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玢在心里问天青画:“这是怎么回事?”

  “是趋近于神灵本体的模样,他准备沉眠了。”

  天青画言简意赅:“你有什么话快说,说完去给五世家报信,随便扯个借口,说深潭要提前沸腾了,让这群人聚在一起。他们修为太强了,要和普通百姓分开,不然中途会出现灵力躁动误伤的情况,我得分两拨传送。”

  宋玢在心里说了声好。

  江承函朝宋玢颔首,清声道:“我才准备请你来一趟。”

  他的声音也有了些微的变化,相比从前,显然更清,有种空灵的透感:“有几件事,我夙思夜想,仍有忧虑,有些放心不下。”

  宋玢声线紧了紧:“你说。只要我能做的,必定竭力完成。”

  江承函替他与自己都倒了杯热水,那水滚热,杯盏也灼人,然而他指尖才沿着杯壁触了一下,上一刻还飘着热气的茶水全凝成了冰。

  他盯着那场面看了一会,索性垂眼,不再碰手边任何东西,人生中第一次,觉得犹疑。

  将深潭之事处理完之后,他不放心的,只有楚明姣。

  而说起这个人,他的担忧有许多,一时间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她太娇贵。

  他竭尽所能地呵护着,还是叫她磕碎了。

  他想说,楚明姣是个纯粹的姑娘,她眼睛里非黑即白,容不下任何肮脏污秽的东西,也不耐烦与在权贵场浸淫久了的人打交道,但她心地善良,比谁都柔软,待在身边时,像颗闪闪发光,活力四射的小太阳。

  可转念一想,这些东西,宋玢焉能不知道。

  思忖一会,江承函褪下中指上唯一一颗素圈灵戒,放到桌面上,说:“这是我为姣姣留下的东西,原本想当面给,怕她察觉到,劳烦你转交给她。”

  他将自己所有的东西,全部留给了楚明姣。

  宋玢甚至都来不及感慨这夫妻两行事作风如此一致,就被一阵疾风骤雨般袭来的悲伤压倒了,他珍而重之将那枚灵戒收起来,道:“你放心,我都知道。”

  “还有。”江承函一侧指尖搭上手背:“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她会选择重修本命剑,本命剑碎裂再重修,过程艰辛,你看着点她,让她以身体为重。 ”

  宋玢自认不是人精,没长七窍玲珑心,没法一眼看出人的所有想法,但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他所有的担忧与顾虑,当即表示:“我跟你保证,她以后重修本命剑,我一定一马当先,义不容辞,本命剑同时搅碎我六根骨头我都不吭一声疼的。”

  “只要楚明姣叫我了,我就是她风雨无阻,最忠实的陪练人。”

  他做着从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保证:“君子一诺千金,必不食言。”

  江承函笑了下,温声说:“修士之路,在于养心,短时间内,不必太过苛求,多叫些朋友,带她出去玩玩。”

  待在家里,她闷着,会哭。

  说完,他又道:“她有时候太固执,学不会和人虚与委蛇,凡界与山海界合并,其中必定有诸多矛盾,我怕她与人起冲突,久而久之,树敌颇多,被人当眼中钉。”

  这大概是江承函第一次坦然吐露出“怕”这样的字眼。

  怕她受委屈,怕她被欺负,即便有一万条理由可以推翻自己的猜测,也依旧有那么一瞬间,担心二姑娘会过得不好。

  宋玢看着眼前渊清玉絜的神灵,想起当初,一度因为这人太过目不染尘,被他质疑根本不懂爱,不懂付出,更不会对楚明姣报以真心。

  往事总是不能回顾,一联想,各种滋味通通涌上心头。

  他喉咙滚了几圈,举起自己的手指,严肃道:“不论发生什么,楚家一定会护着她,若是楚家一家不行,我今日向你起誓,祭司殿与苏家,会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她,任她潇洒肆意一生。”

  江承函眉心的朱砂越见鲜艳,像要淌出颗透红的血珠,他指尖点点桌面,须臾,从袖口中抽出一道卷轴。

  宋玢认识,那是盖了神主大印的谕旨。

  江承函将卷轴交给他,这个时候,他筋骨匀称的手指指节之间已经拉出长长的冰丝线,人看着有些疲倦,温声说:“我死以后,三界不必竖碑,不必祭香,不必设冢,若真有姣姣众叛亲离的那日,将这道神谕拿出来。以我一身清名,免她所有责罚。”

