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欲望低下的影响很小,新家族里的成员基本上也只维持着最基本的交流,关系稍微好点的才会长期扎堆待在一起,反倒是以往被安澜当做大麻烦的虎鲸家族成了无趣生活的救世主。
南极C型虎鲸为旧“玩伴”的回归兴奋不已。
今年家族里新添了一头小虎鲸,年幼的海中大熊猫比哥哥姐姐加起来还要调皮,而且初生牛犊不怕虎,对搁浅这种事毫无概念,好几次其他家人都没在靠近了,它还一个劲地往冰缘靠,就是要浮起来喷气给企鹅们看。
安澜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个夏季诺亚因为冬季玩游戏的累累负债不得不从她手中接过了无数次和虎鲸互动的“机会”,以至于气温开始降低时他的鲸语词汇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可以和对方一个站在岸上一个漂在海里进行和善友好的蹦字交流。
其他帝企鹅就不那么开心了。
它们被虎鲸的到来惊得四处乱窜,也只有站在岸上时平稳一些。但是随着这个家族过来查看情况的次数越来越多,就连最胆小的企鹅都开始对它们熟视无睹,一度让几头年轻力壮的虎鲸觉得很没面子——虽然比不上被南极A型虎鲸追的时候那么没面子。
安澜半心半意地以为这个夏天过去之后他们就能打开新地图,脱离这条可能会循环走一生的固定航线,否则说是在南极生活十几年,最后看过的风景也就这么一丁点,结果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美好了。
帝企鹅们前进的方向和去年别无二致。
它们就像已经遗忘了聚居地坍塌这件事一样,或者是寄希望于今年海冰能够得到回复,亦或者只是无法从传承中得到启迪、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行。
总而言之,安澜在离开四个月之后再次回到了那块因为天灾塌得不像样子的地方,和其他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帝企鹅一起占据了仅有的几处坚实高地,而没赶上好地方的只能往其他地势较低的地方挤。
这一年的繁殖期说是鸡飞狗跳也不为过。
帝企鹅大群硬要抱着旧日的相亲广场不撒手,即使有一大堆等待吃外卖的掠食者就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广场边上都无法阻挡住它们的脚步,而安全的高点太少,根本容不下那么多对企鹅夫妇在这里抚育幼崽。
安澜怀疑这年成功繁育的帝企鹅能不能达到往年的五分之一,考虑到时常过来考察情况的专家都脸色铁青,这个数字可能会比她想象得还要难看。某种程度上和帝企鹅分享着命运线的阿德利企鹅也没好到哪去。
人类终于发现了企鹅的困境。
在这年繁殖季节过去之后,越来越多的学者从世界各地赶到南极来追踪调研,从企鹅群边上经过的科考船和冲锋艇数量空前,直接登陆进行近距离观察的也不少。
他们能改变的事情很有限。
企鹅是无比依赖本能的物种,就像人类常开的“什么都往DNA里刻”玩笑一样,它们把聚居地和捕食区的路线牢牢刻在了本能里。
第三年,第四年,即使海冰从来没恢复到过去的水准,安澜当年跟随着的帝企鹅族群仍然像失忆一样在往老地方折返。
集体决策使她很难像小时候那样通过身体力行得到企鹅群体的引导权,只能一年一年地看着它们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唯一能给点安慰的也只有每年汇聚在这里的企鹅数量在逐步下降这件事——顶多再加上他们看护的幼儿园一般不会损失幼崽这件事。
至少部分帝企鹅有理智。
安澜告诉自己说。
那些没法在冰面上找到安全繁育地点的企鹅小群一定是找到了别的聚居地,但是这个聚居地对她和诺亚来说始终是个谜题,直到十岁那年才被揭开神秘的面纱。
这年两只大企鹅都觉得行动没有从前那么敏捷了,所幸他们心态不错,偶尔还会调侃对方最近吃得太少身材不够滚圆,想必豹海豹看了都会觉得嫌弃。诺亚甚至感慨说这日子过得就像上班一样,只不过人家是朝九晚五,他们这里是以季度来计算时间。
结果感慨声还没落下,四月伊始就收到了一个大惊喜——迁徙。
安澜一走上冰面就知道自己踏上的再也不是从前的那条路,在路上渐渐汇合的其他族群声音听起来也有些陌生,最后抵达的壮阔冰盖更是闻所未闻。
赶到这里的帝企鹅数量惊人,从稍微高点的角度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望无际,事后她才从学者的闲聊中得知这里聚集着超过十万只帝企鹅,是族群重组后形成的第一大繁殖地。
希望就在此处。
看到这片聚居地的繁荣,安澜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旋即又因为附近几只陷入求偶争斗的暴躁企鹅把这口气重新给提了起来。
诺亚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呼唤她。
这些年间他们两个看过的企鹅爱情喜剧和鹅片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已经到了心、无、杂、念的地步,甚至还能从其他企鹅夫妇的“床头”面不改色地绕行过去。
别的企鹅都在相亲,他们早就过了这个阶段,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也只能数年如一日地找事情自娱自乐。
今天诺亚似乎不想玩游戏。
安澜走到他身边时他正低着头用脚掌拨弄地上的石子,把好几块形状不一、大大小小的石头堆叠到一起,鳍翅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着,时不时抬头往这里看一眼。
这是有话要说的表现。
她慢吞吞地走到他边上站好,率先在雪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用眼神询问对方又有什么奇(坑)思(爹)妙(套)想(路)准备去实施。
诺亚不太认真地瞪了她一眼。
片刻之后,他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一长串即写即擦的文字,安澜凑过去一看,发现此刻他难得没在思考恶作剧,而是在思考……下个世界会希望变成什么动物?
