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略一思忖,伸手在佛头上敲击。胸口窒息感越来越强,她已快要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不得不按住口鼻,才能专注俯身倾听敲击声。

  终于,她听到空洞的回音,在水下显得迥异。阿南立即弹出臂环上的小刀,一把挑开那座佛像的额头宝石,果然看见了后面显露出来的小洞。

  她立即向朱聿恒和江白涟打手势,让他们注意变动。

  江白涟正在鲨鱼群中左冲右突,看到她的手势,在躲避鲨鱼攻击的同时,更努力将它们引往后方,以便自己能趁空档去保护绮霞,顿时左支右绌。

  而朱聿恒一边放出日月吸引青鸾的攻击,一边以尽量轻的动作翻上高台,向阿南靠拢。

  阿南也顾不上他们了,臂环小刀探入佛像额头,试探里面的机关,以刀尖轻微的停顿与滑动为凭,她的脑中迅速画出隐藏在佛身体内的机关,并准确寻找到薄弱处,往勾连处一挖一撬。

  水泡涌出,机括启动的轧轧声在水下显得格外沉闷。

  眼前螺髻旋转,大佛那原本紧紧靠在一起的四个头向四面八方分离倒下,卷起巨大的水波。

  只听得呼啸声尖利,许是受到佛身震动,青鸾的声势更为巨大,水波陡然剧变,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再也无法牵引它泛起的利波,那聚散的光华被击得零落不堪,精钢丝也差点被截断。

  朱聿恒当机立断,将日月陡然收回,整个人向着佛身扑去,要与阿南会合。

  可惜他的水性不如阿南,身上又带着伤,终究未能赶在青鸾攻击之前及时跃上佛身避开攻击。

  眼看青鸾的水波削向他的双膝,他的身体在水中失去平衡,整个人即将被拖入水刃中时,腰上忽然一股力量传来,将他整个人斜提向上,堪堪避过那几道纵横的水刃。

  正是阿南,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射流光勾住他的腰,让他偏离了攻击范围。借着她的力量,他立即上扑至佛身,然后纵身而上,抓住她伸来的手,站在了佛肩之上。

  随即,他解下气囊递到阿南手中,让她赶紧缓几口气。

  阿南确实憋急了,也不管里面的空气如何,深吸好几口后,才俯身扎到佛身中,查看里面的情形。

  佛身约有三尺粗细,下方大约一丈处,便是大佛的肚腹。那里有机械轮杆在牵引制动,指挥着青鸾左旋右转,进行攻击。

  杠杠顿挫,棘轮运转,机括旋转。许是怕在水下生锈,而金银的硬度又不够,因此关键节点呈象牙色又弹性十足,显然是鲸须,连接的部件则由水晶制成,光滑且极其耐磨,运行起来异常顺滑,难怪青鸾的攻击能圆转如意。

