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点了一下头:“是。”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力量啊……”阿南靠在马脖子上,盯着朱聿恒,“要不是那个婆子也这样说,我真以为你在骗我。”

  “事情发生虽近三月,可当日情形一直在我心中,不曾抹去,我不会记错。”

  “但是听起来,真是难以置信……另外,卞存安写下的那半个楚字,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驿站这场火、甚至是与此相似的三大殿火灾,都与楚家有关系?”阿南正在思忖着,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人声隐隐。

  阿南回头看去,问:“怎么了?”

  朱聿恒一眼看到韦杭之等人似乎在围捕一个人。他心中有鬼,一看韦杭之尽力将对方逼向另一条街市,心下了然,或许是逃掉的那个司鹫、或是其他的同伙,过来找阿南了。

  于是他只瞥了一眼,便拨转马头,说:“没什么,大概是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前面是不是石榴巷?”

  阿南抬头一看,笑道:“对呀,上次咱们送囡囡回家,就在这里嘛。你说今天萍娘送我一篮桃子,我是不是该送点回礼给她?”

  朱聿恒巴不得她注意力转移,便指着路边一家蜜饯糖果铺道:“那小姑娘似乎爱吃糖。”

  阿南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当即跳下马,把店内的松子糖芝麻糖各买了一份,看见柜上还摆着几个染成红色石榴状的东西,下面圆圆的,顶上五个尖尖的角,颇为可爱。

  “这是什么?”阿南随手拿了两个小的,扯过旁边的棉纸包上,交给朱聿恒拿着,说:“这个好看,囡囡肯定喜欢。”

  守店的老妇人在旁边看着他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南看看糖石榴,又看看老妇人,诧异问:“怎么了阿婆?”

  “姑娘,这糖石榴是男女结亲之时,女方馈赠男方与亲友的,意喻多子多孙。”老妇人打量她还是姑娘装束,便笑眯眯道,“日常是不吃的,等你们成亲那日,千万记得来照顾老婆子生意,我一定替你们把大小一套糖石榴都做得圆圆满满、漂漂亮亮。”

  阿南一听这话,再厚的脸皮也忍不住微微发烫,等看看面前手足无措、赶紧把糖石榴放回原处的朱聿恒,她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要不要,阿婆你别误会啊,我外地来的,真不懂这边风俗。”阿南捂着脸,灰溜溜地付了钱,抱起一堆糖赶紧逃出了店门。

  一直快走到水井头了,阿南觉得自己的脸还在发烧。

  她揉揉脸,见朱聿恒的表情也一直不太自然,便翻了块散糖吃着,没话找话道:“你说那个阿婆什么眼神啊,哪有人自己去买这种东西的,肯定都是家里人置办嘛……”

  话音未落,她拐过巷子,看到了里面的水井头,面露诧异。

  黄昏时分,本该是家家晚炊的时候,此时巷子内却有好几个人拎着水桶,争先恐后过来打水,又拎着水匆匆奔到巷子内。

  略一抬头,在水井头的大树后,她看见了黑烟,正开始弥漫。

  阿南脸色大变,几步奔到井边,扯住一个正在打水的男人,问:“大叔,哪里起火了?”

  “不就是巷子最里头的杂院吗?难怪大家伙都说火神脾气大,驿站那边的刚扑灭,这边又起火了,真是惨!听说还有一家人被困在里面,连孩子都没跑出来!”

  阿南把怀中的糖一丢,提起裙角,往巷子内狂奔而去。

  巷子最里面,他们曾经带着囡囡回的那个家,如今已被火蛇弥漫侵吞。

  浓烟滚滚之中,里面零星有几个人逃出,都是与囡囡家一样租住在这个院子里的。

  而火势,正是从住在院子最里面角落的囡囡家中冲出,红焰黑烟迅速席卷了周围的房屋。

  泼水的人也不敢进内,只在外围洒洒水,一边咒骂这突如其来的大火。

  阿南跃上被烟迅速熏黑的院墙,向里面看去。

  熊熊烈火之中,燃烧的梁柱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坍塌。而透过肆虐的浓烟,蒸腾的热气让周围的景物剧烈扭曲,仿佛有一种诡异的力量在扭扯人间,极为恐怖骇人。

