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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燃烧的篝火,是渐渐隐去的狰狞的脸,是被一脚踢飞了的羚羊的头骨。
那骨头上还挂着些没剔干净的暗红色的残肉,挂着罗杰白色的脑花,挂着最后倒下的赛思科的血……两只眼睛要不是早被剜出,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长了蛆,但现在只剩下空洞,剩下沉默。
齐达在那空洞与沉默的注视下尖叫,哀求,挣扎,咽气。
他皮开肉绽、骨碎筋折地死去。
就像动物一样。
第456章
安澜漫不经心地嚼着草叶。
她已经等了很久,等得有些着急。
即使在真正走到这一步之前经历了那么多次的讨论、模拟,即使事情一直在朝最理想的方向发展,但只要一刻没有尘埃落定,结局仍然是盒子里的猫咪,是无法被断言的未知数。
回想他们制定的计划,足可以用“疯狂”形容。
因为安澜自己肩负着带领族群的任务,所以只能派诺亚去查探盗猎者的营地;又因为白天目标太明显,容易被伤害,所以只能让他星夜兼程,掩盖足迹,赶在天亮之前涉河而返。
当时他们谁都没法保证计划能够顺利实施——
野生动物尚且有难以预测的一面,人类,而且还是多名性格不同的人类的集合,会以何种方式行动,是绝不可能被百分百预设的。
果不其然,计划刚开始没多久,安澜就通过大象电台听说了营地被废弃的坏消息。
她的第一反应是嘲讽“心里有鬼的人果然风声鹤唳”,但她也清楚这种“吓退”只是暂时的,倒不如说倘若这伙人就此离开、失去踪影,反而会让已经下定决心的她有些失望。
“好在”他们根本没法克服内心的贪婪,最终还是选在野外落了脚,这才使计划得以改头换面地进行下去,取得阶段性成功……来到交卷时刻。
今夜,一切都将走到终点。
无数次追踪,长时间的蛰伏,诺亚与其他公象在开阔地狭路相逢时险些引来的祸事,和保育员交涉无果时的烦忧,不知道能否信任护林员小队、倘若有谁说漏嘴将来或许会被针对报复的风险……所有的承受与克服,都是为了这个时分。
虫鸣声似乎不那么响亮,远处的狮子也不再咆哮,停在她背上的牛背鹭一动不动,就连换脚的动静也无,奥卡万戈寂静了,仿佛知道有什么事正在发生,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等待夜风带来动荡的气息,带来暴雨般连绵不绝的枪声,带来咒骂,带来唾弃,带来鲜血和复仇的痛快滋味,带来猎物与猎人命运轮转的喜报。
在雨点般的枪声中,安澜微阖双眼。
生活在湿地里的野兽对枪响并不陌生,但唯有这次,她从杀戮的声音里感受到了放松,感受到了解脱,只希望没有护林员在行动中重伤蒙难……
……巴斯陀是个谨慎的人,常年战斗在第一线,他的团队死死咬着不法分子的尾巴,可以说就差一两条关键情报,哪怕不谈职责,不谈信念,光为了告慰队友的在天之灵,他也一定不会轻浮对待这次可能顺藤摸瓜牵出一张大网的任务……
……但是,枪弹无眼……
仿佛感应到她的情绪,诺亚轻轻地喷了口鼻息,提起了被安顿在数公里外的象群——他们已经出来有些时候了,今晚的异动不算轻微,最好早点回去安抚可能受到惊吓的母象和小象。
安澜半心半意地应和了一声。
他们并排返回,脚下踩过枯枝与落叶。
一丁点碎裂的声响竟也足够把莱娅从睡梦中惊醒,察觉到头象的到来,它殷切又焦急地把长鼻朝着这个方向探出——这些日子它常常这样做,急于用肢体接触来确认自己的安全。
不……不再需要了。
安澜在心里提醒自己。
今晚以后,齐达和赛思科再不能在树林里兴风作浪,她已经从恐惧中保护了自己的后辈,也从未知的命运里保护了即将迁徙的卡拉家族。于她本身,则是得到了如释重负,得到了平静。
这同样是野象保护者们得到的东西。
枪战过后四天,理查德和李风尘仆仆地坐着小船出现,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热泪盈眶,喜上眉梢,甫一跨出船舷就急匆匆地抱住了她的象牙。
理查德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巴斯陀有多么神机妙算,多么神勇,多么果决,不仅带人当场击毙了好几个坏家伙,还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上线的线索;李时不时在边上附和,只到最后才泼了一盆冷水,说起这件事被某些政客盯上的故事。
“巴斯陀说这次很有希望能把一个大团伙连根拔起,对他们来说哪还有比这更好的政绩呢?没线索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线索了就跟秃鹫一样赶着抢功劳……”李喃喃地说,“我们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能多签几个字,对吧?”