  但,下方结构复杂,仓促之间,她根本没有办法判断各自的关联,也找不出究竟哪些是控制青鸾攻击的,哪些是控制下方水城的。

  抬头看向高台外,江白涟已将鲨鱼引到外面,正趁空隙拉着绮霞游了上来,靠近高台。

  她知道必须要尽快将青鸾停下,以免绮霞和江白涟受损,便一把抓过朱聿恒的手,指指下方的机括,在他手心写了“同时”两个字。

  朱聿恒点头,又看向下方的机括点。中心最耀眼的一处,他指给阿南,其余的则举起自己手中的日月示意。

  阿南颔首,低头看见朱聿恒手指上被日月的精钢丝割出的细小伤痕,这双举世无双、让她一见倾心的手,如今上面布满了细小伤痕,又在海水中凌乱翻白,令她神情微黯。

  朱聿恒却并不在意,只握了握她的手,两人收敛心神,阿南举起臂环,朱聿恒则操控日月,两个人一起对准了下方的机括。

  随着阿南一挥手,无数光点顿时向着下方射去。

  丛丛簇簇的水晶与石头中,所有正在运转的鲸须在瞬间被直击而中,崩裂阻滞。

  但,机括固然硬生生停住,可日月的青蚨玉薄脆,击打下去只见玉屑纷飞。

  朱聿恒顿时错愕,气息一滞,差点呛到了水。他赶紧将日月收回,握在掌中一看,幸好鲸须柔韧,水晶脆硬,青蚨玉只崩裂了三四片。

  可阿南替他做的武器,毕竟有了残损。

  还未等阿南查看状况,佛身已剧烈震荡,青鸾发出最后的波动,大股的水伴随凄厉的啸声疯狂涌出,向着四面八方无差别横斩攻击。

  正越过高台的江白涟与绮霞,眼看即将触到佛身之时,却在瞬间被狂暴的气旋与水流笼罩,眼看要被卷走。

  阿南心下大惊,立即以流光勾住佛身,双脚一点腰身一折,在水中飞速前冲,一把抓住绮霞的手臂,将涡流中的她硬生生拉住。

  尚未等她回转,只听得耳畔轰隆声作响,被流光拉住的佛身忽然剧烈震动。涡流飞旋,支点震荡,她差点控制不住,要与绮霞和江白涟一起坠落于高台。

  低头一看,她才惊觉,那正在剧烈震动的,并不是佛身,而是高台。

  被他们摧毁的机括与下方高台紧密联系,此时高台内机括破碎,下方装置立即启动,整座汉白玉砌成的石台缓缓向下沉去。

  巨大的浪潮与气泡自地下狂涌而出,在轰然席卷的水波中,他们本就窒息的胸口在巨震之中气血翻涌。

  绮霞顿时被呛到,整个人佝偻蜷缩,痛苦不已。

  周围震荡厉害,众人都控制不住身体,江白涟竭力将绮霞护在怀中,艰难地将气囊扯开,按在她的口鼻之上。

  未等绮霞缓过一口气,夹杂着地下涌出的尘沙和气泡的浊流之中,忽然有灰白的影子闪过。

  阿南一眼看见,顿时心下一凉——这些本应被江白涟引走的鲨鱼,不知何时又靠近了,还被激流卷过来,如今他们全都失控,眼看要在水中相撞。

  这些鲨鱼皮糙肉厚,每条怕不都有数百上千斤,若在这激流中与它们相撞,定是生机渺茫。

  如今最大的生存机会,可能就是躲进大佛的空身躲避。按照下方涌出的气旋来看,下沉的地方定然连接着巨大的水下洞窟,可以让他们暂避危机,找到机会从这座坍塌的水城中逃脱。

  阿南当机立断,抬头看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

  他与她心意相通,在浊流之中不必看她的面容表情,只需她一个回头的动作,他便已明白她的意思。

  日月疾射,于水流之中紧紧缠缚住了她的腰身,要借精钢丝将她拉回来。

  阿南抓紧绮霞的手臂,可水流太过湍急,他们三人卷在激流之中,朱聿恒一个人根本无法对抗。他竭力扯住日月上的精钢丝,指尖因太过用力而被割出凌乱伤口,但最可怖的还是胸口的闷痛,长久未曾呼吸,又被急湍的水流冲击,窒息感似乎要撕裂了他的神经。

  一手抓紧大佛的入口,一手紧握日月,他眼前涌上茫茫黑暗,知道自己定是支撑不住了。

  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不愿放开被日月牵住的阿南,不愿一个人进入这正在随着高台缓缓下沉的大佛体内,躲避这如利刃般来袭的死亡。

  毕竟,一生中总有些抉择,让他不甘认命,世上也总有些人,他无法放手。

  即使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即使所有人都觉得他将来能掌控天下、被亿万百姓所拥戴,可此时此刻,唯一能被他紧握在手中的,与他生死同命的,只有阿南一人。

  苍茫天地间,除了阿南,再无任何人。

  阿南艰难地转头看他,激流将他的身影化成了模糊的影迹,可她却依旧可以看到他坚定执拗的姿势。

  心口骤然一恸,她知道他无论如何也绝不会放开她。可当下这情形,他还要抓住她便是死路一条,结局只能是与她一起赴死。

  在这冰冷的海水之中,阿南的胸中却涌起巨大的灼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她这一世活得比大多数人都开心,又是死在自己一生浸淫的机关阵法之中,技不如人,就算死也能走得无怨无悔。