  而就在这地狱般的情形之中,她透过垮塌下来的窗户,看到一条浑身是火的躯体,在火中挣扎蠕动,却趴在一个东西上,始终不肯逃离。

  阿南还未看清这一切,脚上忽然感到一阵灼热。她低头一看,火苗已经舔舐到了她的裙角,。

  还没来得及思索,她只觉耳边风生,身体往后一倾,朱聿恒已经将她拉了下来。

  “火都烧过来了,你还在看什么?”她回头看见朱聿恒紧皱的眉头。

  “萍娘,我看见萍娘了!”阿南顾不上多说,撕下一块裙角蒙住口鼻,抢过旁边一人手中的水桶,往自己身上一倒,冲进了火场之中。

  朱聿恒没料到她居然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中,一时反应不及,竟未能拉住她。

  他望着阿南的身影,呆了一瞬。

  在他掌握的资料中,阿南与萍娘,不过是三两次的交集。可是,这个普通的渔娘,却让她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之中,冒险救人。

  阿南,可能他还是未能彻底了解她。

  只这一闪念间,阿南已经冲过了院门,扑开满院黑烟,在旁观者的惊呼声中,抬脚狠狠踹开已经烧朽的房门,一头扎进了冒出浓烟火光的破窄屋内。

  原本就狭窄不堪的屋内,此时充斥着滚滚黑烟,里面一切根本看不清楚。

  毕剥声中,火势风声在她耳边呼呼作响。

  她还想往里面再踏进一步,可迎面大团热气扑来,刚刚倒在身上的那一大桶水,水分在这片刻间被蒸腾完毕,她感觉自己的头发一下子就被撩焦卷曲了起来。

  在这门口一瞬间迟疑之时,她听到屋内传来极低微的一声哭叫:“姨……姨!”

  “囡囡!”阿南刚张开口,就被浓烟呛到,她下意识别过头去。蒙脸的布已经干透,她正在一瞬犹豫之间,后面忽有一桶水泼向她身上,将她浇了个湿透。

  阿南回头瞥见朱聿恒,他将手中一个空水桶丢在地上,接过了侍卫们递来的第二桶水。

  阿南顿时心中大定,抬手指了指正在燃烧的屋子,摇了摇头,然后回头就扎进了火势凶猛的屋内。

  后面的人提着水想要浇到火上去,朱聿恒立即抬手止住,大声道:“等人出来再泼!水火相激,屋子会立即倒塌!”

  说着,他靠近了屋子一些,竭力透过浓烟查看阿南的情况。

  火势太大,她刚刚被淋透的身躯上,立即腾起一股热汽。

  萍娘租赁的屋子很小,阿南几步冲到了墙角。黑烟内,她看到萍娘趴在墙角的水缸之上,头发已经烧得所剩无几,后背的衣服也已经焦黑一片。

  她已经不再动弹了,身躯却保持着趴在水缸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阿南咬紧牙关,再踏前两步,抓住萍娘的肩膀,将她的身躯扳了开去。

  只剩了一半水的缸内,囡囡正在嚎啕大哭。

  萍娘用身躯帮女儿挡住了外面的火势,可水缸内的水也已经开始温热,再迟来片刻,她的女儿也将活活烤死在这缸内。

第30章 六极天雷(4)

  萍娘的尸身跌落,囡囡骤然吸到外面的烟火,她一边大哭,一边激烈呛咳,眼泪鼻涕与灰烬混合在一起,满脸狼藉。

  阿南双手插入囡囡腋下,竭尽全力将她一把抱出水缸,来不及捂住她的口鼻,就带着她狂奔出屋。

  黑烟弥漫之中,她抱着孩子一脚踢到了门槛,难以平衡身躯,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门槛受力,带着上头的门框和屋檐梁柱,在咔咔声响之中,携带着烈烈火苗,迅速向阿南和囡囡压倒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蓦地伸过来,将即将倒地的阿南一把拉住,又将她怀中的囡囡接走——正是朱聿恒。

  身后韦杭之与众人阻拦不及,都是一阵惊呼。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皇太孙竟在这样的局势之中,抢上去救阿南和囡囡。

