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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乔乔虚着眼,大致看出画的是顾京与亡妻相拥的画面——在他们身后,是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孩童血俑。
“为虎作伥,丧尽天良!”颜乔乔气得浑身发颤。
西梁邪人残忍阴毒,人人得而诛之,这顾京却非但知情不报,还助她害人,真真是死一万遍都不为过。
韩峥安抚道:“别生气了,今日我们便为民除害。”
颜乔乔张了张口,没出声。果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有顾京夫妇“珠玉”在前,竟让韩峥显出几分眉清目秀。
韩峥笑着开了句玩笑:“此前不知,颜师妹竟是位正气凛然的侠客。倘若日后在下遇到危难,还请女侠多多关照。”
颜乔乔看着眼前笑容爽朗的青年,心情不禁一阵复杂。
她别开头,沉声道:“去塔顶看看。”
“好。”韩峥大步向上。
十六层已濒临塔顶,塔内略显狭窄,通往最后一层的琉璃阶就筑在楼层中央。十七层塔顶上方的宝顶巨珠还未变红,洒下一片澄澈光芒,顺着琉璃阶淌下。
韩峥顿住脚步,竖起手掌。
颜乔乔也听到了动静。
十七层塔顶有人!
烟嗓沙哑,徐徐念诵诡异的经文,不像祈福,倒更像是诅咒。
二人对视一眼,心道,顾京!
颜乔乔心脏“怦怦”直跳。知道顾京有问题的时候,她便想过寻常的官兵未必看得住他,眼下一看,果然如此。
韩峥比个手势,示意他先上,让她自己当心。
颜乔乔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她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取韩峥性命的信念也依旧坚定,只是看着这个对自己的前程一无所知、正准备行侠仗义的青年,心中难免有些怅惘。
颜乔乔轻轻掐住掌心,抬眸凝视韩峥背影。
不料韩峥忽然回头。
视线相对,他的瞳仁微微放大,唇角难以抑制地绽开笑容,用口型对她说:“我很强,你放一百个心。”
颜乔乔:“……”
罢了。
*
韩峥与颜乔乔一前一后登上塔顶。
只见塔壁中的赤色流光已漫过头顶,正顺着七面精致玲珑的塔体涌向塔顶最上方的琉璃宝珠,那宝珠中,白色光华起伏波动,层层叠叠,就像浮游生物一般。
珠光正下方,立着一名年纪三十出头的清俊男子。他着一袭青衫,桃花眼、微笑唇,面含盈盈笑意,口吐邪诡恶咒。
正是顾京。
红光与白光在顾京身上变幻交织,映着他那副天然的笑颜,看上去半佛半魔。
“顾京!”韩峥一面大步掠上,一面沉声冷喝,“你的阴谋已然败露,不想即刻就死,那便束手就擒!”
嗓音低沉,嗡嗡回荡在狭窄的塔顶,引动琉璃壁,搅出清越之音。
顾京微笑着望过来,口中依旧持续在念咒,姿态堪称优雅。
韩峥浓眉紧皱,右手并起剑指,指尖荡出半尺寒芒,足尖一蹬,身形直直掠上。
肘一曲,实质般的剑之道意架住顾京颈项,将他的身体摁上塔壁。
“闭嘴!”韩峥低喝。
顾京停止诵咒,哑声道:“抱歉,没想到今日有客会来,礼数不周,还望见谅。”
颜乔乔发现,自咒文停止之后,赤光向上漫涌之势略缓了一些,在距离塔顶宝珠一尺处缓缓涌动。
“别玩花样。”韩峥冷声道,“说,究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顾京无奈地笑叹,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小兄弟这般凶恶,是因为看到壁画么?那是鄙人作的画。”
“那又如何。”韩峥将剑意逼得更紧,顾京颈间渗出一线血痕。
顾京笑了笑:“因作画而论罪,小兄弟不觉得很可笑么。照这么说,画个山崩海啸地裂,岂非十恶不赦之罪?”
他的嗓音异常嘶哑,语气却温吞和善,配上那副老好人般的清俊笑颜,倒是别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韩峥没被他唬住,呵地一笑:“仅有物证自然不够,遗憾的是你时运不济,正好撞上了能要你命之人!”