  更何况,她的星辰已经陨灭,她的心已经死了。

  可她的手上,还牵着绮霞。

  她若放手,绮霞与江白涟便绝无生路,可她若不放手,又必定会将阿言也拖入绝路。

  刹那之间,在疯狂乱卷的水涡之中,她心中的念头急转,拼命要找到一条生路,让自己所重视的人,都能在这生死关口,活下去。

  ……第124章 万壑归墟(3)

  激荡的水浪冲击着所有人,阿南尚未想出任何办法,已在下一刻被狂涌的激浪打得脑袋嗡的一声,思绪瞬间混乱,唯下意识紧紧抓着朱聿恒与绮霞不放。

  而湍急水流中,前方出现了一头庞然大物。

  那是一条黑灰色的鲨鱼,正被巨浪裹挟着,从对面斜冲过来,庞大身躯直撞向正中间的绮霞。

  激流冲击之中,绮霞死死闭着眼睛和嘴巴,手中的气囊已遗失,连意识都昏沉了,又哪有办法看得到面前的危机。

  可就算她看到了,在这激流中又怎有办法闪避。

  她只是艰难地蜷起身子,希望至少能让自己的小腹减轻一些压力。

  湍急混乱的水流之中,忽然有一双手自后方伸来,紧紧护住了她的腹部。

  那双手托着她的腰身,将她竭力往前推送出去,险险避开了撞来的鲨鱼身躯,以毫厘之差让她脱离了险境。

  是江白涟。他以自己无人可及的水性,在激流中寻到了合适角度的水流,以自己的身躯顶替了她的位置。

  在鲨鱼重重撞到他身上之际,江白涟借着那冲击的巨力,竭尽身上仅剩力气,再度推了绮霞和阿南最后一把,让她们从这股涡卷之中骤然脱出。

  朱聿恒只觉手上压力陡然一轻,立即往回急扯,日月机括收缩,六十六根精钢丝回弹,横逆水流之中阿南带着绮霞疾速扑至。

  朱聿恒立即伸手,带着她们贴到佛身之上,稍解疾卷水流的压力,随即拿出气囊让痛苦不堪的绮霞吸两口气。

  绮霞却没有接过,她急切地回头,看向后方江白涟。

  激流中,他只来得及看了她最后一眼,便迅速被卷走。

  水城中混乱的水刃在他身上纵横削过。那天底下最适合游泳的身躯、那曾紧紧拥抱过她的双臂与胸膛、那曾依恋地靠在她怀中的脸颊,在瞬间被斩出道道血雾,随即,那血色与他的身影一起彻底被乱涛掩埋,再也不见踪迹。

  高台渐渐坍塌,佛身下沉,外面全是呼啸乱卷的急流。

  绮霞张了张口,似要大声疾呼,可口中水泡冒出,却再次呛咳出来,面上尽是无声的痛苦绝望。

  阿南咬一咬牙,将目光从江白涟身上收回,身体紧贴在佛身上,低头看向中间的空洞,思索要不要进内躲避那些乱卷的涡流——毕竟,如此密闭的小空间,可以保护她们屏蔽水刃,但也可以将他们困死其中。

  正在刹那迟疑之际,旁边绮霞忽然松开了扒着大佛的手,任由自己被水浪卷走,竟似要追逐江白涟而去。

  阿南立即反手去抓她,可外面的水流何等迅猛,只一错神的功夫,绮霞已无声无息被水流卷走,眼看他们再也追不上了。

  朱聿恒下意识地转身,举起手中日月试图将她拉回。

  可日月在湍急的水流中不受控制,只从绮霞身后擦过,便差点被水流冲得纠缠在一起。

  就在两人心口涌上无尽的绝望之时,原本已消失在旋涡深处的绮霞,忽然被一种古怪的力量,反推回了他们身旁。

  她依稀看见了绮霞后方的水流波动。

  一条若隐若现的身影,在乱流之中向他们游来,并向他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随自己来——