  在惊呼声中,囡囡被朱聿恒抱走,阿南的手一经得空,右臂立即挥出。

  流光骤射向面前的柳树,一拉一绞,机括飞速将她的身子往前拉去。她一把揽住朱聿恒的腰,带着他往前飞扑,身体在瞬间掠过院落。

  他们去势太急,阿南的臂环又无法承受三人重量,只往前疾奔了几步,便一起扑倒在了院中。

  身后轰然巨响震天动地,烈风中火星四溅,灼得他们肌肤焦痛——那倒塌下来的屋檐,离他们堪堪只有半尺。

  若是朱聿恒抓住阿南、抱走囡囡、阿南用流光疾冲、带上朱聿恒飞扑时,任一行动有半分闪失,或者他们没有在一瞬间的闪念之中就了解对方行动的用意,那么,三人都将葬身火海,不堪设想。

  周围众人一拥而上,急忙去扶朱聿恒。阿南则抱着囡囡坐起来,顾不得揉自己摔肿的膝盖与手肘,捂住她的口鼻,先远离火场。

  囡囡越过她的肩头看着后方,她的家已经化为坍塌的火海。她也不再哭闹,嗓子呜咽干涩,只喃喃唤着“娘,娘……”

  阿南此时才感觉自己浑身干焦脱力。她将囡囡交给旁边邻居大娘,捧起桶中水大口喝着,缓解喉咙的灼痛,又把身上泼湿,驱除身上火气。

  扶着墙走到远离火海的地方,她靠在一户人家屋檐下,揉着自己刚刚摔伤的膝盖,疲惫困顿。

  一盏朦胧小灯映照过来,一个白瓷小瓶递到她面前。

  那持着瓶子的手极为修长白皙,在灯光下与手中瓷瓶一般莹光生润,迷人眼目。

  “阿言……”阿南叹息般地唤了他一声,烟熏火燎过的嗓子比往常更沙哑了三分,一边咳嗽一边问,“这么快就拿来了……你随身带着乾坤袋?”

  “咳成这样了还说笑。”小灯照出她披头散发、满是尘灰的面容,奇怪的是,这么狼狈的模样,朱聿恒却觉得并不难看。

  他将小灯搁在台阶前,在她身旁坐下:“你说楚家擅长雷火时,我让人准备的。毕竟……和你在一起,有太多不测的险情了。”

  “怎么,跟着我委屈你啦?”虽然特别疲累,但阿南还是笑了。

  他望着她,低声说:“在我面前,不必强颜欢笑。”

  阿南眉一扬,正要反驳,但看到他眼中的了然与感伤,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她撩起焦黑的裙摆,往身后的砖墙上靠着,接过他手中的瓶子,挖出里面的药膏,在自己青肿的膝盖上揉搓按摩。

  “好清凉啊,这药不错。”

  大明寻常的女子,断不可能在男人面前露出小腿,但阿南这个行径荒诞的女人怎么会在乎这种事。甚至她还因为疲惫虚脱,抹到一半就合上了眼睛,靠在墙上闭眼打盹。

  朱聿恒见她手中的瓶子似要滑落,便抬手接过,碰到了她的手指,软软的,虚虚的。

  大概刚刚那一场死里逃生,她迸发出了全身的力量吧。

  他正看着她疲惫蒙尘的面容,想着要不要帮她把散乱的头发理好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脸颊上微微一凉。

  这场闷蕴许久的雷雨,终于下了起来。

  雨夜的屋檐下,他与她身边唯有一盏小小的灯,发着幽淡的光。阿南昏昏沉沉地打着盹,橘色的光晕笼罩着她,温暖又柔软。

  细雨微灯,劫后重生。

  阿南打了个小小的盹,醒来时膝盖沁凉,肿痛感已经基本消失。她那边缘被烧得焦黑的裙裾,端端正正地被拉好了,遮住她蜷着的小腿。

  她抬起眼,看见身旁的朱聿恒,他正望着面前的雨帘出神。

  “阿言……想什么呢?”阿南声音恍惚如呓语。

  雨水冲刷走了烟雾余烬,空气清澈透凉。

  朱聿恒侧头看着她,低声说:“我在想,这几场大火。”

  从顺天,到杭州,从二十年前,到今夜……这诡异的火灾,无常的焦灼与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心头也有一把无名火,充斥在胸臆间,无从捕捉又被时时灼烧,令人焦灼。

  阿南抬手将头枕在手肘上,开口问:“刚刚的火中,你……明明看到房子快烧塌了,为什么还要来救我?”

  朱聿恒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就那么下意识的,心中还没有考虑任何事情,身体已经自然而然地向扑倒在地的她奔去。

  其实他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想过。

  他听到阿南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当时情况那么危急,你就不怕和我一起被塌下来的房子压倒吗?”

