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晏也是叹息不已:“碧眠的琴,在江南可是数一数二的,她去了,应天再也没有这样色艺双绝的美人了。”

  绮霞想了想问:“你不跟皇……提督大人说说吗?那几个嬷嬷太可恨,结果挨了顿板子罚了点钱,就这么逃过去了?”

  “别开玩笑了,提督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过问一个教坊女子的事情?”

  “可提督大人对人挺好的,当初也救了我啊……”

  “那是因为阿南的嘱咐,否则,他这种九重天上的人,怎么可能顾及教坊司这种地儿的破事?”卓晏叹了口气,见绮霞听到阿南,情绪更加低落,便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阿南本事大得很,她没事的。话说回来,你那个曲谱,有研究出什么东西来吗?”

  “怎么可能呢,那莫名其妙的……”绮霞说着,扯着自己马面裙上的褶皱,看着上面交织的海棠花,忽然脑中灵光闪现,“咦”了一声,发起呆来。

  “怎么了?”卓晏搡搡她。

  “阴阳手法……红色的绿色的,可以组成图案,那么……减字谱也可以啊!”绮霞想着“董浪”对自己说过的话,眼睛一亮,转而对卓晏道,“你发现没有,减字谱中所有的字符,归纳起来只有两种结构,一种是下方包住,一种是下方开放。假如我们将包围结构的当成一点黑色,开放结构的当成一点白色,那是不是,也能组成一幅画呢?”

  “咦?”卓晏疑惑地眨着眼,问,“你的意思是,那曲谱,不是用来演奏的?”

  “那一片混乱,我试过很多次了,根本奏不出来的!所以,还不如换个角度看看,或许真的是有人将画面隐藏在了谱子当中呢?”

  “阴阳手法……?”

  遵照朱聿恒的吩咐,一有了线索,卓晏立即奔去找朱聿恒,将这个猜测告知了他。

  出乎卓晏意料,朱聿恒沉吟思索片刻,不是与他研讨可行性,却先问:“是谁提出的?”

  卓晏挠挠头:“是绮霞忽然想到的。”

  朱聿恒便也不再问,屏退了卓晏及众人后,取出已经装裱在绢上的那片竹衣——毕竟,原来的竹衣实在太薄脆了,若没有依托,就算他手脚再轻,也差点让它破损。

  按照包围和开放两种结构,他取了张纸小心地涂画各个点,将整张曲谱转化为黑墨和朱砂两种格子,填涂排列好。

  然而,两种颜色凑在一起,依旧是杂乱的,看不出任何具体图形。

  只是偶尔有一两条,似乎是山脉的走向,又有一两处是笔画模样,可整体看来,却像是被打乱了的图片随意组合,依旧是乱七八糟一片。

  看来,就算拆解开了笛子,知道了里面的字如何分析,可不知道具体的分布数据,亦不可能将这幅画复原出来,挖掘出里面的深藏内容。

  他将竹衣重新卷好,放回抽屉内。

  到了此时,他倒也不急了。毕竟,这笛子与山河社稷图关系是否密切还是未知数,但等待他的渤海水城却绝对需要优先处置。

  他将竹笛放好,听到门口禀报,太子妃随身的侍女已到了殿门口。

  朱聿恒迎到门口,看见母亲牵着幼弟朱聿堂的手,走了进来。

  她神情略带倦意,妆容虽依旧严整,却也挡不住面容上透出的憔悴。

  朱聿恒向母亲问了安,抬手轻抚朱聿堂的头顶,他却不自觉畏缩了一下,躲在了太子妃身后。

  “堂儿受惊过度,这段时间一直吃不下睡不着的,见人就躲。我也担心他再出事,所以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太子妃见朱聿堂如受惊小兽的模样,叹了口气,将他抱在怀中轻拍着,直等他入睡了,才小心地交到嬷嬷手中,让一干人都退下。

  “你小时候啊,也是这样赖着娘,而且还闹腾,比堂儿更难哄。”太子妃朝他一笑,招手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在榻上坐下。她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埋怨道,“回来了也不好好休息,你看看你,又清减了。”

  “孩儿身体康健,忙一阵子不打紧的。”朱聿恒见她眼下微显青迹,眼带疲惫,便宽慰道,“倒是母妃要注意身体,堂儿固然需要看护,但您也要顾及自己,一定要多保重才好。”

