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掩饰地望向阳光刺目的天空,把泪眨了回去,瓮着声,闷闷道:“那你就这么把蝉给用了。”
“也不能放任你身旁藏着祸害。”颜青轻飘飘说。
颜乔乔抿抿唇,道:“大哥仍然坚信是阿晴吗?我知道证据确凿,但方才你也看到了,她的表现委实不太像。若是装的,这么多年不露破绽,未免也太过可怕。”
颜乔乔只是多留一个心眼,给了孟安晴分辩解释的机会,且决定深入调查——并非全然就信了孟安晴无辜。
颜青难得地沉默片刻,双手往袖中一揣,仰头,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我倒希望是她!”
颜乔乔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孟安晴,颜青这一趟只需拿下她,便能消除掉颜乔乔身边的隐患。查到颜文溪有问题之后,颜青这已是快马加鞭直往京中而来,就生怕有个闪失。
“所有证据全都对得上。”她叹息道,“倘若不是她的话,这么熟悉青州、熟悉我的一举一动、还能将所有线索引向孟安晴,那可当真是藏在我身边的影子了——比阿晴本人有鬼更可怕。”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感觉后背发寒。
虽然她认为前世青州之变的背后必定藏着庞大的阴影,但那种感受,终究不及“影子就在身边”令人毛骨悚然。
“若当真不是她,那我此次便带你回青州,放眼皮底下看着。”颜青无所谓地说道。
颜乔乔着急:“我不……”
“怎么?急了?舍不得谁?”颜青斜眼冷笑。
“我不希望是阿晴。”颜乔乔定定神,违心地夸道,“大哥,像您这般英明神武,洞若观火之人,难道还没有能力替我查明一个小小的真相吗?”
她掐起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比出个“一丢丢”的手势。
“呵呵。”颜青完全无视她的激将法。
“就这么点事,哪值得耽误我学业提前返回青州?”颜乔乔正气凛然,“咱们颜家可八百年没出过昆山院学生!阿爹还等着我光耀门楣呢!”
“就你?”
“就我。”
说话间,清凉台的轮廓已出现在眼前。
眼看颜青仍在向那边走,颜乔乔不由讪笑道:“大哥,您方才拍案而走、布下金蝉计的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令妹妹心悦诚服。不过最后用负荆请罪为借口带我出来,可就略嫌夸张了啊。”
“哦?”颜青挑眉,“你知道那是借口?恭喜你,猜错了。”
“你不会真要见殿下?”颜乔乔心脏停跳,“负荆请罪?”
“不然呢?”
颜青虚伪一笑,然后拂了拂衣摆,正色踏上那片深青色的台地,恭恭敬敬向内递上了自己的拜帖。
“哥,亲哥……没有这样大义灭亲的啊!”颜乔乔揪住他的后腰摆,“孟安晴说的那些,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苍天可鉴,“上辈子的事情”并不是比喻夸张,而是事实。
颜青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微微调整表情,顷刻间,整个人焕然一新,气质温润又沉稳,颇有儒将之风。
他温温雅雅地拨开她拽他衣裳的手,拎住她的胳膊,领她一同踏前,等待门内传召。
殿中很快便有了消息。
“颜世子,颜小姐,殿下有请。”
颜乔乔:“……”
*
趁着穿过长长的青石前庭、走向居中的大殿时,颜青嘴皮微动,用气音悄声提点身旁的颜乔乔。
“好生跟着我学习觐见之礼。我怎样行礼,你便照做。我站你站,我坐你坐,我说话你眼观鼻、鼻观心,殿下说话你便微微颔首,点头动作幅度不要超过一根手指的宽度……”
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生无可恋地点头。
颜青悄悄瞪过一眼:“点头幅度太大!”
颜乔乔:“……”她在殿下面前,还能是一个点头的问题吗?