  “不会。”他声音低且缓慢,却无比肯定,“我知道你不会失手。”

  在这般压抑的时刻,听到他这句话,阿南终于略略提振起来。给了他一个“算你有眼光”的眼神,她扶墙站起了身:“火该灭了吧?走,去看看情况。”

  夜雨细密,阿南双手虚软,朱聿恒便替她撑着伞,两人一起回到火场去。

  萍娘的尸身已经被清理出来,火中却没有娄万的痕迹。

  阿南恨恨咬牙道:“千万不要让我发现,他今晚又去赌钱了!”

  朱聿恒吩咐人去找娄万,阿南看见萍娘的尸身上只苫着一张油布,任由夜雨击打。

  她蹲下来,把油布往上拉了拉,遮好萍娘露在外面的头顶。

  朱聿恒弯下腰放低手中伞,帮蹲在地上的阿南遮住大雨。

  “她不过是个普通船娘,为何会遭这么大的灾?”阿南看着那张油布,嗓音又干又冷,“我仔细想来,唯一值得怀疑的,就是她给卞存安洗手时有些怪异。大概,是她当时看到了什么……只是可惜,卞存安在她之前就死了,已经无从查起。”

  朱聿恒“嗯”了一声,道:“另外,萍娘还说过,她年少时曾伺候过卓夫人,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但愿能有。就算是卓晏的娘、应天都指挥夫人,咱们也得去好好查一查。毕竟,萍娘因此而葬身火海了……”阿南想起萍娘那惨不忍睹的尸身,眼圈不由得红了,哑声道,“她……她用自己的命,保住了囡囡的命。”

  “囡囡会平安顺遂长大的。”朱聿恒肯定道。

  阿南叹了口气,在萍娘尸身前沉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

  旁边穿着蓑衣的几个差役蹲在废墟之中,用手中火钎子拨着面前一堆灰烬,面带诧异地说话。

  阿南强打精神,向那边走去,问:“怎么了?”

  差役见众人口中的“提督大人”都替她打伞,忙起身点头哈腰,又用火钎子指了指从柜子下面掏出来的一叠厚纸灰,说:“姑娘,你看。”

  阿南弯腰捡起一片纸灰看了看。纸是极易燃的东西,但这叠纸刚好被倒下来的柜子压住,隔绝了火焰,还残余着二指余宽完整的纸张,未曾彻底烧毁。

  阿南借着旁边的灯光看了看,上面是一片云纹栏,依稀还有墨色留存,转侧纸灰之时,可以模糊看到上面似有雷纹。

  朱聿恒倒是不认识,问她:“是宝钞?”

  “雷云纹,这是十两的银票。”阿南紧皱眉头,看了看被掏出来的其他四张银票残片,说道,“五十两,对他家来说,可真不少了。”

  “银票?”

  拿火钎子的差役解释道:“确实是近年来市面通行的银票,是永泰银庄发出来的。”

  朱聿恒不知道永泰银庄是什么,略略皱眉。

  “其实就是存银凭证。”阿南简短解释道,“永泰的铺号到处都是,银子跟流水似的从海外进来,因此前两年由永泰的总掌柜打头,各地大商贾们推举他家建了个银庄。现在各地行商,再不必带着大额金银出行了,就拿着这个——”

  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残片,道:“譬如我在顺天的永泰号里,存十两银子,就能拿到一张这种银票用以证明,然后就可以到各处通兑。无论是应天、大同还是杭州这边,只要看到永泰号的铺面,拿出银票就能拿到钱。”

  差役们也点头道:“是,方便得很,如今江南官场和民间有大额银钱来往的,都用这个了。北方天子脚下,可能还少见些。”

  永泰号。海外贸易发家。

  朱聿恒不动声色地瞥了阿南一眼。

  “是呀,永泰号信誉很好的。”阿南却漫不经心,并未察觉到他的探究,见没其他要紧东西了,她便起身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娄万找到,看看这场火、这些银票,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了巷口,和囡囡家同租一院的邻居都遭了灾,只能躺在街边屋檐下过夜。有的抱着自己抢出来的仅剩的一点东西满脸仓皇茫然,有的抱头痛哭,一时场面惨不忍睹。

  囡囡正在邻居婆子家,被一个不停抹泪的中年妇人抱着坐在门口。看见阿南过来,囡囡低低叫了声“姨姨”,妇人忙抱着她起身,向阿南和朱聿恒低了低头。

  婆子介绍说:“这是囡囡她二舅妈。她二舅借伞去了,待会儿就把囡囡抱回去。”

  阿南见妇人看来颇为敦厚,便向她点了点头,问囡囡:“你去过二舅妈家吗?”

