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恕这么想着,觉得她可笑,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自己难堪。
在她的目光之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无所遁形。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避着她走,而她学泥塑学了整整三年。
三年自然学不出什么最完美的泥塑,但年朝夕也觉得自己的极限就在这里了,这未必是最完美的,却是她所能做的最完美的。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捧着自己做的最完美的一个泥塑,又回了泥屿秘境。
那三年里,宗恕从轻慢到沉默,从沉默到冷眼旁观。
年朝夕就只做自己的。
她要回秘境那天,宗恕终究还是陪着她一起去。
年朝夕本以为自己交不了差的,忐忑道:“这恐怕不是最完美的。”
但没想到算不上精美的泥塑奉上,那泥人沉默了片刻,却突然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最完美的,你用尽心血的,才是最完美的。”
说完,那让无数修士折戟的怪物突然消散于年朝夕手中粗糙的泥塑之中。
年朝夕怔愣,宗恕惊疑不定。
他皱眉道:“只这样,便能过关了?只给他一个泥塑?”
年朝夕沉默片刻,突然说:“当日做出约定的若是你,它怕是连出去都不会让你出去。”
……
“当日做出约定的若是你,它怕是连出去都不会让你出去。”宗恕重复她记忆中的话,分毫不差。
他缓缓道:“我现在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年朝夕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捏了捏眉头,平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宗恕:“我想说,你明明对待一个怪物都可以一诺千金,我当初为何会不信你呢?”
是啊,他为何始终都对兮兮没有过信任?
他明明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或许是因为她太坦然了,坦然到让宗恕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和她不是一路人。
宗恕被关在水牢的这些日子时常会回忆过去,以前他回想过去,自己和兮兮之间的事情能想起来的只有她是如何救他的,她在他伤病的时候是如何出现在他面前。
那些记忆都太过深刻了,深刻的同时又太过沉重,以至于往日里当他回忆兮兮时,记忆里仿佛都是沉重又苦涩的味道。
如今他被关押,前所未有的安静之下,他反而能回忆起更多更细小的东西。
仿佛突然发现珍宝一般惊喜。
于是这些日子,他便靠着他心中的那些珍宝过活。
于是越想越清晰,越想越深刻,仿佛他生命中每一件小事都有年朝夕的影子。
年朝夕看了他片刻,突然开口道:“那如今便是我最后一次来履诺。”
宗恕一顿,嘴角那因为回忆起从前而泛起了微笑淡了下来。
他叹息道:“你连骗都不愿意骗我一下。”
年朝夕平静道:“我说过会亲口告知你的罪罚,仅此而已。”
宗恕闭上眼睛,声音嘶哑到刺耳:“那他们决定如何处置我?”
年朝夕淡淡道:“钉上七根封灵针,镇压镇北渊下永世不得出。”
宗恕豁然睁开眼睛,沉默片刻,仓促一笑:“他们居然没让我死?我是不是该谢谢他们?”
年朝夕没应声。
是没让他死,但这个刑法倒还不如死了。
毕竟死了好歹还能痛快些,镇压镇北渊,可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了。
镇北渊是人魔妖三族的交接之地,因为三股力量的相冲相融,镇北渊下常年戾气恒生,魍魉遍布,有时候那魍魉吸收戾气发展到一定境界,就会跑出镇北渊为祸人间,十分难对付,而且总是杀也杀不干净。
后来就有人族和妖族两族的阵法师联手在整个镇北渊下绘制了一个大型阵法,以抑制魍魉的诞生,并将他们牢牢锁在镇北渊里不得出。
唯一的缺点是这个阵法需要活人镇压。
于是镇北渊便成了三族处理本族罪大恶极到死都不足以平民愤之人的去处。
扔进镇北渊,永不见天日,永世不得出,以身做引镇压魍魉。
曾经有人在刚被扔进镇北渊的第一天就疯了。
修真界众人聚集在一起商量出了这么个惩罚,也是恨毒了他。
而且这样的惩罚还不止宗恕一个人,这次抓到的名册之人,还有几人罄竹难书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也和宗恕一起打包被扔进了镇北渊。
这可能是近百年以来修真界一次性往镇北渊扔进的最多的人了。
看着宗恕嘴角嘲讽般的笑意,年朝夕知道哪怕是现在和他说被他坑害进曲崖山的人有多无辜也是枉然,因为这人根本是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的人。
于是她也不想多说什么,例行公事般的告知了他的惩罚,转身就准备离开。
转身的那一刻,她突然听见他说:“兮兮,我后悔了。”
年朝夕脚步一顿。
这还真稀奇,骄傲如宗恕,她可从未听他亲口说过后悔。
后悔什么,是后悔如今的所作所为,还是只单纯的后悔……她。
但仿佛知道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他并没有继续往下说,只平静问道:“你和他……什么时候成婚?”