安澜看着他,温柔地眨了眨眼睛。
于是李又高兴起来:“希望抓捕能顺利。”
是啊……希望后续的一切都能顺利。
时隔多年,非洲象的死亡频率终于迎来了一次肉眼可见的下降,在之后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安澜只听到了三次悲伤的象歌。大象电台生机焕发,到处都是求偶喊话,到处都是小辈在玩耍。
总在夜晚响起的枪声,似乎也成了旧日远闻。
安澜和诺亚期待着一个还在旅程中的回音,但他们都清楚像抓捕跨国犯罪团伙这样牵扯很大的工作,绝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完成,也不可能时时漏出准确的消息,还不如把精力花在象群本身。
这一回,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等多久。
转折发生在重入旱季后的一个清晨。
那天天刚蒙蒙亮,安澜就从睡梦中惊醒,心更是像被悬丝挂起来一样,急促又不安地跳动着。诺亚在她边上小步走动,也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对视一眼,都像是有了某种模糊的预见。
而这种预见在小船漂来时到达了巅峰。
以往来探望二代象群的独木船多数时候只有一艘,但是今天,出现在河面上的是两艘,前方坐着象群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两名保育员,后方则坐着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到访的露皮塔和威尔。
基普加各夫妇上年纪了。
露皮塔扶着船舷下来的时候,阳光照拂她的鬓角,带起斑驳的白金,她的眼角也早有了细细密密的纹路;威尔更是面带病容——自从几年前一场大病之后,他再也没有完全康复过,现在扶着妻子的手走在河滩上,他一瘸一拐,用力过大时还会微微皱眉,似乎有哪里牵拉着疼。
但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兴高采烈。
露皮塔的眼睛在发光,那是一种多年夙愿得到报偿的快慰,是一种积压了许久的阴霾骤然被扫去的振奋,摆脱了肩膀上的重压,她甚至无意识地哼着小曲,顽皮地小步跳过了一处软泥。
就在这个瞬间,安澜想起了他们共享的往事。
那是她和莱娅还被关在临时圈舍的时候,露皮塔与威尔匆匆赶来,带着将小象迎回草原的热望,彼时的他们踌躇满志、坚定不移,决心要为她们找到原生象群,只是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和莱娅落入了两双稳定的、值得信赖的手中。
在那以后,项目组果然找到了卡拉家族。
回头看看往事,那次成就正是达拉加的起源。
达拉加建成以后,露皮塔常常在圈舍里耗费一整个下午,不间断地吐露着内心的烦恼,絮叨着不知何处听来的八卦传闻,而她则会安静地倾听。
一路走来,她们成了亲密的家人、心灵相交的伙伴、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的战友。
数不清多少次,露皮塔凭着这份亲密与信任选择了放手去做,她留下了诺亚,她将几个圈舍接通,她打开软放归区的门,她一次又一次地为象群——为安澜,带来好消息。
此时此刻,安澜的心像羽毛一样高飞。
果然,露皮塔最后小跑两步,笑着拍了拍她的侧腹,然后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相机。这显然是在有什么事值得庆祝、值得留念时才会有的举动。
“我们赢了!”威尔宣布。
搂着诺亚的象牙,他站得笔直,好像全然忘掉了病痛。
在护林员与调查员们不眠不休的追究之下,在在部分政客为了政绩而大开的绿灯之下,在舆论带来的压力之下,追捕工作取得了惊人的进展。
人们在一处被端掉的窝点中找到了这个盗猎团伙的账册,发现他们已经在奥卡万戈活跃了将近十六年,而在过去十六年时间里,不说活体,不说其他动物制品,光是被走私的象牙就达到了丧心病狂的上千之数。
