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说到了熟悉……好像也就剩下一个选择了。
这天晚些时候,安澜跑到中部猎场去看了看常年待在那里活动的领主雌豹。
她走到的时候临近傍晚,大花豹正趴在树上晃尾巴,一副要睡着了的模样,结果眼睛还没合上一半,忽然看到了高草丛里钻出来的斑鬣狗,吓得当场翻了个身,险些后脚踩空,一头从树上飞下来。
安澜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这只曾经给她当过“清洁工”的斑纹大猫了——起初是因为她忙着应对这样那样的危机,没空给猫喂饭。要只是这样倒还行,偏偏巢区新长起来的年轻斑鬣狗们都被女王“宠”得放飞了自我,性格不是活泼就是恶趣味,但凡看到猫在做饭,哪怕不太饿也要呼朋唤伴过来抢个饭。
明明是个爱蹭饭的,最后却变成了喂饭的,安澜有时候都想为大花豹掬一把心酸泪,不过鳄鱼的眼泪流了出去,也不妨碍“邪恶”的念头涨了起来。
花豹和斑鬣狗体型差不多,甚至还小些,对上狮子很不够看。它们平时都是凭借灵敏度和精湛的上树技艺在狮子跟前勉强逃生,就算这样也不能应对太多狮子,否则就会被围攻致死。
打是打不过的,也不可能去打。
最好就是在附近游荡,对食物和幼崽“造成威胁”。
安澜既听不懂、也不会说花豹的语言,顶多能和它双向解读一下从对方咆哮声和肢体动作中传达出来的情绪信号,因此要达成目的,只能在它的天性和个性上做文章。
领主雌豹从更年轻时就不喜欢狩猎,更喜欢捡食,假如在中部猎场给蹭几顿饭,然后慢慢往北转移狩猎区域,想必就能顺利把它带到狮群目前驻扎的区域,而且因为关系不错的斑鬣狗也在,不至于惊慌失措到拔腿就跑。
所以还是足够了解的个体好用啊。
这或许就是维持了数年的、跨越种族的神仙友谊吧。
安澜在树荫里半真半假地感慨,同一时刻,蹲在大树上的花豹看老熟人没有动作,警惕了没半分钟就警惕不下去,按捺不住好奇心地从树枝缝里往下瞥。
它一边偷瞄,一边呼噜——全然不知道自己“倒大霉”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第379章
里德在睡梦中被一阵雷鸣声惊醒。
这会儿离天亮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梦境中断让他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于是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反手在床头摸了摸,直到在枕头底下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摁亮。
屏幕有些刺眼,里德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勉强适应过来,但还是得眯着眼睛去看。因为出了点生理性泪水,看数字一开始总有点糊成一片,过了几秒钟,才慢慢变得清醒起来——
凌晨两点二十分。
凌晨,两点,二十分。
从窗户看出去,外面一片漆黑,营地里的大树更是像被泼了一层墨水一样,黑得能把所有光都吸进去,工作人员都在熟睡,几队住在营地里的游客也都沉浸在美梦当中——当然了,里德不觉得在那样一阵嘈杂过后还有谁能睡得着。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好像要给他的论点再增加点论据似的,草原深处又爆发出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响声,那不是滚雷,而是连绵不绝的狮吼,越过五、六公里的长距离,一路涌动到了营地。
大草原不会休息。
凌晨是夜行动物最活跃的时候,到处都有杀戮在借着夜色上演,可即使如此,能闹出像现在这么大的动静也很稀奇,至少以前不曾有过。
里德深吸一口气,翻身下地,朝着工作室走。
工作室灯火通明,站在走廊里都能看见门缝下面透出来的暖光,隐隐约约还有工作人员说话的声音,其中夹杂着老式咖啡机卡豆子时的嘎吱声。
醒得更早的德雅已经在这里了,看到丈夫推开门,她面无表情地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眼睛底下挂着的眼袋简直比人工卧蚕还要肿胀。里德游魂般走到沙发上坐下,困顿地揉了把脸,再抬头时,就见到凯恩和其他两个工作人员也都拖着脚步走了进来,仿佛生化危机要在这里上演。
十五分钟后,所有人都在沙发上找到了位置。
大家起来都是一样的缺觉,头发往四面八方支棱着,举着咖啡杯的手微微发抖。
又过半小时,凯恩尝试佩戴耳塞,结果发现耳塞阻挡不了狮吼声卷起的音浪,那振动撞破玻璃,穿过身体,震得胸腔里都好像在共鸣。听着这三百六十度环绕的、杜比全景声效般的狮子大合唱,他只觉得昏迷从未听起来那么令人向往过。
现在想想,情况是从四天前开始不对劲的。
横河狮群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每到夜里就会像发狂一样吼叫,有时能断断续续持续两到三个小时,而且们在吼叫时还会不断转移阵地,某次距离营地只有两公里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部分游客的脸色都是煞白的。
里德、德雅和凯恩三人在第一晚出去追踪了。
事实上,那天晚上出去的不仅仅有他们三人,整个营地都被狮子的动静牵动着,两个追踪横河狮群已经有三年的纪录片制片人最早跑出小屋,提着手电和红外摄像机就杀上了车,工作人员也抄起武器跟着往外赶,生怕是盗猎者死灰复燃。
等到几辆车开出一公里,夹杂在狮吼声里的啸叫终于突破重围,宣告了冲突另一方的身份。人们这才发现正在骚扰狮群的不是盗猎者,而是十几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斑鬣狗。
