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她的脊背就绷直了。
适才她胡思乱想,怕的就是这个。
苏曜笑意更浓:“同去啊——把那些家伙扔在旧都生闷气,我们出去游山玩水,一想就很痛快,对不对?”
“你又故意气人。”她明眸望着他,一眨不眨,很快却点头,“好。”
苏曜看看她,觉得她好像也有点学坏了。
这样的主意放在从前,她倒也未必不会答应,只是必定会怕得要死,不会应得这样干脆利索。
用完午膳,顾燕时与他一同躺到床上,晌午日光和暖,但被床帐遮掩了大半。他们被笼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四处昏暗,倒有了种别样的温馨与安逸。
顾燕时静静躺在那里,心里不由自主地又思量了一遍近来的事。
须臾,她不自觉地抬头,望了眼苏曜:“……你很好。”
苏曜一怔,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面上。
他盯了她一会儿,不大自在地笑起来:“怎的突然说这个?”
她顿时也变得局促,脑袋缩了缩,被子一直遮到鼻尖处,声音变得闷闷的:“你不是要我夸你?”
他凝神,又盯了她半晌,哧地笑出来。
接着他翻身搂住了她:“母妃也很好。”
顾燕时薄唇微抿,没有应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大喜欢母妃这个称呼了。这两个字时时都在提醒她,她是先帝的人。
她斟酌几番,伏到他胸口上。
苏曜正要睡去,察觉她贴过来,又睁开眼。
目光刚叮嘱,他就对上了一双漂亮的水眸,她认真地望着他,与他商量:“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别叫我母妃了,好不好?”
他浑不在意地笑了声,反问:“那叫什么?”
“嗯……”她羽睫垂下去,想了想,又抬起来,“我爹娘都叫我阿时,你也可以这样叫。”
“难听。”他嫌弃得直言不讳。
他喜欢她的名字,但单拎出一个时字来喊,他嫌不像她温软可爱的样子。
顾燕时噎了一下:“那你自己想一个?”
“好。”他打了个哈欠,“我慢慢想。”
这话里很有些倦懒与敷衍的味道,她看出他困了,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也打了个哈欠,就从他胸口挪下去,裹进被子安心午睡。
冬日在暖融融的屋子里裹着棉被最易生出困意,顾燕时的眼皮很快就发了沉,扯拽着她进入梦乡。
是以他一声低笑,她也没什么反应,却听他忽而道:“燕燕?”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一下子转过身。
苏曜垂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燕燕。”
“嘶——”她身上一股恶寒,打着寒噤缩到床榻最里,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是她让他自己想的,可她没想到他会喊出个叠字。
叠字听上去有点恶心。
“不好听吗?”他却对这叫法很满意,翻身逼到她跟前,在她唇上一吻,“多可爱啊?燕燕——燕燕——小燕燕——”
他喊得抑扬顿挫,她在听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终于受不了,柔荑蓦然捂住他的嘴:“还是……”她神情僵硬,“还是叫母妃吧!”
苏曜眯着眼睛,饶有兴味地欣赏她的窘迫。
并暗自记住了这份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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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曜在午睡后回到了宣室殿,下旨命六尚局各做准备,奉太后去杭州观雪。
旨意一下,六尚局即刻忙碌起来。
林城在入夜时分听闻了消息,赶到宣室殿求见。
彼时苏曜正兴致勃勃地坐在寝殿里烤栗子。炭炉放在面前,他袖手席地而坐,待得栗子被烤出裂口,他再执起长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夹出来。
“陛下。”林城入殿的时候,苏曜刚成功地夹出一枚。栗子被丢进银碟时滚出几声闷响,他往前一递:“吃吗?”
林城无心多看一眼,驻足拧眉:“这个时候,陛下要去杭州?”
