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守住城池一旬。”朱襄拆开信,眉头先舒展,然后紧锁,“一旬后,项燕计谋自解。”
一旬……一旬啊。
朱襄可不相信,一旬后李牧才能出兵援救。
他双手紧紧攥着信纸一角,快把信纸攥破。
朱襄死死盯着信纸上的每一个字,然后闭上双眼,久久不睁开。
他明白了李牧的意思。
重点不是守城,而是“长平君率领楚人,抵御南楚军队整整十日”这一件事本身。
十日时间,足以让他守城之事传遍楚国每一座城池,甚至传到六国国君耳中。
现在的长江三角洲没有两千年后那样广阔,广陵城离海边很近。南临长江,东临沧海,很适合秦国舟师施展。李牧只要想守,楚国便拿广陵城无可奈何。
只要广陵城拿下,无论长江南北,长江三角洲都在秦国控制下,成为秦国舟师的“军港”。
而且广陵城成为长江北岸的一颗钉子,即便广陵城以西的长江北岸的城池已经被焚毁,项燕想要在长江北岸建立起一条隔离带的预想也不会实现。
秦军不仅可以从广陵城屯兵出兵,还能吸引不想离开故地的长江北岸的楚人来投。
长江北岸西边城池被楚国将领焚毁,秦人却护着广陵城,让广陵城成为长江北岸唯一兴盛的城池。项燕想要抹杀秦人“义兵”和朱襄“仁义”的计谋就会被挫败。
原本住在长江北岸的楚人而言,他们也不用冒险南逃,可以东逃。朱襄想要救民的愿望也能实现。
他说让楚人南逃,但长江天堑,普通庶人哪来的船只渡过长江?南楚也不会让楚人南逃,一定会烧掉沿岸所有的民船。
朱襄给项燕和南楚君的信,只是抒发自己的不满,进行徒劳的宣泄。
他知道,项燕和南楚君绝对会烧掉每一条民船,连一个舢板都不会留下。
内迁令便是如此。
朱襄睁开眼。
谎言已经在他胸中成形。
要完成这个计谋,他不能告诉广陵城的人,秦国故意让他们在南楚国的兵锋下抵挡十日,死伤无数。
他必须要让这件事变得足够悲壮,足够让天下人动容。
秦王的友人、秦太子的舅父、七国公认的国士长平君朱襄公带领他们守城,与他们一同身处危险中,这个谎言就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去修饰了。
所有人都会相信。
“咔擦”一声,朱襄低头,他的手指攥破了信纸。
信纸割伤了他的手指,鲜血浸染了李牧的笔迹。
攥破信纸也会被割伤吗?朱襄恍惚了一下,拿起李牧的信走到烛火前,将信点燃。
燃烧的信纸落在地上,化作灰烬。
朱襄看着灰烬发了一会儿呆,拿起扫帚将灰烬扫到屋外。
风一吹,便散了。
纸割的伤口很浅,他手指上的血也已经止住了,若不是还隐隐作疼,他就像是没有受伤一样。
朱襄回房拿了一件外衣披上,对守在外面的焦匀道:“将楚吏都叫来,蒙恬也叫来。”
焦匀看着朱襄,没回答,也没有离开。
朱襄道:“我要守城,守十日。”
焦匀眼眸闪了闪,抿嘴苦笑。
朱襄第一次见到焦匀如此明显的表情。焦匀平时的脸就像是戴着的面具一样,让朱襄担心焦匀的面瘫是不是生病。
“朱襄公,你回去,我来守。”焦匀道,“相信,我能守住。”
朱襄道:“此城必须长平君来守。”
焦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是李将军的计谋?”
朱襄道:“不是,是我和他共同定下的计谋。”
焦匀直直地看着朱襄的双眼。
朱襄的视线毫不动摇。
焦匀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朱襄道:“李斯,你还没睡?”
李斯从墙角走出:“我怎敢睡?”
