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那地煞也没光明正大跑出来杀过人。

  从水脉中下手,就变得尤为可能。

  特别是在四十八仙门齐聚的时候,它难道会没有半点压力?不会想办法阻止?

  她的体质绝非寻常人可比,纵使地煞使出滔天手段,也别想动摇她的根本。

  顶多,让她受点身体上的苦楚。

  而是不是水脉的问题,这一试,再感受经脉里灵气的变化,心里就大概有数了。

  楚明姣一边抬睫听那故弄玄虚的姜家弟子说地煞的情况,一边捧着滚热茶盏抿个三两口,手边很快被烫红,白如雪的肌肤绯艳一片。

  她却十分专注,恍若未觉。

  一向最能静心的人却静不下心来。

  柏舟长身玉立,站在两盏宫灯下,满身氤氲在柔和橘光中,身形挺拔清癯,哪怕是蹙眉的微小动作,也显得有韵味极了。左边食指在右手手背上无意识摩挲第三下时,他像是终于拗不过某种担忧,无奈妥协了,拨动着灵戒转了下。

  没多久,楚明姣察觉到一个盛着药丸的小锦盒被那位最清和又最疏远的帝师推到自己手边。

  她不明所以,愣了愣,眨了下眼表示疑惑,看了看自己手里捧的茶,又看了看那枚丹药,才恍然觉察过来。

  他这是在怕她乱吃东西影响后续行程,还是知道她在试水脉,为了免除身体上的疼痛而特意递来的消痛丹?

  楚明姣将茶盏放下,手指头抚了抚那枚丹药,凑到鼻尖嗅了嗅。

  消痛丹那种清凉的直击头脑的气味太好辨认,可这居然也不是,不纯是。

  而是专门改良后的另一种止痛丹药。

  如果她没记错,价格在传统消痛丹的十倍往上走。

  她稀里糊涂地就着水将丹药咽下去,抵着舌尖甜腻绵香的滋味,心里乱蒙蒙地想:凡界居然出了这么个长得清隽,又温柔,善解人意还财大气粗的帝师啊。

  和曾经的江承函有得一拼了都。

  江承函还只对她这样,帝师这是人人都关心,心怀大爱啊。

  虽然清风那不缺这东西,但毕竟人家一番好意,还为自己做事,楚明姣不免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那边姜家弟子润了润喉,敛声收色,讲故事一般将姜家所知道的关于地煞的消息逐一道来:“姜家根基深厚,百代世族,素来将祖脉看得极重,唯有精挑细选,天资上乘的门下子弟可以进去领悟前人遗留下来的各种心法,获得修行道路上的机缘。”

  “前人身死,庇佑后辈子嗣,三界之内,所有宗门世家都是如此做的,我们根本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也确实一直以来,祖脉使得姜家年轻一辈披荆斩棘,一路乘风而上,出了不少名震天下的大人物。”

  “姜家得以屹立不倒,长盛不衰。”

  这都是前情,那弟子没将过多的话放在曾经的辉煌上,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直入正题:“十八年前的夏天,我们姜家又组织了一批优秀弟子前往祖脉,他们长期备受关注,身上承载着长辈们的期望,进去时,个个春风满面,意气风发。按照以往的情况,这一百三十名弟子,即便再不争气,境界也能在原有的基础上攀升一层,甚至有些能得到某位已故老祖青睐的,那将很快脱颖而出,终身受益。”

  “现在想想,事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逐渐失控的。”

  他声音消沉下去,再也扯不出勉强的笑:“寻常时候,大家进祖脉,用时不会超过半年,就会被里面的力量强行传送出来——前人已经故去,留下的东西有限,撑不住无止境的汲取。”

  “而那一次,那一百三十位优秀弟子却在里面待了足足一年时间。这期间,为了他们能安然修行,怕临时进去会中断某种传承,家主与老祖们都没有进去查看,而是等他们自行出来。”

  “原本以为长达一年的苦修会迎来十分不错的结果,谁知那些人出来后,不仅修为不见长,而且身形枯槁,目光涣散,如行尸走肉般,还都瘦了很多。”说到这,这人干涩地吞了吞口水,像是揭开了什么伤疤:“我记得尤为清楚。我亲兄长就在那批优秀弟子里,他生下来都十多斤,折腾得我母亲几乎耗尽生机,即便修仙,也很重口腹之欲,吃什么都津津有味,这么多年,他体重只见涨的,没见下来过。”