二人踏入正殿。
便见公良瑾端坐上首,高远如月。
他身穿半正式的白色皇族袍饰,肩上嵌有金羽。尊贵与温润两种特质奇异地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
颜乔乔跟随颜青将双手叠于额前,躬身施了三大六小共九重觐见之礼,待上首赐座之后,退至侧旁,落坐于沉红木大椅子上。
颜乔乔规规矩矩把双手放在膝头,视线落在身前半丈远的深青地毯上,静静听这君臣二人客套寒暄。
一来一回,一个真温润,一个假斯文。
感觉就……十分奇特。
自重生归来,因为种种阴差阳错的乌龙,她在殿下面前一直没大没小,频频出错,早已无甚形象礼仪可言。她都快忘了王侯子女面对皇族时,该如何敬而远之、恭谨守礼。
颜青文绉绉、人模狗样地说话,让颜乔乔颇不适应。
她替他别扭,脚尖忍不住悄悄在地毯上划动,将那深青色的地毯花纹逆着毛翻成银白,然后又将它拨回去。反复数次之后,那对君臣总算把对方的仁德、忠义夸过一遍,讲完了官方场面话。
颜青认真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起正事:“其实此次冒昧求见殿下,实有一桩紧要事。虽不算燃眉之急,但若放任不理,恐有大患!”
说到此处,颜青垂头、起身,面对上首恭恭敬敬又施了个大礼。
颜乔乔惊得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直跳。
这是要……开始大义灭亲了吗?
“世子请讲。”公良瑾依旧声线温和,不疾不徐。
颜乔乔心下忐忑不安,手指不自觉地揪住袍子,攥出两道漩涡。
只听颜青道:“臣有错,先向殿下告罪。是臣平日疏忽,管束不力,以致犯下大错。臣本无颜来见殿下,但此事不得不禀!”
颜乔乔可怜兮兮地抬头望去。
只见公良瑾收起了笑意,面色微沉,正色看向颜青:“但说无妨。”
颜乔乔感觉自己就像是飘在漩涡中央的一只小蚂蚁,即将跌落瀑布,摔个粉身碎骨。
端坐上首的少皇殿下变得很高、很远,就像夜空中的星辰,耀眼而冰寒,遥不可及。
颜青立直身子,禀道:“臣麾下有一名副将,立功心切,追击残寇之时深入南越国地域,犯了‘不得侵略’的大忌。臣焦心如焚,为免他继续犯下大罪,便决心孤身直入,将他拿回,以免他一错再错!如此追拿了数日,竟不小心误入一处巫王巢穴,并且阴差阳错听到一个消息。”
颜乔乔:“……?”
原来不是要大义灭亲,只是故意让她提心吊胆。
他当真是有正事要禀的。
不过,方才颜青得意洋洋地说过些什么?摸了巫王老巢,缴获战利品?到了殿下面前,怎么就成了不得已而为之——春秋笔法可当真是老颜家的传统技能。
只见颜青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南越十七巫王之间传有一个消息——得巫祖神谕,来年冬末,举全族之力,以灭……臣不敬,最后二字,便是、便是天家尊姓。”
【来年冬末,举全族之力,以灭公良】
颜乔乔只觉心神一震,身躯发麻。
环伺大夏的三国之中,南越国力最弱,但若举国来犯,那也是一场浩大战役。这个消息足以令朝廷重视,增兵青州,对南越加强防范。
但旁人绝对不会像颜乔乔这样震撼难言。
原来,来年冬日那场灭国大祸不仅仅是漠北勾结神啸?原来早在今时今日,南越便已有了动静!
这……这已不是一家之事。
风雨欲来,局势飘摇。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一时不知是惊,是怒,是惧,还是激起了热血涌荡。
“殿下!”她深深地喘着气,急切起身,“您定要重视此事!”
“咳咳。”颜青一边咳嗽提醒她莫要放肆,一边愁眉苦脸向上方拱手,“臣这个小妹不知礼数,言语无状,望殿下恕罪。”
“无妨。”公良瑾唇畔浮起浅笑,目光落向颜乔乔,“莫怕,我会放在心上。”
颜乔乔含泪点头:“嗯嗯。”眼前之人,还是那个熟悉的殿下!