她一时间愣住了。
说实话,这个问题他们讨论过的次数只手可数,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讨论假如变成了不同的动物该怎么认出彼此,假如变成了敌对的动物也希望对方释然。希望变成什么动物比起那些现实的东西似乎有那么一点过于轻松,过于梦幻,过于期待和展望了。
诺亚把字迹擦去,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有种很柔和的东西,让安澜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她没有反应,诺亚便率先在地上写下了几个还算不错的选项,其中一些涉及到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另外一些则涉及到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似乎颇为自得,看着看着就点了点头,又在后面加了几笔。
当然了——就像他们从前做的很多游戏和很多对话一样,这次以平和拉开序幕的交谈最后也变成了诺亚对自己选择的一力吹捧和安澜对对方品味的无死角攻击,到后来他甚至开始用帝企鹅圆滚滚的身躯模仿那些被写在地上的动物,一把年纪的老企鹅扑腾着鳍翅在相亲广场摇来摆去学别人振翅高飞的大鸟。
附近的企鹅夫妇慌忙躲闪。
安澜看着他完全抛开当年做灰狼时还有一丁点的形象,近几年是越发放飞自我,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就是这个了吗?
我就是把自己余下来的生命拴在这个家伙身上了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脚爪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文字:
不要蜜蜂。
诺亚好奇地靠近,看看她,看看文字,又看看她,给出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恫吓的眼神,然后就挥舞着鳍翅冲了过来。安澜拔腿就跑,带着追兵绕着冰堆跑了三圈,直到最后两人不幸陷入缠斗双双摔下冰坡,像打保龄球一样直接把两对正在跳同步舞的企鹅夫妇撞倒在地。
那天他们两个都被叨得很惨,但是诺亚的眼睛闪闪发光,所以安澜决定没关系——
反正她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找他的麻烦。


第247章 善鳄到头终有豹
世界上有许多地方被誉为“动物王国”、“人间仙境”,也有很多地方被划为“恐怖之地”、“人类禁区”,但它们没有一个比得上亚马逊雨林。
亚马逊是神秘的象征,是野性的代名词。
这里盘踞着可以轻易将血肉撕碎的顶级掠食者,潜伏着可以在一次触碰中就使剧毒生效的昆虫和两栖动物,生长着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拖入幻觉的大型真菌,无知者在这里每走一步都可能会碰到足以累及生命的危机。
即使如此,每年仍然有大批人士造访此地:荒野求生爱好者、冒险家、动物保护专家、历史研究学者、摄影师、游客……为了接待这些访客,以当地土著居民为主导的雨林旅游业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
这年雨季也很热闹。
三十六岁的向导何塞抽完一根香烟,抖抖袖口,把合作伙伴带来的一团游客接上了游艇。他们昨天刚刚坐飞机抵达玛瑙斯,参观了印第安人博物馆和大剧院,从今天开始就要进行为期一周的“生态游”。
游艇停泊的河口因为涨水淹得厉害,河水都涌进了附近的村落里,这里的居民对此适应良好,有的掏出了摇摇晃晃的小船,有的干脆在街上结网捕鱼,一派靠水吃水的模样。
游客从迪拜来。
何塞这些年接待的该国富豪实在太多,知道钱对他们来说就跟大风刮来的一样,这些人平时坐惯了飞机也坐惯了游艇,不需要特别担心。比起河水拍打船身时造成的轻微晃动,游艇内部的陈设可能更容易被挑剔。
挑剔就挑剔吧。
一来何塞非常确定干亚马逊旅游这行的随便哪家旅行社提供的游艇都不能让迪拜土豪满意,二来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只要在雨林里待上几天,要么完全被击溃,要么完全被征服。
反正结果都一样,细节不重要。
事实也的确如此。
游客们从抵达第一站开始就没停止过拍摄,那是黑河和索里芒斯河的交界线,河水从中间明显分成了两种颜色,即使不从高空向下看都已经足够壮观。
当双层游艇朝着人迹罕至的航道行去时,两岸出现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多,按快门的声音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密集。