他看向颜乔乔,利落地偏了偏头,示意她说话。
颜乔乔知道,他这是故意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此刻该轮到侠女正气凛然地揭穿恶人真面目。
只见韩峥眉眼之间神采飞扬,既有少年意气,又有青年的沉着笃定。
英雄儿女,行侠仗义,像极了一段佳话。
颜乔乔心中轻叹,抬头向塔顶。此刻,赤芒距离那枚奇异的白塔珠尚有半尺,塔珠中的白色浮芒攒动得更加厉害,不断地撞击珠壁,仿佛想要与赤色光焰汇合。
韩峥见她在愣神,心下不禁好气又好笑,朗声道:“颜师妹!告诉他你救人之事,让他死个明白!”
顾京循声望向颜乔乔。
青衫下,瘦削的身躯忽然轻轻一震。旋即,他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倾身向前,竟是全然忘记自己脖颈上还架着寒锐的剑意。
“滋。”颈间再度割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顾京被重新逼回塔壁上,紧盯住颜乔乔,哑声道:“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妻!我认得你这双眼睛,我认得你!”
既然已被认出,颜乔乔自然也无意隐瞒。
“是我。”她坦然摘下面具,“当初是我报了官,也是我跟到城隍庙,袭击了那个害人的恶妇——她当真是你妻子?你将她画年轻了二十岁,是在自欺欺人吗?”
顾京:“……”
韩峥:“……”
气氛凝滞了一瞬。
“休辱我妻!”顾京嘶哑低喝:“你小小年纪,心思如何竟那般歹毒!你可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
颜乔乔:“?”就她做的那事,谁见了不夸一句孤胆小英雄。
“造孽?”她迟疑道,“……我没能及时察觉她是西梁邪人,没捅她一剑,让她有机会多害了几个人?”
看顾京的模样,仿佛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
“珠娘出淤泥而不染,一心向善。”顾京呼吸急促,火烧火燎道,“你可知道她为了摆脱邪道承受了多少磨难?你可知道生生忍受七轮换血之术有多么痛苦?她已捱过六轮,那是最后一轮,已是最后一轮了啊……若是没有被你破坏,换血成功后她便能够脱离邪道,便能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是你毁了我和珠娘一生!”
他说着便想往前扑。
韩峥捏住他的肩,将他往地上狠狠一掼,“铮”地用剑意指住他的眉心。
“丧尽天良,你还有理了!”韩峥斥道。
真是可笑至极!西梁邪人想要“改邪归正”,靠的便是残害大夏的无辜孩童,用他们干净的鲜血来洗净邪人一身糟污?!七轮换血,每次杀死七名孩童,这么多年已造就了多少杀孽!行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竟还有脸这般振振有辞?
即便韩峥自问不是什么正气侠义之士,这一刻也不禁怒火炽盛,杀心顿起。
“你们知道什么?”顾京睁大了眼睛:“你们根本什么也不知道!珠娘是世间最单纯最善良的女子,她不忍杀戮,不忍看到别人受苦,别人因她而死,她的心中比死更加难过千百倍!每逢灾年,她必定让我施粥放粮,赠衣送袄,你知道她救活过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叫她菩萨?”
韩峥冷笑出声:“好一个大慈大悲活菩萨!”
顾京大喘着气:“你们又知不知道,她身入修罗道,每年本该杀死多少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喊打喊杀!你们知道她有多痛苦,有多难!”
颜乔乔瞳仁骤缩,心间微震。
修罗道?!
她记得前世濒死之时,正是听见侍卫向江白忠禀告,说少皇以杀证道,修罗道大成,杀生成圣。
顾京又道:“为了摆脱修罗道,珠娘甘愿承受七轮换血之苦,我们已筹备了整整七年——每年只是死掉区区几个小孩而已,换回那么多人的性命,难道不是至善之举?”
“放你娘的屁!”韩峥爆了句粗口。
顾京睁眼,哑声辩道:“难道不是么,牺牲少数人来挽救更多人,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做法?莫不是死掉更多的人,你们就满意了?说啊,是不是要死更多的人,你们才满意!”
韩峥气笑了:“花言巧语留到断头台上去说罢!”