  “这谕旨,你收好,不到那个时候,不要拿出来,免得徒惹她感伤难过。”

  “这十三年,她大概已对我失望至极,厌恶至极。”

  他睫毛上也结上了霜,像多添了许多根白色的小羽毛,眼神和煦而苦涩,这次停顿了许久,才终于艰涩开口:“往后时间还长,她会有更为肆意的人生。”

  百无遗漏地交代完一切,江承函朝宋玢摆了摆衣袖,长风荡起,冰冷的神力将他推开一段距离,“去吧,时间也差不多了。”

  宋玢稀里糊涂,宛若提线木偶一样点点头,走到门口,后面实在忍不住,抓着那张仿佛重若千金,足以将人脊柱都压垮的神谕,回头一看,发现他整个人被那无数根垂落的雪丝线围在中间,初步可以看出个雪白的茧形。

  他安然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沉眠,眼睛却仍望着窗户的方向。

  好像下一刻,那里会出现一个人。

  会对着窗户咚咚地敲两下。

  像是雪山刹那间融化了,雪水化为惊天涛浪,将宋玢整个人淹没其中,他匆匆折返回来,因为动作太急,还踉跄了下,膝盖磕到了桌角。

  他却浑然顾不上,只是隔着一层坚硬的,雪丝,像牢牢抓住了囚笼的铁栅栏,他咬着牙关,嘶哑着低声道:“你听着江承函,你听着!”

  触及那双独属于神灵的眼睛,他一字一顿道:“失望或许有过,但厌恶绝无可能。”

  “那日,我们得知神灵拥有本体,五世家联手寻找对付你的方法,楚明姣发了很大的火,让所有人都不准插手这件事,都到了那样的关头,你是琴修这件事,我们愣是谁也不知道;还有我们散播神主殿的谣言,引发民心动荡,对你生怨不满,当地住民砸了所有的神祠,那天晚上,她偷偷瞒着所有人,将你神祠边的碎片与腐烂瓜果一一收拾好……”

  宋玢生怕时间不够用,语速极尽可能的快:“来之前,我去问过苏韫玉,也问了楚南浔,不管解契一事传得如何沸沸扬扬,如何对山海界有益,即便在楚明姣认为自己生命只剩几天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一个字都没有!”

  他手指捏得很紧,心跳从所未有的快,生怕有的话再晚说一会,就会叫这人,叫这么好的一位神灵抱着遗憾与痛苦陷入死亡的漩涡之中:“不知道你有没有感受到,两天前,我与楚明姣出界壁去往凡界,被传送到药城湖,周沅他们在湖底给你建了一座神祠,神祠里有一颗荒芜果,楚明姣听说荒芜果能解你神诞期的痛,闷头就往湖水下潜……那水里不能用灵力,二月最冷的天,她将身上所有的荒芜果都给你留下了,满头满身全部沾上了刺球和海藻,你知道她是个多挑剔,多爱干净的人。”

  “我问过天青画,本命剑因什么碎裂,就能因什么而解。当时五大家绞尽脑汁想对付你,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接近你,但凡她能重创你,杀了你,我们不会处处受限,本命剑困局尚有挽回的余地。”

  宋玢声音发涩:“本命剑对楚明姣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比谁都清楚,那是比她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他哽了下:“江承函,楚明姣怎么可能不爱你。”

  江承函原本已经垂下了头,在听到他说话的时候,缓缓抬眼,待话音彻底落下,他在已经完全成形的茧子里侧首,看了看窗外,眼神亮起来,很温柔地勾勾唇角笑了下。

  好像,终于等到了某只蹦蹦跳跳,要翻窗进来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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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十三,正午,日照当空,山海界五世家与诸多宗门却因为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齐齐慌了神,纷纷跨过空间漩涡来了楚家。

  “怎么这么突然?”有老者不复往日道骨仙风的气质,揪着楚家一个嫡系弟子,一连声地问:“深潭这么快就压不住要爆发了?不是说还有几天吗?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准不准啊?”

