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的不作为,楚国贵族的贪婪,是造成这场人祸的原因。而利用楚王和楚国贵族的人性弱点制造人祸的秦王与他的爪牙,最先说出“贸易战”这个概念并且用后世的经济学理念将其付诸实践的朱襄自己,难道不是这场人祸的罪魁祸首?
制造了纺纱机和织布机,并且带着纺织工人们夜以继日纺织棉布的雪姬,这一场贸易战中最大的功臣,难道不该为这场人祸负责?
或许站在两国贵族的位置上,都不会对这些“代价”太过在意。但雪姬不会,因为雪姬是庶民女子,是原本处于这个社会除了奴隶之外最底层的存在。
那朱襄自己呢?
以爱民而著称,饱受赵国庶民和秦国庶民爱戴的国士朱襄公呢?
朱襄道:“雪,是,我如此做,秦国和楚国交战时死的人应该会更少,少很多。”
雪姬勉强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朱襄摇头:“但活下来的人,不是已经死去的人。”
雪姬愕然。
朱襄道:“是,他们是代价。但代价就该是代价吗?我为了我的目的害死了很多人,对于死去的人而言,我就是罪人。就算将来这个代价能换取更多人活下去,但活下去的人不是死去的人,有谁问过死去的人想不想成为代价?”
“良人!”雪姬握住朱襄的手臂,道,“别说了。”
朱襄摇头:“我既然将你卷入,我就该和你说明白我心中所想。”
他拍了拍雪姬的手背,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如此做。但我也不会忘记,对于那些‘代价’我就是罪人,我所做的事就是错事,就是罪恶。没有任何人是理应被牺牲的,但为了做成一些事,谋取更大的利益,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有些人却必定被牺牲。”
“就像是李牧领兵时,会让一队兵卒引人入包围圈。这队兵卒是必死的。但他们就是该死吗?他们的命难道不是命吗?他们比起那些没死的兵卒,比起指挥的将领的命难道就更没价值吗?”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朱襄指着自己的胸口。
“我知道他们与我一样,我记得我害死了他们。对不起雪姬,我应该安慰你,但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命就是理所当然被放弃的代价。我不能这么说。”
雪姬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良人。我们都应该记得那些人,那些因为我们而饿死的楚人。”
“是,我们必须记得,然后背负着这一切,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朱襄将雪姬抱在怀里,头埋在雪姬的肩膀上,“做任何牺牲的时候都要将被牺牲者放在心上,不要忘记他们的重量。如果忘记‘代价’的重量,忘记‘代价’也是与我们一样的人,一定会走入歧途。那时候,我们就脱离了人性,不再是‘人’了。”
雪姬也将脸埋在朱襄肩膀上失声痛哭。
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以她的地位和聪慧,她只要还是长平君夫人,一定会遇到这种事。
作为女人,她确实可以躲入后院,与其他贵夫人一样,只操心内院的事。
但她舍不得让朱襄独自承担这一切,她一定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她一定还会遭遇这些抉择。
所以朱襄才一定要在她第一次迷茫的时候告诉她,牢记这些“代价”都是他们夫妻二人犯下的罪,不能因为能得到更大的利益,就把“罪”视而不见,甚至当作功勋。
这是绝对不能做的事。
朱襄知道这样很残忍,可如果雪姬与他走上不同的路,那么对他二人而言,大概都更残忍。
他带着雪姬走上一条与当世女人不同的路,就要领着雪姬在正确的道路上行进。
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
这是他的责任。
不过他会走在最前面,将荆棘都砍掉踏平。如果要流血痛苦,他会是第一人。
就像是这次贸易战,他才是主导者,雪姬只是带着人织布,没有做更多的事。
所以责任是他的,担负罪责的人也该是他。
朱襄拥着哭泣的雪姬,直到雪姬哭着睡着。
他将雪姬抱到床榻上,为雪姬盖上被子。
他看着雪姬眼下的青黑,知道雪姬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好好休息。但雪姬一直没有告诉自己。
如果自己不来看雪姬,大概雪姬会一直瞒下去。