朱襄道:“向政儿送信,我要守城十日,这是我定下的计谋,让他和李牧必须依照我的计谋实行,不可更改。虽他是太子,但我有秦王诏令,南秦之事,以我命令为主。为我磨墨。”
李斯垂首道:“是。”
朱襄公没有给李牧送信,李牧怎么知道朱襄公的计谋?朱襄公或许是和李牧有默契,但这计谋定是李牧主导。
但朱襄公说是他自己定下的计谋,那就必须是了。
李斯心中再次羡慕起朱襄与李牧的友谊。他此生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的友人。
李斯脑海中浮现韩非的身影,然后他一脸嫌弃地将这个身影晃掉。
他的挚友,必不可能是一个被韩王辜负一百遍还对韩国念念不忘的矫情结巴。
战国时代的城池夜晚都是漆黑一片。
今夜的广陵城却四处燃起了火光,火把如游龙一样在城中主要街道蜿蜒,照亮了整座城池,映得夜空都变红了。
城里有名有姓的士人皆离开家宅,前往朱襄公暂住的府邸。
第二日,广陵城门打开,一部分人乘坐马车离开广陵城北逃。
更多的人来到广陵城附近,督促帮助农人收割还未成熟的水稻,将内迁令一事告知广陵城附近村庄。
广陵城附近一马平川,农人没有山坡树林可以躲避。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北逃,离开长江三十里地之外,要么进入广陵城寻求庇佑。
大部分农人都选择北逃,但仍旧有不少青壮源源不断地进入广陵城,其中大部分都自备武器,是当地游侠或者沦落为庶民的寒士。
朱襄没有特意征兵,守城青壮军队就扩充了一倍有余。
广陵城中大部分普通城民无处可去,他们拖家带口来到城墙外,在秦兵的指挥下,用竹子编箩筐,装卵石,在原本的城墙外又堆砌修建了多座低矮城墙。
朱襄仍旧没有试验出水泥的配方,现在也没有时间煅烧水泥。但挖鱼塘时挖出许多黏稠的淤泥,修水渠也余留下许多建材,还有郑国等工匠在。
朱襄以李冰修筑都江堰的经验,用竹筐装鹅卵石,再糊以鱼塘底部淤泥,不分昼夜,很快就修筑起多座矮墙。
天公作美,正好天气炎热,但天空又布满薄薄云层,没有阳光暴晒。淤泥很快就阴干了。
朱襄望向天空。
这种天气很适合水稻成熟。如果项燕没有攻来,水稻没有提前收割,今年广陵的水稻一定有个好收成。


第190章 城墙楚歌声
大部分时候的守城战都并非在城墙上死守,除非敌我悬殊,且城池广阔且坚固,只能依托城墙固守,等待救援。
如宋末钓鱼城之战,和元末洪都之战。
前者没等到救援,被迫投降;后者等到了救援,奠定了朱元璋定鼎天下的基础。
李牧给朱襄写信时,写了几版守城意见,让朱襄根据实际情况定夺。
李牧倾向于依托城墙死守。
虽然广陵城较小,但李牧驻扎广陵城后对城墙进行了加固,又修建了新的护城河,只要在城墙上填足够的人,朱襄死守十日很容易。
但朱襄认为,死守一座小城太过被动。李牧此举,是太小看项燕。
朱襄虽在前世知道的守城战不多,但来到这一世后大大小小守城战见过不少。特别是廉颇善守,常拉着朱襄教导。
守城必野战。
若兵力悬殊不超过五倍,该开城门,在城外筑沟渠、栅栏等层层驻防,出城主动迎击。
待攻城军队推进到城门时,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守军陷入被动,便没了获胜的可能,顶多只能死撑着等候救援。
廉颇说,各国兵力有限,罕有援军,到这一步,他便是败了。若遇上优秀的将领围城打援,即便有援军也会失败。
现在项燕虽横扫楚国叛军,但在其他六国将领眼中算不上什么战绩。李牧已经是七国公认名将,所以对项燕难免轻视。
但朱襄不会小瞧项燕,那毕竟是能够挫败秦始皇统一天下攻势的人。
如果李牧只给朱襄一个方案,朱襄选择听专业人士的意见。但李牧比朱襄本人更相信朱襄守城的能力,所以李牧只是给出了几版可行方案,让朱襄凭借对广陵的了解,对敌军的观察,自己决定如何守城。
李牧还在信中强调,他只是依据经验预判守城策略,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需要凭借将领敏锐的观察力随时调整策略。
“如果没有信心,就放弃广陵城。”
李牧虽告知了朱襄战略意图,但李牧又告知朱襄可以放弃。
项燕来势汹汹,长江北岸的楚人之前又对秦国较为排斥,暂时撤退也是一种合适的策略。
朱襄选择留守广陵城,就要肩负起在广陵城为将的重担。
蒙恬虽将来是大将军,但现在的蒙恬过于稚嫩,只能由朱襄为将。
朱襄反复问自己,他能为将吗?