  同样的问题,宋玢在给紧急集合的熟面孔们做解答,他绷着脸,将天青画拎出来做了挡箭牌:“不是我说的,是天青画感受到的。”

  天青画活了这么久,也没干过这样的事啊,它硬着头皮,在几百双眼睛下故弄玄虚,将那本鎏金书翻得哗哗响的,振声道:“秽气群起,脱离控制,不会有错。”

  天青画毕竟是榜上有名的神物,这个名头别的用没有,唬人,那叫一唬一个准。

  楚明姣当机立断,摸着袖口那张薄薄的纸,定了定神,说:“都准备一下,别自乱阵脚,大战马上要来了。”

  宋玢一直牢牢跟着楚明姣,在趁乱没人注意的时候,用力拍了拍天青画,皱眉朝它扫了一眼,那意思隔着三米外都能叫人看清楚:怎么还不开始。

  其实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天青画已经开始了。

  一圈极大的绿色圆弧光线借着太阳光飞快在山海界中扩开,这道光线笼罩在还在潮澜河里排着长队的寻常修士百姓身上,被笼住的地方开始地动山摇,一整块地似乎要腾空而起,无数人只来得及惊呼,就被一张无形的巨嘴吞了进去。

  那边的动静还没能传到楚家,天青画扩开的第二道弧线已经徐徐而至。

  宋玢得到天青画的保证,肃着脸对以楚南浔为首的这些化月境修士说:“天青画说自己才完全恢复,现在已经扩在神通,会将山海界所有人集中传送到凡界。”

  所有听到这话的人俱是一愣。

  “什么意思?”楚明姣睁圆了眼,看向他,脸上满是疑惑,声音里的不解简直要溢出来:“送、把我们都送出去?我们出去了深潭怎么办?谁来对付它?”

  宋玢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只是撇开视线,故作镇定地朝楚南浔颔首,回答:“这边天青画会暂时想办法。”

  “它让我们走,肯定有它的原因。”

  楚明姣迷茫地转了一圈,发现这个时候,脚下的地面已经颤动起来,那种震颤的架势,像是整座山头都要被某种不可违逆的力量连根拔起。

  她努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心里一瞬间闪过十分多的念头。

  天青画能将人全部传送走?那他们之前平静跟界壁过不去都是在干什么?还有,它能对付深潭?

  它在三样神物里排在最末尾啊。

  它几天前还被圣蝶揍得嗷嗷叫。

  这怎么可能呢。

  宋玢难道不惊讶吗?他为什么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是神物们之间突然有什么稳妥的计划了吗?

  太多的疑问洪流般涌上脑海,可她暂时想不明白,好像就是这样十分戏剧性的,在步入悬崖的前一刻,他们通通被拉了回来,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未免,太不现实了。

  视线尽头,有一部分人已经凭空消失在原地,天青画的身上,一刻不停地散发着神力。

  “等等。”满目混乱与动荡里,楚明姣突然往旁边挤了一点,她看着潮澜河的方向,焦急道:“江承函呢?”

  神物总不能将神灵也悄无声息地传走吧?

  没人回答她。

  她顿时想转身往那边去,一边走一边在嘈杂的环境中朝着宋玢与楚南浔比着手势,鼻尖在阳光下铺开一层细密的汗珠,高声道:“你们先走,不用管我,我去找江承函。”

  宋玢反应奇快,一把拽住她,说:“这个时候,乱走什么。”

  楚明姣用点力想要挣脱,咬了咬唇瓣,很是焦急:“你快放开,我得找他,他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

  楚南浔也反应过来了,他以为宋玢是担心她一个人乱跑落单,表示:“让她去吧,我和她一起。”

  远处,苏韫玉也拨开人群急急往这边过来,看到楚明姣和宋玢都在,才明显松了口气,止住步伐。

  眼看那吞噬人的光线即将落到身上,楚明姣急急侧身,想直接操纵空间漩涡出来躲过去,谁知宋玢突然一声不吭将全身灵力都调动到手掌上,他勾着她的肩与后颈,那力道不容人挣脱,让她的小小的一张脸都抵在他的肩头。

  楚明姣脑袋一懵。

  下一刻,光线落在他们身上。

  天旋地转。

  像是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有一刹,他们眼前闪过光亮,随后脚踩上了柔软的草地,抵达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凡界此时正是阳春三月,草木葳蕤,流水潺潺。