苏曜抬头,一本正经道:“不是朕要去杭州,是母后要去杭州。”说着一指炭炉对面,“坐。”
林城盘膝坐下:“便是为了静太妃,这也不是办法。无踪卫近来遇袭多次,来者打的虽是真元教的旗号,下手可照样狠毒,陛下此时出城就是送死。为了一个正邪难辨的静太妃,陛下……”
“你听朕说啊。”苏曜衔着笑,又拣出两颗烤好的栗子丢在银碟里。
“事情是太后提的,太后是为了给朕解围。个中道理朕明白,太后也明白。”他边说边抬眼。
林城眉心紧蹙:“那又如何?”
苏曜撇嘴:“朕明知她的用意还驳她,要么显得朕不识好歹,要么便会让她察觉端倪——她这么大岁数,老人精了好吗?万一她想追查,朕根本瞒不住,到时再把她吓出个三长两短,百日国丧又得吃斋。”
“……”林城沉吟片刻,“臣有句大不敬之言。”
“知道大不敬就不要说了。”
林城无语凝噎。
“哈哈哈哈。”苏曜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从银碟里拿起一颗不太烫的栗子剥了起来,“说吧。”
林城颔首:“臣觉得,显得陛下不识好歹这事……于太后而言倒没什么。”
“哦。”苏曜把剥出来的栗子扔进口中,点头,“是啊。”
林城大喜:“那陛下不妨……”
“可朕现下不是有求于她吗?”他一喟,“静母妃这事还需母后帮朕一同撑着,朕这会儿不敢得罪母后啊。”
他边说边一再摇头,林城神情紧绷:“臣多一句嘴。”
苏曜嚼着栗子嘲讽:“你一贯多嘴。”
林城皱眉:“臣不大懂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若静太妃身份干净,自然好;可若她真有什么,陛下如今这样上心,到时要如何自处?”
“有什么如何自处?”他低头抠起了下一枚栗子的壳儿,“把那些人清扫干净,留她一个,不行吗?”
“倘她愿意自然行。”林城吁气,“可若她心里有恨呢?陛下就不怕枕边人给自己一刀?”
“哈哈。”他笑两声,终于将那枚栗子剥开了,“不怕啊。”
他噙着笑,又嚼起了栗子:“反正那时候大哥的仇都已经报了,朕是死是活也无伤大雅。不过么……”
苏曜的笑意敛去大半:“倒也不妨先顺藤摸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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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过了七日,皇帝就奉太后离了洛京,往杭州去。
因他前阵子刚遇过刺,沿途所过之处,官员侍卫都很紧张。所幸一路平安,小半个月后,圣驾住进了杭州官员备下的别苑。
顾燕时的家就在江南,却只是苏杭之间的一处小城,杭州她从未来过。
她因而有些禁不住地兴奋,安置妥当后便拉着兰月出去转了一圈,稍走出一段便知住处原离西湖不远,稍拐过两道弯就看见了西湖。
西湖辽阔,现下湖上结了薄薄一层冰,冰上又覆了一层淡淡的雪,景致如梦似幻。
顾燕时立在湖边看了一会儿,不禁玩心大起,想到冰面上走走。可刚踏出一只脚,脚下就响起了轻微的冰裂声,吓得她猛地往后一缩,吸着气不敢再上去了。
背后于是响起了嚣张的嘲笑声。顾燕时一听声音就知是谁,狠狠地转首瞪去。
苏曜倚在一棵柳树旁笑吟吟地看她:“慌什么,再试试啊。”
“不会碎吗?”她望着他问。
他理所当然:“会啊。”
“……”她自然又瞪他,他在她的怒目而视中就地蹲下,望着面前湖光雪景长叹,“唉,若论冰雪还是北方的好,来日迁都回安京就看不着了。”
刚转回去看西湖的顾燕时猛地又扭过脸:“你要迁都回安京?!”
苏曜风轻云淡:“是啊。”
顾燕时哑然:“为何?”