随着这些账册被发现,随着罪人落网,消息开始被走漏,一些参与了血色交易的“上流人士”也被剥去了光鲜亮丽的外衣,彻底名声扫地,正疲于使唤公关团队去应对社交平台上声讨的声音。
……上千。
安澜暗暗叹了口气。
在她与莱娅被运走时曾经过一个萦绕着血气的仓库,只那一处便堆满了无数非洲象的血泪。
它装过莱斯特的残躯,装过詹妮特的遗骸,装过卡拉家族在那个灾难之日被生生剜去的一块血肉,哪怕眼下长辈们并不在此处,或许也无法理解什么是审判,什么是施刑,什么是伏诛,但它们将永远不必再嗅到任何一缕与苦痛相关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是的,这片天空之下仍然存在阴霾之地。
一个老牌团伙被连根拔起,市场却不会消失,山大王不再,留下群狼环伺,垂涎三尺……但至少现在他们还不敢顶风作案,至少现在,奥卡万戈可以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今夜,罪恶被法网笼罩。
今夜,飘摇的残魂得以安息。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象之歌就进入尾声啦。
PS:前段时间本来想加紧双更,但是没有成功,对不起大家。我以为自己因为气温变化感冒了,还去挂了几天水,结果最后发现是二阳了……我的二阳没有比第一次更难受,但难受的好像是不同方向,发烧温度不是很高,无力感不太重,变成了持续低烧;喉咙不是很痛,变成了脑袋发懵,好像蒙在袋子里一样,没法正常思考,做工作丢三落四,钥匙都忘拿了,爬楼梯有点喘,写小说枯坐在电脑跟前,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呆瓜,什么都写不出来,慢慢地才缓过来。希望小可爱们也要注意身体,特别是注意休息,不要太累,抵抗力比较好的闺蜜也二阳但吃嘛嘛香,甚至可以炫火锅奶茶,仿若又是没什么严重的症状(我恨!)
第457章
迁徙季节,卡拉象群回到了奥卡万戈。
安澜在小河湾同长辈们碰面,发觉过去的这个雨季大概对它们很温柔,就连阿涅克亚都像被水润泽了一样,在两个象群靠近时难得主动地伸出鼻子来互动,反倒让安澜有点“受宠若惊”起来了。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受到热情对待的接近者。
如今的二代象群已经非常习惯对方的存在了,卡拉象群也有往这个方向发展的趋势,等安澜和外婆小声说完雨季发生的复仇故事,回头一看,年轻的母象们早就三三两两地踱到了草场之中。
性格比较冷淡的只是共享一片树荫,安静地咀嚼食物,至于性格比较热烈的……
往河边一扫,贾思丽已经盯上了对面的新生儿,亚贾伊拉和新生儿的母亲多纳特本来没什么交情,这会对视一眼,竟还有点惺惺相惜——果然下一秒钟,两头小象就滚到了一起。
安澜:“……”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说实话,她有时候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开创了一种很新的迁徙流派,毕竟在这之前也没听说过两个象群会有这种一年一会的交情。等过一阵子二代象群回营地造访时,卡拉象群大概率也会跟着一起走,这放在几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假设。
……至少孩子们会开心。
安澜还记得小时候大家都盼着阿涅克亚和阿达尼亚带他们出去玩,要么就是想着该怎么绕过母象的看护,跑去跟附近其他家族的后辈顶牛,现在两个象群一起活动,直接省掉一个步骤。
这不——为了跟去年见过一面的小公象玩推搡游戏,瓦纳福克跑得比兔子还快,估计兽医来了都认不出这是那只身体不太好的幼崽。
只是苦了肩负看护工作的赞塔,这天晚些时候诺亚在下游推倒了一棵大树,其他母象都在大快朵颐,只有它一步三回头,嫩叶都没卷几丛。
有完美融入的,就有“格格不入”的。
在小象们彻底放飞自我的同时,断牙母象很不幸地成了找不到自身定位的那一个。