年朝夕眸光游移一瞬,淡淡回道:“不知道,看缘分吧。”
说完她便不再多言,脚步匆匆地走了出去。
于是她到最后也没能知道他后悔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于她而言,他后悔与不后悔都无所谓了。
现在还有最重要的事情。
年朝夕这么想着,一路匆匆忙忙的往自己的住处走。
她得快点儿了,她这次跑出来本来就是抽空的,若再晚一点儿回去,她怕要出事。
然而她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刚走到院门外,就听见自己舅舅一副恶婆婆般的口吻挑剔道:“……你就这么一副泡茶手艺?你知道兮兮喜欢喝什么茶吗?这样的茶她怎么可能喝的下去,你就准备日后让她喝口茶都喝不舒心?”
神似“你这种做饭手艺是准备让我儿子辛苦工作一天回来还吃不舒心”。
随即院子里传来雁危行受气小媳妇一般的声音:“兮兮喜欢喝什么茶,我可以改。”
——“老公喜欢吃什么,我可以学!”
不行,既视感太强了。
年朝夕艰难的从舅舅等于恶婆婆的思维里把自己抽出来。
但她却觉得自己是真的像夹在婆媳之间左右为难的丈夫。
她倒是有心想说自己不喜欢喝茶也对茶没什么讲究,白水她都喝,但她不敢说。
毕竟上次她试图这么给雁道君脱困的后果是自己被舅舅拉着讲了一下午“男人的劣根性”。
年朝夕简直想仰天长叹。
自从宴会之上她当众和雁危行“搂搂抱抱”被众人起哄之后,舅舅仿佛知道他拦不住了,但还不甘心,于是开启了恶婆婆模式。
具体来说就是,从吃饭到走路都能挑挑刺,最后延伸到“你就这么对兮兮”。
雁危行作为被挑刺的人非但不觉得舅舅无理取闹,还似乎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
于是被折磨的不轻的人就变成了年朝夕。
她叹了口气,怀着一种诡异的准备调和婆媳矛盾的心情,准备进去插科打诨。
然后她就听见雁危行冷不丁地说:“那舅舅,学完泡茶,我能带兮兮回魔族一趟吗?迎娶魔后规格不小,我得带兮兮提前做婚服,不然我怕来不及。”
咣当一声。
这是茶杯打翻的声音。

第119章
说要把年朝夕带去魔族之后,舅舅的反抗情绪十分激烈,年朝夕觉得那天如果不是宴席上被年朝夕邀请来的众人还住在月见城没走,舅舅能把整个月见城给掀翻过来。
而自那天之后雁危行就也再没提过“魔后”之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本来就是在开玩笑。
但不管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听到“魔后”这个词的年朝夕这才渐渐反应过来,雁危行不止是雁危行,他还是个魔尊。
虽然这也太后知后觉了点儿,但这多半也与雁危行从来没让她看到过自己和魔族的牵扯有关。
他在她面前,似乎永远都是两百年前的“雁道君”,而不是那个她偶然从魇儿口中才能听说一星半点儿的所谓的将玄水河杀的染成红色才提着剑踏上魔尊宝座的魔尊。
她试图去想象只身一人提着剑大开杀戒的雁危行是什么样子,然后她发觉自己想象不出来。
因为雁危行从来没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一面。
理智上,她知道以人族的身份登上魔尊的宝座,失忆失踪了快一年都让魔族不敢出什么乱子的人,肯定不会是她面前的那个“雁道君”或者是舅舅面前那个“受气小媳妇”。
但情感上,她仍旧无法想象雁危行在魔族时是什么模样。
雁危行似乎从来都避免在她面前提到魔族,也从来不提自己魔尊的身份,更忌讳在她面前表现出不同的一面。
为什么?因为觉得她讨厌魔族吗?