  即使恍惚如梦,可朱聿恒依旧认出,这条身影,正是那个将气囊塞给他的人。

  阿南则猛然攥紧了拳头,万万没想到,过来的人竟是他。

  而他已将绮霞推到她的怀中,然后立即进了佛身。

  阿南毫不犹豫,对着朱聿恒一示意,随之抱着绮霞钻入佛身,潜了进去。

  水城光照昏暗,又在激流之中,朱聿恒未能看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到他清癯的身影,瘦长的轮廓,带着一种世外孤客的清冷恍惚意味。

  与拙巧阁中那条映在藏宝阁门上的人影重叠,也与邯王船上那个身躯重合,让朱聿恒立时知道了他是谁——

  傅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在他濒死之际留下气囊?

  但阿南所去的方向,必定是正确的,因此他只略一迟疑,便随即进入了佛身。

  阿南紧抱着绮霞,不让她再逃脱。佛身虽然有三尺粗细,可腹内立有机关,何况阿南还抱着绮霞,必须要紧贴着才能容纳。

  高台下陷,剧烈震荡,朱聿恒刚刚进入佛身,上方的四个佛头已经在飞旋的水流中脱离。

  有的被卷飞出去,有的砸在佛身上哐啷一声巨响,中空的铜制佛身渐渐倾塌,留在中间的他们眼看要被积压成肉泥。

  朱聿恒握住阿南的手,示意她决断上下。还未等阿南回复,眼前骤然一暗,佛身剧烈震荡,一个佛头被水流卷起,轰然卡在了佛身入口处。

  朱聿恒立即在水中折身,抬腿上踹,想要将它推开。

  然而佛头的重量加上乱卷的水浪,佛头又与佛身卡得极死,他们身处狭窄下方,没有任何办法将其推开。

  他们如被困在铜罐之中,佛身摇晃不已,周边咔咔作响,似乎就要被挤成肉酱。

  下方传来清脆声响,如冰玉相激,正是傅准穿过了机关,向下而去。

  阿南抱着绮霞没他纤细灵活,只能抬起脚,狠狠向下踹去。

  佛身中节节相连的杠杆与棘轮毕竟是水晶所制,虽然坚硬,却是精致脆弱的东西。在她竭力的踩踏之下,水晶立即断裂脱离,直坠入下方深不可见的黑洞之中。

  强烈晃动中,他们随着水晶一起,任凭身体在破碎水晶上刮出血痕伤口,一直向下沉去。

  在胸口发闷发痛之时,阿南的脚终于踩到了水底实地。

  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她抬手卡住陷入半昏迷的绮霞肩膀,竭力向前游去,很快便抵在了一堵石壁上。

  但阿南反而放下了心。毕竟,为了积存海水不让地下的空气冲出来,这机关中必须要有一道下弯。

  她抱着绮霞,带着朱聿恒,追着傅准向下沉去。直等摸到石壁最下方的空间,再越过石壁,向上冲去。

  她的脚奋力在水中蹬动,疲惫让她的手脚沉重,怀中的绮霞很沉,可是她一定得出去,她不能丢下绮霞、不能丢下阿言。

  哪怕豁出了最后一口气,她也得带着他们,逃出这片黑暗的绝境。

  在窒息与绝望中,她倔强地带着绮霞一直向上游去,用尽最后的力量,拼命向上,不管不顾。

  越是往上,水面越是动荡,这上面定是无尽激流。

  但激流就代表着上方是空的,这对于他们来说不啻圣旨纶音,顿时两人都拼尽全力,加快游速。

  直到他们的头终于冒出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湿漉漉的、带着海中的咸腥味狂扑到他们脸上的空气。