  太子妃摇头道:“可怜堂儿小小年纪没了亲母,我若不多照看他,袁才人地下有知,怕也无法安心……也不知那凶手何日可以落网,告慰袁才人在天之灵。”

  朱聿恒却道:“唯有抓到了真凶,才能告慰,若是办了个冤假错案,怕是更加无法令亡者安息。”

  太子妃端详他的神情,轻叹一口气,沉默不语。

  “孩儿已看过了刑部的调查案卷。乐伎绮霞当时所招认的,是她因为眼睛有异,并未看清楚水晶缸后的一切。而刑部借此断定袁才人被刺客杀死是阿南编造的,怕是太过臆断。”

  太子妃微微颔首,只问:“可当时有能力在行宫内造成瀑布暴涨的,也唯有她一人吧?”

  “可瀑布暴涨冲入殿中之时,阿南亦是救助了母妃的人。”朱聿恒道,“而且阿南是与我们一起看着袁才人坠水的,事后找到的遗体也已确认无疑。”

  太子妃垂下眼,沉默了许久,才轻轻握住他的手,说道:“但是聿儿,司南大逆不道,劫走重犯、屠杀官兵,哪一桩不是千刀万剐的罪行?更何况,袁才人与堂儿的事,如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三法司早有论断,怕是已难有翻盘余地。”

  “不一定,苗永望之死已有新的线索出现,孩儿已有证据证明,这几桩案件与她绝无关系。”

  太子妃握着他的手收紧了,她攥着儿子的手,欲言又止,却终究说不出什么。

  朱聿恒看着她的神情,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紧握成拳,问:“邯王?”

  太子妃艰难地,却坚定不移地点了一下头:“是。就在前几日,这个局,已经在两京布下了。”

  朱聿恒自然知道,这么多年来,父母对邯王的咄咄逼人已容忍到了尽头,此次东宫祸起,邯王来兴师问罪,正是绝地反击的最好时机。

  至于最好的手段,莫过于让邯王与海外余孽竺星河,扯上关系。

  毕竟,要给圣上关切倚重了二十年的人重击,唯有以圣上隐藏了二十年的逆鳞。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爹娘应对迅速且果断,极有可能借此一举击溃邯王势力,再也不会有任何动摇国本的可能。

  而反过来,若是他与阿南还牵扯不休,那么他爹娘对邯王的反击,就会落在他的身上。

  他会成为跨越雷池、与前朝余孽纠缠不休的忤逆太孙,最终影响到父母在朝中的立身,甚至彻底毁掉整个东宫。

  朱聿恒只觉得心口收紧,有些东西一直在往下沉去,却怎么也落不到底。

  母亲的手轻轻覆在他的肩上,又缓缓移向他的面容。

  她的儿子已是高大伟岸,可她轻抚他的鬓发,却一如抚摸幼时那个曾偎依于怀的孩童。

  “聿儿,东宫同体,生死相守。这世上,唯有爹娘、你、还有你的弟妹们紧紧倚靠在一起,东宫所有人才能活出头,盼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

  她哽咽微颤的声音,将朱聿恒那一直沉坠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可要谨慎行事,切勿行差踏错,将整个东宫毁于一旦啊!”

  紧抿双唇,他抬手覆在母亲的手背上,顿了许久,才缓缓说:“好,我知道了。”

第94章 夜雨斜风(1)

  穿过三山海口,便越过了黄海与渤海的交界。

  从深蓝的海驶入微黄的海中,船队进入山东地界。黄河带来的泥沙让渤海湾变得浑浊,也让人无法揣度它的深度。

  如今山东动乱,民不聊生,海上自然疏于监管,更无巡逻戒备。

  竺星河走上甲板,抬眼度量面前的路线。

  他自幼在海上纵横,早已习惯了向着虚无的方向前进。遥遥在望的狭长半岛切入海中,洁白的海鸟翔集于海岛上空如云朵聚散,海风迎面,令他从容愉快。

  或许是因为已经靠近陆地,一只蜻蜓从他的眼前掠过,斜斜飞向了前方。

  在灼灼秋日之中,这只蜻蜓闪耀着青绿色的光彩,于碧蓝的天空飞舞,孤单又自在。

  竺星河的目光追随着这只蜻蜓,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手也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玉佩。

  入手只有冰凉的玉石质感,他这才恍然想起来,系在上面的那只蜻蜓,已经被顺天宫殿的大火所吞噬,又失落于朱聿恒的手中,再无寻回可能。

  而阿南现在,又在何方呢?