起初它还做出了下意识的保护动作,但因为象群里的其他成员都表现得太过自然,出众的嗅觉又让它意识到了头象、莱娅与对方之间的血缘关系,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它就变得有些迟疑。
这简直像和保育员接触那天在重演。
然而比起两脚行走、手无寸铁的人类,体型庞大的同类显然危险得多,更别说它们在数量甚至年岁上都占优,因此断牙母象即使能够保持克制,姿态也很紧绷,似乎随时准备采取反制行动。
这种审视又提防的态度……是双向的。
在断牙母象旁观孩子们玩耍的同时,卡拉象群中的年长者们也在暗暗估量它的存在,阿梅利亚所站得相当靠前,再往外点都能算是光明正大地在“阻挡”了,排斥程度直追对待诺亚——
要知道诺亚可是一头十余岁的公象,而卡拉家族今年才刚刚完成对两头年轻公象的驱逐工作,只消看一看已经找不到踪迹的埃托奥就明白了。
有新生儿在场,安澜其实能够理解它们对断牙母象的警惕,但作为二代象群的族长,她不能束手看着这种象群成员单方受到阻拦的情况发生,这有悖于头象指引并保护象群的职责。
于是在第二天清晨、象群去河边饮水时,安澜将亚贾伊拉和赞塔喊到身边,慢吞吞地给它们涂抹河泥。不需要什么特殊的交代,眼看两头母象都腾不出手来,断牙母象和阿丽耶就非常自然地按照二代象群以往的看护规律做了补位。
换人看护对贾思丽和瓦纳福克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对卡拉家族的年长者而言却是一次冲击。
幼崽是象群的未来,是象群的保护重点。
在曾经接纳过外来者的卡拉象群,以及后来形成的阿伦西亚小群,看护工作通常都不会交给它们来完成,就算能被安排上,顺位也非常之低。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关于信任的展示了。
几乎是立竿见影地,阿梅利亚就部分放下了对断牙母象的警惕,而卡拉也不再时不时用它那沉甸甸的视线给断牙母象增加压力的重量。
年长者的放松建立在对血亲的爱与信赖之上,它们的行为同样肯定了安澜作为头象的判断力,让她再度体会到了心像蒲公英一样膨胀的感受。
而断牙母象……全盘接受了头象的“异常”要求。
或者说——它接受了,并且认为自己理解了。
结果等到旱季中期,二代象群因为觅食困难开始往营地移动,远远地能够望见人类搭起的建筑时,能够冲击它思考阈值的事就再度上演。
那天早上难得下了会儿小雨,空气湿度非常舒适,又因为太阳被云层遮挡,背上难得没了火辣辣的感觉,两个象群都选择在草场上漫步,而不是像往常一样急匆匆地寻找树荫遮挡。
软放归区还是老样子,非要说变化的话,也只有外侧几处围栏看着翻修过,两处容易被洪水淹没的土路边上放置着拆下的浮桥,倒是生活在软放归区里的亚成年们变了许多。
萨拉比已经很有了些大姐的样子,带着另外两个弟弟妹妹在门边折腾一棵大树,虽然具体情形被越野车挡住了一半,但能看到簌簌掉落的果子。
为什么强调它的性格改变了呢?
当打头阵的二代象群接近围栏时,约莫是认出了去年曾嗅过很长时间的气味,萨拉比竟然没有带着弟弟妹妹们回避,或是原地防备,而是极其热情地、甚至可以说是急不可耐地走出了门外。
工作人员立刻发现了象群的异动,但架不住门敞开着,没能第一时间把它们带回软放归区;而在二代象群这侧,断牙母象的第一反应是上前阻拦,稍后,它想回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回头一看,却发现安澜也在跟着一块阻拦。
这场景对它来说属实有点离奇,说给一些人类恐怕也没法得到理解:对待更有威胁性的野象群,可以放任幼崽四处玩耍,因为追打游戏跑过一头又一头成年母象脚边;但对待亚成年,还是主动来探望的亚成年,却有着更高的警惕心……
假如安澜解释,她只能说——断牙母象对被饲养长大的动物一无所知。
生活在象群里的亚成年母象多半已经是带崽好手,再不济也因为跟同龄者玩耍过,或者小时候被不小心弄疼过,知道该怎么进退。
可在人类照看下长大的亚成年母象,即使接受过野化训练,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力气是玩耍,什么样的力气可能招致意外。