颜乔乔点了点头:“我倒觉得顾京说得没错。”
韩峥:“?”
不等顾京张口,颜乔乔续道:“所以善良的珠娘不是应该自己去死一死吗?牺牲一个人,挽救很多人,哪里不对吗?”
顾京噎了片刻,哑声笑起来:“无所谓,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你就要死了——真可惜啊,我花费了整整五年时间,做了那么多事,用以诅咒你们这两个罪人,竟是白白浪费,要让你死得便宜了!你怎就好巧不巧今日摸到塔上来呢,真遗憾。”
颜乔乔眯了眯双眼。
顺着顾京的目光一望,只见塔壁中的赤色光芒已蔓延到塔顶宝珠之中,珠内那些浮游般的白雾迅猛搅动,然后顺着七面塔壁奔腾直下。
一瞬间,琉璃塔中光影剧变。
赤红消逝无影,白炽的光焰垂直倾泄,仿佛烈阳穿透塔体,直落九天。
顾京的双眸也熠熠生辉:“你们就要陪我一起死了,给我和珠娘陪葬!”
塔体传来闷闷震颤。
颜乔乔垂眸一看,相隔十六道琉璃底,竟看到了宝塔底座——白炽光芒大放异彩之处,塔壁已轰然倾崩!
七宝琉璃祈福塔高逾五十丈,底层刚开始崩碎时,顶部有极短暂的时间是安然无恙的。
“不好!”韩峥疾步走到塔窗旁边,惊恐望向下方,抽着凉气,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顾京咧嘴笑了起来:“可惜啊可惜,我用了整整五年,咒你亲友死绝,唯剩伶仃一人,再遭利刃诛心!可惜,可惜!你没机会感受了……”
琉璃塔的变故倒是在颜乔乔意料之中,只是她不曾想到,顾京口吐的“疯语”竟是她前世真切的经历!
身体反应比思绪更快,她不假思索,直直扑了过去。
顾京刚撑着琉璃塔底半坐起来,颜乔乔便飞身而上,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
“说!”她朝他低吼,“你咒了他什么!说!”
这一声厉喝惊醒了懵懂的韩峥。他怔怔望过来,讷讷张口:“颜师妹,此刻,不是计较那个的时候,我无事的。”
他误以为她是在关心他。
事情来得太急,韩峥根本无暇细思——顾京花了五年时间诅咒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很显然,壁画之中除了顾京与亡妻之外,仅有另外两张脸,那便是颜乔乔与公良瑾。
颜乔乔问的,是公良瑾。
顾京的瞳色极浅,琉璃白光映入他的眼眸,如镜面一般,照出颜乔乔艳光四射的脸。
“他啊,”顾京低低地笑,“当然是咒他遭遇珠娘受过的痛,身入修罗,不得解脱,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颜乔乔瞳仁震颤,脑海一阵眩晕。
她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诅咒,当真能够改人命运!可她前世,确是亲人死绝,惨遭利刃穿心。而殿下他,也……
崩碎开始了。
清脆至极又沉闷至极的音波自四面八方轰然席卷而来。
椽断、玉碎、珠溅、金裂、山崩。
“哪来的诅咒术!说——”颜乔乔的喊声消泯在琉璃脆碎之中。
顾京放声狂笑,笑声尽数被声浪淹没,只余一张狰狞大张的嘴。
韩峥自窗边疾奔回来,一把拉住颜乔乔的胳膊,将她拽到塔窗边,单手死死抓紧琉璃窗框。
颜乔乔怔然回眸,看到韩峥焦急的脸。
“咣——”
大半琉璃底如碎冰般溅开,坐在正中央的顾京扬了扬双手,直直坠下。
小半边塔壁与一扇琉璃窗摇摇欲坠,韩峥调动灵气,将身躯紧附于其上,冲着颜乔乔无声大喊:“抱紧我!”
