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婕妤屈膝后将绣图放平,坐到了宫人提前搬来的圆凳上。
她手指细长,捻针抿线的姿势瞧着熟练又悦目,沈淮头一次看敏婕妤做绣工,眼睛也落到了她那双纤手上。
敏婕妤左手捋线,右手捏针,找准了位置,将针刺入的瞬间,开口唱起了婉转的小曲儿:“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她动作优雅,曲调柔婉,显然是刻意练过。
敏婕妤专心绣龙目,丝毫没有发觉正前方龙椅上坐着的陛下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冷,盯着她的神色仿佛是看着极为厌恶的脏东西。
他的目光冰冷而悠远,像是穿过敏婕妤看到了另一个人。
尘封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突然涌上,沈淮额上青筋暴起,几乎压不住怒火。
——“陛下,莲妃姐姐御前失仪,对您不敬,您又何必再浪费心神呢。不如去臣妾宫中,臣妾给您唱曲儿可好?”
记忆中女子的声音娇媚酥耳,却带着铺天盖地的恶意和鄙夷,伴随着记忆中一乘步辇载着两人从他面前逐渐离去的背影,沈淮幼小的记忆里中只剩下无尽的不甘和悲凉。
——“柔妃娘娘歌喉动人,宠冠六宫,陛下可是再也没有去见过莲妃娘娘……”
——“莲妃娘娘意图谋害柔妃未遂,已经失了陛下的宠爱,如今宫里柔妃才是好主儿,还提这些做什么!”
——“莲妃娘娘小产了,快去禀告陛下!”
——“陛下去了柔妃处,恐怕不会再来了……”
——“莲妃妹妹如今就该老老实实地在你的冷宫里待着,还惦记着陛下,不觉得自己恶心吗?你就算是撞了柱又如何,陛下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反倒自己白白受罪呢,还不如撞死算了。”
——“淮儿……外面是什么声音?可是你父皇来了?”
——“母妃,是柔妃的歌声。”
——“父皇不会来了。”
儿时的记忆翻涌上来,沈淮愈发觉得这歌声让他怒火从生。
他生平最厌恶的就是歌声!
殿内的敏婕妤此时正面上带着笑,一边唱歌一边刺绣。
沈淮攥紧了手下的扶手,厉声呵斥道:“住口!”
“是谁允许你在朕的面前唱曲!”
沈淮深呼吸一口气,怒道:“将她拉下去!”


第76章 抢功劳
好一个珍嫔!
好好的节目突然被陛下的斥责打断, 敏婕妤顿时花容失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捏着绣花针的手僵在空中, 动也不敢动。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如何便惹得陛下勃然大怒。
足足怔了几个呼吸, 她才急急忙忙起身跪倒在陛下面前,哀求道:“妾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陛下不悦, 还请陛下饶恕!”
沈淮不欲同她解释任何,只将手中酒杯狠狠摔到敏婕妤跟前, 厉声道:“还不将她拉下去!”
“敏婕妤御前失仪,惹朕不悦, 自即可起降为才人, 禁足宫中,无诏不得出!”
变故突如其来,敏婕妤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究竟何处做错了,吓得惊慌大喊道:“陛下英明, 求您明鉴!”
可沈淮显然是不愿再多说一句, 冰冷的神色看得殿中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多说一句话。
御前侍卫飞快地将敏才人拖下去, 宫人又即刻上前将敏才人的绣架搬走, 把殿内敏才人的东西清空。
待殿中一干二净,看着如今空荡荡的位置, 才有些后怕。敏才人方才的表演并无不妥之处, 妃嫔们也不清楚陛下究竟是何处被惹怒。
伴君如伴虎, 陛下雷霆之怒在前, 两仪殿内顿时寂静下来, 无人敢再出声, 生怕再惹了陛下不悦。
苏皎皎看着敏才人被拖走,不动声色地将手中杯盏轻轻搁在桌子上,面对陛下此时的反应,并不觉得意外。
敏才人会惹陛下震怒,原本就是她计划之中,这还要多亏了大监的提点。
她掀眸看向陛下的方向。
只见他神色极冷,敏才人被拉下去后还久久不能平复。
看来,莲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远比她想象的还要重要。
沈淮定定地盯着两仪殿门外的黑暗许久,凛冽的冬风从殿外呼啸而进,在殿内掀起一阵寒潮。
周身的冷意袭来,沈淮才冷静下来,压着火气,松了力道跌坐回龙椅上,头疼地扶了扶额。
皇后谨慎地觑向陛下的脸色,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不出错。
敏才人是王淑妃的人,出了事她自然高兴还来不及,但是她究竟是哪儿惹了陛下不快,竟然严重到要降位禁足。
方才陛下似乎说……谁允许你在朕面前唱曲……
是敏才人选的曲儿犯了忌讳,还是唱曲儿这件事本身就犯了忌讳?