  囡囡点点头,她一夜哭叫惊吓,神情有些恍惚:“我常去的,以前阿娘说我还小,出去撑船都不带我,二舅妈就会接我过去,和表哥们一起玩……”

  听她这样说,阿南点了点头,看着囡囡的神情欣慰又黯然。

  “可是,我、我娘呢……姨姨,我娘呢?”她扁了扁嘴,已哭得红肿的眼中,又涌满了泪水。

  二舅妈拍着囡囡的背,泣不成声。

  勉强定了定心神,阿南问:“囡囡,你爹昨晚去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囡囡哭着说,过了一会儿又摇头,“我知道、我知道,阿爹肯定是去赌钱了。阿爹回家的时候拿了很多很多钱!”

  阿南知道她指的钱,就是那叠银票了,便问:“那你爹拿了钱回来,怎么又不在家了呢?”

  囡囡抽泣着,努力回想:“阿爹下午出去了,一直没回来,阿娘和我一起睡着了。后来我爹回来拍门,我就被吵醒了……阿娘去开门,问阿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阿爹没说话,也没进门,把东西塞给阿娘,就走了……”

  阿南皱起眉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阿娘拿着东西说这是什么呀,她点了灯一看,吓得叫了一声,说这么多钱!我就问阿娘,这是纸,不是铜钱啊,阿娘却让我赶紧睡,我就闭上眼睛朝里面睡了,听到阿娘还说,怎么都打湿了呀……”

  一个赌鬼,半夜忽然不声不响给老婆带来一卷打湿的银票,这事情,简直诡异。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情知这叠银票肯定有问题,只是囡囡是个小孩子,又在睡梦之中,许多细节也无从得知了。

  听得囡囡又说:“然后,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阿娘忽然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要往外跑。我睁开眼睛一看,家里着火了,我家的床,还有桌子凳子,还有灶台边的柴火,全都烧起来了……阿娘带着我要跑出去,可是门也烧起来了,阿娘拉不开门闩,抱着我使劲撞门,可怎么撞都撞不开……阿娘就把我放进了水缸,她趴在水缸上,叫我别出来……”

  说到这里,囡囡又哇哇大哭起来,那地狱般的情形,让阿南都不忍心再听下去。

  妇人抱着囡囡,恳求地看着阿南流泪。

  阿南便也不再问了,叹了口气,替囡囡把眼泪擦掉,回头见二舅拿着把伞回来了。

  他们把囡囡抱在怀中,沿着街巷往回走。伞不够大,又略略前倾护着孩子,两人的肩膀和后背都湿了一块。

  朱聿恒吩咐韦杭之,叫人跟去二舅家看看,是否要补贴些钱物。打起了伞,他对阿南说:“走吧。”

  阿南朝他挑挑眉:“真看不出来,你也懂民间疾苦?之前不是还把我邻居都赶走了吗?”

  “那不一样。”他低低说着,手中的小灯照亮了朦胧的雨夜,示意她与自己一起回去。

  她看见朱聿恒的左肩,也湿了一片。

  两人并肩走出小巷时,阿南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下意识的,身子也朝他更靠近了一些。

第31章 星汉璀璨(1)

  火场之中劳累困顿了半夜,阿南和朱聿恒回去后,都是刚洗去了身上的尘烟,倒头就睡下了。

  天蒙蒙亮之时,朱聿恒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警觉醒来,听到卓晏低低的声音:“杭之,殿下醒了吗?”

  “进来。”他在里面出声道。

  卓晏敲了敲门,进来向他问安。等朱聿恒梳洗完毕后,屏退了下人,卓晏才悄声道:“是有桩小事……有人窥探放生池。”

  西湖放生池,正是关押公子的地方。

  正在屏风后换衣服的朱聿恒,整理衣带的手略停了停,然后问:“这么快就泄露了?”

  “是……昨日晚间,杭州府就接到了永泰号的报案,说他们大东家在灵隐寺祈福,忽然莫名失踪了,要求官府和他们一起派人搜山,寻找下落。”

  “永泰号?”朱聿恒微皱眉头,“海外贸易发家那个?”