是了,她的父亲和十二尊魔同归于尽,她自己和上任魔尊同归于尽,怎么想,她都不会是对魔族有什么好感的样子。
可是……
可是那个人是雁危行啊。
年朝夕想着自己死后雁危行在整个人族空找了五十年找不到任何复活她的希望,最后只能踏入魔族的情景,一时间心里十分的不是滋味。
净妄曾经说过,他决定要去魔族之前,没有和任何人说,只在临走之前找到了他,将自己的剑托付给他。
当时净妄快五十年没见过他了,雁危行在修真界找了五十年复活年朝夕的方法,他就在修真界找了五十年的他。
他一朝主动出现在净妄面前,净妄恨不得破口大骂。
但是他找到净妄却是为了托付自己的剑。
有那么一瞬间,净妄险些以为雁危行是终于撑不下去了,想一死了之。
要不然的话,什么情况下还能让一个剑修把自己半身的本命剑托付给别人?
净妄又惊又怒,抓住他想骂醒他,雁危行却只是淡淡的说,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净妄不信,问他为什么突然把剑托付给他。
雁危行便平静道,他要去一个地方,而在那个地方,他用不了它。
什么地方能让一个剑修用不了自己的本命剑呢?
净妄想不到。
但他甚至都来不及追问,他匆匆便走了。
他只来得及问他,你什么时候来取你的剑。
雁危行脚步顿了顿,道,再说吧。
这么一“再说”,就是整整一百多年。
在这一百多年里,雁危行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去了魔族。
还是后来,魔族新任魔尊又换了人的事情传到了人族,净妄终于觉得不对。
他匆匆赶往月见城找魇儿商议,又从魇儿那里得知,这个新任魔族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勒令整个魔族不许踏入人族的领地之内。
这下可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毕竟在年朝夕死后,整个魔族的大风向都是反攻人族一雪前耻,这些年来魔族对人族也是大战争没有,小骚扰不断,常常有魔修肆虐人族领地,整个修真界都紧绷着呢。
谁能想到新任魔尊的第一个命令居然是不许踏足人族?
这样几乎和整个魔族相背的命令,那个魔尊是怎么当上魔尊的?他真的能当稳吗?
魇儿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里面有诈,净妄却是当场心里一凉,几乎笃定了这个所谓的新任魔尊就是雁危行。
什么地方会让雁危行用不了自己的本命剑?除非他跑去了魔族。
只有在魔族,长久的魔气侵蚀,会让一把灵剑堕落成魔剑。
所以,他才会特意跑过来一趟,把他的本命剑托付给他。
净妄当时心都冷了。
因为他想到了雁危行为什么去魔族,又为什么当魔尊。
——人族如果没有能将年朝夕复活的办法,那魔族会没有吗?