自和陛下成婚时,陛下就甚少听曲艺,但其余才艺,他也是兴致缺缺。
皇后原以为陛下只是对这些都不感兴趣,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忌讳在,也万幸她今年是第一次办这样的活动,又是敏才人触了这样的霉头,倒是万幸了。
可陛下为什么会如此厌恶唱曲,这又是和什么有关?
皇后敏锐地发现了这个连她都不了解的盲点,暗暗将此事记在了心中。
又寂静了好些时候,沈淮才从那些令他厌恶的回忆走出,恢复了平时淡漠的模样。
他淡淡掀眸看向殿中,正瞧见坐在中间位置的苏皎皎抬手将鬓边碎发捋到耳后,抬胳膊的动作露出一截如雪皓腕,腕间的翠绿色手镯以白皙的肤色为衬,瞧着莹润而清冽。
在看到这只手镯的时候,沈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温柔的画面,神色情不自禁温柔了些许。
他正要开口唤苏皎皎的时候,身侧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宓贤妃拧眉说着:“陛下,宫中近来屡生事端,一直不消停。今日是除夕尚且出了这些事,臣妾觉得实在是不安。”
后宫不宁,说的自然是皇后的罪过。
皇后以为宓贤妃是要以此事来离间陛下对她的信任,不觉目光微寒。
但陛下此时正同宓贤妃说话,她也不能插嘴。
只见宓贤妃扭头说道:“宫中皇嗣本就少,臣妾的孩子没了,大皇子又遭此变故,恰逢朱宝林年后也要生产,不如冲冲喜,也好为朱宝林腹中胎儿降生做准备。”
宓贤妃的性格娇纵跋扈,在沈淮的印象中一直都是惹事的人,但自从她失子以后,性子便沉静了许多,不仅不再同人起争执,争风吃醋的情况也少了不少。
今日如此热闹,又这么多美人献艺给他,若是从前,恐怕早就在他身侧娇嗔作闹起来。今日却不言不语,倒看着比皇后还沉得住气。
她第一次怀孕便小产,沈淮在前期又因为左仆射一事对她多有冷落,到底是伤了心了。
看着宓贤妃如今的变化,沈淮也心中怜惜,何况宓贤妃所言的确不无道理。
今年后宫屡生变故,叫人烦不胜烦。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后宫不安稳,前朝自然也会动荡。
他沉吟片刻,放缓了语气:“是有道理。”
“只是若要用喜事冲一冲,这种大事,寻常喜事怕也不成,朕原本有意擢升几个年资久、或是前朝立了功的妃嫔,若是如此,朕倒要另外考虑了。”
听到陛下唤她诗槐,宓贤妃的心中蓦然有些酸楚,但她清楚记得前几日同苏皎皎的谈话,便是酸楚难过,她也得忍着,以大局为重。
她说着:“陛下的本意很好,臣妾也觉得可行。但——”
说到一半,宓贤妃的语气顿了顿,说道:“但方才皇后娘娘叫掖庭的选侍们前来献舞,倒是也点醒了臣妾。宫中高位妃嫔原本就少,如今王淑妃照顾大皇子,敏才人又……高位和中间的妃嫔太少,选侍们和低位的妃嫔却实在多了些,如此头轻脚重,底下的姐妹们日夜期盼皇恩,难免心生怨气。”
“皇后娘娘有心给选侍机会,臣妾却也想替宫中的诸位姐妹们都求一求恩典。”
宓贤妃起身后屈膝道:“如今是天元四年,宫中也许久没有什么喜事了。陛下不若大封后宫,一来叫诸位诸位姐妹同享天家恩泽,二来也可冲喜,保朱宝林腹中皇嗣平安降生。”