  楚明姣拨开宋玢,这位将山海界全员救出来的大功臣,此时此刻,像是完全泄力一样,随便靠在就近的一棵抽枝杨柳上,因为颓然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压力,肩膀都耷拉下去。

  一双漂亮的杏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她气息不稳,声音说不出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因为有了某种猜想后的后怕,显得有点颤,唇上都咬出齿痕:“究竟,什么意思啊。”

第76章

  垂柳的深色阴影中, 宋玢没有立刻说话,事实上,自打他知道这件事, 已经在脑子里想过了无数次, 该怎么和楚明姣说。

  怎么说, 都显得残忍。

  楚明姣很快有了自己的推测, 她盯着他,声音轻得像是呓语,不知是在向他求证,还是说给自己听:“你和天青画自作主张, 将他关在了里面……”

  “不。”她摇摇头,自我否认了:“你做不出来这种事。”天青画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宋玢霎时不知道该不该苦笑着感动于她这么信任自己。

  “那么。”她隐隐有了猜测, 一动不动地看向宋玢,吐出几个字:“他是自己留下的。”

  四周,云流凝滞, 春风皆静。

  这样的推测出来,楚明姣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逆向流动的声音。

  深潭就要沸腾了, 江承函一个人留在里面,是怎么个意思,他想做什么。

  他不是最反对山海界抗击深潭吗,他不是将凡界臣民看得比什么都重吗,他不是想用山海界的血脉封死深潭为凡界拖延时间吗,那他为什么让天青画把他们都传出来。

  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通通不能深想。

  楚明姣看着宋玢, 张了张唇:“你说话啊。”

  这时候,苏韫玉与楚南浔等人也过来了, 宋玢面对这么多双眼睛,握了握拳,半晌,哑声承认:“对。”

  楚明姣愣住了。

  天青画实在看不下去,它蹦出来,简单直白地告知:“深潭里关着的也是神灵,神灵只有神灵可以击溃,江承函之前被监察之力控制,又被前任祭司自作主张坑了一把,兜兜转转,才成了今日这种局面。”

  它停了停,自以为要捡点好话说,于是扬了扬轴面:“——好了,现在三界危机消除,后顾无忧,你们得救了。”

  “这是好事。”

  话才说完,就直接被宋玢面无表情地整个卷了回去。

  楚明姣浑然不理那句“好事”,她揪住话柄:“什么叫被监察之力控制?我之前问天青画,它说没有什么可以压制神灵。”

  不论是五世家浩如烟海的书册孤本,还是活了无数年的神物,祖物,它们一个个言之凿凿,说神灵拥有着最高的权限,没有什么能控制左右。

  他做的事,一定是自己想做的事。

  天青画想想自己昔日撂下的斩钉截铁的回答,觉得还是有必要补充一下:“一般来说,没有意外的话,确实是如此。”

  楚明姣眼珠缓慢转了转,她不蠢,当端倪一点点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总能抽丝剥茧往回溯源出真相,可她现在静不下心来,她看着宋玢,语气听起来冷静得不行:“别藏着掖着了,现在不是玩捉迷藏的时候,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究竟是哪一步,导致了那个不一般。”

  宋玢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轻轻出了一口气,因为情绪波动大,声音反而轻了:“明姣,当年楚南浔填潭,你喝得烂醉如泥,抓着我们的手臂问,怎么不是你呢。”

  对啊。

  怎么不选你呢。

  楚明姣蓦的睁大了眼睛,无意识地动了动唇,眼前炸开一蓬又一蓬骤烈的焰火,这焰火炸得她屏着呼吸,连着往后踉跄了两三步。

  她第一时间往手指上摸索,什么都没摸到,灵戒被她安排好分给身边人了。

  突然想到什么,指腹落在眉心上,碾了碾,一个绚烂的金色蝶印缓缓现出身形。

  察觉到她的心绪,蝶印化为圣蝶,振翅停落在她指尖,托曳出灿烂的深金色流光。

  它对她很是亲近,一如既往的亲近。

  宋玢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见此情状,率先一口气将话提前说了:“当日,我们查到,神灵与我们不同,他有本体,你为掩护流霜箭矢的事,说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神灵确实有本体之躯。”