  面前的海洋变得格外空旷,他忽觉得有些无趣,懒得再看。

  头顶阳光消失,是身后方碧眠撑着伞,轻移脚步过来帮他遮住阳光:“公子别看现在入秋了,可日头还大着呢,前几日常叔下水游泳,竟被晒脱了皮。不如我帮您设下茶几,到日影下喝杯茶吧。”

  竺星河点一点头,走到舱后阴凉处坐下。

  方碧眠为他斟茶奉上。日光照得她白皙的手指莹然生晕,与白瓷的杯子一时竟难以分辨。

  竺星河看着她的手,眼前忽然出现了在放生池时所见过的,朱聿恒那一双举世罕见的手。

  阿南现在是不是与他在一起呢?

  他闻着杯中暗涩的茶香,心里又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

  阿南她,喜欢那双手吗?

  耳边传来爽朗笑声,是司鹫带着常叔庄叔等一众老人过来了。方碧眠手脚麻利地给众人一一斟茶,然后便说去后方船上拾掇点心,立即告退了。

  庄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赞叹道:“船上有了这个小丫头可真不错,伺候公子周周到到的,又乖巧又懂事,一看咱男人有事情要商量,立马主动避开,绝不多事。”

  常叔也道:“可不是,我昨日下水晒脱了皮,又干又痛的,还是她帮我向魏先生讨了药送过来,不然咱们大老爷们哪想得到这些啊!”

  “这姑娘贤惠大方,一点没有教坊司娇生惯养的模样,谁要娶了她,真是有福气了。”

  竺星河轻咳一声,将他们的话头拉回来:“庄叔,你此次上岸,有打探到什么消息吗?”

  “有!刚收到了南姑娘的传书,她已去往应天,据说不日便要北上渤海,与我们会合了。”

  竺星河眉宇微扬,道:“这么快?让她不要那么毛躁,孤身一人在外,还是要小心行事。”

  “这……南姑娘倒不是一人。”庄叔迟疑道,“她是随朝廷水军北上的,是此次被征召至渤海水下探险的成员之一。”

  众人闻言都皱起了眉,唯有司鹫欣喜赞叹道:“那敢情好啊,阿南毕竟是阿南呀,这么快就打入官府队伍之中,果然能干的人到哪儿都能混得好!”

  “她如今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如此深入虎穴十分不妥。”竺星河虽面带不愉,但还是对庄叔道,“跟阿南说说,务必冷静,不要冲动。”

  庄叔应了,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郑重地递交到他手中,道:“这是先行前往登莱探路的兄弟们收到的讯息,请公子过目。”

  竺星河打开扫了一眼,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众人关注着他,而他放下信后沉吟许久,才道:“青莲宗邀我们见面商谈大事。”

  “青莲宗?不是最近在登莱闹得沸沸扬扬的那群乱民吗?”冯胜脸色大变,压低声音问,“究竟是何处走漏了风声,他们竟会知道我们来了这边?”

  众人都是惊疑不定,庄叔则道:“手下兄弟将这消息传递来时,我也很诧异,但对方似乎很有诚意,甚至愿意让我们选择地点相见。”

  竺星河略一思忖,道:“见一见也好,看看对方究竟掌握了我们多少内幕。而且渤海湾上也算他们势力范围,我们拜会一下地头蛇,亦是礼数。”

  他既做了决定,众人便应了,各自分工准备接洽事宜。

  方碧眠手脚很快,已经蒸好茶点送了过来。只见碧绿的瓷盘中盛着十数只雪白天鹅,米粉捏成的身体蒸熟后半透明,显得晶莹可爱,甚至还有橘红的鹅头与鹅掌,栩栩如生。

  等众人吃完点心散了,司鹫收拾着盘子,对竺星河道:“阿南最喜欢新奇好吃的,她要是在的话,这一盘白鹅可不够她吃的……公子您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竺星河啜着茶没有回答,只慢慢地转头回望南方。