她低头,强掐出了颤抖的声线:“臣妾失去过孩子,却也算半个母亲,实在是希望朱宝林的孩子能够顺顺利利地生产下来,给陛下再添一子。”
宓贤妃这话有理有据,字字不为自己考虑,又事关皇嗣,难得的体贴宽宏。她越是不作不闹,沈淮便越是心中愧疚,他亲自将她扶起,沉声说着:“你心怀后宫诸人,朕心甚慰。”
待她起身坐回原位,沈淮方敲了两下扶手,温声道:“大封后宫一事牵连之人甚多,朕还需逐个思量。你近日帮着皇后协理六宫多有操劳,等过两日你母亲进宫时,便让她多住上几日再回去。”
听到最后两句话,宓贤妃顿时惊喜不已,眼中泛起了泪花。她急急忙忙谢了恩,这才如释重负地坐在了位置上。
与此同时,心中却愈发惊讶于苏皎皎前几日同她说的那些话。
当日她原本只是想问问究竟是不是苏皎皎向陛下请的恩典,想要赏赐她一番,谁知两人谈了几句,便说到了皇后要后宫诸人准备才艺在除夕家宴上献艺一事。
当时的苏皎皎说,皇后这一招无非是两点。
提拔自己人,好分宓贤妃一党的宠爱,还有就是博得全宫人的爱戴。
皇后如意算盘打得响,但宓贤妃如今正是得陛下怜惜和宠爱的时候,搅了皇后的算盘并非是难事,甚至于,若是说得好,宓贤妃说不定还能有另外的收获。
苏皎皎又详细教了宓贤妃怎么做,怎么说。
起先她还有些狐疑,可她的眼神实在太过无辜和诚恳,这件事若做成又是百利无一害,她才答应了下来。
如今真的成功以后,宓贤妃才越发惊诧和震撼,原来当初她看不上的小小选侍,背地里竟有这样的玲珑心思和手段。
从前她只是怀疑,并不真正相信苏皎皎,也只把她当作是可有可无的棋子,可苏皎皎却从未害过她,更是接二连三的为她出谋划策。
尤其是,苏皎皎是唯一一个,在她丧子之痛后,为她细心考虑的人。
不仅手抄佛经为她逝去的孩儿祈福,还在自己生辰时为她谋福祉。
她殷诗槐是跋扈不饶人,从前又善妒狠辣,但她亦不是铁石心肠,分得清好坏。
苏皎皎狡猾聪慧如狐,也许是在利用她的权势地位。
但仅凭她做的这两件事,只要苏皎皎不生异心,宓贤妃可以保她平步青云。
曾经,她最在乎的就是陛下的宠爱,可在孩儿没了以后她才知道,陛下能给她的,从来都不是他那颗心。
和陛下并肩而坐的皇后低头喝茶,脸色却极冷。
她原本以为宓贤妃是要状告她管理后宫不当,谁知她竟然顺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提议陛下大封后宫,将她的一番心血全都白费了!
若是大封后宫,岂不是和没有晋封一般无二。
甚至她想要提拔的自己人,兴许还不如其他党派的妃嫔。
宓贤妃堂而皇之的提议大封,后宫妃嫔指不定如何感谢她这个贤妃,届时不仅她跋扈的名声消了不少,还能提高在后宫诸人心中的地位,在陛下心中提升地位,此消彼长,那她这个皇后,可还能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吗?
她苦心营造的局面,竟为宓贤妃做了嫁衣!这叫她怎能不恨!
宓贤妃一向跋扈骄纵,心机不深,她怎么可能想得出这么巧妙的主意?
定是有人教了她说这些话。
宓贤妃一党没几个聪明人,又会是谁?
皇后冷冷觑向在下座悠然喝汤的苏皎皎。
珍嫔……好一个珍嫔!
她倒是奇了,从前没听说过敏才人会唱曲儿,怎么今日便这么巧的唱了,又惹了陛下不悦。
和敏才人有过节,又心机如此深沉的女人,除了珍嫔,怕是再没有旁人了!