诚然,它们有保育员这同样脆弱的躯体做参照,但别忘了,保育员都心智健全、常年和孤儿小象打交道的专业人士,而幼崽,尤其是已经被象群呵护了一段时间的幼崽,简直无法无天。
安澜这样做是出于保护幼崽的目的,而她持续造访营地,则是出于帮助更多同类的目的,但断牙母象毕竟第一次经历这种连续的冲击,它坚牢的处事之道在保育员出现后本就有了一道裂缝,现在更是成了脱离冰架的浮冰,开始随着新生活的波浪摇摆。
知道能让一个个体形成新习惯的只有时间,加之有和保育员接触的历史做参考,现在象群位于软放归区附近,也暂时不需要太多护卫,安澜没有急着让断牙母象适应,而是选择细心地观察、调整,等待它度过这段有些找不准定位和行事方法的时期。
让人讶异的是,这短暂的“格格不入”竟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孕育出了一段崭新的关系——不知怎的,断牙母象和阿涅克亚成为了朋友。
阿涅克亚……是孤独的。
莱斯特在多年前遭遇不幸,使它陷入了偏激的困境,很难同象群成员正常交流;而埃托奥在上个雨季被驱离了象群,又加重了这份形单影只。
它或许想要回到过去,成为那个被孩子们深深喜欢着的自己——今年对安澜的态度就是明证——但遗憾的是,它已经偏离那个性格太久,早已无法找回那个温柔又包容的自己。
安澜甚至在某天看到阿涅克亚隔着围栏给后方第二圈舍里的幼崽塞送草料,哪怕明显厌恶这充满着人类与金属气味的网格,它仍然坚持互动了三个小时之久……这放在从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伤痛将阿涅克亚推出轨道,时间又将这份偏离慢慢修正,最终成了无法贴合又无法远离的模样;伤痛也曾将断牙母象赶出容身之所,让它无望地流离,苦苦地寻找,直到再度走进一扇敞开的门,直到成为这座新房里遮风挡雨的屋檐。
安澜看到了这段友谊的起始——那天傍晚,阿涅克亚与断牙母象在草料堆前狭路相逢,阿涅克亚率先试探地伸出了象鼻;也见证了这段友谊的发展——两头都处于迷茫时期的母象越来越多地待在一起,有时只是安静地站着,但绝大多数时候,它们会去饲喂围栏之后的小象。
在感到惊讶的同时,安澜也把那颗提起来的心放下了。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两头经历过刻骨伤痛的母象能在交流中找到平静。
找到平静,找到快乐,找到寄托,有所期待。
正如每当降雨减少、天气变干,河床里的石头缓缓露出,知道母亲和外婆正在赶来的路上,她就会由衷地觉得幸福一样,安澜希望成为了朋友的断牙母象和阿涅克亚也能感受到这份赴约的喜悦,尤其希望阿涅克亚能够在更加强大、更加稳重的断牙母象的支持下重振旗鼓。
因为生活还很长——谁都不该永远停留在阴云密布的雨天。
第458章
九月,安澜从营地带走了三名亚成年。
老练的断牙母象被安排去看护这些新成员,在不断犯错和纠正中磕磕绊绊地度过一个雨季之后,以萨拉比为首的三名后辈都改掉了安逸环境里养成的坏习惯,习得了与野象相近的生存直觉。
它们的进步让安澜非常高兴。
阿蒂拉、阿丽耶和莱娅眼看着都到了成熟期,接下来一两年可能会有许多陌生公象接近象群,危险性大大增加。假如个别新成员连第一阶段都没法适应,那时肯定得被送回营地。野化中断,还要告别家人伙伴……这不是安澜想看到的结果。
幸运的是,这种事现在看来是不会发生了。
河床开始显露的时候,萨拉比已经可以独立带着瓦纳福克出去觅食了,亚贾伊拉和赞塔肩负的压力再次减轻,闲下来的断牙母象则被放了个小假,有时间跑去和阿涅克亚谈天说地——
不知道是不是在出生地遇到了什么麻烦,今年卡拉象群早早地就走完了迁徙之旅,负责护卫的阿梅利亚和詹妮特看着也比以往更警觉。明明有两头母象处在发情期,也没有容易受伤的新生儿,但它们就是不允许任何大公象接近互动。
被驱离的公象没那么容易放弃,多半会绕到二代象群里来碰碰运气。阿蒂拉和莱娅都没有下场,只有阿丽耶有些意动,但又拿不定注意,挑挑拣拣了好几周,倒是让安澜辨认出了不少熟面孔。
曾对亚贾伊拉穷追不舍的公象头领,那年的大赢家,被断牙母象横插一脚的接近者……最让她感到意外的还要数一头上了年纪的长牙象,起初安澜还没反应过来,到求偶活动临近结束时才灵光一闪,意识到它的身份——
