉下来。”
“哦——”他把腔调拖得老长,“小兰兰你很有经验嘛。好吧,我承认。”
褚兰睁大了眼睛。
他背着手,倾身,忽地凑近,弯着笑眼一字一顿:“我承认,故意从树上掉下来,好与你搭讪。”
褚兰:“你……你怎能这么……”
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厚脸皮。”
公良谦立刻瞪大眼睛,叉腰,掷地有声道:“小兰兰我不许你这样骂你自己!当初你还掉到我身上来着!我这叫厚脸皮,那你成什么人了!真是的!”
褚兰脑子嗡一下,脸颊立刻烫得像是熏蒸一样。
他认出她了。
“你不要乱说,我那时候并非故意。”她焦急解释。
他笑得很大声:“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冤枉你。”他模仿她的声线,温温吞吞,“——你分明就是故意掉下来。”
褚兰:“……”
她沉下脸来:“帝君应当避嫌。”
他笑眼弯弯:“为何要避嫌?”
“毕竟我是旁人口中所谓的君后人选,莫要引起误会,损你清誉。”褚兰退开一步。
他乐道:“既如此,旁人见到你与我在一起,岂不是觉得理所应当,何来有损名誉之说?”
褚兰:“……”
一时竟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她有些气闷:“帝君何必非要戏弄我这个酸文人。”
他立刻睁大眼睛:“谁敢这么说你!”
褚兰微笑:“帝君你啊。”
公良谦:“……”
“那不是没见着人么。”他弱弱嘟哝一句。
褚兰默默叹了口气:“帝君请回罢,莫要让你喜欢的姑娘误会。”
他挑了下眉,拖声拖气:“我—喜—欢—的—姑—娘——”
褚兰抿了抿唇,笑道:“帝君到昆山,难道不是来看她么?”
公良谦眨了下眼睛,很爽快地点头承认:“是!”
褚兰心间微微一窒,有一点点酸涩,更多的是彻底释怀:“那事不宜迟,帝君快去罢!”
公良谦露出憋笑的神色。
“阿娘是不是告诉你,我在昆山时与师妹们关系不错?”他大剌剌偏头示意,“走,带你见见她们。”
褚兰:“???”
他微笑:“这是命令,跟上。”
她晕乎乎跟着他出了门,顺着山道去往赤云台。
到了赤云台发现,这边的庭院是有门禁的。
只见公良谦老老实实摇响了门前的传音铃,客客气气对里面说道:“师妹啊,我是公良谦,叨扰一下可以嘛?”
褚兰莫名有些紧张。
她拂平袖上的折纹,谨慎地与他保持三尺距离,以免引发误会。
半晌,铃中飘出女孩子崩溃的声音:“公良师兄,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褚兰:“?!”
女孩子又道:“再问也是没有,再想也是想不出来!我没有长得斯文秀气又爱爬树的亲戚朋友,一个也没有!我周围的熟人也不认识这样的姑娘,不认识不认识不认识!您都问了几年了,还没死心啊——”
女孩的声音崩溃不已。
“多谢,那我下次再问。”公良谦礼貌告辞。
“啪叽!”
褚兰听到里面传来摔铃铛的声音。
连续拜访了五六位同窗,结果与第一位大同小异。
褚兰的耳朵一点一点红成了烧熟的虾。
他竟然……他这是……一直在打听谁啊……
“唉,”他装模作样叹气,“看吧,人家烦我,都是某个小没良心害的。”
褚兰:“……”
两个人不知不觉绕回她的客院。
他反客为主,替她开门,殷勤地邀她进入院子。
褚兰:“?”
看着大大咧咧站在门槛里面的公良谦,褚兰不禁有些怀疑人生。
“帝君怎么这样啊?”她忧郁地控诉。
“怎么了?”他理直气壮,“你害我不受姑娘们待见,不得赔我个媳妇啊?快点进来,我们商议一下婚期。”
“……?”她红着脸跺脚,“你快出去!”