  碧波微风,长空薄云,阿南奔赴的方向,已经是他再也无法望见的彼岸。

  日光下有青蓝的微光划过,是刚刚那只蜻蜓摇曳着薄透的翅翼,飞向了蓝得刺眼的海天,最终消失在大海之上。

  应天湿热,午后时节似要下雨,蜻蜓低低飞于水面,红黄蓝绿,为这阴沉的天色增添了几抹亮色。

  朱聿恒快步行过庭院,心中思虑着大大小小的事务之时,一抬眼便看见了在池苑之中飞翔的这些蜻蜓。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身后一群人不明所以,也都随着他站在了这雕梁画栋的廊下。

  他的目光落在这些蜻蜓之上,眼前似出现了那只大火中飞出的蜻蜓。

  阿南向他讨要了好几次的蜻蜓,还留在他的手中。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就是不想把蜻蜓还给她——

  仿佛这样,她就能永远是初见时那个鬓边带着蜻蜓的普通女子,热心地为素不相识的渔民传授弓鱼技巧,就像一簇在水边与虫鸟为伍的野花,蓬勃而灿烂,年年常开不败。

  他的目光追随着蜻蜓,放任自己的思绪在其中沉浸了一会儿。

  可,母亲的话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这个局,已经在两京布下了。

  他眸中热切的光渐渐冷了下来,压抑住心口那难以言喻的悸动,正要转头离去,却听后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殿下,圣上密旨。”

  圣上给南直隶传递消息甚多,但多是传给各衙门或东宫的,指定给皇太孙的,却并不甚多。

  朱聿恒拆了火漆,一眼看到密旨内容,心口不觉猛然一跳——这是一份拙巧阁所出具的,关于司南的调查卷宗。

  阿南曾与拙巧阁有过恩怨,最了解对方的莫过于敌人,因此圣上向拙巧阁垂询此事也是理所当然。

  朱聿恒合上折子快步回到殿中,屏退所有人,将密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拙巧阁对于阿南的情况讲述得十分详细。

  她父母是渔民,出海捕鱼时被海盗所杀,五岁时她被公输一脉收养,十四岁出师后,因其超卓的天赋远超所有人,原定的十阶划分已不足以衡量她的能力,被众人誉为三千阶。

  那时她在海上相助竺星河,纵横四海未遇敌手,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才之一。

  十七岁时她随竺星河回归故土,并按照她师父的要求,以海外公输一脉的身份,前往中原各个家族派系拜会切磋。

  当时拙巧阁主傅准外出,拙巧阁在她手下连败六人。长老毕正辉见她如此嚣张,急怒之下出手失了分寸,两人陷入以命相搏的态势。最终毕正辉败亡于她手下,她也身负重伤突围逃离。

  傅准回来后得知此事,在她逃亡的路上设下绝杀阵,终于将她擒获,挑断了手脚筋带回阁中祭奠死伤阁众。

  然而司南竟与当年创建拙巧阁的傅灵焰有旧,并以誊写傅灵焰在海外传授的机关为借口,诱骗他替自己接好了手筋,并在伤势未愈、众人疏忽监视之时暗地制作逃离的物事,并在某夜消失无踪。

  此后拙巧阁一直在搜寻她的下落,也派出过一些人阻截,但她狡黠机智,又通晓变装之术,因此一直未曾再度抓获。

  转过了年,受伤的阁众伤势痊愈后,想起她时除了灰头土脸,大多只能悻悻说一声佩服;唯有毕阳辉一意要为兄长复仇,因此前次擒拿竺星河、抵抗司南时,他亲自率众前来,并且摆开与她不死不休的架势,最终死于竺星河手下。

  至于竺星河,拙巧阁因未曾接触过,了解得比司南更少。只知道他在海外威名赫赫,他父亲的旧人中有轩辕后人,竺星河凭借自己的过人才智,少年时便习得了轩辕一脉的“五行决”,并将这千年来未曾有过寸进的算法推演翻新,自创出了更高一层,以五五算法破解天下所有山川丘陵、汪洋河流,至此从婆罗洲一路开拓,挡者披靡,山海岛屿尽在屈指之间。

  所以——朱聿恒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似乎可以感受到那几条崩裂血脉突突跳动的隐痛——竺星河的五行决,可以计算出山河社稷图的走向,并且他之前也确实曾推算出过顺天和黄河那两次灾祸。