  阿南那被水压迫得发痛的眼睛不由涌出温热眼泪。她与朱聿恒拼命地将绮霞往上拉,在激荡的水中将她的脸托出水面,呼吸到第一口气。

  这绝处逢生让他们忘却了一切,紧紧拥抱在一起,任凭身体在水中沉沉浮浮,久久不肯放开对方。

  许久,他们才终于回过神,朱聿恒摸到腰间的日月,将它举出水面,照向四周。

  他们的前面,是一条长长的石阶,从水底延伸向山洞高处。

  傅准已经上了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泡在水中的阿南:“狼狈不堪,退步了。”

  “拜你所赐。”阿南在水下憋太久,声音微哑,狠狠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

  傅准笑了笑,沿着台阶向上,伸手在墙上拨动。

  凹痕中火星迸出,引燃细长火线,迅速蔓延向高处。

  山洞之中陡然大亮,洞窟顶端一盏三十六支琉璃灯从外至内依次点亮,熊熊燃烧的火焰经过琉璃与水波的反复粼粼折射,光芒氤氲灿烂,照得整个洞窟如一场朦胧又恍惚的幻梦。

  原来行宫中被分拆出来、可以定位山河社稷图的琉璃灯,被放在了这里。

  阿南不觉向朱聿恒看了一眼,朱聿恒也朝她点了一下头。

  终于寻到了它,他自然得记下形状和光焰,以便回去复原那七十二支琉璃灯。

  两人将绮霞拉上台阶,他们在水里泡了太久,出水后身体都是沉重不堪。绮霞更是眼前发黑,瘫倒在了台阶上喘息不已。

  这一番水下折腾,骤见光明,他们更觉疲惫饥渴,在台阶上瘫坐喘息着,一时都没动弹。

  而绮霞眼神发直,神情木然,似乎还没从刚刚噩梦般的情境中走出来。

  阿南怕她还想不开,帮她将头发和衣服绞干,虽然疲倦至极,还是用力抱了抱她的肩,说:“放心吧,江小哥水性天下无双,我想……或许他和我们一样,能找到路径,逃出生天呢?”

  但其实她们心里都清楚,在那样的急流之中,在这样的水城之下,又怎么可能有生还的可能。

  绮霞默默将脸埋在阿南的肩上,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在生死之际走了一遭,又被阿南执着地一再拖出必死之境,那股悲凉的冲动渐散,她似乎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带我逃出去……我要活下去,阿南……我不要死在这里。”她的手抚着小腹,明明还是平坦柔软的地方,可里面或许有个小生命已存在,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会的!”阿南的回答确切而肯定,毫无犹疑,“你会回去的,白涟也会,你们的孩子也会……”

  “不会的。”傅准轻咳着,语带嘲讽道,“机关中枢被你们破坏,水城会沉入海底自毁,这里任何人——你们,还有我,再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阿南与他有深仇大恨,正要反唇相讥,可脚下一凉,下面急流向上漫涌,已经过了她的脚踝。

  她来不及和他吵架,用尽最后的力量与绮霞相扶往上。

  台阶并不长,尽头是一座高高矗立的牌坊,后头是两扇巨大的石门。

  这牌坊三间四柱,足有两丈高,以青石搭成,从花板到明楼、雀替等一应结构全为石刻。它在水下多年,却依旧雕花精致,坐镇在这路径尽头,气势威严。

  牌坊正中刻着四个大字,贴以金箔。在地下多年,金字已变得斑驳,依稀可辨是“万壑归墟”四个大字。

  “归墟……”阿南喃喃念着。

  归墟,传说中海陆漂浮其上、众水所归的虚空之处。列子认为,归墟在渤海之东,没想到居然就在此地。

  后方潮水汹涌,节节上升。阿南扶绮霞坐下后,赶紧越过牌坊,走到石门前查看。

  门上雕着一座城市的模样,四方通衢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珊瑚丛生的园圃……在琉璃灯与水波的粼粼映照下,显得华美诡谲,不似人间——分明就是这座水城模样。

  而朱聿恒的目光则落在旁边石壁上,道:“壁上有字。”