最后这一刻,他并没有放弃她独自逃生——虽然也无地可逃。
塔珠滚落。
直径足有半丈的琉璃巨珠直直坠下,击溃了最后一片在风雨中摇晃的琉璃壁。
碎珠溅起,颜乔乔眼前的画面变得极为缓慢。
她看到韩峥慢吞吞地张大嘴巴,冲着她喊些什么。
她看见琉璃碎成了无数晶莹的冰花,像菱石,像珠玉,像碧心台的莲池溅起的水光。
周围升起了好多灯啊……
摇摇晃晃,漫卷福光。大大小小的红色明灯越过万片琉璃,映满周遭,散射出无数萤火。身处其中,仿佛置身灯海,身躯好似会被它们托着,慢慢、慢慢地升到碧海云霄。
最后一片琉璃彻底崩碎。
韩峥还抓着她的胳膊。
颜乔乔嫣然一笑,扬起衣袖,掩到他的脸上。
韩峥被熏了个猝不及防,下意识松开手。
颜乔乔倒掠一步,足尖踏上一片堪堪破碎的琉璃底,向后飞跃。
她穿着大红绣金的花灯袍,撞入漫天灿烂琉璃灯火中。
下坠之前短暂的那一霎,韩峥向着她的方向徒劳地捞了捞——这一瞬,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她娇笑着从竹楼倾身落下,坠入莲池。
美艳、决绝,义无反顾,动魄惊心。
只不过,这一次他也随之坠落。
“铛——”玉碎之声响彻耳畔,塔体无存,碎屑漫天。
颜乔乔望向身下。
层层崩碎的琉璃塔仍能看出原本的形状,这一幕让人心生错觉,仿佛溅珠碎玉可以逆转,呼吸之间,这漫天华光又会聚拢到一处,恢复塔体本来的模样。
无穷无尽的璀璨,令人目眩神迷。
风起了。
一切碎的、美的、灿烂光华的,都落入呼啸风中。
这么高坠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颜乔乔望向韩峥,迎着他惊骇的目光,露出了惆怅的微笑。
她展开了身后庞然巨翼。
“呼——嗡——”
不得不说,绢花姐妹团的女红功底十分扎实。
两扇巨翼甫一张开,下坠之势骤然减缓。
她遥遥望着下方,看韩峥步顾京的后尘,坠入满地琉璃碎光。
他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
“轰——轰——”
遥远的地面,腾起两团晶沫粉尘。
颜乔乔扇动绿巨翼,谨慎降落——速度仍是有些快,一着不慎兴许要摔断腿。
广场上一片混乱,聚在琉璃塔下观灯的人群疯狂向外逃涌。
官兵已抵达现场。身披纯黑铁甲的将士逆着人潮,正在向内清场,凛凛铁甲冷酷肃穆,从上空望去,好像海啸巨浪之中岿然不动的黑色铁礁。
正中处,一道颀长身影正在行来。姿态不疾不徐,顷刻便穿过了人潮。
看见这道身影,颜乔乔心间忽地悸颤。
前世濒死之时,她神智模糊,隐约得见茫茫火海中行来一道清瘦身影,周身环着幽冥般的暗焰,手上提着两枚首级,是韩峥与他的“白月光”。
她记得当时自己怔怔在想,少皇该不会以为那个女人是她吧,那样可真是太失礼了。
而此刻,她将他的身姿看了个真切。
濯濯如月,淡定自若。途经之处,纷乱的人潮仿佛虚化成了布景,唯剩那一道清朗挺拔的身影。
颜乔乔遥望着他,心中暗想,这一回,应当不会在殿下面前失……礼……
嗯?!
她听着身后“呼呼”的振翅声,天灵盖仿佛挨了一道雷。
惊恐回眸,看到两扇丑破天际的绿翅膀。
上面画满眼睛、獠牙、骨架,还有一列又一列狰狞的“血手印”,再加上泔水桶泼过一般的墨疙瘩。
“……”
保证记忆深刻,令人终生难忘?
第22章 花撞玉树
广场上的躁动渐渐平息。
胆大一些的人不再四散奔逃,而是踮起脚,遥遥凝望那道笔直走向琉璃塔废墟的身影。
遍地破碎琉璃映着漫天花灯,折射出万千道细碎的光线,像堆积在地上、即将熄灭的烟火茔。
孤寂、无声而绚烂。
“怎么这琉璃塔说崩就给崩了呢?可惜了,一对璧人上塔双飞,双双身殒……唉,听说还是昆山院最优秀的才子佳人呢!”