第77章 心有愧
“皎皎感觉到,陛下不开心。”
大封六宫涉及的妃嫔众多, 倒是个不小的工程。
年资,恩宠,家世, 都要考虑在内,加之他有意将掖庭的选侍们挪出来, 搬入各宫去住,便更是头疼。
事关后宫诸事, 待明日闲暇,他便与皇后和宓贤妃一同商议, 再拟旨分放六宫。
方才宓贤妃说的在理。
宫里妃嫔四十余位,却大多都是美人以下, 各宫主位空悬, 一应事宜都交由皇后亲自处理,的确会应接不暇。
今夜出了这些事,沈淮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如今又要思考这些, 叫他烦得很。
思衬片刻, 他身子往后靠过去,漫不经心地看向苏皎皎。
宫宴上变故频生, 此时还未上前表演的毓贵嫔有些坐不住了。
从敏才人出事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 她一直都在观察陛下的神情,她知道, 表哥刚刚一定是想起了从前不好的记忆, 所以才会大发雷霆。
她也在担心, 若是表哥在气头上一走了之, 她今夜的打算岂不是要落空了。
观察半晌, 见表哥如今似乎平静了些, 毓贵嫔的忐忑的心思才算是定了几分。
她正欲起身时,却听沈淮却淡淡开了口,说着:“珍嫔,到朕这儿来。”
苏皎皎夹菜的动作微怔,立即将手中的银箸放下,起身颔首福身,站到了殿中。
她不知道陛下为何会突然叫她过来,失控的感觉让苏皎皎有些慌。
陛下是知道她六艺不通的,总不至于叫她这个时候在众人面前献艺,若是如此,她可要成为阖宫的笑柄了。
略显不安地掀眸过去,就见陛下牢牢盯着她手腕的方向,淡声开口道:“给珍嫔赐座,挪到朕跟前来坐。”
两仪殿内,妃嫔分坐两侧,其中陛下和皇后在正中,陛下的稍左下一方是宓贤妃。
尊卑分明。
可陛下如今说要给珍嫔加个位置在跟前,这加到哪儿,却是个麻烦,便是蔡山,也不敢自作主张,越过皇后和宓贤妃娘娘去。
蔡山犯了难,请示着:“陛下……”
沈淮知道他头疼什么,一指敲了敲他身前桌案,声平:“既是朕的意思,也不必另加桌子逾矩到皇后和宓贤妃前头,只搬张椅子来,同朕一桌便是。”
蔡山躬身称是,向殿侧的小太监招手,身后便立刻搬上来张缝了锦面软垫的檀木椅,放在了陛下右侧,只再多几寸的距离,便和皇后几乎是同一线上的位置了。
宫中向来是以左为尊,就算是陛下的旨意,他们也只敢将椅子搬到右侧,不敢放在陛下的左侧。
苏皎皎起身走到陛下右侧坐下的时候,从下面看,陛下和珍嫔并肩而坐,亲昵万分,仿佛苏皎皎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似的。
虽说苏皎皎和皇后迟早要有冲突,但她也不打算在此刻就挑衅皇后,陛下的旨意无异于将她又推上了风口浪尖上。
以皇后的心机,她甚至不用做什么,恐怕珍嫔宠冠六宫狐媚惑主的流言不日就要传遍长安了。
想起即将到来的麻烦,苏皎皎就有些头疼。
但坐在陛下身侧,她也不能表露出来不满,只能安抚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中重新带上笑意来。
等她坐好,沈淮便伸手去捉苏皎皎右手在掌心,低眉抚上那只翡翠手镯,摩挲了几下,压低了声问:“朕赏你的这只手镯可还喜欢?”
苏皎皎垂睫软声:“陛下送的,皎皎当然喜欢。”
两人并肩坐在一处,相贴的位置是苏皎皎的左手。
陛下将她右手捉过去,她的身子便只能微微往他的方向倾斜,远远看着,倒像是苏皎皎含羞带怯地靠在陛下肩头似的。
除夕家宴这样的重大场所,陛下竟然毫不顾忌地让珍嫔坐在他身边,还当着众人的面细语低喃。
下座原本要起身献艺的毓贵嫔,死死看着前方的两人,藏在袖中的手不觉抠紧,满心都是不可置信。
珍嫔不过是区区一个嫔位,何德何能可以坐在表哥的身边?
难道表哥真的有这么宠爱珍嫔吗?
她从前一直以为,以表哥薄情淡漠的性格绝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上心,更不要说是爱。
可入宫这些时日,她一次次地听说表哥对珍嫔的宠爱是如何的明目张胆。虽说自己的衣食住行和赏赐也从来都是高于别人,可对珍嫔的那种宠爱已经到了偏爱的程度,分明是不一样的。
但是怎么会呢?