  这字迹刻在洞壁之上,一笔一画十分清晰,在灯光下一眼可辨。

  “崖山之战,不屈胡虏而蹈海者百万,有幸存者寄居海岛,心怀故国。龙凤元年,大宋皇裔振臂而讨虏,天下云集响应,海外岛民咸归。贼酋纠众反扑,岛民孤悬海上,寡不敌众,阖岛忠义尽殁。但留遗言不葬元土,愿归渤海,死后必挟骇浪而灭北元。今奉龙凤皇帝之命,以一岛旧居为殉,殓葬于此。鸣鸾为浪,怒涛为守,千秋万世,永奠忠魂……”

  看到此处,阿南脱口而出:“原来这宏大的水城,本来是一整座岛,而且还是龙凤朝重要的战略之地?”

  傅准似笑非笑,抱臂倚在石门上,一双微眯的眸子被琉璃灯映成浅金色,带着些诡异的迷人意味。

  想来也是,即便关先生有天纵之资,在水下建造这一座城池也是千难万难,但若借助下方的海底空洞,让岛上所有屋宇沉入海中,倒有足以实施之处。

  阿南转头盯着傅准,问:“你既然能到这里,之前又曾派遣方碧眠去行宫做鬼祟之事,想必定有逃出去的方法?”

  他笑着摇了摇头,咳嗽让眼角染上了薄薄的红晕:“没有。”

  朱聿恒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他的面色苍白,连手也白得过分,几乎可以透过皮肤看见纤细手骨。

  他的手保养得很好,修饰得整整齐齐,诚然也修长而骨节分明,只是看不出太过超越常人的地方。

  想着阿南终生再回不去三千阶,以及楚元知那双至今颤抖不已的手,都是拜琉璃灯下这个苍白清瘦的人所赐,朱聿恒一时竟难以接受,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甚至连阿南都折在他手上的最强者,居然是这般模样。

  他的声音不觉沉了下来,问:“傅阁主,你们拙巧阁似乎对关先生所设的这些阵法,知之甚多?”

  “关先生当年设下这些死阵,也是为了驱除异族,后来虽出师未捷身先死,但因为这些阵法太过凶险,他曾留下一份密档,详解各地阵法。”傅准叹道,“我祖母同为九玄门人,在出海之前曾将这些阵法关闭,又留言六十年甲子之期届满,阵法会有循环开启之虞,吩咐拙巧阁后人届时务必要前往查看,谁知我如今被困水城,也是出师未捷,唉!”

  “既然如此,之前几场灾祸,你身在何方?”

  “家父于二十年前骤然辞世,并未交付阁中要事。而当时我尚且年幼,并不知晓那份密档。”傅准捂嘴轻咳,声音低低道,“至于方姑娘,是她向我求取了希声之后,愿意作为交换,帮我去拓印行宫高台砖痕的,也是为了拿到这些阵法地图之故。”

  “喔,只要砖痕,不需要灯光,因为你已经有了这三十六盏琉璃灯的线索了。”阿南一指斜上方的琉璃灯,道,“这证明,你曾经进来过这个水城,而且也曾顺利出去过!”

第125章 万壑归墟(4)

  水洞被海浪所漫,本就空间不大,阿南又疾言厉色,声音在洞中隐隐回响。

  傅准捂住心口,靠在墙壁上无奈道:“有话好好说啊,阿南……你知道我气虚体弱,经不起吓的。”

  阿南嘲讥地瞧着他:“气虚体弱的傅阁主,刚刚在水下气息比我还足。”

  “咳咳,毕竟我阴虚,宜水。”傅准咳了一阵,脸色微带潮红,那双浅色的眸子浸了水色,更显动人,“确实,我进来过这里。两个月前朝廷找我们借人手破水城,我才寻到当年的阵法密档,将其重启后发现了当年那些阵法。”

  朱聿恒质疑道:“既然朝廷已向你垂询此事,你若要查看行宫,并不需要方碧眠,大可自行前往。”

  毕竟,行宫出事当日,他曾接到过圣上的飞鸽传书,让他勿近江海。可见当时祖父已经与拙巧阁接触,甚至可能派人见过傅准,才会知道接下来的灾祸与两个水下城池有关。

  傅准朝他苦笑,道:“有时间差啊殿下。我与方碧眠协商交换条件时,尚未与朝廷合作,只是借了薛澄光过去而已。他回来描述水下青鸾之事,我才察觉此事与祖母有关。”

  阿南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正汹涌漫上来的海水,问:“那你之前进来,是如何出去的?”