颜青:“……???”
他略微缓了缓,趁着公良瑾心神放在那件大事上时,赶紧顺势说起另一件与之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的小事。
“殿下,”颜青又禀道,“臣还有一事。今日抵达昆山院,竟意外得知小妹行事不成体统,无心之下引出些蜚语流言,冒犯了殿下。其实这事儿怪我,不敢瞒殿下,都是因为我给小妹写信,让她问殿下讨一幅墨宝,这才引发了后续诸多误会——小妹并无僭越之心,她就是个木头脑袋。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数罪并罚倒也方便。”
颜乔乔怔怔望向颜青。
这人小时候时常替她顶包,他说他皮糙肉厚,揍两下就当放松筋骨,总好过听她哭哭啼啼,吵得他两只耳朵嗡嗡嗡。
不过颜乔乔并不怎么记他的好,原因无他,就因为他那张嘴。
如今吃过了真正的苦头,再看这颜青,倒也眉清目秀了些。
公良瑾垂眸,微微地笑了起来。
半晌,方道:“我对颜小姐并无怪罪。”
颜青:“哦……”
他忍不住乘胜追击:“那殿下也不会追究小妹喜欢吃玉堇膏、喜欢画木槿花的事儿吗?”
颜乔乔:“……”亲哥,真是亲哥!
公良瑾稍微倾身,真诚讨教:“这是颜小姐的喜好,于我何干?我为何要怪罪?”
颜乔乔:“……”
看着如玉君子风轻云淡一本正经的脸,她就,就恨不得从未出生过。
大殿虽然宽敞,空气却着实是越来越不够用。
“哥……哥哥……”颜乔乔嘴皮不动,发出垂死的气音。
“毕竟对殿下尊名有所冒犯,本该避讳才是。”颜青一本正经地补刀。
颜乔乔:“……”
颜乔乔感觉两只耳朵有火在烧,她目光飘忽,神智不清。
这一刻,当真是让她体会到何为度日如年。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公良瑾的叹息,“颜世子过分审慎了,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
颜青舒了一口气:“您不怪罪就好。”
孟安晴说了那么多,唯有这两样算得上颜乔乔僭越的“物证”。既然连孟安晴都能发现,那么此事自然早已被人禀到殿下案头。将事情说开,只要公良瑾自己不介意,那便万事大吉,将来也不怕有心之人拿这个挑事。
公良瑾淡笑着补了一句:“否则日后有得你惶恐。”
颜青:“……???”
离开清凉台时,颜氏兄妹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
到了山道上,颜乔乔忍不住叹息道:“神谕那么大一件事,您老竟然有本事憋了一路,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颜青噗嗤一笑:“那又不是什么大事。南越人就能躲在深山老林里搞偷袭,真敢到平原上?他若真敢来,我领一支骑兵,顷刻便将他杀成濒危一族。禀了这事,就是将功抵过,免得被奸人参我一本,说我掏了巫王老巢,触犯国法。”
“那可不是什么小事。”颜乔乔正色道,“若是漠北将神啸放进来的话,南越会拖住青州铁骑,无法及时驰援中原。”
颜青盯了她一会儿:“昆山院还教占卜呢?”
“对啊。”颜乔乔虚伪假笑,“我卜出那个跳水害我的苏悠月来日要赖上你,做我大嫂,你信是不信——记住你此刻的表情,他日不要打自己嘴巴。你若与她搅合在一处,那我便赠你几箩筐笑话当贺礼!”
“不过,”颜青眯眼道,“查颜文溪的时候,还当真查到他与漠北、大西州境内都有往来,只是暂不知对方身份。这些,便无需让孟安晴知道——无论她无辜与否。”
“我明白的。”颜乔乔正色点头。
二人在山道绕了好大一圈,又说了许多琐碎日常的话,给孟安晴留足了读信的时间,然后姗姗回到赤云台。
来到庭院门口,颜乔乔的心跳不禁变快了许多。
颜青在身后嘻笑道:“早死早投胎,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别学王八。”
她只当没听见,开启院门,踏进院中。
走到主屋一看,发现孟安晴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还打着细细的呼噜。
颜乔乔眼角微抽,带着些迟疑道:“……心这么大,不像是有鬼的样子?”