在她看来,迁都是件天大的事情。他却说得轻松,好像比寻常百姓搬家还容易。
苏曜的目光在她面上一转而过:“母妃把灵犀馆打理得那么好,搬回去可惜了。”
他说罢,便又气定神闲地继续赏起了湖景。
顾燕时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哑然半晌,却说不出那句“你管我做什么”。
兰月的目光无声地在二人间一荡,视线压下去,默不作声地沉吟。
顾燕时在湖畔又待了约莫一刻,觉得冷了,便转身往回走。
苏曜无所事事地跟着她,到了无人处,手就不老实地探到了她的腰间。
她想这到底是在外面,恶狠狠地想拍开他的手,倒惹得他反复摩挲起来,还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母妃这披风用的皮子,着实不太好。”
“哪里不好了!”她白他一眼,他笑:“过两日朕去打猎,看看能不能给母妃打几块更好的回来。”
他边说边俯身凑到她耳际,语中一顿:“这料子揉着还没母妃软,不穿它了。”
他压低了声音,低沉的声线里却沁出一股淫邪的味道。
“快住口!”顾燕时怒目而视,狠狠将他推开,他仍旧含着笑,在她跑开前扣住了她的手腕:“母妃息怒。”
他笑得清朗好听:“回头咱们去大奇山,林城说那边风景很好,走兽也多,地方很大,可以多住两日再回来。”
她绷着张脸听他说,不知不觉就被他揽住了肩头,怒色也没骨气地消了下去,成了任由她哄的样子。
背后两步远的地方,兰月听到“大奇山”三个字,视线一凝。
第62章 林中
大奇山乃是一片山脉,景致虽好,冬日里却更为阴冷。
太后畏寒,不想同去,便留在西湖赏景。顾燕时在清晨时分随苏曜离了住处,在无踪卫的护送下一路疾行,临近晌午便到了山间。
这山并不算野山,山脉之中还有不少猎户居住。主峰峰顶上有座小楼,名曰崇崒,共有五层,乃高祖皇帝当年所建。
百余载里,文人墨客若来大奇山游玩,多要登顶一观,也不乏有人在崇崒楼中题诗作画。
是以近些年来,旧都行宫虽已年久失修,这杭州的崇崒楼倒一直有人修缮,令楼中精致如旧。
御驾前来,主峰一带就戒了严,侍卫把守各处,闲杂人等概不得进山。
山中少了人烟就多了几分仙气,顾燕时进了崇崒楼便忍不住上上下下地转了一圈,行至楼顶放眼四顾,就看到了许多好景致。
楼后有一片竹林,竹林另一端好似是一池温泉。楼前树林的草木虽枯了,但山道蜿蜒,间有泉水,也是清新宜人之貌。
她因而看得出了神,立在顶楼不想下去,绕着圈地从各扇窗户往外看。直至听到一声“母妃?”,她循声看向楼梯处,只见苏曜从楼梯口露出半截身子,看着她笑:“朕与林城去打猎,母妃若想四处走走,带着宫人。”
“我知道。”她点头,想了想又叮嘱他,“你也多带些人,别再出什么事。”
“嗯。”苏曜垂眸,遂转身拾级而下,走出楼门,翻身上马。
林城旋即也上了马,举目看了眼在窗前张望的人,姑且忍下了一些话。
走出一段路,林城道:“来大奇山的事,陛下何时透给她的?”
“前日。”苏曜一哂,“她是最先知道的,比你还早一些。”说着语中一顿,“可查到什么了?”
“暂时没什么动静。”林城驭着马,沉吟道,“依臣看,旧都一战他们也损耗颇重,又未能得手。此时即便知道了陛下行踪,或也会想修生养息,待得重振旗鼓再……”
苏曜:“朕来杭州之前,你不是说朕是来当靶子的吗?”