“哦。”他移出门槛,“阿兰啊……”
“砰!”褚兰摔上了院门。
犹豫片刻,复又拉开门,撞上一双弯弯的笑眼。
“阿兰你这么快就想通啦?”
“不许再爬那棵树!”
她再一次摔上院门。
返身靠在门后,褚兰抬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
这人,怎么这样。
褚兰一夜没睡着。
次日天蒙蒙亮,她顶着一对黑眼圈出门,院门一拉,发现门前端端正正立着个人。
双肩沾满露水,见着她就笑。
“帝君怎么还在?”她问。
他道:“哎呀,那我要是灰溜溜走了,岂不是又要再等你八年?”
褚兰心情格外复杂。
她悄悄清嗓子,道出想了一夜的说辞:“帝君喜欢的人并不是我。我当年爬到树上,只是一个意外,我并不是你想象中活泼的姑娘,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酸文人罢了。我不爱动,不爱说话,性子沉闷无趣,不是你喜欢的野性子。”
他弯着笑眼凝视她。
待她说完,他问:“还有吗?”
“没了。”
“哦。”他清了清嗓子,“那该我说了。”
褚兰表示洗耳恭听。
“我,公良谦,不是因为喜欢野性子才喜欢阿兰,而是因为喜欢阿兰,才喜欢野性子——阿兰是闷葫芦的话,那我喜欢的就是闷葫芦!阿兰是大儒门生,那我喜欢的就是大儒门生!”
公良谦掷地有声。
褚兰:“……”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
他的脸皮未免也厚过了头。
对视片刻,她撑不住,率先移开了视线,惹得他闷闷地笑。
“阿兰心虚,害羞了。”他笑开,笃定地道,“阿兰喜欢我!与我一样,一见钟情!”
褚兰:“……”
“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啊,”他略微敛了笑容,“与旁人不同。再有几年身子骨坏了,便不能这般肆意畅快,所以能蹦能跳时要多抓紧。”
褚兰心口闷闷一疼。
“我把那么珍贵的时光匀出八年来等你,啧,这份心意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他笑起来,“所以你什么时候嫁给我?我给你说,我已想好我们大婚的盛况了,我保证一定是大夏有史以来最风光的仪典!”
褚兰:“……”
她磨蹭了好一会儿,红着脸,像螃蟹一样小步小步横着挪近些。
“你把小金库都拿去押注,押的不娶我,如今,你还出得起聘礼么?”她小小声问。
公良谦猛地一跳,宛如遭雷劈。
“……!!!”
五年之后。
褚兰与公良谦生了个冰雕玉琢的继承人。
小脸精致漂亮,更像公良谦一些,可把他得意坏了。
“兰啊,”他笑眼弯弯,跃跃欲试,“阿瑾交给我,我来带他!”
褚兰很不放心地看着他。
他理直气壮道:“你这性子太寡淡了,男娃娃若像你一天到晚死读书,那还了得?阿瑾就得像我一样活蹦乱跳、能言善道、不拘一格!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褚兰慢慢眨了下眼睛。
这几年随着道法精进,他的身体已不如往日了,时不时,挺拔的脊背便会不经意地微微勾起来,叫她看得揪心。
罢了……便让他好生体验一下父子亲情。
她悄悄叹了口气,脸上倒是露出温柔的笑容:“好啊。你带着孩子,可别玩得太过头,阿瑾毕竟还小,不要磕着碰着。”
公良谦心里觉得男孩子不磕不碰就不叫男孩子了,嘴上敷衍道:“知道知道!你只管放心,我定会培养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物,包你满意!”