颜青迷茫眨眼:“是……吧?”
推醒孟安晴,只见她眼神迷茫,挠挠头,嗓音微哑道:“我这是……睡着啦?”
颜乔乔:“……”
打发孟安晴离开之后,颜乔乔仔细锁好了门,将不大的庭院来回检查过两遍,然后给颜青打个手势,二人齐齐来到赤霞株下。
颜青衣摆微撩,一掠而上。
眨眼间,便从花团之中捻回了一只暗金灿灿的蝉虫。
颜乔乔心跳加快,与颜青一道疾步回到屋中,趴在桌上,看他从袖袋中取出仔细包好的蛊饲,一点点喂入那金蝉腹中。
片刻之后,一对暗金色的薄翼嘤嘤振出残影。
“没有声音?”
“嘘!”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残影之间飘出了微弱而清晰的声音。
颜乔乔屏住呼吸,倾身将耳朵贴得更近。
果然是孟安晴读信的声音。
没念上几句,孟安晴便“啪”一下将信笺拍在了桌上,深深长长地喘气,旋即,细声细气地骂了一句脏话。
颜乔乔与颜青对视一眼,继续聆听。
孟安晴是个老实人,骂完写信者,缓了口气,再抓起信纸继续往下念。
一面念,一面忍不住一本正经地辩驳信中的内容。一条一条辩,一句一句辩,扣着字眼玩找茬。
辩着辩着,又把自己给辩急了,气得边哭边骂,打着桌子踢着椅子哭。
颜青眼角微抽:“……真是个性情中人。”
颜乔乔欣慰地弯起眼睛。
虽说加害者另有其人是件挺惊悚的事情,但她还是由衷地希望孟安晴无辜。
孟安晴的声音继续从蝉翼间传出。
哭一会儿骂一会儿委屈一会儿,信中说了颜青不好,她总是特别生气,逐一举着例子反驳过去,将颜青好一通瞎夸。
颜乔乔眉梢微挑,悄悄望向颜青。
只见他眉眼弯弯,摇头晃脑,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
颜乔乔悄声道:“……阿晴夸你玉树临风、英武不凡啊。”
颜青斜眼瞥来:“那可不!你出去随便问问,谁不夸本世子!”
颜乔乔:“……嗯,您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好木材!”
孟安晴扑腾了半天,累了,渐渐便没了声音。
兄妹眨巴着眼睛,等来等去,等出了细细的呼噜声。
颜乔乔:“……”
颜青:“……”
枯坐半晌,孟安晴依旧睡得岁月静好。
“阿晴的嫌疑……?”颜乔乔问。
颜青摸着下巴:“能减到五成。这样,时候不早,我也该下山去了,我将她一并带走,到驿信馆那边让她与伙计当面对质。大约明日午时回来,你替她向夫子告假。”
颜乔乔也想去,但考虑到这是难得的独处机会,便点了点头,“你们千万小心些!”
颜青呵地一笑,道:“我的人带不上昆山,下山去那才叫铜墙铁壁。”
“嗯!”
目送颜青离开,颜乔乔回到屋中,趴在桌上,听着孟安晴断断续续打呼噜。
渐渐便把自己也听困了。
时间点滴流逝……
就在颜乔乔开始有些犯迷糊的时候,耳畔忽然响起了极为轻盈的脚步声。
她心神微凛,一点点睁大眼睛。
旋即,她听到蝉翼中传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女子的笑。
恶意满溢,令人心底发寒。
颜乔乔死死屏住呼吸,竖起双耳,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片刻之后,蝉翼中又传出了细细的呼噜声……直到她与颜青开门的动静传出。
颜乔乔心脏乱跳,急急起身,踉跄着奔出庭院。
颜青与孟安晴早已离开多时。
她站在山道上喘息片刻,转身,果断奔至清凉台。
“殿下,我要借人!”