赵括只会在地图上谈兵,他不也是?
可他知道能让这一城大部分人存活的办法,便没有了退路。
朱襄召集蒙恬等秦将,和城中楚国士人,掐头换面告知他们了此事。
“项燕率领南楚大军南下,江水北岸多座城池立刻反叛秦军,迎接项燕。是以武成君李牧将军判定,固守江水北岸城池得不偿失,退回江水南岸。”朱襄扫了在场的人一眼。
广陵城中士人神色灰败,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朱襄接着道:“你们也一样,已经背叛过一次秦国,要让秦国救你们,必须拿出诚意。”
陈启立刻道:“老朽愿意捐出所有家产!”
陈启出声后,有士人陆陆续续愿意捐出家产,求秦国出兵。
朱襄摇头:“秦国不要你们的家产。秦国要看的,是整个广陵城的诚意和能力。你们真的能与楚国决裂?真的有让秦国救援的价值?你们想要不焚城北迁,可不是只抵挡项燕这一次进攻。将来,南楚国一定会持续不断想要拔除这颗钉在江水北岸的木刺。”
朱襄叹了口气:“你们难道以为,只要撑过这一次,就能获救吗?”
城中士人神色更加悲戚。
朱襄戳穿了他们不敢去想的事。
就算这次广陵城依靠秦国人守下了城池,难道将来楚国就不会再出兵了吗?他们将会永远生活在战火的恐惧中。
这、这还不如走了!
朱襄看出他们动摇的神色,道:“所以愿意北迁的人,就趁着项燕被反抗内迁的楚人绊住脚步,赶紧离开广陵城,北去投亲吧。虽然失去了大部分家产,好歹留有性命。”
陈启悲戚道:“那不愿意北迁呢?”
朱襄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冷漠无情:“不愿意内迁,想要保护广陵城,就做好以后会持续与南楚国作战的心理准备。现在,就向秦国展现出你们想要成为秦人的决心。”
朱襄伸出一根手指:“放弃江水北岸大大小小十数座城池,李将军为将功补过,现在正率军攻打南越。自我送信至少需要半月,秦军主力才能归来。广陵城若能凭借现在城里的军民守住至多一月,李将军的舟师定能回援。你们能守吗?!敢守吗!!”
朱襄一声暴喝,震得在场士人耳中嗡嗡作响。
仅凭我们自己守住一月?!这、这怎么可能?!
有年轻士人不满道:“我们守住一月,秦人就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朱襄淡淡道:“若你们敢守,我就敢留在广陵城,逼迫李牧出兵救援。”
一直以为事不关己走神的蒙恬脸色大变:“朱襄公!不可!”
朱襄起身,走到堂中,面向广陵楚人:“若你们敢自救,我就帮你们自救。我敢与你们共进退,你们敢吗?!”