褚兰礼貌微笑。
起初看他带着娃儿爬上爬下,她还颇有些心惊胆战,后来慢慢便也习惯了。
孩子将来若像他……也不是不行。
再后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气氛悄然就变了。
帝后居所,常常便见一个清风明月般的小人儿,手捧圣贤书,把帝君撵得鸡飞狗跳。
“父亲,阿瑾有一问……”
“父亲,阿瑾又有一问……”
“求你了,别这么用功行不行——”公良谦绝望哀嚎,“我这不是生了个儿子,我这是给自己请了个夫子啊——”
“父亲,阿瑾还有一问,保证是午膳之前最后一问了。”
“……”
褚兰站在窗边看着这对父子,掩唇,忽而失笑。
很多很多年以后。
司空白阴谋暴露,褚兰终于明悟,她与公良谦的初识,正是司空白处心积虑的安排。
他故意安排她在无人的小花园写注记,故意出手将她写完的注记弄到树上,引她去取。公良谦性子跳脱,自然会注意到这个同龄的、秀气斯文却会爬树的姑娘。
然后司空白弄断树枝,让她摔到公良谦身上,加深彼此印象。
这是一场人为制造的天时地利的邂逅。
想通这一层后,褚兰一直闷闷不乐。
而公良谦这几日也颇为话少,不缠她,甚至会稍微绕开她。
她想,像他这样最讨厌束缚安排的人,应当是后悔死了。
她很伤心,但也可以理解。
“阿谦,”终于,她忍不住对他说道,“老师是坏人,你我被他算计了姻缘,如今真相大白,是否应该拨乱反正?不如我们……”
闻言,他立刻挺直了脊背,不可思议地瞪她:“不是吧阿兰?你这几日不大理我,居然是在闷声琢磨这个?”
“那不然呢?”她回望他清俊的容颜。
公良谦:“……”
只见他额角迸出几道青筋,眼尾狠狠抽了好几下。
脸上的表情着实是复杂,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顺便从地上捡回了尊严。
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在说——万幸万幸万幸,我还以为……嘶,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褚兰:“?”
几十年夫妻,她一时居然没看透他在琢磨什么。
“阿谦,你……”
公良谦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道:“你想左了阿兰!这就是他恶贯满盈的人生之中,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情!”
他摆出这副假正经的样子,倒是让褚兰更加狐疑。
她蹙眉:“可是……”
“没有可是!你我就是天作之合,这辈子都不会分开!”他大拍瘦削的胸脯。
“哦……”褚兰心中觉得更加古怪。
直到夜间上了榻,听着他时不时就忍不住多问一遍他的表现是否可圈可点,褚兰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几日之前,他有过那么一次不大勇猛的失误,她惦记着司空白那事,完全没把他的小小失误放在心上。
原来他闷了这几日,是在琢磨这个。
褚兰:“……”
心中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她回抱他,第一次壮起胆子厚起脸皮,在他耳畔夸道:“阿谦雄姿英发……”
公良谦身躯微震,闷闷地笑出了声,笑得前仰合后。
“你别乱动啊……”她抗议,抬手推他。
“哦……”他拖声拖气,“所以要规则地动?”
“公良谦!”褚兰气急败坏。
“我这不是还在嘛。”他坏笑着,垂头吻她。
……
便是这一夜,夫妇二人励精图治,老蚌怀珠。


第148章 无关主线的番外 一个无聊的考试番外。
【一个与主线无关的番外】
今日秋考。
颜乔乔难得没有绕道清凉台, 而是顺着近路直奔黑木楼考场。
三个小伙伴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笑。
“乔乔,你不要那么紧张。”孟安晴安抚道,“只是和大公子坐在一起考试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 你想想, 将来你们说不定还要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呢。”
颜乔乔:“……别瞎说!”
这种好事心里偷偷想一想就可以了。
龙灵兰掩着唇笑:“昨晚是谁矫健得跟个豹子似的,从树上跳进黑木楼, 把人家大公子的考桌搬到自己旁边?这会儿又怂个什么劲?”
颜乔乔斜她一眼:“我还搬了韩太子的案桌和你挨着呢, 不谢。”
“好姐们够义气!”龙灵兰呲牙笑, “看我今儿就把他拿下!”