但是,一个人族修士想要成为魔尊,雁危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再后来,在雁危行的那个命令之下,整个人族之内,魔修几乎绝迹。
这反常的事情当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因为净妄的缘故,魇儿知道了那人就是雁危行,而牧允之他们也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消息,知道了魔族的新任魔尊是雁危行。
后来,又陆陆续续有大宗门从其他渠道知道了魔尊的新任魔尊是个人族之事。
魔族的魔尊是个人族,而且从那道命令可以看出,这似乎还是个对人族有偏向的人族,而不是那种入魔之后整个人都堕落成魔的人修。
这对修真界来说是一件好事。
毕竟两场大战之后,两边都需要休养生息,谁都不想再来一场大战了。
于是,破天荒的,有大宗门商议之后决定邀请魔尊一唔。
能释放出对人族的友好信号,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新任魔尊本来就是打的和人族和平共处的主意,可没想到,这对双方都有利无害的邀请居然被拒绝了。
这突如其来的拒绝让所有人都觉得魔尊是变卦了,可没想到那之后,魔族依旧是恪守着那道命令,被死死限制在魔族之内,不曾踏足人族一步。
而至今也没人知道那个当了魔尊的人族修士到底是谁。
但雁危行从未在她面前提到过这些。
他甚至着意避免提及魔族,不管是在失忆之前还是失忆之后。
他好像只想让她看到自己和两百年前一模一样的一面。
这到底是不信她,还是……害怕呢?
年朝夕觉得自己或许该和雁危行聊聊了,于是直接出门去找雁危行。
宴会之事还没过几天,因为名册之上的人都被关押在月见城,所以其他人便也都没走,日常借用月见城的议事厅商议怎么处理那些人。
抓人的时候年朝夕参与,到这个时候年朝夕反而不参与了。
她只负责给其他人提供住处,对其他想让她也参与如何处理那些人的邀请一概拒绝。
毕竟她做的也差不多了,再多掺和些就该招人眼了。
她将整个修真界都拉下水了不假,但是在这之后,如何为名册之上的人定罪、罪责的轻或是重,那可就是其他人的对决了。
有名册之人是自己的弟子,于心不忍想要降低些惩罚的,有自己门下弟子被害,以至于想让名册上所有人陪葬的,天天吵吵嚷嚷的没完,她才受不了。
年朝夕一出门就能看到月见城里穿着各门派弟子服的人来来往往。
师尊们在议事厅吵的不可开交,底下的弟子倒是关系都不错的样子。
而且他们还都认识年朝夕。
于是乎,年朝夕刚一出门,就有四五波弟子热情地冲她打招呼,然后问道:“小城主要找那位雁道君吗?”
仿佛经历了宴会之上她那惊天一抱,一瞬间所有人都默认了她和雁危行必是同进同出同来同往,如果她身边没有雁危行,所有人都会热情的给她指出雁危行在哪儿在哪儿,恨不得亲自把她送到雁危行跟前,或者把雁危行送到她跟前。
而只要他们一起出现,不少人都会心照不宣的露出迷之微笑。
年朝夕甚至亲眼看到过有不认识的弟子给他们写什么同人话本,年朝夕事后偷偷看了一下,发现那话本之上什么三生约定什么前世今生什么以命换命的,居然还是本虐文!
写的和他们亲眼见过的一样。
但就这还有许多人爱看,那话本在弟子之间传阅,年朝夕看到不止一个人看的眼泪汪汪的。
搞得她非常的尴尬。
而且,她总觉得这又是爱看两个人同框,又是自产同人文的,非常像她上辈子见过的cp粉心态。
搞得她最近都躲着各宗门弟子走。
不过好处还是有的,比如这次,她都没怎么说话,便有人自动自发给她指出雁危行的所在。
她连找都没找,一路上就靠别人指路找到了雁危行。
她找到雁危行的时候,雁危行居然正在和无音宗的人在一起。
她还没靠近,就听见雁危行问道:“你们无音宗,承接婚礼上的礼乐吗?”
年朝夕:“……”
怕是没人想过让无音宗这个音修第一大宗到婚礼上弹礼乐。
雁危行还真是个天才!
但是无音宗比他还天才,听见别人请他们堂堂第一音修大宗的音修门去婚礼上弹礼乐,这些人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奇耻大辱,而是立刻追问:“给价多少!”