  “出祖脉的那天,他整个人跟脱胎换骨似的,掉了一半的肉都不止。”

  清风又开始抱着胳膊抖了。

  楚明姣看得兴起,用指尖很轻地戳了戳他的肩骨,指甲与肌肤的接触似有若无,前面那人顿时耸起肩,如一只惊慌失措的鸟。

  他不断咽着口水鼓起勇气转过来,直接与一双圆溜溜,泛着琉璃色泽与笑意的杏眼对视上。

  “这么怕啊?”楚明姣大发善心,示意道:“怕就站过来点。”

  清风如蒙大赦,想也不想就舍弃了汀白,拎着药篓就站到楚明姣身边。这样一来,终于有了点安全感,他渐渐挺直腰杆,接着往下听。

  “长老们很快发现不对,将他们逐个叫进去谈话,询问里面发生了什么。可奇异的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说什么也没干,进去直接打坐,修炼了整整一年,可他的修为却掉了半截。还有的说,自己才一进去,就走进了某条巷口,怎么绕都绕不出来,跟鬼打墙似的当无头苍蝇转了半年,但丛山峻岭里,上哪儿来的巷子?”

  “总之,各有各的说法。”

  “长老们摸不着头脑,与家主商议后也没个主意,只好对这些优秀弟子加以观察。要命的是,很快,有家中教习们纷纷反应,这些原本聪慧灵敏,悟性绝佳的孩子进去走了一趟,像是被抽掉了某根神经,最是浅显的东西都悟不到,修为眼看着漏气般往下跌,再也不复往日光景,很快泯然于众。”

  “半年后,这一百三十名姜家子弟,一个没少,全死了……以各种各样的死法。”那人咬着牙,从齿缝中吐字:“我兄长在我面前死的。说起来谁也不信,我母亲见他日渐消瘦,生机渐无,心疼得不行,那日一早爬起来就做了他最喜欢的狮子头,特意搓得大大的,想让他养好精神。”

  “他那时候已经不重口腹之欲,吃东西都是勉强,一口一口嚼得又细又慢,一个还没吃完,他就突然在桌上倒了下去。”

  “我疯狂唤人,叫了长老来看,一看,说他已经死了。被噎死的。”

  楚明姣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这等丑闻,自然不好叫外界知道,当时长老们一力封锁消息,下了禁言令。好在那时山海界召开一个仙盟会,我姜家最为出色七八位的天骄都跟着去了,不然也要全军覆灭。”骤然提起山海界,苏韫玉和楚明姣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接着听下去。

  “可他们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人加快语速:“因为前头这件事,家主和长老们对这几位尤为重视,姜家已经遭遇重创,这几位是姜家未来的希望,决不能再出事。他们给出各种护身符,将这些人保护起来,如此,也相安无事了两三年。”

  “就在大家以为彻底没事了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几位先是受伤,而后出各种各样的意外,最后无一例外,全都死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死,导致这事彻底瞒不住,地煞之说才隐隐流传出去。”

  “说了这么久。”小世子凌苏掀了掀眼皮,道:“地煞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25章

  山海谣25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

  即便这几日被许多人问过无数遍这样的问题, 现在谈论起来,那名瘦骨嶙峋的姜姓子弟仍无法完全平静,挤出个苦笑:“这事出了之后, 家主及长老们全副武装前往祖脉搜寻不下十回, 日防夜守, 一刻也不敢松懈。也顾不上会不会冒犯前人, 他们将祖脉那五座山翻遍了,每个山洞,每条溪流都仔细观察过,最后还是毫无头绪, 无功而返。”

  “进去时,什么鬼打墙, 什么浓郁到难以形容的灵力,他们全都未曾感受到,风平浪静到连场雨也没有下过。”

  “可族内年轻人的状况还是每况愈下, 死去的那些不提,这十几年中, 出生的孩童比过去倒是没少,只是在出生后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死亡。”