龙灵兰喜欢太子韩峥不是一天两天了。
此次秋考, 院中安排高低两届学子交错着坐, 以防作弊。她们正好分到了韩峥、大公子他们那一班。
那两个,可都是学院风云人物。
颜乔乔昨夜翻进黑木楼,偷偷调换了坐次, 假公济私。
“那个, ”蒋七八抬手遥指清凉台,“以往我们都从清凉台那边过, 掐着点走在大公子前面刷存在感,今日我们却抄近路,不经过清凉台——大公子会不会觉得生命中少了点颜色?”
“噗!”龙灵兰笑出声, “你不如说大公子在山道上望穿秋水等咱?醒醒, 别梦了。”
颜乔乔摇头失笑,加快了脚步。
她得尽快赶到黑木楼, 守着大公子的案桌, 以防被别人搬走。毕竟像她一样觊觎大公子的人, 可不是只有一个两个。
那人啊, 就像个不染凡尘的神仙, 清冷又温润,礼貌而距人千里。
一想到今日能与神仙同桌,近距离看清楚他究竟长什么样,颜乔乔的心脏就开始不听使唤地乱跳。
行至黑木楼,颜乔乔飞奔到窗畔,低头一看,见他的案桌老老实实并排放置在她的案桌旁边,不禁长舒一口气,放下悬在半空的心。
妥。
斜眼偷偷一瞄,桌角清隽的“公良瑾”三个墨字仿佛会烫眼。
她抿抿唇,把考试用的宣纸挪过去,挡住。
——先不要让人发现,以免节外生枝。
她深吸一口气,端端正正坐定,随便取一卷书摊开,细白的手指一行一行指着读,装出一副认真温书的假把式。
只等他来。
那个人,自律得像个苦行僧,每日总是在固定的时辰出门,一刻不多一刻不少。这些年,颜乔乔早已摸准他的作息时间,每日掐着点出门,花枝招展走在他前边。
这么多年了,他看她,总会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眼熟……吧?
窗外来的风带上了毛毛刺,吸入肺腑时,扎得她心尖发痒,坐立难安。
他也该来了,他怎么还不来?
考生们陆续入场,黑木楼的气氛因为临考而沉闷,但又带着点微妙的热闹——毕竟两届学子混坐一室,都是年轻男女,免不了对彼此好奇。
忽然,前排传来秦妙有不悦的指责声:“你为何乱坐别人的位置?不会看一看桌角名姓么?”
坐她案桌旁边的男子原本是窃喜的模样,正笑笑看着她。忽然被斥,有些放不下脸,悻然道:“我坐错地方,说一声便是了,何必这般较真。”
秦妙有微扬下颌:“究竟有心还是无意,只你自己清楚。我劝这位师兄还是多把心思放在考试上才好。请回自己座位。”
男子面皮涨红,低头望向桌角。
忽地怔了下,抬眸道:“我的砚台恰好挡住了名姓栏,这位师妹你刚从门外进来,怎么就知道这不是我的位置了?”
秦妙有一时被问住。
这回前后两届学子混搭着考试,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求了她爹秦执事,特意将大公子安排在她的旁边。
今日兴冲冲上楼来,却看到位置上坐着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当然满心不悦。
这事不大见得光,秦妙有不可能直说有内幕,便径直扬手挪开了桌角砚台,准备先把人赶走。
却见姓名栏端正书写三个大字,张星平。
男子仔细看了看名姓,指住自己鼻子:“我不是张星平,谁是?”
秦妙有急眼:“你,你私换座位,你……”
“师妹莫要凭空污人清白,我将将落坐,这么多人都看着。”张星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劝这位师妹还是多把心思放在考试上才好!”
“你!”
窗畔爆发出落井下石的笑声。
蒋七八笑得最畅快,还把桌面拍得啪啪响。
“好一位自作多情的奇女子!妙哉妙哉!”