  他记得,昨晚在萍娘家废墟中掏出的银票,正是永泰银庄的。

  卓晏点头道:“那个被抓的公子,就是永泰的大东家。真没想到啊,坊间还有人猜测永泰号是海外胡商开的呢,没想到东家其实是这样一个神仙人物。”

  “你详细说说吧。”朱聿恒一向主管三大营等军政要务,后来又忙于迁都之事,与户部接触不多,对这些民间商号更是知之甚少。

  但卓晏在坊间虽混得如鱼得水,却是不管俗务的,其实了解也不深:“这个永泰号好像是近两年忽然冒出来的,海外贸易较多,在咱们本朝分号倒也不少,听说从顺天到云南、从应天到乌斯藏,大江南北都有他家店铺的。再说海上贸易银子跟水似的流进来,所以一群商人还推举他家发了个存银票证,江南这边各处都爱用这银票,比宝……”

  说到这里,他吐吐舌头,赶紧打住了。

  但朱聿恒又何尝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家的银票可以各处通兑,比如今疯狂贬值的宝钞可要好用多了。

  “拿几张我看看。”

  卓晏随身正带着两张,其中有一张正是十两银票,纸张厚实挺括,四面花栏印着雷云纹,中间是“凭此票至永泰号抵银十两”的字样。

  朱聿恒问:“这看起来也寻常,岂不是很好伪造?”

  “不不,殿下请看。”卓晏将纸举起,对着窗外朦胧天色,依稀可以看到这张纸上,出现了“永泰”二个大字印记。

  “听说这是唯有永泰号才能造得出的纸,他们以某种手法控制纸浆密度,可以让银票对着光的时候,看到上面的隐记。这纸张,别家造不出来。还有就是据说银票的花纹也对应暗记,暗记还会按月轮换,所以铺面的各个掌柜一看就知道真假的。”

  朱聿恒将银票搁在桌上,又问:“杭州府应允他们,帮助寻人了?”

  “是,各地漕运不济时,常托赖于他们,毕竟他家船队庞大,货物轮转最便利了。是以官府也遣人到灵隐搜山了,不过呢……他们发现当日是神机营在那边行动,就不敢再认真了,只在那儿虚应了一下故事。”

  “也就是说……”朱聿恒缓缓问,“这群海客,企图给朝廷施压?”

  卓晏忙道:“这……应该不敢吧?只是,对方好像也因此而探到了神机营的行踪,进而追踪到了放生池。”

  “他们在海外横行无忌,在我朝的土地上,想自由来去可没这么容易。”朱聿恒说着,从屏风后转出,向外走去,“杭之。”

  韦杭之大步跟上,等他示下。

  一行人出了桂香阁,便即出了乐赏园。

  “昨晚清河坊,你们那场喧哗,可是因为那个司鹫出现了?”

  “是,司鹫企图接近阿南姑娘。属下按照殿下吩咐,假装让他逃脱,跟踪到了他们的落脚处,还拿到了这个。”说到这儿,韦杭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布包好的小东西,呈到他面前,“这是在逃窜途中,司鹫抽空射入一间旧庙砖缝间的。属下猜测,这必定是他们传递消息的方法,只是,尚不知如何打开。”

  布包散开,里面是一颗表面凹凸不平的铁弹丸。

  朱聿恒以三指捻住这颗弹丸,举到眼前看了看。

  冰凉的触感,让他这习惯了拆解岐中易的手指,倒生出一种亲切熟悉来:“这弹丸,可以打开?”

  “是,拙巧阁的人看过了,说应该是中空的,里面藏有东西。只是这东西设计精巧,目前谁也不知道如何解锁,因此束手无策。”

  朱聿恒翻身上马,思忖着将这颗弹丸在指尖上转了两圈,从食指上滚过,旋到了掌心中。

  然后,他略略怔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握着弹丸手中——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与阿南一样,喜欢将东西掌控在指尖与掌心,像逗弄小兽一般玩弄。

  他将手中的弹丸收入袖中,沉默思忖片刻。

  神机营踪迹既已泄露,海客们也在千方百计联络阿南,看来,他不得不去会一会那个公子了。

  一夜雷雨初收,晨曦雾霭之中,西湖越显云水氤氲,烟波迷蒙。

  在被禁绝靠近的三潭印月一带,却有一叶轻舟划开琉璃水面,向着放生池飞速驶去。

  放生池外围列的船依次散开,码头台阶上,诸葛嘉正静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