年朝夕:“……”行了,天才到一块了。
然后年朝夕就这么站着听他们给礼乐定了价,并且当场付了定金。
拿了定金的无音宗很满意,雁危行也很满意。
雁危行还问他们去不去魔族吹礼乐。
正常人此时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追问一下为何去魔族,无音宗的第一反应是说:“去魔族,那是另外的价钱!”
雁危行:“翻三倍。”
无音宗宗主:“去!”
两方人愉快拍板。
年朝夕甚至听到无音宗一个小师妹懊恼的对自己师兄说:“我们为什么之前没想到还能给人吹礼乐?这专业对口啊!”
大师兄同样懊恼:“大意了。”
年朝夕听的,一时间分不出谁更天才一些。
好不容易等无音宗走了,她这才出来。
雁危行看到她就十分惊喜的炫耀说自己把礼乐找好了,绝对专业对口!
年朝夕想,那可能整个修真界都没有比他们专业更对口的了吧。
但她也没忘记自己的来意。
她问雁危行:“你想带我回魔族吗?”
雁危行顿了一下。
然后他笑道:“舅舅不会同意的。”
借口。
他都敢当着舅舅的面说什么“再来一次”了,他要是真想带她回魔族,还会怕舅舅同不同意?
况且,除了那次年朝夕意外听见的,他可没在她面前说过一次要回魔族的事情。
雁危行……就这么害怕和她一起回魔族吗?
他是魔尊又怎么样,他还是雁危行啊。
年朝夕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冲动,突然就脱口而出道:“舅舅不同意不要紧,不如我们一起私奔吧!”
雁危行缓慢的眨了眨眼睛。

第120章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月见城的小城主失踪了。
当时,各门各派还都在为了名册之人的惩处争的不可开交,无音宗还在关起门来盘算着日后如果他们承接了整个修真界的礼乐一年能赚多少灵石,魇儿正偷偷摸摸的跑进水牢看宗恕的笑话,净妄正随手撕了一张佛宗的来信。
毫无预兆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听到了秦掷风那几乎传遍了整个修真界的惊天怒吼。
“雁危行!老子杀了你!”
一时间所有熟悉秦掷风的人都惊呆了,心说雁危行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居然能让本质上相当儒雅有教养的舅舅都自称“老子”。
本着幸灾乐祸或者看戏的原则,瞬间所有人都往舅舅那里跑,连无音宗都凑了个热闹。
然而跑过去之后,所有人都不好了。
他们并没有看到让他们喜闻乐见的“舅舅暴打雁危行”的名场面,反而看到舅舅举着一张白纸,看得咬牙切齿,惊怒交加。
魇儿当时就觉得不妙,第一时间凑过去看了一眼。
白纸黑字,熟悉的字体,她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她家姑娘留下的信。
但看清楚内容的那一刻,她恨不得自己不识字。
——“舅舅,我去魔族转转,一个月内应该回不来了。”
这是姑娘的字,口吻相当随意,似乎根本没把“去魔族转转”当成个事。
在姑娘这闹着玩似的留信之下,另还有一段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措辞补充,字体清雅俊逸,行文十分严谨。
——“秦公,展信悦:
危行不才,幸得兮兮垂青,不弃我魔族之身,愿与我同归一晤,同进同退,魔族路远,三五日恐不得成行,万不得已不辞而别,留信以告知秦公。
危行自知愚钝,但也必会对兮兮珍之爱之,还请秦公放心。一月之后,我二人如期而归,届时还请秦公责骂。”
行文十分流畅,措辞十分严谨,和姑娘那玩似的留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也正是如此,才更加让人咬牙切齿。
魇儿几乎可以想象姑娘是如何玩闹一般潇洒自如的在白纸上写下这行字,而雁危行那厮又是如何不赞同一般摇摇头,接过纸笔在这行潇洒不羁的留信下重新写下完整的补充。
然后两个人就跑了!