秦妙有有苦难言,只能恨恨落坐。
颜乔乔此刻倒是偃了看笑话的心思。她心下有些忐忑,因为向来准点出门的大公子竟然迟迟未露面,也不知他是找错了考场还是怎样。
枯坐片刻,听着堂间隐隐响起了骚动,雕花拱门处传来男子脚步声。
颜乔乔呼吸一紧,赶紧将视线彻底埋在书卷中,竖起耳朵,听着那人走到她旁边的案桌落坐。
心脏悬到半空,小心翼翼地吸口气,偷偷用余光去瞄。
忽然就闻到了浓郁厚重的华贵熏香味。
“?”
虽然颜乔乔从未靠近过大公子,但她知道那是个清贫朴素的神仙中人,身上不该有这样的味道。
只见这人大马金刀坐下,手往膝盖一搭,径直侵占到她的领地来。
颜乔乔心知不对,蹙眉去望。
这人也正好挑眉望向她。
不是大公子,而是太子韩峥。
“太子师兄,”颜乔乔客气地告诉他,“你坐错位置了。”
“哦,是么。”韩峥不以为然地瞥向桌角姓名栏。
一小沓宣纸盖住了名姓。
他正要抬手去掀,前排忽然传来秦妙有恍然大悟的声音:“颜乔乔!是你私换座位!”
方才秦妙有丢了个脸,此刻恨不得将颜乔乔一把薅下水,陪她一起丢人。
只见秦妙有奔到窗畔,指着被宣纸压住的姓名栏,道:“姓名被遮住,你怎么就知道不是太子的位置了?必定是你偷换过座位!”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虽然秦妙有猜中了答案,但是这个推理过程实在是纰漏百出、一言难尽。
韩峥也半眯起双眸,望向颜乔乔:“嗯?”
颜乔乔耸肩:“我不知道坐我隔壁的是谁,但我知道太子你的位置在哪里——你转头看看,龙灵兰师妹等你半天了。喏,你的名字在那儿,那么大,就差裱起来。”
韩峥:“……”
秦妙有:“……”
颜乔乔摆出恭送的手势。
韩峥眯眸笑了笑,却没有走。他扬起手指,敲了两下案桌:“不打紧,我与他交换便是了。不管是谁,让他坐那边去。”
颜乔乔差点儿炸毛。
她缓了缓,假笑:“这样不好吧?”
韩峥笑着凑近:“我认为很好。”
颜乔乔屏息,往后挪了挪。
这人,味道大、占地方,很是讨嫌。
“我正好有件事想与颜师妹说。”他目光灼灼,盯住她的眼睛。
颜乔乔心头浮起了很不妙的预感。这两年,韩峥开始拉拢四方诸侯,预备迎娶各家诸侯女,为上位做准备。
果然,便听韩峥直言道:“秋考之后,我便要离开昆山——我欲迎你为侧妃,带你一并离开,你意下如何?”