第30章 世俗之欲
天色明暗交接之际,莲灯未起,山石、树木、建筑皆像模糊的阴影。
颜乔乔一路直奔而来,气息尚未喘匀,拍着清凉台大门,边咳边喊:“殿下!我要借人!”
她的心绪搅成了一团乱麻,这一刻,浑然顾不上白日里让她丢光了脸的玉堇膏、木槿花,只心急如焚,担忧着大哥的状况。
不过片刻,便有人打开了门。
只见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大步踏过中庭,直直朝她走来。
“殿下、殿下!”
颜乔乔情急之下,将颜青白日反复叮嘱的规矩礼仪全然抛到了脑后,奔上前,颤着双手攥住了他左右袖口。
她眼冒泪花,呛咳得厉害,来不及匀过气便急切道明来意:“我要车,咳,要人,我得下山……”
他抬起手,轻轻覆在她颤抖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后极自然地扬起宽袖,半揽住她的背,一面轻拍止咳,一面带她往外走。
“破釜沉舟,备车。”
他一瞬迟疑也没有,当即发号施令。
语气沉稳镇定,身旁的人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却又丝毫不会忙乱。
踏过雨花石山道,马车已等在尽头。
颜乔乔搭着公良瑾的手登上车厢,甫一坐定,马车便顺着后山道疾奔下山。
“不要急,慢慢说,下山需要时间。”他并未坐回主位,而是在她对面落座,“是颜世子的事?”
颜乔乔大口喘着气,用力点点头,然后抬眸望向他。
眼前之人生得极为精致漂亮,像是一尊完美脆弱的瓷器,气质却温润而稳重,沉沉的,令人无比心安。
就好像,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得倒他。
她的呼吸和心绪不自觉地平稳下来。
“是这样的,殿下。”她边说,边整理着思绪,“林天罡图谋不轨那次,不是有一名同谋助他往我杯中下药么?”
“嗯。”
她道:“大哥在青州查实了一名叛徒,名叫颜文溪。搜查颜文溪住处时,找到了笔迹肖似孟安晴的信件,信中提及与林天罡合谋害我之事。颜文溪招认,给他寄信之人正是孟安晴。大哥上山之前,特意带着孟安晴的画像问过驿信馆,馆中伙计认得孟安晴,说她总是在昆山院休沐日寄信。”
公良瑾微微挑眉:“人证物证俱全,颜青却未直接拿下孟安晴——是因为她的应对毫无破绽?”
颜乔乔点头:“孟安晴平日的表现无懈可击,而且她曾被陷害得很惨,于是我多留了个心眼,没有贸然给她定罪。如今哥哥同她一道下山去了,让她与驿信馆伙计对质。”
“你如何又识破了她?”他问。
颜乔乔定定神,将金蝉蛊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说到那个轻笑的女声时,她不自觉地缩起了肩膀,簌簌发颤。
那么浓郁的恶意,仅闻其声,便已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想到颜青此刻不知面临何等凶险,她眸光黯淡,声气低弱下去:“大哥只听了前半段,若是对孟安晴放松警惕……”
“不必太过忧虑。”公良瑾道,“颜青护短,孟安晴既有害你的嫌疑,他不会轻信。”
颜乔乔:“……?”
白日殿下一口一个“颜世子”,君臣之间礼貌客套,就像两个无情的身份壳子。而此刻说起颜青,殿下却像是在提一个熟识的旧友。
颜乔乔其实觉得颜青那不叫护短,他就是自尊心过剩,特别死要面子,他身边的人若是受了欺负,他就觉得是在打他的脸。
她点了点头,道:“是我想岔了。因为苏悠月是个坏人,我便下意识地认为,被她屡屡陷害的孟安晴是个好人——谁说坏人就不能陷害坏人呢?”
公良瑾沉吟片刻,问:“颜文溪不曾给孟安晴寄信么?”