莱斯特结伴同游过的异性。
换句话说,就是莱娅的父亲。
莱娅完全不认得它。这很正常。“父亲”在非洲象的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哪怕嗅出了血缘关系,多数个体也会止步于打招呼,不会有更多接触……但是安澜必须和它友善地相处,盖因这头长牙公象曾经在泥潭里救过她的命。
仔细想想,很难不令人唏嘘。
上次碰面时她还是个会被地形困住、随时可能丧命的新生儿,眼下却成了象群的头领,能够左右全体成员的决定,甚至影响两个家族的命运。
安澜已经有阵子没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老时光了,但当这头长牙公象拨开树丛、徐徐走出的时候,她还是会被记忆的深度与重量惊醒。
长牙公象的出现似乎拉开了轮转的帷幕,自此以后,越来越多被短暂遗忘的名字出现在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也出现在诺亚的日常生活之中。
七月,露皮塔收到了摩尔定期发送的邮件,说是因为结构重组,“巨兽空间”短暂地停止了对救助对象的追踪观察工作,今年一切好转,发现阿伦西亚小群新添了两只幼崽,特地过来报喜。
同月,救助中心的主管安塞图斯也带来了好消息,因为玩伴被挪走而情绪不佳的母象海莉习惯了挪进圈舍的新邻居,想必今年诺亚顺路去拜访母亲的时候,不会再隔着铁网被教训一通了。
理查德来造访的时候,说起了跨国犯罪组织被拔起后牵连出的更多边角。当他和李滑动手机屏幕阅读新闻时,安澜站在旁边瞥了一眼,发现这篇报道的配图竟然是曾经和她一起在水池边玩过球的漂亮母狮,而它之所以占据这个位置,是因为新闻发出之前,它才在救助中心寿终正寝。
这是她又一次惊觉——
原来时间已经走过那么久了。
狮子、猎豹、常来造访的鹭鸟……和非洲象相比,这些动物的生命就像流星,燃烧时是那么夺人眼球,转眼就划过天际、坠入大地,也难怪它们总是那么争分夺秒、奋斗不止,而象却总是不紧不慢地前行,带着寿限和体型给予的余裕。
但再长寿的动物,生命都有走到尽时。
雨季中期的一天,安澜正和难得回到小河湾的贾希姆一行说话,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悸感,仿佛什么重要部分忽然从身体里抽离,空落落的一块。
约莫四天后,她才听到了电台里的悼词。
嗡鸣声汇成一首曾在灾难中响起过的辈歌,于林间于波面层层地辐射,那是卡拉家族在用每个象群特有的节拍向遥远处传递哀思,所以每一个离家的孩子都能知晓这让人伤心难过的消息——
一座行走的纪念碑崩解了。
在奥卡万戈,卡拉是当之无愧的最长寿的母象之一,岁数几乎可以同被圈养着的非洲象相比,它的智慧和性格影响着象群中一代又一代的成员,留下的,未留下的,包括如安澜这样自己成为另一个家族的领头者的,身上都刻着它的烙印。
卡拉的离去对家族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听到坏消息的安澜久久说不出话来,莱娅更是惶惑不已,受着本能和理智的拉扯。
她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去到长辈离世的地方送别,但二代象群从未离开过奥卡万戈,大部分成员更是从未参与过迁徙,安澜自己也经验微薄,不足以确保安全,只能无奈地放弃这种想法,让怀念的象歌乘着风飘过沙漠,流向她的降生之所。
安澜发自内心地希望外婆能在苍翠国度里找到永恒的宁静,但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这个事实仍然让她整个雨季都情绪不高,气候开始变得干燥时,她甚至有些忐忑,不知道卡拉象群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今年又还会不会回到老地方。
这种紧张情绪一直到与母亲重逢才缓和下来。
再次选择在小河湾落脚的卡拉象群——现在也被一些游客称为阿梅利亚象群——看着很是消沉,成为族长的阿梅利亚有些无所适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瞻前顾后,而阿达尼亚则是完全被损失击倒了,一见到女儿就放下鼻子、低声呜咽。