虽是问句,神色却笃定之极。
颜乔乔按捺不悦,客气礼貌地回道:“多谢太子错爱,只是我无意入宫,还望太子另觅良人。”
韩峥目光微顿。
片刻,忽地笑开:“你放心,我心中并无正妃人选,只是你学业不精,性子也不够沉稳端正,倘若直接扶你上位,不好堵那悠悠众口,且先磨练几年——你安安心心,我保证,东宫无人越得过你去。”
颜乔乔差点儿气笑出声。
这个人,未免也自信过头。她就是简简单单不喜欢他不想嫁给他而已,他倒是自己脑补出一堆大戏。
“我拒绝。”颜乔乔道,“青州颜氏,从不做妾。”
不等韩峥哂笑,她飞快补了一句:“只嫁两情相悦之人。”
韩峥扯唇,半开玩笑半认真:“我既对师妹有意,师妹怕是要无人问津了,何来两情相悦之人。”
颜乔乔正要说一句不劳太子费心,忽有一道寒泉般的嗓音落下。
“秋试即将开始,韩太子请回自己座位。”
颜乔乔心尖微微发麻,耳廓阵阵发酥,不必抬头,她也知道来者是谁。
大公子他,只差一点就迟到了。
“大公子。”韩峥掀起眼皮,懒洋洋哂道,“你我交换位置,我与颜师妹有话要说。”
颜乔乔感觉两道清冷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就像浸了雪水的月色,清凌而皎洁。
她抬起眼睛,看到自己惦念许久的天人容颜。
一时之间,心绪复杂。
今日处心积虑制造了与他“独处”的机会,没想到竟撞上这么一件破事。
她感到羞辱、难堪。
公良瑾的视线在她眼底定定停留一瞬,然后转向韩峥。
“私下换座次,有徇私舞弊之嫌,太子请起。”公良瑾的语气平平淡淡,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韩峥皱眉,冷冷望向公良瑾,强硬道:“大公子,我叫你一声大公子,是礼贤下士——还请你莫要忘记自己身份,休再僭越多言,打扰我与颜师妹相谈。退下吧。”
公良瑾年少成名,虽然得大儒与昆山院长青眼,却不过是个清贫儒生。韩峥素日待他客气,也就是图个礼让之名,实则并不把人放在眼里。
颜乔乔见韩峥轻慢大公子,忽然就憋不住火气。
正要开口,听到公良瑾轻笑一声。
“身份。”他笑意浅淡,眸光清冷,“既然太子要论身份,好。我乃昆山院半师,有纠察纪律之责。太子再不起身,我便要逐你离场了。”
韩峥气笑:“好你个公良瑾!”
他盯住他,只见公良瑾神色温和,不避不让。
“行。”韩峥重重拍案,缓缓而起,“邢院长的亲传弟子。呵。”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颜乔乔不禁为公良瑾悬起心脏。
他,怎就这么和韩峥对上了呢。
正是心绪错乱时,见他悠然落坐,神态举止斯文温雅,一股若有似无的寒香袭来,驱散了韩峥留下的熏香味道。
他察觉到她的注视,侧过头来,朝她轻轻颔首:“无事,专心应考。”
语气沉稳镇定,像个真正的夫子一样。
颜乔乔的心脏很不争气地漏跳:“嗯。”
夫子登上黑木楼,给考生们发下卷张。各人铺平考卷,执笔磨墨。
颜乔乔感觉自己像个牵丝木偶一样,每个动作都古怪别扭。
怨只怨,身旁这人存在感实在太强。
有风从窗外吹入,将她的发丝送到他的肩膀上。
颜乔乔头晕目眩,只能佯作不知。幸好他并未发现。
埋头书写片刻,忽然听他唤她:“师妹。”
颜乔乔平了平呼吸,淡定偏头看他:“嗯?”
“很抱歉。”他微弯黑眸,“我将墨块落在清凉台,可否借你的一用?”
颜乔乔飞快点头,将自己磨好的金墨推到两个人中间。
两枝毛笔,你蘸一下,我蘸一下。
时而前后交错,时而毫毛轻触。
颜乔乔怀疑自己的墨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每一次毛笔落入砚中,都有细密如电的涟漪顺着笔杆落到指尖,再传至心间。
半刻钟之后,公良瑾抬手挽袖,研了研磨,示意她继续。
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却一种充盈的、闲适温暖的气氛渐渐弥漫。
他写完卷子之后,并没有选择提前离场,而是拂平袖上折纹,端正坐在她的身旁,偶尔动手替她研磨。
一圈圈清越的玉石嗡鸣声,伴着颜乔乔落笔的沙沙声,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滋味。
这是她人生之中最为飘飘然的一刻。
唇角弯在那里,怎么扯也扯不平。
时光飞一般流逝,颜乔乔不知怎么就答完了考卷,似乎没有任何一道题目能够难倒她。
落笔,呼气,信心满满,端足了优秀学子的架势。
隐约听到公良瑾低低笑了声。
笑声极为清润悦耳,撩得她心弦颤颤。
“停笔,由后往前,将卷子传至讲台。”夫子宣布考试结束,然后收卷离开。
学子们陆续起身,七嘴八舌与同伴对答案。
颜乔乔正在偷瞄公良瑾动静,忽见韩峥满面阴鸷,走到近前。
“秋考已经结束,”韩峥寒声道,“公良夫子,还要再多管闲事么?是干涉储君选妃,还是滚?嗯?”