  “不瞒几位,家主为此遍访三界诸位大能,以求解决之法,甚至动过迁宗的念头。只是这东西完全是凭空冒出来的,再博学多知的能者都对此知之甚少,知道它名为地煞,还是受了上任帝师大人的帮助。”

  楚明姣的眼神隐晦地飘向现任帝师, 他身架好,一袭简洁长衫, 长发如细腻的绸缎,被乌木簪挽起后仍有部分散落肩头。男子听人讲故事时并不与人直视,眼睑垂着,睫毛弯得自然,微微向上翘起。

  有种梅骨暗藏,温润而泽的韵致。

  “帝师一脉,诸位应该都知晓,他们以凡人身躯通天下奇异之事,代代相传,上任条件极为严苛,向来备受尊崇。”姜家弟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们家主的妹妹早年遍游山川,曾与上任帝师大人结缘,对他有救命之恩。眼看族中乌烟瘴气,愁云惨淡,为了家族长远,她决心入长安,求助帝师。”

  “故友相求,帝师无从推辞,出了长安,在姜家住了半个多月。在走遍祖脉后,他面色凝重,起先也是什么都不肯说,只是不住摇头,和家主说,迁宗也无用,姜家祖脉下生了地煞,这东西专吸年轻人生机,天赋越盛他们越喜欢。这是姜家的劫,即便远隔千里,也无法逃脱它的追踪。”

  “除非姜家就此绝嗣。”

  楚明姣眼神微冷,心中不住嗤笑,这可不就是个“小深潭”嘛。

  都一家一家逮着挑,专挑好的。

  事情到这一步,姜家人也不怕自揭伤疤露丑,只听他接着说:“这样的说法引得家主大怒。说直白些,帝师在凡人眼中再厉害,也是枉然,修士们呼风唤雨,有挪山倒海之威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帝师大人并不打心底里认同,当时只当是病急乱投医。这话赶话,一听不对,立马严肃警告,将人原原本本‘请’了出去。”

  “就这样,又硬挨过几年,姜家已是强弩之末,家主的头发日渐花白,苍老如凡人。姜家方圆五百里,二十五座山脉,再没半点生机,大家每日提心吊胆,害怕无形的刀下一刻就要落在自己头上。”

  “直到五年前,家主妹妹又生下一子,取名姜似。这孩子出生时就被测过灵根,天赋绝佳,假以时日,必定能撑起姜家门楣,家主大喜,将这孩子带在自己身边,亲自照看。然而好景不长,可能因为天赋太好,也同样让祖脉里的地煞眼馋心馋,不到半年时间,小小的孩子突然发了高热,上好的灵药一碗接一碗喝,可病情就是越来越重,眼看着就要遭遇和其他天骄同样的命运。”

  “姜似的母亲经历过丧子之痛,再不能承受同样的痛苦,她不顾众人反对,毅然又去长安请了帝师。”

  此时,后面又进来一波人,男女参半,皆以幕篱遮面,很快有别的姜家弟子上前,领他们上了对面的遮音隔间。

  众人的视线被短暂吸引,直至他们面前的人又开始说话:“说来也奇怪,不知帝师用了什么方法,愣是保住了姜似的生机,只是直言,说只是暂时为这孩子强行续命,若地煞问题不解决,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他必定会死,地煞不可能放过这样的好苗子——这无疑是块吊在它鼻子前的肉,吃不到,心就会痒。”

  “这一出事后,家主为之前的怠慢向帝师赔罪,请求他告知解决之法,姜家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帝师是位好人,他看着姜家满地了无生趣的年轻人,沉默了许久,叹息说,帝师一脉若是泄露天机,必受天罚。他老了,死也无妨,只是帝师一脉的新任传人还未学成,还需一年,才能将解决之法奉上。”

  这样亘长繁复的描述,楚明姣到这算是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侧头往灯火通明的楼外看了看,将已知的线捋了捋,道:“所以这位帝师在一年后真将解决地煞的方法交给了你们,他因此承受天罚,于同年过世,新任帝师上位。”

  “是。”那弟子无意识喃喃着重复了句:“帝师大人是好人。”