因相连的血脉而发生共鸣的悲痛笼罩着河湾,感知到头象的低气压,断牙母象、亚贾伊拉和赞塔自发地加强了护卫,以萨拉比为首的亚成年们在这一年里也有了飞速的成长,不知不觉间,二代象群已有了绝大多数成规模的野象群的模样。
母象们没有空间去思索该不该进行驱逐活动,业已长成的诺亚也得以避开激烈的冲突,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陪伴安澜一起走过接下来的岁月。
此后三年,风平浪静。
阿丽耶在第二年平安地诞下了自己的幼崽,如注入活水般给象群注入了活力;同年雨季,阿蒂拉下场参与了求偶大会,选中了心仪的大公象;次年雨季,贾希姆带着几名兄弟送别了阖上双目的老前辈,组建了独立的“单身汉群体”。
野象保护者在奥卡万戈持续活动。
安澜有幸遇到过其他项目组放过的象群,小小的由五名成员组成的家族因为还不熟悉野外的环境在顺着能绕开几个象群的路线到处游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和其他象群发生过冲突,当它们偶然经过开阔水域、迎头撞上二代象群时,头象的第一反应就是扭身逃窜,差点把站位不好的阿丽耶吓得原地起跳。后来又碰上几次,发现二代象群根本没有驱逐的意思之后,这五头被人类救助过的非洲象才胆大起来,悉悉索索地离开树林,现身喝水。
已经成为业内标杆的瓦哈里营地与达拉加营地也仍然在高效地运行。
过去一段时间,光达拉加一个营地就接受了超过十数的孤儿小象,有时还会委托其他保护组织代为接送在外地被解救的小象,但因为威尔病情加重,夫妻俩不得不搬回有着更好医疗条件的城里去休养,露皮塔不能再总览项目组,这项工作就被交给了体力和能力都很出众的理查德。
当年那个会被野象吓得傻站在原地的实习生,现在已经成为了营地的顶梁柱,和安澜一道,成为了“达拉加”这座“桥梁”的坚牢的基石。
基普加各夫妇离开的那一周,二代象群罕见地在雨季进行了短途迁徙,去赴一场不容错过的约。他们抵达的时候,露皮塔正在整理最后的行装。
营地里的人很多,就连早年被野兽袭击后一直不太康健的阿斯玛都坐着轮椅出现,陪同前来的年轻女士满脸不赞成,但她脸上却没有什么后悔的神色,似乎哪怕时光倒流,她也会昂首挺胸地走进项目组办公室,再一次,又一次。
“不要难过。”她甚至摸着诺亚的腿说。
“现在我们要去面对另一场战斗了。”露皮塔在安澜帮忙抬起一箱行李时说道,“别担心,我会抽空来看你们的……希望下次我来的时候,象群里一切都好,努努力多添两只幼崽,要不然我的回忆录该拿什么好消息来填尾声呢?就这样约定了?”
“他们都走了也没关系。”理查德也在一旁举着胳膊帮腔,无比确信大象能够与他们感同身受,“你们看,我还很年轻,很强壮,还可以陪你们很久的。”
那天大家都有些伤心,安澜只记得阿斯玛当场翻了翻眼睛,而显然是“老了”又“身体不强壮”的威尔故作被冒犯地撇了撇嘴,然后笑了一下。
象群当然会好好的。
几天之后,他们会再次回到湿地深处,穿行在树林与河流之间,成为装载着无数志愿者期冀的梦想之舟,成为寄托着她祝福的幸运之舟。
即使有朝一日她和诺亚都离开了这艘大船,刻上烙印的象群也会像卡拉象群一样世代绵延,不会输给狂风,不会输给暴雨,不会输给贪婪的人。
历经长路走到的,绝非终点,而是序章。
安澜注视着眼含湿意的威尔,又无比郑重地用鼻尖敲了敲露皮塔的手掌,目送她关上车门,点着引擎,看着汽车在扬起的尘埃中奔向道路尽头,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
天色已晚,星星高悬,恍若一条银色的瀑布,在这辉煌的光幕之下,象之歌穿过绿意盎然的林地,飘过波光涌动的河流,跃过沉眠的狮,拂过高飞的鸟,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家族的喜悦与忧愁,将它们的爱恨沉淀成故事,变作这片荒野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