颜乔乔心下恼怒,正色重申:“我拒绝。”
昆山院中院规最大,即便韩峥是太子也不能公然逞凶。
毕竟还有位半步入圣的阵道大宗师坐镇昆山。
“颜乔乔。你有什么资格拒绝?嗯?”韩峥冷笑,“诸侯之女只要未曾婚配,金殿皆可赐婚。”
不等她向青州求助,他便能弄来赐婚的圣旨。
颜乔乔气结。
“如此。”身旁忽然传来淡淡的嗓音,“颜师妹,我心悦你多时,你若也有此意,那我们今日便将婚事定下。”
颜乔乔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公良瑾。
只见他不动声色朝她眨了下眼睛。
她的心中顷刻涌满滚烫的热流。她知道,他这是在替她解围。
她怎能连累他。
正要开口,见他弯了弯黑眸,嗓音似春风般和煦:“你可心悦我?”
颜乔乔:“……”
偷偷恋慕数年的男子当面“告白”,叫她如何违心撒谎说不爱?
“我……”心尖发颤,眼神已将她出卖得彻底。
他低低笑出声:“那便是了。”
公良瑾侧身,正色望向韩峥,颔首道:“我与颜师妹两情相悦,太子请另觅良人罢。”
说罢,他探手牵住她,带她离席。
颜乔乔头晕目眩,只觉那几根玉般的手指像烙铁一样,印入她的心间。
“公良瑾。”韩峥在身后冷笑,“你最好,祈祷昆山院能留得住你。”
公良瑾脚步微顿,轻声笑了下,径直带颜乔乔离去。
她隐约听到他自语——卑劣之人,怎堪大任。
下了楼,他松开她的手,两个人顺着山道走向赤云台。
“大公子,”颜乔乔忧心忡忡,“你可把韩峥得罪惨了。”
他垂眸淡笑:“无妨。”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壮起胆子:“大公子,事已至此,我会对你负责的。你放心,韩峥若想杀你,除非先踏过我的尸体!”
公良瑾错愕片刻,失笑:“师妹的海誓山盟,很是吓人。”
颜乔乔:“……”
他停下脚步,定定望着她:“方才我所言,皆出自真心,不知师妹是否与我一样?倘若不是,切莫勉强——瑾并无趁人之危的意思,定将师妹平安送回青州。”
颜乔乔呼吸陡然错乱,双眸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瞳仁微微震颤。
“大公子你……”
他垂眸,云淡风轻地笑了下,有浅浅一层薄红晕上眼尾,他道:“原本想在离院之日向你告白,不料韩太子咄咄逼人,只好将计划提前。所以,你愿意接受我么?”