  傅准亦用下巴指了一下石门:“这么大的门,南姑娘看不见?”

  阿南最怵和这人磨叽,几步跨到那扇高大石门前,迅速查看了一番。

  石门由洞壁凿出,与石壁紧密镶嵌,她摸索敲击了一圈,确定周围全是厚实石壁,才回头看向傅准。

  傅准明白她的意思,走到石壁的刻字前,抬起双手同时按住上面的两个“龙凤”字样,用力揿了下去。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微震,似是立刻就要开启。

  阿南立即扶起绮霞,紧贴在墙壁上,以免门后有水冲出来,将他们卷走。

  可是,想象中的水势并未扑来,只有几股小小的水流喷了进来。

  傅准放下手,一副用力过度的模样揉着自己的手:“我说吧,出不去了。”

  阿南这才想到,原先的石门内外应该都是空的洞窟,可如今水城已经沉降,门外自然被海水堵得死死的。他们现在要打开石门,等于要推开数十丈的重压海水,不啻万斤之力。

  疲惫不堪紧贴在洞壁上的绮霞,听着他们的谈话,脸色泛白。

  刚刚升起来的求生欲,如今又被掐灭,望着阿南的眼神既有惊惧又有希冀。

  阿南扶着她,睨着傅准道:“别担心,你看他那轻松自在的模样,像是逃不出去的样子吗?”

  “说没有,就真的没有。”傅准朝她一笑,眉梢眼角隐现温柔,“说起来,咱们这两个身负血雨腥风的大恶人,能在此时此地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未尝不是难得缘分。”

  “什么缘分,不过是我走了背运。”阿南咬牙切齿,只觉得在水下浸泡太久的手肘与腘弯又隐隐刺痛起来,“你放心,我死都不会和你待在一起!”

  话音未落,她眼前猛然一花,面前通明的山洞一阵恍惚迷离,灯光闪烁跳跃,整个洞窟剧烈摇晃起来。

  下方水波轰然漾动,一直激荡上升的海水,此时已顺着阶梯狂涌上来。

  “完了!”绮霞紧紧贴着洞壁,声音颤抖,脱口而出。

  看来,上方的高台和佛像已被冲毁,而水城还在持续下沉,海水就要彻底涌入这地下洞窟了。

  见海水涌上来,阿南反倒眼前一亮,也终于知道了傅准为什么并不慌张的原因。

  她轻拍绮霞,道:“别怕,这是我们逃出去的契机。待会儿里面的海水漫上来,门内外的力量便可以相互抵消,我们就能推动石门了。”

  “确实,到时候石门就能畅通了。”傅准轻咳着,遗憾道,“不过这扇门后便是海底通道,一旦开启,内外海水相激相通……唔,阿南,你肯定知道会发生什么。”

  拍着绮霞后背的手微微一颤,阿南当然知道——

  内外水流同时加诸于狭窄通道,会立即形成巨大旋涡,涡流速度比之普通激流增加何止十倍百倍,届时所有人卷入其中,将没有任何把握在那巨大的吸力下逃生。

  她闭一闭眼,狠狠道:“无论有没有把握,横竖是个死,死在旋涡中总比困死在这洞窟中来得痛快!”

  傅准笑容中带上了讥诮,瞄了绮霞一眼,似乎在问,刚刚还拍胸脯保证,让她相信你的呢?

  阿南没再理他。后方的水已加速涌入,汹涌的海浪越涨越高,鸣声如雷。转瞬之间,身材娇小的绮霞双膝已被漫过。

  眼看潮水一波波涌来,她紧靠在石牌坊的柱子上,免得自己被冲走。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到门边检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