呵呵,即使措辞再严谨,内容再谦卑,也不能掩饰雁危行那厮在写下信之后就带着姑娘跑了的事实!
而且有这个事实在前,魇儿再去看这封信,只觉得雁危行那措辞严谨的补充怎么看怎么觉得嘲讽。
——既然我都要带着你们姑娘跑路了,那也就大发慈悲的留下一封信告知你们我们的去向吧,你看我说得详不详细?
——我还能留下一封挑不出毛病的信之后再优雅从容的带你们姑娘跑路哦,你们都没有发现。
——哎呀,兮兮真可爱,留信都留的这么可爱,那我就勉为其难的说详细一些吧。
魇儿顿时被自己的脑补气炸,盯着那封信的眼神几欲喷火,也不管自己所脑补的究竟是不是雁危行真实想法。
但她认定他绝对是这么想了!
毕竟雁危行这信留的实在是太嘲讽了。
而且显然不是魇儿一个人这么觉得。
舅舅把十根手指捏的咯咯作响,怒极反笑,呵呵道:“雁危行!这是在对我挑衅吗!”
一旁的净妄小心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两个愤怒到了一块的人,终于替自己挚友说了句大实话。
他小小声道:“但是这明显是小城主拉着雁危行跑的吧?看信就知道了……”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
因为在他第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便已经被两个人死死盯住了。
事实证明,你和一个盛怒之下还偏心眼到极致的人是讲不成道理的。
魇儿冷笑:“他那么大一块头,姑娘还能强行绑他走?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这是故意诱惑姑娘的吧!”
秦掷风:“道德沦丧!无耻之尤!我还没死呢雁危行那厮就敢当着我的面带兮兮走,我要是死了他会怎么对兮兮!卑鄙小人!卑鄙小人!”
净妄弱弱的挣扎:“我觉得倒也没这么严重……”
然后他就被两个人交手揍了一顿。
他挨揍的时候,全程安静如鸡的无音宗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
一行人排排蹲在院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惨叫声和殴打声,发出感叹。
宗主:“卧槽!”
小师姐:“卧槽!”
二师弟:“卧槽!”
小师妹摇头怜悯:“这也太惨了。”
然后几个人一同发出怜悯的叹息声:“唉!”
随即揣着手,继续听里面的惨叫声。
半晌之后,比较靠谱的大师兄终于从这件事里抓住了重点,皱眉道:“虽然但是,他们要是跑路了,咱们的礼乐还准不准备?”
宗主呆了片刻,拍板道:“继续准备,跑路又没说是真私奔,只要他们还举行婚礼,那肯定得有礼乐,反正他们付了定金,我们继续练呗,要是他们真私奔了……那火速联系下一家,咱们练好的礼乐不能浪费!”
几个人都觉得宗主和大师兄说的有道理,合着里面的惨叫声又讨论了一会儿,心满意足的吃饱了瓜,摸着肚子跑了。
……
七天之后,魔族。
雁危行和年朝夕带着黑色的斗笠走进一座魔城。
他们进城时,守卫的魔兵看了他们一眼,但因为满大街如他们一般打扮的魔修不在少数,所以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挥手让他们进城,甚至因为他们在城门处稍微停留了片刻,神情还有些不耐烦。
走进城后,年朝夕小心地凑到雁危行耳边,低声道:“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刚刚甩了他们魔尊的脸色。”
她凑的很近,吐息落在了他的耳朵上。
雁危行耳朵有些红,神情也有些无奈。
他只能低声说:“别闹。”
年朝夕便笑眯眯地离远了一些,打量着面前的这座城。
魔族的魔宫就坐落在这座城内,远远望去巍峨的近乎占据了整座城的三分之一,所以这座城也被称之为王城。
可虽然是王城,但在年朝夕看来,这座城和她一路走过来看到过的其他魔城也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