  宋玢指了指她指尖凝出的圣蝶,一字一句道:“这就是江承函一半的本体。”

  话说到这个份上,剩下的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将其中的原委都仔细说了一遍。

  “……他知道我们一定会有所行动,他想做的事,我们也同样会去做,所以一直以来,都想着忍一忍,他和监察之力那一战可免。直到,他看见本命剑在自己面前碎裂了。”

  四下俱静,只能听见一片疾缓不一的呼吸声。

  宋玢以为楚明姣会哭,嚎啕大哭,却见她只是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袖片,一双眼睛睁得大极了,眼尾倒确实是红了,但像是竭力控制住了,愣是没叫眼泪落下来。

  楚明姣被圣蝶停过的那根手指都麻了,她来不及震惊,悲伤与手足无措地流眼泪,在所有人都沉寂不语,没想到最后竟是这般发展的时候,她最先出声:“你的意思是,在神诞月到来前的这一大段时间,他只是陷入沉眠了,并不是死亡。”

  宋玢摁了摁眉心:“对,他是这么说的。”

  “距离神诞日,还有多少天?”

  “二十四天。”

  楚明姣点点头,又看向天青画,声线有一瞬没有控制好,出现了颤意:“天青画能将我们都传出来,也有办法再将人传进去吧?既然其他人对深潭没有作用,那让我进去,我一个人进去,行吗?”

  宋玢眉头皱成“川”字,他不是个心硬的人,但这一刻,却只能不顾“人之常情”,态度强硬地摇头。

  他抓着楚明姣的肩头,低声说:“明姣,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但你冷静下来,你听我说。江承函做这一切,是为苍生,也为你,他不想你死,从始至终,都要你好好的活着。”

  “你现在进去,他所做的一切都付诸流水,没有意义了。”

  这时候,四十八仙门的人闻风而来,他们不明内里,只知道现在大概是要和深潭决战了,周沅和白凛两人为首,带着一群白头发白胡须的老者赶过来,急匆匆地问:“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四十八仙门先来了一批化月境修士,后面还有一批,都是可以参战的。”

  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楚明姣站在原地,跟没有听到一样。

  苏辰伸手将这群人拦下,带到一边去安排了。

  天青画被楚明姣看得也有点不是滋味,沉寂一会,还是开口,略不自然地说:“小姑娘,你也别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我没法给你开这道门。传送大域一旦开启,除却三界信仰与神灵,无法进出,你现在虽然拥有圣蝶,算半个神灵,但没有神灵该有的战斗力,传送阵不会认你。”

  “进去了,也只会让他分心,平添牺牲。你拥有圣蝶,天资又如此出众,之后还有无尽的岁月,大好的前程,何必呢。”

  诚然,天青画说的,都是大实话。

  楚明姣的神色平静下来。

  她就站在宋玢跟前,煞白的一张脸,毫无血色,眼角通红,但除此之外,竟再也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安静得像是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我要重修本命剑。”她做出决定,说:“就在这二十四天里。”

  楚明姣不顾宋玢愕然的神色,转身看向楚南浔,抬眼看他,道:“哥哥,我若是失败了,家里的事,还有父亲,都麻烦你照看。”

  楚南浔难得的懵住了,头脑陷入混乱中。

  他以为自己是卷入此事最深的一个,可方才宋玢那一连串的话,那么多事,每一样都超乎他的认知,他在脑海中理了一段时间,才算真正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作为一个外人,乍然得知此事,心中都掀起了惊天骇浪,更遑论局中人。

  她该有多难过,自责与绝望啊。

  楚南浔认真打量自己的妹妹,半晌,哑声道:“明姣……”

  “哥哥。”楚明姣没哭,只是哽声说:“二十五年前,江承函为我舍弃了寒霜箭矢,十七年前,他将圣蝶作为礼物给了我。他现在一无所有。”

  “现在是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走到他身边去。”

  这种时候,问她本命剑碎裂的事为什么不和家人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楚南浔低眸,仔仔细细看她的脸,弯弯的眉,圆圆的眼,挺翘的鼻脊,好像要将这一幕深深刻在脑海中,最后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长发,喉结滚动着,艰难出声:“哥哥从前和你说过,你从小很有主见,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论何时何地都怀有一颗赤诚之心,这是好事。”