  在放生池上,竺星河曾说过,他的五行决需要阿南配合。

  而阿南,她心心念念救竺星河,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对他下手。

  于理于情,这两人……都像是天生一对。

  灼热的愤恨与冰凉的理智交织,朱聿恒的手下意识抓紧了密函,直至将这檀皮纸抓住了褶皱来,才慢慢放开手,盯着那上面的字。

  被他捏皱的,正是“狡黠机智,又通晓变装之术”这一句。

  他的眼前,恍然出现了那一日在船上,他看见“董浪”跃入水波的那一刻。

  还有,在韦杭之命他更换衣服时,他眼中一瞬间闪过又立即被掩饰住的迟疑。

  朱聿恒思忖着,将密函慢慢抚平,锁入抽屉之中,然后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韦杭之看见他要出门,立即跟上。

  但朱聿恒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天色。

  要查验一个人,最好的时机,自然不是大白天。

  只有夜晚的睡梦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才会将一个人真实的本性彻底激发出来。

  而且,他不相信有人会睡觉时还带着伪装,更何况是很长一段时间、每时每刻的伪装。

  于是他低低地,以只有韦杭之听见的声音,吩咐道:“准备一下,今夜陪我去个地方。”

第95章 夜雨斜风(2)

  月朗星稀,宵禁的应天长街寂寂,空无一人。

  朱聿恒虽带了令信,但尽量还是避开了通衢,在巷陌之中欺近董浪居住的房子。

  许是为了方便隐藏行踪,董浪并未居住在官府安排的驿站,而是住在秦淮河畔玄真巷的一处小屋,闹中取静,十分相宜。

  韦杭之在周围转了一圈,并无任何异常,但见皇太孙殿下要潜入这小屋,他还是震惊了:“殿下,您千金之躯,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这两三丈见方的地方,能有什么危险?你们在外面候着,若有情况,我会给你发讯号的。”

  韦杭之稍一犹豫,还想阻拦,但朱聿恒已一手按在矮墙上,踩着石头缝纵身跃了进去。

  站在门外的韦杭之只能示意所有人散开,团团在周围设伏。

  东宫侍卫们无声无息散开,韦杭之听着里面轻不可闻的落地声,心中情绪复杂——他家殿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溜门翻墙这么熟练,甚至连落地的声响都控制得跟猫儿似的,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矜贵沉稳的皇太孙殿下吗?

  轻微的“叮当”一声,自阿南的枕下传来。

  秋日暑气未消,她用的还是瓷枕。租下这个院子时她便考虑了下入侵者最适宜进入的角度,在砖下布置了几个空心铜扣。

  此刻,想必正有人从她选定的方位进入,踏在砖上后触动了铜扣,铜扣牵动紧绷的细线,扣响了她瓷枕中的小铃。

  虽然是极其轻微的声响,连身旁的绮霞都未曾惊动,但这声音一经入耳,阿南自然睁开了眼睛。

  停顿了约莫三四息,小铃再度轻响了一下。

  阿南微微一笑,仿佛看到了潜入进来的人在屏息等待片刻之后,确定周边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抬起了脚,使得受压的铜扣松开弹起,于是再度发出了警戒声响——

  这可不是小猫小狗该有的动静。

  她缓缓坐起来,悄无声息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眯起眼向外看去。

  明亮的月光下,她看见那条颀长而端严的身影。

  他穿着黑衣,月光洒在他的身上,隐约勾勒出他的轮廓。哪怕深夜潜入人家,他依旧是那副凛然冷傲的姿态,未曾改变。

  阿南忍不住皱起眉,低低地自言自语:“小猫咪,你怎么又来了?”

  身旁的绮霞发出意味不明的梦呓,翻了个身,鼻息沉沉。

  阿南见她没醒来,又回头看小心翼翼穿过院子的朱聿恒,唇角扬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怎么,还想半夜来检查她有没有卸妆?可惜啊,她早有准备,不但涂黑了、粘眉毛胡子了、弄肿颧骨了,甚至还叫了绮霞过来陪.睡了!

  阿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她轻手轻脚地披衣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粒麻涩丸含在口中,让自己的嗓音变得低哑。

  绮霞被她惊动,呓语问:“怎么了?”