颜乔乔摇摇头。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孟安晴不许颜文溪给她回信,而是数年如一日地单方面宣泄怨毒。
颜乔乔心绪复杂难言,她抿住唇,垂下脑袋:“殿下,我判断这件事情时,又受了前世经历的影响……”
他略微倾身,探过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肩。
“不要自责。”他告诉她,“仅凭‘他人来信’,并不足以定‘他人’之罪。事关好友清白,谨慎并不是错。”
他认真说着话,一时忘了收回那只手。
修竹般的五指覆着她的肩,因为手大,将她的手臂也虚握在掌中。
话音落,他立直身躯,收回了手。
颜乔乔后知后觉发现肩臂一空,浮起些春日的凉意。
伴着凉意,不知何处涌起些细细碎碎、丝丝麻麻的感触,就像柳梢拂过水面,细看之时,柳枝已直起了腰,水上只余几丝微不可见的、暖暖的涟漪。
“嗯。”她的声音不自觉地细弱了几分。
*
过城门,车马一路疾行,铁蹄哒哒如骤雨,穿过石青色的京陵长街与巷道,“吁”一声,停在了悬着“信”字方灯笼的驿信馆门口。
颜乔乔跳下马车,抬眼一看,只见驿信馆大门紧闭,门口立着两个怀抱刀剑的人,正拦着路,与破釜沉舟对峙。
她一眼便认出这二人是大哥的贴身护卫,熟得很,一个叫书,一个叫画。
“……书,……画!”颜乔乔疾步上前,“连我都不认得么,还不速速让路!”
二人抬头,看清颜乔乔的模样,顿时目露欣喜。
“兰书见过大小姐!”
“菊画见过大小姐!”
公良瑾行到颜乔乔身旁,问这二人:“颜世子何时进去的?”
“有半个多时辰了。”虽然不认得公良瑾,二人却下意识地绷紧身体,正色回话。
颜乔乔与公良瑾对视一眼,急急踏上台阶。
破釜推开了驿信馆那两扇黑漆大门。
大堂黑灯瞎火,冷冷清清的纸墨和火漆味道扑面而来,不闻丝毫动静。
颜乔乔心头直发沉,手指紧张地掐住了掌心。
破釜先一步上前,刷一声燃起火折子,火光霎时照亮半丈方圆。他掠到一旁,点亮了壁上的连排铜灯。
大夏富庶,民间不缺灯油,一间屋中通常是五、七、九或十数盏铜灯相连,点亮一盏便绵延其他,照耀满室光明。
颜乔乔迅速环视一圈,只见大堂左右壁上设有密密麻麻的带锁木格,分门别类放置着往来信件,长柜台后方空无一人,左右各有一道重着粗布帘的耳门,通往后院。
“驿信馆晚间不开张,伙计包吃住,都在后面歇息。”破釜老练且嫌弃地说,“吃的白菜粗面,住的大通铺,还有虱子。”
沉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就记恨人家当初不收你做工呗。”
说话时,二人脚步并未闲着,一左一右掀开了耳门的布帘,双双掠入后院。
点亮廊上连灯的同时,破釜发出低低的冷喝声,旋即“铿锵”一声拔出了刀,俨然是如临大敌的架势。
颜乔乔顿时悬起了心,冲进后院,看到前方主屋两扇木门洞开,借着廊间映入屋中的灯火,隐约能够看见屋内倒着几名伙计装扮的人。
有瘫在太师椅中,有垂手坐在墙根,还有一个直挺挺横仰在长桌上。
颜乔乔的心脏“怦怦”直跳,十指一阵阵发麻,双腿不住地发软。
“哥、哥哥!”
“世子!”
四名高手先一步穿过放满方木筒的庭院,箭步掠入洞开的主屋中。
屋中的排灯顷刻被点亮。
颜乔乔奔至屋前,刚踏过门槛,只见那具直挺挺横躺在长桌上的躯体忽然就坐了起来!
颜乔乔:“!”
一瞬间,屋里屋外众人齐齐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