  “哥哥不拦你。”

  “家里的事,你不必担心,凡界与山海界这边,我们也会请天青画出面,将真相公之于众,大量的信仰之力,或可帮助到你们。”

  楚明姣踮起脚拥抱了他。

  她说话时,苏韫玉就站在一边。

  他的眼神十分复杂,自打意识到自己喜欢楚明姣,他认得干脆,说实话,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喜欢拿不出手。可此时此刻,即便心比天高,也不得不承认,这份喜欢比起另一个人,确实逊色。

  扪心自问。

  他做不到这样。

  楚明姣能被人这样对待,他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拉了下楚明姣的手腕,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挑了下眉,轻声说:“都说本命剑重修,艰难重重,可我相信,我认识的楚明姣,就是样样都能冲在别人前面,次次都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也就是在刚才,他才知道,原来能叫他灵识留存的流霜玉,也是江承函特意安排好的。

  苏韫玉释然扯了扯嘴角,在心里说,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还敢抱有某种隐晦的心思,那真就是禽兽不如了。从小到大的教养和素质,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去吧。二十四天后,我们等你们出来。”

  宋玢也没有拦,反而是天青画瞪直了眼睛,在他身边乱蹿,大惊小怪地叫:“想在二十四天内修成本命剑,这不可能,你也不拦一拦?”

  “那也要我能拦得住啊。”他看着楚明姣的背影,眯了眯眼睛,瞳仁里闪出一种希望的光泽,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天青画的轴边,说:“你瞅瞅她这样,我能拦住吗?”

  宋玢露出这几天第一个笑,他点了点楚明姣,说:“你别看她现在落魄了,狼狈了,十三年前,这姑娘可莽得很,天下之大,凶险数不胜数,就没有她和本命剑不敢闯的地方。”

  “你瞧着,这次,我赌个奇迹出现。”

  但很快,宋玢的笑就继续不下去了。

  谁都知道本命剑冲重修很难,但对这个难没有具体的概念,毕竟,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直到楚明姣正式踏上那条路。

  在凡界,楚明姣没法再花时间找个合适的密室,她就地找了块小山丘,就踏上了重修的路。

  楚南浔等人为她在四周联手建了道结界,让里面动静与外面完全隔绝,同时将无数道偷窥的视线挡在结界外。

  谁也不曾想到,本命剑重修,没有弄出什么惊心动魄的剑阵,也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小世界,而是一根由下而上,悬悬挂在天边的阶梯,阶梯由巨大的青石铺成,一道只够走一人,晾在天地间,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渺然。

  楚明姣睫毛向上颤动,一眼看到云层尽头,半晌,没什么表情地收回眼神,上了第一道楼阶。

  她是剑修,剑却在心中,是以现下孑然一身,满袖长风。

  上去的那一刹,如遭重击。

  她却从来没有如此渴盼过一场疼痛的到来。

  所谓重修,也是重铸的过程,意味着在这数千层台阶之中,楚明姣过往为修本命剑经历的所有苦难,伤痛,全部都要重来一次。

  楚明姣忍着痛,面不改色,一连上了五道阶梯。

  脚步停在第六道。

  随着一声清亮的剑吟,剑意自虚空中而来,以一种常人没有办法想象的角度猛切在她左臂。她捂着伤口,鲜血汩汩从指缝间流下来,这一剑力道很大,几乎要将她的手臂斩下来,只剩后面一层皮肉吊着,情状分外可怖。

  楚明姣闷闷哼了一声,大概知道这天阶的规则了。

  昔日受过的伤,小伤只痛在身上,若是大伤,便会还原回来,从前怎么伤的,现在也要挨一道,这叫铸剑。

  她眯了下眼,细想自己从前受过多少次伤,但哪里记得清楚。光是生命垂危的,就有不下五次,那五次,纵使用遍了上好的药,她也隔了半月有余才悠悠转醒,更别提养伤花的时间。

  而这还只是身体上要遭受的重创,本命剑剑心出问题,其症状根结在心中,想要逆境而上,需要将心中脓疮一一剔除,刮骨疗伤。

  难怪说本命剑想重铸,少则数月,多则三年五载。

  想在二十四日之内重修成功,无异于痴人说梦,不切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