蒙恬上前跪下道:“朱襄公不可!你来广陵城后为他们修水渠,教他们种地,他们可曾说过你一句好?广陵人不知恩义,如养不熟的野犬。朱襄公救他们,他们反而会开门投靠楚军,绑朱襄公求活啊!”
蒙恬直言骂人,气得城中士人面色青白,嘴唇颤抖。
浮丘咬了一下牙,也下跪道:“朱襄公,蒙将军所言有理。公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们自己选择南楚君,公已经将城务交还他们。现在南楚君不慈,他们又想反投秦国,岂不是家奴几度背主?怎能信任!”
蒙恬骂广陵城的楚人是养不熟的野狗。浮丘身为儒者稍稍儒雅了一些,只骂广陵城的楚人是背主家奴。
广陵城的士人气得浑身颤抖,想要骂回来,却又不敢,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李牧入城后,军纪比楚军自己换防时都要好上一些;朱襄来广陵城这大半年时间,更是将广陵城民视若己出,每日亲自下田指导,连本地士人都做不到如此躬身。
广陵城在秦国这里受到的重视远远超过楚国,但广陵城的士人确实一心盼着楚军回来,并未把自己当秦人,不感谢朱襄的付出,还暗地里骂朱襄傻。
现在他们却要将自己身家性命都依托在这个“傻子”身上。
要脸吗!
陈启颤颤巍巍跪下,一言不发。
他最先请求朱襄公救救广陵城,现在却说不出话来。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厚颜无耻吗?
可这是一城人的性命,他只能厚颜无耻。
但陈启心里做好了厚颜无耻的准备,却无法再开口请求,只能不断向朱襄磕头。
朱襄于心不忍,但没有扶起陈启。
他静静地看向堂中其他广陵城的楚国士人。
在朱襄平静的眼神下,在场城中士人陆陆续续跪下,磕头不语。
朱襄仰头叹了一口气,道:“若广陵城能守住,我有信心让广陵城成为楚国心上的木刺,能说服秦王派重兵把守广陵城。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广陵城展现出自己的忠诚和能力上。”
“我既然在此,就不愿意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广陵城民被杀戮,所以我愿意一赌。”朱襄又叹了一口气,道,“给你们一日机会,若想离开广陵城,明日必须离开。待广陵城与楚国为敌后,你们不要怀抱奢望,还能开城投降。”
朱襄将蒙恬和浮丘依次扶起:“我不会死。以我声望,南楚君和项燕都会厚待我。谁挟持我邀功,反而会被南楚君和项燕杀死。我顶多随项燕去楚王那里做客。”
“而广陵城一旦抵抗,一定会遭遇屠城。”朱襄扶起蒙恬和浮丘后,目光低垂,看着跪下的众人,“你们已经看到了江水北岸其他城池的遭遇,我想你们不会抱有愚蠢的奢望。”
蒙恬焦急道:“朱襄公!你想想太子!太子还在等你回吴郡!”
朱襄道:“我所言所行皆出自本心本意,不为任何人事所移。”
他摸出虎符,道:“我有秦王诏令,可随时夺南秦三郡虎符。蒙恬听令!”
朱襄还未说完,蒙恬仗着自己晚朱襄一辈,耍起了性子。
他往地上一坐,耍赖道:“伯父,你夺我虎符就夺,但别想赶我走。若伯父出事,太子和我阿父都饶不了我,我不如战死在这里。”
朱襄:“……”
第一次看见蒙恬在他面前使晚辈的小性子,他真是惊呆了。
朱襄一向容易被晚辈“拿捏”。蒙恬耍赖,朱襄只能转移话题:“你先起来,成何体统!”
浮丘和没说话的焦匀,赶紧一左一右把坐地上耍赖的小将军架起来,不让他继续丢朱襄的脸。
朱襄重新端正神情,道:“你们也起来吧,无论是守是逃,现在就该做准备了。明日夜晚,我再来听你们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