亚马逊雨林不是温和的润雨,而是暴烈的狂风,总能像推倒山岳那样推倒每个游人心中对它的预设,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盘桓在丛林之外的人看到宏大,漫步在灌木之中的人看到深邃,徜徉在密境深处的人看到起源。
行程第三天,游客们一改刚上船时挑剔的模样,聚集在甲板附近围着何塞听他讲过去数年间发生过的野兽故事。这天结束回程的时候,他们在船上提出了一个请求。
一个对何塞来说非常熟悉的请求。
就像以往接待过的无数船游客一样,这些属于沙漠国度的客人千里迢迢赶到另一片大陆,初心只是为了看到某种顶级掠食者从丛林里经过。
动物王国宝冠上的明珠,行走的艺术品,南美洲最著名的猛兽——
美洲豹。
当地人把它刻在图腾上、印在纹章中、写在神话里,称它为火的神使、战士的象征、统治者的美德,降下庇佑之力,连通死生之门。
绝对神秘,绝对古老,绝对强大。
这种大猫有着不可比拟的吸引力,再见多识广的游客也无法拒绝一次同它们亲密接触的机会,哪怕是远远地拍下一张照片,或者干脆只是看上一眼,都算没有白来。
何塞对这种心态非常了解。
关键在于他也非常了解亚马逊雨林旅游的特色:有些动物几乎可以肯定会看到——部分旅行社甚至会和土著居民合作饲养适合互动的野生动物——而有些动物则需要碰碰运气。
从业十一年,看到过的豹子数不胜数,但他也没法保证在某次旅行中一定就能看到,只能说尽可能往它们频繁出没的地方行去。
或许是土豪光环笼罩,这团游客运气实在不错。
第四天下午,他们在河边茂密的灌木丛里看到了一只体格庞大的雄性美洲豹。这只豹子约莫是在巡视领地,仅仅现身了片刻功夫,留下了一个梦幻般的背影。
此后两天无事发生。
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何塞开船带着游客进入了过去进到过的最深的雨林里,预备在行程终结前小小冒个险。
起初所有人都在看河里的鳄鱼,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最年轻的游客忽然惊呼一声,旋即用阿拉伯语大声呼唤着同伴们的名字,下一秒钟,所有人都在往外掏望远镜。
何塞跟着朝右侧看——
灌木丛里果然蹲着美洲豹。
那是很年轻也很漂亮的一只大猫,看体型是正处于哺乳期的雌性,腹部的皮毛有些过分松垮,眼睛里的精光也有些暗淡。但是当它抬头看向旁观者时,那骤然警惕冰冷起来的眼神就像利箭一样穿过了河面,隔着遥远的距离仍然让人直冒冷汗,有种随时会被扑杀的错觉。
何塞不自觉地在舵轮上蹭了蹭食指。
游客中间有嗡嗡的窃窃私语声,不用回头就知道他们肯定陷入了更加兴奋的状态,也难怪,这些富翁在老家以驯养猛兽为乐,美洲豹和其他大猫一样都在菜单上。
只不过……
野生豹子是不一样的。
非常、非常不一样。
那种无所顾忌的自由,那种生与死之间磨砺出来的锐利,那种行动中时时透露出来的杀意,是任何一头被圈养在豪宅名车里的家养大猫所无法模仿的东西,只属于大自然鬼斧神工设计出来的杀戮机器。
它从岸上一跃而下,扑进了湍急的水流里。
被标记为目标的凯门鳄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从背后遭到了袭击,在重压和利齿之下,它无法通过翻转身体来摆脱敌人,竭力晃动尾巴、开合血盆大口也无济于事,只能无奈地被拖拽到泥泞的河岸上,成为另一种掠食者的盘中美餐。
游客们敬畏地看着,交换着惊讶的叹息。
这还不是最绝妙的景观。
借助二层平台的高度,眼尖的游客看到了更深处灌木丛里摇摆的尾巴和圆滚滚的眼睛,他知道幼崽就在附近,只是不敢打扰到母亲的捕猎。
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美洲豹不经常和人类打交道,又因为亚马逊雨林的广袤,想追踪这些动物的拍摄者也很难像非洲大草原上追踪狮群的拍摄者或孙德尔本斯三角洲里追踪孟加拉虎的拍摄者那样取得全方位的视角和无穷的机会,更不用说详细记录下一头美洲豹的家族树、探索明白它的日常活动、知晓它的爱恨情仇。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此时此刻这只狩猎完毕的美洲豹看起来很是疲惫,幼崽也在附近,或许它不会把猎物拖到更深的丛林里去用餐,假如把船开远点等等的话,会不会看到幼崽出来互动的场景呢?想到这里,游客们连连催促向导实施行动。要不是旅行社是正规旅行社,对和野生动物互动这一块有明确的规定,这些不缺钱的大爷们可能已经在盘算能不能直接雇车开到巢穴附近去和美洲豹一家来个偶遇了。
何塞没法拒绝摇钱树的请求。
他们开到更远的河面上去等待,望远镜一刻都没有放下来过。
大概等了二十分钟左右,雌性美洲豹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也确实精疲力尽了,干脆蹲在灌木丛里大快朵颐起来,而始终在附近徘徊的幼崽也胆怯地探出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