  “我有个问题。”楚明姣习惯打开天窗说亮话:“地煞明显逮着年轻人便不放,如今四十八仙门的年轻天骄为了流光箭矢与锁魂翎羽齐聚于此,这对我们而言,真的没有危险吗?毕竟你也说过,你姜家年轻一辈,不论什么厉害的角色,都没能逃过它的迫害。”

  那双剔透得像是沁入深色宝石的杏眼强迫这人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如此一来,我们全无保障。”

  地煞之事,姜家提前遮蔽了所有消息,直到这时才和盘托出,其中曲折情由,全听他们一面之词,旁人无从求证。

  楚明姣倒不怕什么,即便剑心受损,她身上也有的是趁手的灵宝,真狠狠心将它们自爆,再深的山脉都能被炸个底朝天。

  但她不想和地煞斗智斗勇时还要忙着捞人,这一千多近两千的天骄,也不可能个个聪明,那若是些蠢的,被当做诱饵了,她救不救?

  不救吧,就发生在眼前,心里过不去;救吧,他们这次出来都费了多大的劲,有要事在身,她根本懒得管别人。

  那人愣了愣,其实从刚开始迎这几人进楼的时候,他便注意到了这姑娘,原因无他,相貌太惹眼。这半个时辰里,也只觉得她美,现在四目相对,却觉得气质也非同一般。

  朱唇一点,上下开阖,怎么就有那样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呢。

  “回神了。”苏韫玉好笑地伸手在他面前招了招,好声好气提醒:“名花有主。快回答问题吧。”

  这种场面,苏韫玉和宋玢从小到大不知见识过多少回,甚至内心已经完全麻木。

  人多又如何,最后不还是都知难而退,灰溜溜掐断念想了?

  谁能养得起这么朵堆金积玉的富贵花啊。

  楚明姣撇了下嘴,余光瞥见帝师筋骨匀称的食指很轻地在衣料上点了下,像被某个字眼触动了情绪,又无声压回去的自我提醒。

  “不,不是。”瘦成骷髅的弟子脸色陡然胀红,连着摆了几下手,再没敢看楚明姣,连带着解释都变得磕磕绊绊:“……没有这回事,地煞只针对姜家人,若是它能对四十八仙门的弟子出手,也不至于等到现在。而且这么些年,我族中也举办过不下三回盛事,不少天骄少年都来过姜家,大家并没有出事。”

  “这次广招四十八仙门的道友,只是因为地煞偏好年轻血脉,相比于老人,他们更能将它引出来。主要是,这也是帝师给出的方法。”

  话说到这,前因后果也算明晰,那弟子眼珠子转了转,视线不知道往哪放,索性盯着地面,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若是几位没什么想问的,可以入房间歇息了。祖脉会在今夜子时开。”

  算一算,距离开祖脉也就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

  苏韫玉朝他点了点头,那弟子脚底抹油般飞一样地下了楼梯,从背影看,真像一抹在夜间游荡的幽魂。

  见状,苏韫玉回过身看了看楚明姣,满脸饶有兴味地打量。

  “看什么?”楚明姣伸出手指抚了抚脸颊,像是想到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蹙了蹙眉:“我妆花了?”

  “没。”他慢悠悠凑近,以一种极为好奇的眼神扫过那张白玉胭脂面,低声道:“也可能是我从出生起看到现在,时间久了,不觉得有什么。”

  “我们楚二真这样漂亮吗?”他自我怀疑地报以一笑,颇为纳闷:“怎么每个小青年看你,都失了魂一样手足无措?”

  这话也正正说到了宋玢的心头上。

  楚明姣盯着他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将他的脸推到一边,而后认真回答:“你不觉得,可能是因为有眼无珠吧。”

  “……”

  宋玢噎了下,他下意识拍了拍自己酸得不行的牙关,禁不住朝帝师回以一个同情的眼神。

  真正的苦主没说什么,只是微不可见动了动睫,眼皮轻阖,随后率先踱步将房门推开,看向他们:“都进来说吧。”

  关于地煞的事,他们内部肯定要有个定论。

  楚明姣先进了那间屋,身后几个小跟班一窝蜂紧随其后,再是抚着鼻脊骨无可奈何摇头的苏韫玉,宋玢最后进。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感慨般拍了拍帝师的肩,那意思不知道是钦佩还是调侃。