颜乔乔发现,这个淡然若玉的人,似乎有那么一丝丝很难察觉的紧张。
她的胸腔里有烟火疯狂炸开,冲得她头晕目眩。
“我,”她颤着声线,“你。你的案桌,是我搬的,我想和你坐一起。”
公良瑾笑容温润:“嗯。所以阿乔是答应了?”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点头。
接下来几日,公良瑾清晨便在庭院外等她,与她一道前往勤业台,下学时过来接她,将她送回院子,看她关好门禁。
虽然不曾说什么甜言蜜语,心中却是温暖甜蜜之极。
晃眼,便到了离院之日。
鹏程台置了酒水,祝愿学子们前途无量,鹏程万里。
颜乔乔与公良瑾穿上红衣,携手来到鹏程台。
一片热闹之中,隐隐能够察觉肃杀不祥之意。
颜乔乔提起十二万分警惕,不动声色地护住自家冰雕玉琢的未婚夫婿,以免被韩峥暗算了去。
节目过半,果然听到一阵铿锵之音。
只见人群两分,让出宽敞过道。
两列金甲侍卫踏步前来,长戈顿地,立在山道左右。
正中,一名靛蓝衣裳、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跟随韩峥行来。
“剑道大宗师,江白忠!”有人低低呼出声。
颜乔乔心下一沉。
韩峥这是带个大宗师来抗衡院长,好对公良瑾下手。
果不其然,只见这位太子微笑阴险,道:“大公子,今日离院,孤看中你能力卓绝,聘你为太子少傅,随我入宫罢!”
江白忠上前一步,手按剑柄,如电双目望向山后。
只见那里有金色阵光划过,一道勾腰驼背的身影叼着烟袋大步行来。
院长到了。
“哎呀,这么热闹吗?”院长笑眯眯凑近。
“邢院长,你教了个好弟子,”韩峥皮笑肉不笑,“孤很赏识他,打算给他个好前程,院长意下如何啊?”
江白忠长剑半出,气势锁在院长身上。
“啧,啧啧。”院长在一旁的石台边缘磕了磕烟袋,悠悠笑道,“公良瑾他已经出师了,不归我管,你得征求他自己的意见。”
韩峥挑了下眉梢:“很好。”
院长识时务,那便再好不过。
“大公子,请吧。”韩峥咬牙冷笑。
颜乔乔心脏乱跳,下意识挡在公良瑾身前,攥紧手心,不让自己发抖露怯。
一双大手抚上她的肩膀,修长的手指覆住她的肩头和手臂,握了握,然后将她轻轻拨到身后。
孤直挺拔的背影,红得灼目。
“我拒绝。”公良瑾淡笑。
韩峥冷笑:“那可由不得你了。拿下,带走!”
公良瑾微微垂目:“昆山院内严禁动武,执意杀人者,人可诛之。你确定要动手?落子,无悔。”
韩峥没耐心与他啰嗦,手一挥,江白忠防着院长,侍卫执戈而上,扑向公良瑾。
颜乔乔做好了殉情的准备。
“大公子,”她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袖,“这些年来,每日在山道上遇见你,我都是故意的。我想说,我心悦你,很久很久了。”
他反手揽住她的腰。
他那清润嗓音带着笑意,落至她耳畔:“秋考那日,山道上不见阿乔,我便多等了一会儿,险些迟到。”
颜乔乔心间剧震,胸口涌满暖流。
他轻轻笑着,手一扬,不知从哪里召出一柄纯黑的剑。
“怕就闭上眼睛。”
颜乔乔只觉腰间一紧,他带着她,一掠而上。
遥遥听着院长的声音飘过来:“公良瑾修为都超过老头子我了,自然该出师喽……”
“什么?!”韩峥失声惊呼。
修为超过院长,那岂不是半圣之上?
便见,那红衣黑剑如入无人之境,剑锋过处,竟有星辰运行般的沉闷呼啸。
无人堪敌。
江白忠顷刻败亡。
“嗡——”
剑尖直指韩峥额心。
颜乔乔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她家小白脸,怎么是个恐怖杀神啊?
“你……”
韩峥没有机会将话说完。
公良瑾漠然出剑,一剑取其性命。
踏着夕阳,行下山去。
颜乔乔犹在梦中,喃喃道:“你杀了韩峥啊,他是太子啊。”
“无事,”他微微地笑,“金殿那两位再生便是。”
颜乔乔:“……”
好有道理哦。
她眨巴着迷茫的眼睛望向他,只见火红夕阳映在他身后,他一身灼目烈红,黑眸中映着她的身影,与他一样,红艳艳地盛放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