和表哥自小便相识又亲密无间的那个人明明是她才对,就算陛下身边女人无数,可她才是最特别的那个才对,珍嫔又算是怎么回事?
尽管她一直不愿意面对。
可此时此刻,珍嫔已经破格坐在了表哥身边语笑嫣然。
毓贵嫔再也没有了安慰自己的理由,不得不承认,珍嫔在陛下的心里,似乎真的与别的女人不同些。
这段时间里,家中也一直送信进来问自己在宫中如何,她也只说安好。
可谁又能想到,入宫这些时日,陛下甚至不曾碰过她一次。
毓贵嫔定定看着陛下,心中翻江倒海。
恰好敏才人这个蠢货今日触了陛下的霉头,叫陛下想起了从前不好的那些事,她在此时献艺,说不定能起到更好的效果。
咬咬牙,毓贵嫔站起身,走到了殿中,向陛下的方向屈膝说道:“臣妾斗胆自荐,有才艺想献给陛下。”
说话的时候,她清灵眉眼稍稍掀起,直直撞入陛下眼中。
毓贵嫔本就生得清泠柔婉,貌美动人,此时一双美目波光盈盈,瞧着不安而忐忑。
沈淮从来没有在她身上见过这样小心翼翼的神情,却也知道,那个骄傲又喜欢粘着他的妹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因为自己心中的槛过不去,他的确是对她太过冷落。
何况,他也大致猜得出,许清妩此时站起来是要献什么艺。
这后宫众人,懂得他方才为何大发脾气的人,也许也只有她了。
内疚、怜惜,携着几分难言的感慨一齐涌上心头,沈淮方才因为敏才人升起的情绪刚压下去几分,又再度起了波澜。
他松了苏皎皎的手,靠回椅子上摁了摁眉心,轻叹着:“准。”
苏皎皎悄悄打量上陛下的神色,乖乖的,不曾多说。
自打她来了以后,陛下的神情分明已经和缓了许多,可毓贵嫔三言两语,便又调动了陛下的情绪,想来,也是和当初大监提点她的那句话有关。
其实陛下并不是一个易爆易怒,情绪喜形于色的人。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淡淡的,一幅万事不经心,又游刃有余的模样,唯独每逢涉及从前的关于莲妃的事,就会十分不悦。
说之为逆鳞也不过如此。
毓贵嫔今日,恐怕就是要跳绿腰舞了。
可她猜得到,陛下自然也猜得到。
猜到还准许她跳,那便说明,陛下看到毓贵嫔时,想起的是从前那些好的回忆。
同敏才人这么明显的对比,由此更可见毓贵嫔的地位。
皇后是心机深沉难以揣测,毓贵嫔却是在陛下心中分量不轻,两人都是不好对付的主儿。
相较之下,以王淑妃目前的表现,倒不算是一等劲敌了。
虽然苏皎皎和毓贵嫔现在只有和绿夭那次的冲突,但毕竟是毓贵嫔的陪嫁丫头,又同争陛下的恩宠。
她可以肯定,皇后和毓贵嫔都视她为眼中钉,日后定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苏皎皎不动声色看向殿中的毓贵嫔,神色平静。
毓贵嫔已经从偏殿更衣完毕,重新走回了殿中,舞衣华丽而清凉,露出一截纤细柔美的腰肢,盈盈向陛下福身。
沈淮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神色复杂难明。
乐声响起,毓贵嫔便随着乐点舒展腰肢和双臂,身形柔软如惊鸿。
绿腰舞是软舞,以优雅柔媚而闻名。
毓贵嫔眼波婉转,含情脉脉,舞步娴熟流畅,跳得极好。
沈淮定定地看着毓贵嫔,她熟悉的舞步仿佛带着她穿越时间,看到了当初母妃在院中起舞给他和雪妙看的画面。
母妃是长安中跳绿腰舞最好的女子,也是最温柔最美丽的母亲。
他看着眼前的画面出了神,连毓贵嫔何时跳完了一支,在他身前福身都不知道。
还是苏皎皎发觉他出神,在他身边柔柔说了句:“毓贵嫔舞姿精妙,果真是极好。”
才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沈淮嗯了声,看向仍屈膝在殿中行礼的毓贵嫔,淡声说着:“跳的是很好,起来吧。”
自打被立为太子,又登基为帝。
这么多年,他一直刻意避免自己回忆起过去,以免沉浸在负面情绪里,无法做出正确的决断。
可当回忆纷至沓来,尘封在脑海深处的,那些让他一旦触及便会痛的记忆,还是成为了经久不灭的伤。
母妃,雪妙。
沈淮身边的温暖一个个的离去,只剩下了许清妩,能让他感受到一丝宽慰,内心不那么的冰冷。
看着毓贵嫔眼底的情意和悲伤,沈淮愈发的愧疚和不忍。
苏皎皎将一切纳入眼底,却不算很意外,只悄悄将手搭在了陛下的膝上,轻声道:“陛下,您还好吗?”