  但很显然,苦主不觉得有什么,他挺乐在其中。一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人还提前开口,打断了那边两位的对视。

  一个对视都受不了。

  啧。

  神灵的心眼,怎么就针尖那么大点呢。平时看着也挺穆如春风,对万事万物都温柔宽纵一人啊。

  宋玢跨步进门,看热闹的心思止不住地升起。

  ——这次凡界之行,看起来会很有意思啊。

  踏进房门后,楚明姣二话没说,先朝房顶丢了个小术法,那灵气小球顿时满屋子乱撞,春风懂她的意思,急忙跑到外面,仔细听了听后朝她摇摇头:“听不见。”

  确实是有隔音。

  “这样,我们先各自介绍下吧,包括主修功法,性格忌讳这些。地煞难缠,这一路上只怕凶险少不了,既然决定结伴同行,坦诚相对就是最好的诚意。”

  苏韫玉最会说漂亮话,说完,为表诚心,他先从自己开始:“在下苏韫玉,修为在化星境,主修遁甲术,遇到危险能上前挡一挡。但因为身上有伤,能尽的能力有限,生活方面没什么忌讳的。”

  楚明姣推了推汀白和清风。

  汀白反应过来“噢”了两声,道:“在下汀白,修为在化骨境,主修暗影术,擅长隐匿刺杀。”

  想了想,对自己实在没什么信心,还是提前打个预防针:“只是成功几率不高,会有失手的时候。”

  那是会有吗,那分明是十次有六次没准的。

  宋玢在心底揭人老底。

  接下来,清风和春分一前一后介绍,说得还算诚恳,实事求是。

  三界对修为境界的规定大致一样,从低往高分别为:化形境,化体境,化骨境以及化星境与化月境。

  每一境又分为小中大成三小阶段,像楚南浔,楚明姣,苏韫玉这些人,本身修为都在化月境。到了这个层次,每段都如天堑般难以跨越,其中,楚南浔,楚明姣主攻伐,都在化月境中层,苏韫玉和宋玢,则在小成。

  至于传说中的化神境,除却生来就是神灵之体的神主,历史上没有惯例,这里不提也罢。

  眼看视线都转到自己这边来,宋玢顶着别人的脸,也不觉得丢人,左脚撑着全身重量,调子懒散地开口:“凌苏,宣平侯世子,就你们应该也了解过,文不成武不就,身手半吊子水平,抵不了什么用。这次想要跟着柏舟来,是想取地煞恶魂。哦,对了……”

  他话一拐,脸上挂上笑:“别的事我不太清楚,但这彩凤楼,烟柳巷的事,你们若是有想了解的——”

  “凌苏,你收敛些。”

  帝师清声喊住他,他气质清澈干净,如山巅汩汩而下的溪泉水,清冽甘香,开口时便将这些含有桃色意味的放浪词句洗涤彻底:“长安帝师一脉,名唤柏舟,凡人身躯,不通灵性,对天地间诸事都有所了解。在不违背天意的情况下,可为诸位答疑解惑。”

  “平时,没什么忌讳的。”

  最后轮到楚明姣,她无声捏了捏拳,沉吟了会,故作镇定地开口,声音又清又脆:“峪州楚家,楚明姣,主修剑法,修为在化星境。只是因为平时多有倦怠,剑术不算精,攻伐力在小成范围内。”

  她不能如何动用本命剑,怕断裂之势不减。

  宋玢从听第一个字起就听不下去了,他背对着众人,只朝着柏舟,一路听下来,还是没忍住在最后翻了个白眼。

  还坦诚相待呢。

  说的都什么东西!

  还化星境,剑术不精,攻伐力在小成范围。

  ——早些年,他和苏韫玉被打得肋骨断裂,接连咳血,满地乱爬的时候,她可没说自己多有倦怠,剑道不精啊。

  不是。

  作为被打得最多,几乎当做人形肉盾的对待的苏韫玉,他真的能昧着良心听这种话吗?

  不觉得烧心吗?