林城一滞:“臣那是……”
“那是真话。”苏曜轻笑,“此时说的这些,是怕朕对小母妃心存侥幸,见不出事就又觉得她清白了。”他摇摇头,“朕没那么糊涂,这些事朕都有数,你不用这么紧张。朕虽然没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但大哥的仇还是要好好报的嘛。”
林城许久无声,苏曜看向他,他才勉强应了声:“诺。”
苏曜嫌弃地撇了下嘴,不爱看他这副奔丧般的样子。不远处忽而有白影一晃而过,苏曜眉心一跳:“是雪貂?”
林城连忙望去,视线找寻到白影,颔首:“是。”
“驾!”苏曜旋即纵马而去,顷刻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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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崒楼中,顾燕时在顶楼观景半晌,不知不觉就盯着竹林那端的小池子看了起来。
虽离得远,她也看得出那池子应是石砌的,上面热气氤氲,确像温泉。
颠簸了大半日,她身上疲累,便按捺不住下了楼,从三楼卧房里取了浴衣出来,又拉着兰月往一楼去。
她原想自己走过去看看那是不是温泉池,到了一楼却见到张庆生,索性直言问他。
张庆生笑道:“是温泉,而且四周围都有房舍,可供小歇,太妃大可去看看。”
顾燕时大喜过望,这就往那边去了。那温泉离得不远,她出了门绕到楼后,踏过一条小溪上的小桥,再穿过在楼上所见的那片竹林,就到了。
温泉处有宫人值守,见她前来见了礼,便侍奉她更衣。
冬日寒凉,顾燕时褪去衣衫,身上就冷得打颤。踏入温泉池子,热气又瞬间涌上来,冲破身上一层层的冷,暖意直触心底。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她心生欢喜,自娱自乐也高兴,在池子里泡够了,就裹上浴衣跑进屋。
温泉四周围的屋中不止有可供休息的床榻,茶水点心也一应俱全。顾燕时就着茶吃了些点心,闲来无事又让宫人寻了凤仙花汁来染指甲。
染得正投入,突然被人一托一抱,不禁在天旋地转里惊叫出声。
她吓得杏目圆睁,慌忙定睛,就迎上了那双狐狸般的笑眼。
他抱着她走远几步,坐到床上。她双手抱着他的脖颈:“你不是去打猎了?”
“去了。”苏曜一哂,“运气好,没走多远就碰到几只雪貂出来觅食,正可给母妃做件披风,已让宫人去办了。”
“谢谢。”顾燕时双颊一红,声音轻细。俄而觉得他身上凉飕飕的,又道,“温泉不错,陛下去试试?”
苏曜眼中笑意一转:“同去?”
她一下子神情紧绷:“我泡好了……”边说边有意无意地引着他的视线往旁边看。
温泉这边服侍的数位宫人她都不算眼熟。虽知该是御前的人,却也没勇气在他们面前与他共浴。
苏曜扫了一眼,作罢,改口问她:“那回去吃些东西?”
“好。”她点头,他咧嘴一笑,就抱着她又起了身,大步流星地行至屏风后。
屏风后放着她的衣裙,妆台也在那里。宫人想跟进去服侍,皆被他屏退。
不过多时,众人听到静太妃压着声音斥道:“松开!不许你动我的头发!”
皇帝:“朕编得不好吗?”
“你觉得好吗!鸡窝也……也不过如此了!”顾燕时从镜子里瞪他,他终于讪讪地收了手,不大服气地看着她自己挽发。
待她收拾妥当,二人就回了崇崒楼。张庆生已在二楼临窗的地方支起了炭炉,几碟切好的肉放在旁边的桌上。
相邻的另一扇窗前桌椅也已摆好,上面还有个小铜炉,炉边放有好几个小坛。苏曜落了座,稍挽了下衣袖,就开始在铜炉上温酒。
最先温好的一种倾进流光溢彩的琉璃盏里,尽数给了顾燕时。
顾燕时捧起来边暖手边嗅了嗅,见是甜甜的果香,就放心地饮了。
他转而又温起下一种,酒香渐起,隐有淡淡的腥气。
顾燕时从未见过喝起来有腥味的酒,正想问是什么,忽有喊杀声遥遥传来。
她神思蓦然一震,侧首看去,却看不到什么。
苏曜自顾饮了口酒,放下酒盏:“别怕。无踪卫的人很多,他们杀不上来。”
他的语气,就好像早已料到了这件事。
顾燕时心下稍安,缓了口气:“还是江湖上那些人么?那个真元教?”