“这可真是,在天愿做比翼鸟,落地却成鬼鸳……”
说话的两个人踮着脚,抻着脖颈,大大胆胆停在原地——少皇刚从不远处经过,那一身淡然自若的气质能够感染人心,途经之处,周遭人群不知不觉便镇定下来。
广袖微动,少皇脚步未顿,回眸瞥过一眼。
“……鸯。”说话之人猛地噎了个嗝,直到那道清风明月般的身影远去,才打着激灵回过神,急急扯了扯身旁同伴的衣袖,“少、少皇殿下看、看了我一眼。”
同伴莫名其妙:“殿下看你作甚——便是殿下当真看你,你也没必要吓成这副德行吧?咱殿下明月皎皎的大君子,看你一眼那是给你开光。”
“……”
开光?哪家用杀气给人开光?这话憋在了喉咙里,没敢说。
*
颜乔乔扑扇着两面大翅膀,呼呼向下降落。
琉璃废墟的光芒交错照映到十丈高的半空,颜乔乔很快就穿破高处的黑暗,如灯神下凡一般,裙裾翻飞,落入光晕笼罩的范围。
底下断续传来声声惊呼。
织满金纹的赤红花灯袍服衬着天人般的容颜,缓缓自高空降下,绰约曼妙,美不胜收。
在旁人以为她已香消玉殒之际,这一幕足以称为永生难忘的奇迹。
旋即,她身后两扇绿黑巨翼也被琉璃碎光照亮。它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更是无与伦比地震撼。
由于震惊过头,底下广场上连惊叹声都消失了,只余一声声牙缝中倒嘶出的凉气。
颜乔乔此刻无暇顾及旁人的想法,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身影,瞳仁在狂风中轻轻颤动。
他正向她走来。
他是小将军。他是少皇瑾。
她无助地挥了挥翅膀,想要越过广场,径直飞去无人的地方。
遗憾的是绢花姐妹制作的手工翅膀并没有那么顶事,至多便是减缓坠落速度,让她不至于摔死罢了。
这一刻,时间流逝得极快。
不过转眼的功夫,颜乔乔便能看清君子容颜。
清冷黑眸浮着一层薄愠,公良瑾的脸色绝对称不上和蔼。
同样,他也看清了她艳光摄人的装扮,以及身后两扇呼呼拍动的诡异翅膀。
颜乔乔还没来得及脸热,身躯便重重从天而降,向着他俯冲而去——准确说,是他恰好停在了她降落的位置。
“殿下快让……”
话音未落,她已下意识闭紧双眼,轰一下撞进了男子瘦削坚硬的怀抱。
他单手揽住她的背,广袖拂过身侧,带着她疾疾连退数步,卸去冲击力道。
她的脸摔扁在他的胸膛上,一吸气,便闻到了他身上清幽的暗香。与前次不同,此刻她与他的距离几近为负,味道并非若有似无,而是温柔强势、不容抵抗地侵入肺腑。
除去清幽之外,更添了极致的寒冽,如遇细细碎碎的浮冰。
她的身躯软软地贴着他,像花瓣撞入玉树。
她的心脏轻轻悬了起来,正待加速跳动时,身后翻飞的巨翼“噗啪”一声糊了下来,溅起宽达一丈的琉璃粉屑。
颜乔乔:“……”
她感觉到他的胸腔闷闷震了下,头顶落下一道气流。
气笑了。
一只大手握住她左边肩膀,将她从怀中扶出。
她抬头看他,见他眸中蕴着薄怒,视线自上而下扫过她的身躯,确认无碍。
旋即,他吸气,准备寒声责问——
表情忽然凝固,薄唇微分,却一时失语。
颜乔乔怔了一瞬,紧随其后,表情也跟着彻底凝固。
脑海里浮动的,都是三个小姐妹爬上爬下用“香炉”熏衣袍的画面。都说久闻不觉其臭,可她一路飞下来,这股味道却依旧如故。
颜乔乔:“……”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
*
礼仪周全的君子瑾并未表现出异色。
他松开握住她肩膀的手,踏前一步,站在上风口,淡定吩咐左右:“清场,把韩世子救出来。”
颜乔乔踩着满地琉璃屑,悄悄退到两尺之外。
她不动声色地活动十指,试图将身后的巨翼一点一点收起来,卷入伞骨中。
“刷——嚓——刷——”
翼翅拖过琉璃碎渣的声音清脆分明。
本来已将注意力放到废墟上的众人齐齐转头望向她。