她仰头看向沈淮,弯了眸,很是温软:“皎皎感觉到,陛下不开心。”


第78章 帝王恩
“圣旨到——”
膝头传来一丝温热, 听到耳边苏皎皎的关心,沈淮心中的那份怅然被无形之中搅散了些许。
他很快便将情绪敛下,缓了两分语气, 淡声说:“无碍。”
苏皎皎看得出陛下不愿多说,也知道他此时心情不佳。
但她并不多问, 也不刨根问底,只乖巧噤了声, 坐在他身侧。
她原本也不指望陛下因为她这一句关怀有多感动,只是有心横插一脚, 叫陛下被毓贵嫔勾起那份情绪夹杂上些她的影子。
经此一事,恐怕今晚陛下点寝的人选, 便是毓贵嫔了。
少时交好的情谊, 偏偏又在今日被勾起了伤思,恐怕旁人,今日也入不得陛下的眼睛了。
苏皎皎忽而想起从披香殿出来的时候遇见的云良使。
那时她瞧着明显是早有准备,谁能想到年宴上会继而连三的出变故。
眼见陛下这时候心情低沉, 兴致缺缺, 云良使打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她淡淡掀眸觑了眼,就见云良使在后面满脸的失落。
不止云良使, 殿中未被陛下选中的每个人, 都是如此神情。
云良使当时背叛宓贤妃转而投奔王淑妃,被宓贤妃杖责, 又被陛下抛之脑后。
如今王淑妃照顾大皇子都自顾不暇, 自然也不可能分得出时间来提携她。
身为弃子, 云良使的反应比她想象中还要坚强许多。
起码今日同她闲谈的时候, 不错一丝礼数, 不卑不亢, 倒是难得。
王淑妃性格冷血薄情,对云良使一个弃子,想必不会用太多心思,也不知这段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
此时距离年宴结束还有段时间,皇后虽心中恼火,却仍然耐住性子,温声说着:“陛下,毓贵嫔这支绿腰舞跳的真真的极好,臣妾瞧了也喜欢的很。”
“如今宴席过半,陛下您瞧是抓阄,还是让妃嫔们自荐上来呢?”
沈淮心中藏了心事,也没有兴致再去抓什么劳什子阄,微微皱眉说着:“皇后做主即可。”
他身子往后靠,左臂抵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支额,兴致缺缺。
皇后见陛下如此,便随口唤了几个人上前来献艺,可不论好坏,都未见陛下多看两眼。
既如此,今日再拖下去也没有任何必要了,皇后便十分善解人意地说着:“时辰不早了,陛下今晚也喝了不少,不如早些歇息吧?”
按着宫中的规矩,每逢佳节和初一十五,陛下都应该歇在皇后宫中才是。
可陛下登基这是第四年了,这些日子歇在凤仪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规矩形同虚设,皇后也早就不做奢望了。
与其奢求这些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倒不如顺水推舟,做个叫陛下满意的皇后。
果然,沈淮早就有了想离席的意思,见皇后知趣,他便顺着意思说道:“喝了这些酒也有些乏了,朕先回太极殿,你们自便吧。”
说着,他便要站起身。
皇后及时开了口,笑着说道:“陛下,更深露重,无人在您身边侍奉也不好。今日姐妹们都才华横溢,不知陛下中意哪个妹妹?就让她陪着您一道儿回去吧。”
宫中妃嫔废了这么大的劲儿,其实等的就是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