“是。”苏曜平静地点了下头,遂又抿酒。
顾燕时懵了懵:“他们为何总想杀你……一而再再而三的。”
苏曜抬了抬眼,含着笑:“母妃想知道?”
顾燕时垂眸:“若不便说,就算了。”
“没什么不便。”他一哂,侧首望向窗外,杀声仍在继续,隔着山林却好像隔着很远。
“是些宿怨。”他说罢,稍稍顿声,“朝堂江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徽宗皇帝——也就是朕的祖父在位时起了些摩擦。那时候蜀地闹蝗灾,百姓们没了粮食,江湖侠客们也没东西果腹。日子久了,他们就去村庄县城里打劫。”
言及此处,他嗤笑摇头:“若硬论起来,他们也算盗亦有道。素来只是抢些钱粮,从不伤人性命。可那个时候钱粮就是人命,被他们抢了的人户大多熬不下去。”
顾燕时听得心里发慌,急问:“那便该依律例办才好。百姓们遭了天灾又遭人祸,总要有人为他们伸张正义呀。”
他的目光落在她面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满眼的真切,点头:“祖父管了,三个月里斩杀了百余江湖人士,自此与江湖结了仇。”
顾燕时心下发沉:“他们便记仇到现在?”
苏曜颔首。
“可杀了你又有什么用,总会有新君的。”言及此处她忽而反应过来,面色霎时一白,“他们想改朝换代?!”
苏曜浅怔,扑哧一笑:“那倒没有。”
他静了半晌,似在沉吟轻重,继而道:“他们初时只想拿捏住坐在皇位上的人。父皇一力镇压,可他们神出鬼没,后来他们办法,就签到了洛京。再后来……”
他想到皇长兄,终是没有再说下去,无声一喟:“如今朕也不想低头,只想快刀斩乱麻,他们便也容不下朕了。”
这些人怎么这样。
顾燕时心生忿意,贝齿紧咬:“那你倒是……快些斩乱麻呀。”
“朕倒是想。”他笑出声,“但哪有那么容易?若这么轻易就能办好,父皇当年就办了。”
原是这样。
顾燕时噎了噎,讪讪地低下头去。
远处的厮杀声似乎淡了一些。
苏曜自顾自地又斟了一盏酒,她恍惚闻到一些血的味道,却觉是自己多心,因为那厮杀离他们并不近。
苏曜仰首,将血酒一饮而尽。目光再度落在她面上,她秀眉浅蹙着,好像正思量什么。
“母妃。”他唤了她一声,状似随意地问,“母妃觉得,这些事是谁的错?”
顾燕时一愣:“什么?”
他微微凝神:“母妃觉不觉得,朕的祖父昔年不该坏了那些江湖规矩,如今就不会有这些纷争?”
“怎么能这么说?”她面显讶色,“朝廷自要为百姓做主,岂能与他们妥协?”
说至此处,她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时此刻深受其害的似乎是他,她这样说大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神情一慌,又赶忙着补:“我……不是不担心你。可是……徽宗皇帝当年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况且……况且他是皇帝呀,总要为百姓着想才好……”
她越说声音越低,心虚得显而易见。长篇大论地说完,更加小心地问他:“对不对……”
她低声下气的样子太好笑,苏曜看着她忽而心情大好,便无心再去想别的。一碟烤好的肉片恰在此刻端上来,他送了一片到她碟子里:“母妃说得没错,慌什么。”
“哦。”她夹起那片肉送进口中,边想边又问他,“真的办不了他们吗?无踪卫不行?那若悬赏呢?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江湖上那么多人呢,会不会有人愿意提着人头来领上前?”