颜乔乔:“……”
算了。
松脂火炬的光芒在庞大的废墟中漫射,看着眼前耀眼晃动的无尽火光,颜乔乔不禁又想起了停云殿的火场。
在塔顶上时,她的确有一瞬间怜悯过今生尚未做错事情的韩峥,但这并不足以让她放弃报复。
毕竟,前世的她无辜,前世的父兄无辜,前世被神啸铁蹄践踏的受害者也无辜,前世明知无望却仍然至死坚守孤城的三万将士同样无辜。
她与韩峥之间,除了家仇还有国恨。有能力救国却袖手旁观,与叛国何异。
她知道,倘若有机会,韩峥必定会做出与前世一模一样的选择——谈起鹰兔之时,他的野心已暴露无遗。
颜乔乔不后悔今日所作所为,但心情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
她微微抿紧双唇,举目望向清理废墟的官兵。
清理工作并不容易。
虽然每个人都觉得不太可能有幸存者,但在没有确认尸体之前,总得怀抱万一的希望——万一人没摔死,却死于营救,那可就太造孽了。
于是官兵们颇为小心,从外到内梳理,防着小山般的琉璃再次倾塌。
渐渐地,两处落点周围清出了直径三丈左右的空白地带。
琉璃粉尘在微潮的塔座底部留下一道道整齐的白色拖扫痕迹,碎屑被一尺一尺腾开,不多时,便看到了边缘染血的琉璃棱块。
清理者放慢了速度,由表及里,一寸寸挪走碎屑。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一片大致是人体形状的血色区域呈现在废墟之中。
颜乔乔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直跳。
先天境的修士,可辟谷龟息,以一敌百,但也仅此而已。
渐渐,琉璃尘屑边缘跌出一条软如绳索的胳膊。
红艳艳的衣裳。
红衣该是韩峥。顾京穿的是青色书生袍。
颜乔乔心跳微顿,强忍住胸口浮起的战栗感和作呕感,定睛望了过去。
很快,又一条绵若死蛇的腿跌出废墟。
覆在身体上方的碎琉璃被轻轻地拨走,两名官兵一人抬肩、一人抬腿,将麻袋般的红衣人搬上担架,查验片刻,用长长的白布巾将他整个罩住。
“不是韩世子!”有人微躬着身,疾疾上前向公良瑾禀报,“是盛祥银庄的当家人,姓顾名京。已经死亡。”
原来那袭红衣不是花灯袍,而是被鲜血浸透。
颜乔乔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撞得胸腔一阵阵泛恶心。
另一边也传来了消息。
“找到韩世子了!”
公良瑾淡淡应一声,提足走进废墟中央。
颜乔乔悬起心脏,手指紧紧攥住袖口。
怦、怦怦、怦怦怦……
她紧张地凝视着那个方向。
韩峥的状况并不比顾京好,甚至更糟糕一些。
他失去了整条右臂,齐肩而断,连骨骼都已消失不见。额上被琉璃碎片割开了一道长伤口,斜斜从发间划过眼尾,血液糊住了紧闭的双眼,皮肤与嘴唇白得毫无血色。
韩峥的身躯也是软的,抬上担架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面团。
医师上前替韩峥验身,后方,大理寺、玄机处与昆山院的人陆续抵达了广场。
今日昆山院出面的是一位傅姓监院。
院长不问俗事,书院平日主事的是两位监院。傅监院身后跟着数名执事,颜乔乔一眼就看到了阴魂不散的老仇家——秦执事。
“情况如何?”傅监院疾步上前。
他是一名医道宗师,莲药台便是他负责的台地。
“老师。”见到傅监院,担架旁的医师疾疾收起道光,让开位置,简单地禀明情况,“坠落之际,韩世子当机立断,将道意与灵气尽数灌注于右臂,以彻底粉碎右臂为代价,削减了冲撞的力道。再加上身后彩翼提供的少许缓冲之力,堪堪保住了一线命脉。能否救回,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