里德用光一照,有点意外,但又不怎么意外地,发现打头的那只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箭符号,而站在不远处的那只脑袋上顶着一个“人”字三角。
无论是横河狮群还是南部斑鬣狗氏族都没有被人类影响到,它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对峙周旋着,双方中间始终隔着七、八十米距离。
横河母狮团所在的位置还要更远,手电打过去只能看到几双骤然亮起的眼睛,看不到更细致的轮廓,但侧耳倾听的话,倒是能听到小狮子那标志性的“嗷嗷”叫声。
这些幼崽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它们是伯茨三兄弟有生以来繁育过的第一批后代——尽管年纪最小的伯三应该没有捞到什么交配的机会。
大狮子们平时不喜欢和幼崽玩耍,但是毕竟珍爱血缘,偶尔也会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稍显温情的一面,把性格里的暴躁削弱成不耐烦,即使被咬尾巴球也只是龇牙咧嘴。
斑鬣狗的叫声在半夜听起来是真的渗人。
人类听了害怕,野生动物的幼崽听了也害怕。
几只小狮子在后面嗷嗷乱叫,母狮们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有了血脉后代的伯茨雄狮当然也怒不可遏,本来还只是稍微追一追,判断追不上就会慢下脚步节省力气,现在则全力奔跑,脖子上的鬃毛都像波浪一样飞舞了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声熟悉的低吼。
摄影师们在过去一年里已经听了太多次这样的音调,他们立刻知道,那是阿米尼芙在呼唤自己的部众。那声音是绝对的、不容辩驳也不容违抗的——鬣狗女王要求近臣们放下一切正在进行的思考,用最快的速度朝着王座聚拢。
斑鬣狗群服从了女王的命令。
几乎只在一瞬间,它们就像潮水般消退。
伯茨雄狮还在前追,而里德也把汽车发动起来,跟着奔逃的鬣狗群行进。一路上,他用手电辅助观察了很多次,发现大部分斑鬣狗身上都没有什么血迹或者伤痕,好像那把整个营地惊醒的冲突全然没发生过、它们只是来旅了一趟游一样。
晚些时候,留在后方的制片人也电联了反馈:他们和心神不宁的工作人员一起在附近搜索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盗猎者出没的痕迹,也没发现任何猎物被杀死的痕迹。
别说遗骸了,就连一根毛都没有。
横河狮群和南部斑鬣狗群好像就是这么凭空碰上了,凭空起了冲突,凭空进行了对峙,然后凭空产生了听起来很激烈的碰撞似的。
问题是——这可能吗?
斑鬣狗不是傻瓜,它们知道自己在狮子面前几无胜算,到目前为止被人类目击的击杀记录大多是幼崽、亚成年、成年母狮以及先前就受到饥饿、疾病、伤口或衰老严重影响的雄狮。
主动挑衅整个狮群?
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狮子们正好截住了狩猎归来的斑鬣狗,并误以为它们想要发动袭击,或者认为这是一个削弱竞争者的好机会呢?
从双方的活动区域来看,似乎还算讲得通,毕竟现在掠食者们大多集中在季节性猎场,南部氏族也有北上的趋势,完全有可能是在季节性猎场吃饱喝足后回家路上遭到了狮群袭击。
可是问题又来了——都在被袭击了,干嘛不跑呢?
莫非尼娅娜认为自己真的可以率队一个顶十个,就算碰到十几头狮子都还有自保之力,甚至可以趁机还手带走两只小的?这种没有任何实际依据全靠臆测的猜想放出去,恐怕官方账号立刻就会被订阅者“友善”的私信淹没。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是如此让人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才睡了两个小时的工作人员们又开车往冲突地点赶,誓要徘徊到把最微小的线索都翻出来为止。
结果是理所当然的:除了一群非常不高兴的狮子,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好像嫌园区还不够困惑一样,第二天,这种景象再次上演,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模式。
“可能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斑鬣狗幼崽被杀了。”德雅只能合理推测,“如果没有仇怨,南部氏族肯定会避开狮子,之前一段时间也没发生过什么大型冲突。”
是啊,那会儿摄影师们还在感慨阿米尼芙女王肯定有什么人类猜测不到的天赋,不是几次,而是好几十次,通过提前走位规避了狮群。
但是按照德雅这个推测,就会变成首先要有雌兽在外面生下了一窝没有被他们观察到的幼崽,然后这窝幼崽还得被狮群袭击了,同样也发生在没有被任何工作人员或游客观察到的地方。
……这一连串巧合未免也太多了。
更离奇的是,第三天晚上当草原深处再次喧闹起来时,里德和凯恩撑着眼皮出去查看情况,竟然看到伯茨雄狮本来在追斑鬣狗(看着好像还是由蜜獾和幸运星带领的一个狩猎小队),追着追着,就原地一个转向,追向了正在高草丛里探头探脑的花豹。
虽然这头花豹因为惊慌失措爆发出了平生最极限的速度,在镜头里快得就像一道黄色闪电,但借着它在某次转换方向时停顿的几秒钟时间,摄影师们还是认出了它的身份——
常年跟着斑鬣狗群蹭吃蹭喝的领主雌豹。
说实话,这也太好认了,整个领地里就没有第二头皮毛那么油亮的花豹。
可是这头花豹到底又跟伯茨三兄弟发生过什么矛盾,让它们宁可放弃斑鬣狗,也要把它先处理掉呢?