  宋玢烦躁地看了眼苏韫玉,见这人不知何时偏了头,半晌,脸上有脏东西一样,飞快拿指头捂了下。

  楚明姣斟酌着往下说:“……平日家里人纵着我,生活习惯方面,确实有些讲究。一是妆容衣裙,若是乱了,或沾了污秽,会全身僵硬,难以忍受,一定要在原地弄平整了才舒服,与人搏命与逃命时另说。二是脾气,性格不算好,遇到捣乱拖后腿的,会生闷气,会不耐烦,自然,我们这队里的除外。”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宋玢换了右脚撑着。

  楚明姣说着说着,难得不好意思地止住了话音。

  对面帝师耐心地听着她每个字句,眉眼间隽然一片,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眼中竟然好似盈满了潺潺笑意,不刻意收敛时,那笑意像皎然月光,要逶迤着淌出来似的。

  这是……也不像是取笑吧?

  楚明姣不由侧了下脸,故作一本正经。

  “嗯?”

  他合上才从桌上拿起来的书籍,循声望过来,低声问:“还有吗?”

  楚明姣摇头,观察起了四周,自己也知道不对一样,极为自然地转开话题:“我们都回想下方才那弟子说的话,看看能不能揪出什么漏洞,集思广益,在进去前把可能发生的情况列一列,也不至于后头被打个手足无措。”

  苏韫玉已经开始低头沉思。

  宋玢这才勉强站直身体,又过来勾着柏舟的肩头,只有他们两个能看到的角度,眼中的控诉几乎要化成一行大字:都纵成这样了,自我反省反省吧,家里人!

第26章

  山海谣26

  楚明姣站在窗前, 指腹沿着雕花窗棂的边缘浅描,及至最下沿,一用力, 指甲勾下来的不是木屑, 而是成团的灵力, 很乖顺地蜷缩着, 像真的有生命一样。

  “化月境中层,接近中层大圆满,隐攀大成的实力。”她拥有圣蝶的力量,能看透这种表象, 示意苏韫玉过来,“按实力来说, 不是姜家家主,就是族中的太上长老。”

  这种实力,比入深潭前的苏韫玉强, 与全盛时的楚明姣相当。

  “姜家并非没有底蕴,族中也算高手如云, 然而这么多年下来,逐一探查过也没查找到罪魁祸首,还是在有化月境中层圆满者出手的情况下。这些因果前情追加到一块,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苏韫玉沉吟,象征性看向另外两位能做主的。

  这一讯息透露给人的意思无疑很明显:既然这位家主明着解决不了地煞,证明如今的楚明姣与他也不行,解决之法要么得他们自己琢磨另辟蹊径,要么就是需要满足某种条件, 冒巨大的风险。

  他定睛一看。

  凌苏正在研究灵力屏风上的描画,那是幅仕女飞天图, 神情与体态都描绘得极为细腻,经得起肉眼的探查。他对正中间那个女子有莫大的兴趣,觉得眉眼间颇为熟悉,很像故人。

  这位就算了。

  苏韫玉的视线转向帝师,他和楚明姣做了差不多的举动,只是比她更为细致些,除了窗棂,还探查了香炉,床架这等物件。这会正用水净手,袖摆垂下来,露出指节骨感的手部线条。

  他慢声说自己的发现:“出手筑成这座灯火楼的并不只有一位,若我推断得不错,应当有六七位,他们各自习性,喜好不同,楼中的布局摆件,风格细腻程度也大不相同。”

  “我为凡人之躯,没有灵力,无法感知施法者修为境界。”

  听完这话,楚明姣停下手中的动作,很快反应过来,顺着他先前探查过的顺序又一一切下块灵力感应,须臾,得出结论:“是有八位。八位……都是化月境中层圆满的修为。”

  话音落地,她自己先皱了眉,觉得难以置信。

  “八位?不能够吧?”就连自从见面起就表现得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不正经到拉都拉不回来的凌苏都从屏风前直起身,他揉了揉耳朵,高声道:“姜家能有八个化月境中层圆满?”