他听得又拧眉又笑:“最近改读武侠的话本了?”
“……稍看了一些。”顾燕时听出他语中的嘲弄,扁扁嘴,不再瞎支招了。
又过片刻,远处的厮杀声彻底消失,四下里归于安寂,只余风声在响。
林城寻到楼中,抱拳禀话:“收拾干净了。”
苏曜神情平静:“几个人?”
“四个。”林城有意无意地扫了眼顾燕时,“臣搜了身,都有真元教的令牌。”
苏曜又问:“有活口么?”
“还有一个没断气。”
“好。”他点点头,复又饮尽一盅热酒,“取他的血,再酿些酒吧。”
林城应了声诺。
顾燕时蓦然抬头,紧盯着他,又看看他面前的酒盅。
她突然明白了那股腥气从何而来,也知道了这是什么酒。一股恶寒便在她身上蔓延开来,她在他身边已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任她如何努力,都克制不住那份战栗。
他好似没有察觉,安然又夹了一片肉给她。
她周身紧绷,视线在那片烤得焦香的肉上一定,就再也挪不开了。
“这肉是……”她噎了半晌才逼自己开口,声音嘶哑,填满恐惧。
想到自己适才已吃了一片,她还想干呕。
苏曜一瞬的困惑。抬眼看到她的脸色,猛地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他笑音清朗,直让她更慌。他笑了好一阵,抹着泪摇头:“刚猎得的野猪肉,母妃在想什么?”
她一下子松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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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吃饱喝足,二人回到三楼的卧房里同睡了一觉。
顾燕时一路颠簸得疲累,吃饱更觉得困,几是沾枕头就睡着了。
苏曜却没有困意,侧躺着打量她的睡容,心下腹诽她怎的还拿他当魔头似的。
吃人肉?他哪有那么恐怖。
他想得好笑,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
他希望她的万般单纯善良都是真的。
若是假的,他希望人血酒之类的东西能将她吓退。
若吓不退……
死在她手里,对他而言倒是个不错的收梢。
顾燕时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傍晚。
她睁开眼睛,房中灯火昏黄,他已不在屋里。她唤来兰月问他去了何处,兰月道:“陛下又打猎去了。”
“天都黑了,还去。”顾燕时嗫嚅着,拧起眉头。
他也不怕出事。
若她知道有一伙人盯着她,拼尽力气只想取她项上人头,她必会被吓得不敢出门。
他怎么胆子这么大……
她单是听他说的那些事都吓死了,方才睡觉时还浑浑噩噩地做了场梦,梦里是他带她去逛集的那一天,马车两边都是飞檐走壁的人,刀光剑影闪个不停,皆朝他而去。
说起来,那日也是她心大了。
在那之前,他明明已遇过刺,她听闻那些人是江湖上的人,仍只将他们视作上不了台面的虾兵蟹将,私心里觉得他们必定伤不到他。
今天听他说完这些,她才一下子觉得怕了,而且越想越怕。
他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了。
她坐在床边发了半晌的呆,起身出了卧房,走到楼梯处,朝楼下唤道:“张公公可在?”
底下即刻有人应:“在!”
急促的脚步声转而响起,张庆生很快上了楼,静听吩咐。顾燕时薄唇微抿:“听说陛下又打猎去了,张公公可知他去了何处?亦或是……侍卫们可找得到他?”
“找得到的。”张庆生躬身,“太妃有事?”
“天色太晚了,我怕他出事,让他快些回来吧。”顾燕时言及此处,沉默一瞬,“若是他不肯回来,你就跟他说……”
话到了嘴边,她却有些说不出来,声音噎在喉咙里。
张庆生困惑地望着她,眼见她双颊泛红,薄唇越咬越紧,小心探问:“太妃可有不适?”
“没有。”顾燕时摇摇头,深缓一息,“若他不肯回来,你就跟他说,我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