到了这份上,工作人员已经不再寄希望于把事情搞明白了,而是希望这个现象快些改变,好让他们摆脱这种白天熬、晚上熬、日日熬、夜夜熬、还不知道自己在熬什么的状况。
事后想来——他们应该把“改变”的方向说得更具体一点的。
好消息是,草原上的冲突格局确实在接下来一周时间里改变了;坏消息是,横河狮群和南部氏族双方杠上还不够,把领主雌豹这个第三方拽进来也还不够,在短短一周时间里,就出现了第四方、第五方,以至于这场莫名其妙的冲突彻底演变成了季节性猎场里的大混战。


第380章
混战的前兆发生在十二月十七号。
那天早上到这片区域来观赏角马群渡河的游客都被向导带到了稀树林边上的停泊点,说是得到消息,树林里好像有只狮子被“困”住了,狮吼声在两公里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车开到的时候,树林外零星站了几只斑鬣狗。
起初人们都没把这个数量的鬣狗群放在心上,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斑鬣狗朝这里聚拢,逐渐把位置较为靠前、脱离了大部队的一辆观光车“淹没”,他们才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知道树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约莫过了半分钟,谜题就被揭晓了。
不远处斑鬣狗群的忽然一哄而散,旋即,有一头狮子从最靠近车行道的几棵大树后方蹿了出来,浑身上下的皮毛上都布满了细微的创口。
这头雄狮……看起来十分年轻。
经验丰富的游客可以通过它后颈上还不丰满的鬃毛和身上的肌肉分布看出它顶多不超过三岁,时会被狮迷们爱称一声“秃头”的程度,然而就在从“秃头”向大狮子进发的重要节点上,这头雄狮却碰到了一道致命的关隘——
它被斑鬣狗氏族抓单了。
尽管斑鬣狗对阵狮子的战绩并不可观,会被杀死的成年狮子通常不是体重低于平均数值的母狮,就是事先被其他因素削弱过,但是亚成年毕竟不像成年,更不像巅峰期个体,空有体型,没有力量,没有经验,也没有战斗的雄心。
向导们原本对这头雄狮存活下来的前景并不看好,几分钟后,当他们看到鬣狗女王从树林里踱出来的时候,这种悲观情绪就更加明显了。
有女王带领的队伍和没有女王带领的队伍完全是两码事,别看它只是露了个脸,意思意思啸叫了两声,但在场的三十多只斑鬣狗那可是瞬间士气一振,就连早先在边上徘徊划水的氏族成员都积极地跑动了起来,生怕错过展示自己的机会。
南部氏族把落单的年轻雄狮团团围住。
可怜的亚成年惊慌失措,又想逃跑,又不敢从坐姿站起,生怕脆弱的腹部和下体会遭到敌人的袭击,只能像条上了岸的鲸鱼一样在原地绝望地扑腾,上半身拼命朝着左侧和右侧扭转,连后背上的皮都因为这个高难度姿势而皱成了一团。
出于恐惧,它不停地吼叫,呼唤着自己的同伴。
让人意外的是,没有一头狮子在地平线上现身——游客们分明在两公里开外处见过伯茨三兄弟,足足几分钟过去,就是小跑都能跑来支援了,可它们却诡异地懈怠着,仿佛没有听到这头亚成年在这里哀嚎一样。
“真可怜。”就有游客叹气。
单个亚成年雄狮对鬣狗群的威慑力十分有限,除非能找准机会直接杀死一只,把它们震慑住,要不然就只能陷入令人苦恼的拉锯战、车轮战,最后死于精疲力尽,或者死于小刀子放血。
然而,正当他们以为这头雄狮死定了的时候,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十五分钟过去,分明把雄狮团团围住了的斑鬣狗氏族却一直未能造成击杀,就连留下的创口都不太致命,这是看着比较疼、比较吓唬人而已。
难道是鬣狗群战力不济?
可是每当狮子想要突破时,都会被骤然改变阵型的斑鬣狗们不着痕迹地挡回来,说明它们的配合和作战计划没有任何问题。
那究竟是为什么没法取得战果呢?
不等游客们找出头绪,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沉沉的咆哮声,旋即,亚成年雄狮的同胞兄弟出现在了草原尽头,飞快地朝着这个方向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