  是不能。

  不应该会有这么多啊。

  原本按照楚明姣的猜想,一个都顶天了,这也是为什么她先入为主的,探到了一个就停下了动作。

  汀白听得瞠目结舌,他口直心快,当即就在楚明姣耳边喃喃:“……怎么八个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们……都才六个呢。”他将“楚家”含糊省略了过去,但在场从山海界出来的,都理解他的意思。

  楚家作为山海界五大家之一,化月境中层圆满的人也才六个,其中还包括了楚明姣和已经入深潭的楚南浔。

  按理说,不说凡界多大的世家,就算是四十八仙门之首的无情剑宗,其底蕴也不可能超过山海界五大家。

  而且她是了解其中内情的。

  虽然神后这个头衔总给她带来不愉悦的体验与感受,可平心而论,同样也因此了解到许多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从前,每次仙盟会举办,四十八仙门之首都会带门中长老与出色弟子前往潮澜河朝见江承函,楚明姣不爱理会这些,没有哪次不是早早就溜的。

  回到神灵禁区,人前端庄尊贵的神后霎时褪下架子,换身宽敞的衣裳就上了窗下的美人榻,卷着一卷书捧在手里等日理万机的神主大人。

  有时等着等着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被人抱起来,她就很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到熟悉的面容,自然而然伸手勾住他脖颈,蔫声抱怨:“又这么晚——一群小老头记账似的吵闹,你怎么就有那样的耐心,真从头听到尾啊。”

  每回只有这种时候,神主大人抱着怀里将被子卷成一团,垂下满头青丝的富贵花,挺直紧绷的肩头才会慢慢卸下劲,总是清冷覆雪的眼眸中也会跟着漾出别样的神色。

  “嗯。”他将人放到床榻上,尾调带着微不可查的气音,解释道:“并非耐心好。神主职责如此,不好推脱。”

  说罢,他起身,先去梳妆台上的妆奁盒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碗,往里面倒点楚明姣特制的香油,再放入各种干花碎末,捣碎了研磨成细碎的粉末状,放置在风口晾了一会。

  这段时间,江承函换下象征神主身份的冕服,羽冠一取,玉簪落地,带着潮湿微香的长发流水般泄落,透过宽松的丝质中衣,能清楚窥见腰腹的曲线,极其流畅,有种锋芒的劲感。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楚明姣就趴在床边看,眼神跟着男人的动作骨碌碌转,他走到哪,她就看到哪,像个触发自动装置的美人木偶。

  “在看什么?”江承函端着窗台下的小玉碗走过来,在床沿上落座,才一坐下呢,衣摆一角就被只葱白玉手懒洋洋地捏住。

  对楚明姣各种各样的小动作习以为常,他也不阻止。

  当即只是俯身,从灵戒中取出一瓶灵露,掬了半捧在手心里,又拨出一缕她的长发,让灵露沁润进发丝中,从上而下地拈过。

  女子满头青丝,江承函耐心而细致地分出数十绺,数十次重复这样的动作。

  等满头发丝都变得潮湿,他才取过放于床头的玉碗,用温热指腹摩挲着蘸取凝成膏状的香油,抹到她的发尾。

  满室馥郁幽香。

  这是楚明姣指定要的养发流程,每一步都尤为严谨,汀白一度看春分调弄得头皮发麻。

  “那我每次这样提前走,是不是不好?”楚明姣享受这样温柔的侍弄,眯着眼睛,从头皮舒展到脚指头,同时难得自我反思,开始投桃报李:“不然下回仙盟会,我陪你听他们念经吧。”

  “也不能白当这个神后。”

  香油抹至发尾,江承函垂下眼睫,视线在她被热气捂得红扑扑的脸颊上顿了顿,道:“没有不好。”

  “那些东西,我听过,已然足够。”

  顾忌着神后殿下严重到难以形容的洁癖,江承函用帕子将满手香油擦干净,而后才用指腹轻触她的脸颊,“这是神主的职责,并非神后的。”

  “神后呢。”他温声道:“负责叫让自己开心就好。”

  月明珠皎洁的光芒下,楚明姣与去冠散发的神灵对视,脑袋迷迷糊糊地开始发晕。

  这人怎么就这么好呢。

  怎么就能每一点,都踩在令她心动不已的点上呢。

  给人的感觉就是。

  神灵果真有着这世间独一份的清冷。

  她又极为幸运,完整拥有了这份清冷凉薄下,独一份的宽纵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