  “我起个夜。”她低低回答着,想了想干脆往香炉中撒了把助眠的香,让绮霞睡得更好些。

  胸口本就束着,她随意扎好衣带,出厢房在堂屋门后一张,朱聿恒已经穿过院落,走到了门前。

  阿南笑眯眯地往堂上一坐,蜷着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活络筋骨。

  朱聿恒在门口停顿了半晌,考虑着如何潜入这屋子。但最终,他似乎觉得已经到了这里,也不惮惊动她了,拔出了袖中一柄薄薄的匕首,顺着门缝探进去,干净利落地向下斩断了门闩。

  这匕首名为“凤翥”,与他之前的“龙吟”正是一对,一样吹毛断发,无坚不摧。

  门闩如同切豆腐一般,无声无息断成两截。长的那截尚挂在门上,短的则掉落于地,在暗夜之中,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朱聿恒的心弦顿时绷紧了。

  坐在椅子上的阿南则一动不动,依旧瘫在椅中,揉着自己的手指。

  唯有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如同看见猎物的猫儿,微微眯起,紧盯着那即将开启的大门。

  在一片死寂之中,终于,朱聿恒警觉地倾听着周围的声息,然后抬起手,试探着推开了那扇门。

  一片黑暗之中,他尚未看清堂屋内的情况,便只见无数朦胧光点扑面而来,迷离的光芒摇曳,一片辉光交织在他的周身,将他整个人彻底笼罩住。

  朱聿恒自然想起了当初第一次侵入阿南住处时,那片洒落的荧光。

  他立即闭了呼吸,纵身向内急跃,要脱离门口那片光华。

  随即他便发现,这荧光与之前的并不相同。这些荧光已经吸附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幽光,在黑暗之中,无所遁形。

  随即,那被他推开的门关上了。

  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他闪着微光,成为了唯一凸显的存在。

  在他看不见的黑暗之中,阿南托腮靠在椅子扶手上,望着他微微而笑。

  朱聿恒从月下而来,眼睛尚未适应室内黑暗,耳听得风声急转,似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朝着他攻击而来。

  他侧身急避,察觉到那些东西似乎并不是什么利刃暗器,而是一条条细线,在他身边密集穿梭。

  他不假思索,挥起手中利刃,向着面前这些纠缠的细线劈去。

  可惜再锋利的刀也只能将缠上刀刃的那几束割断,万千细线在他发光的身躯边缠绕,就像蛛网笼罩住一只落单的萤火虫。

  眼看交织的细线越来越密,他在黑暗中无从辨识之际,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

  而他的短刃匕首削断了近身的几缕线后,正准备在黑暗的屋内先清理一遍,却忽觉双脚一紧,无数丝线缠绕,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被倒提了起来。

  朱聿恒反应极快,立即在半空中抬手去斩脚上的丝线,可惜他的手上刀上都沾染了荧光,被阿南看得清清楚楚。

  她牵过旁边的线,利落地一拉一挽,朱聿恒的手尚未抬起,只听得耳边风声响起,整个人已经被倒提了起来。

  阿南左右手不停,就像织女牵引无数织机,轻微的轧轧声中,屋内所有细线同时收紧,如同万千蛛丝喷薄而出。朱聿恒整个人被牢牢捆缚住,捆成了一只蚕茧,挂在了梁上。

  阿南笑嘻嘻地站起了身,仰头看向上方一动不能动的他。

  而朱聿恒俯瞰着下方黑暗中的她,虽然辨认不出她的身形容貌,但那熟悉的感觉和这熟悉的手法,他怎可能还确定不了她的身份。

  只是阿南还要演演戏,声音听起来又诧异又惊慌:“哪位贼老爷深夜至此?我租的这房子里有两台织机,我日间刚闲着无事将它拆解了在房中拉线玩呢,你怎么一头撞进线堆来了?”

  朱聿恒听着他又哑又涩的声音,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放我下来!”

  阿南仰头看着上方的他,想象这个一贯高傲的男人此时又狼狈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不觉“啧啧”了两声。

  他身上洒满的荧光已被重重缠绕的丝线遮盖,黑暗中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身躯,被捆缚住了却依然是那严整的姿态。

  这姿态让阿南的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普通人被捆缚住之后,自然而然都会蜷缩起身子,下意识有一种含胸屈膝保护自己的本能。

  可是他没有,他的身子,依旧是充满警戒的姿态,甚至手中的匕首都未曾脱落。

  可惜身体的反应总是不如脑子快,阿南心念刚一转,朱聿恒身上缠绕的丝线已寸寸散落。

  “你以为只有你知道房中有织机吗?你所租赁的这房内所有细节,我全都已经推敲过一遍,甚至连屋内有多少线,我都比你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