雪姬一直都是如此,知道他承担了很多事,很担心自己成为他的负担。
他也一样。
“舅母好些了吗?”嬴小政端来水盆,水盆上搭着毛巾。
“嗯,哭出来就好了。”朱襄拧干蘸了温水的帕子,替雪姬将泪痕擦干净。
雪姬没有醒来,她确实太累了。
“我和雪说的话,你也要记住。”朱襄看着雪姬沉睡的脸,轻声道,“政儿,记住代价的重量,你才不会走入歧途。”
他家的政儿与历史中的秦始皇一样充满雄心壮志。而帝王所有的雄心壮志下面都是无数平民的尸骸。
他无法阻止千古一帝去实现他的雄心壮志,只能让政儿在做决定的时候,稍稍给那些平民堆积如山的尸骸一个眼神。
甚至他不奢望嬴政的眼神带有怜惜,只要给一个眼神,只要能让那些平民的惨状入这位千古一帝的双眼,就足够了。
“我明白。”嬴小政现在如此说。
朱襄勉强笑了笑,道:“政儿聪慧,当然明白。”
现在的政儿当是明白的。
“舅父,蔺伯父非要冒险也必须做的事,就是减轻楚国平民遭遇的痛苦,对吗?”嬴小政问道,“他假扮心向楚国平民的高士,虽让天下士人看到楚国的无能,但若他不出手,可能楚国会更混乱。他只是为了减轻楚国平民的痛苦,才非要冒险而已。”
嬴小政想了许多复杂的理由,但今日见闻,让他突然意识到,或许很多事并不复杂。
蔺贽所做的事,就如他表面上的理由一样,只是为了救人罢了。
至于这救人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减轻舅父的痛苦,都不重要。因为蔺贽就是为了救更多的楚国平民,连命都豁出去了,他就是心系庶民的高士。
“嗯。”朱襄道,“不过蔺礼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他不是我。救民是其一,而救民也一定会放任这些楚民在楚国饿死,对秦国的利益更大。”
朱襄嘴角勾起讽刺的幅度,道:“如今治理天下的根基确实是士人,庶民是麻木而好控制的,所以爱民如子者并不一定夺得天下,拥有更多人才者才会变得强盛。而楚国饿死再多庶民,其实都不会引起天下士人太多注意。”
“就如赵国兵卒差点在长平被阬杀,赵国庶民差点在饥荒中饿死一样,如果没有我、没有廉公,谁会关注?”
“总要有一个高士站出来,高高在上的士人们才会将视线投向脚底下供他们吃穿的庶民,才会为这些平时地位连牲畜都不如的人洒几滴眼泪,才会愤怒悲伤进而对楚王、楚国失望。”
“所以,要让楚国的惨景进入众人眼中,一位悲郁的高士是必需的。”
“因为天下士人,只会对士人感同身受啊。”
嬴小政看着朱襄的脸庞。
他的舅父表情很平静,如深潭一般波澜不惊。
舅父的双眼中却隐藏着浓郁的悲怆,仿佛他观潮时看到的巨大波涛。
他想起楚人南渡,舅父亲自去安排他们的生活,总会询问他们的生活,引他们将受过的苦难说出来,让他们哭出来,说哭出来就不会郁结于心,就会有勇气在异乡活下去。
舅父说这是心理治疗。
众人不明白什么是心理治疗,但他们发现,对朱襄公哭过的庶民,精神面貌确实更好,干活也更加卖力。
嬴小政现在却想,舅父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安抚那些慌乱的流民吗?


第154章 始皇崽头槌
嬴小政没有得到答案。
或者说,他不想得知这个答案。
雪姬醒来之后,没有与朱襄一同离开。
她对朱襄道,自己还要留在吴郡做些事。
来这里的楚国流民是最多的。虽然官府早就准备好了救济的粮食,雪姬认为,还可以做更多的事。
现在囤积的棉布很多。楚国人虽然已经将棉布当做废品般嫌弃,但棉布本身就是“衣食”中的“衣”,怎么也不会成为废品。
现在纺织工坊不会全力开动,织女们有了空闲时间。雪姬要召集她们用棉布纺织衣物,拿到市集上去贩卖,换取当地人的粮食和其他生活用品。
虽然吴郡人可以买棉布回去自给自足,但如果成衣的价格只比棉布稍稍高一丁点,那么他们应该乐意节省这点时间,去做更多的事。
而且南秦严格控制了棉田种植面积,南秦的庶民所种植的棉花是不多的,棉布的价值还算正常。
他们家中有穿了多年没穿破的麻衣,恐怕舍不得裁剪棉布做新衣。若有便宜的棉布衣服贩卖,或许他们愿意拿粮食和生活用品出来换。
比起官府直接施舍,楚人中的女性流民自己裁剪衣服换粮食,或许能够更长久,也能让她们磨炼出更好的做衣服的手艺,让当地人愿意娶她们,这样她们就有活路了。
朱襄认真地听着雪姬为这些流民女子们打算。
“更好嫁人”在后世对女子而言是一句令人皱眉的迂腐之言。在封建时代,这确确实实是当世女子,特别是庶民女子唯一的活路。
即便按照新田律能立女户,女户也几乎是寡妇,无夫无子的女子很难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雪姬身为庶民女子朴素的思想,她想为这些流民中的女子找一条活路,活路就是展现出她们的手艺,将她们“嫁出去”,或者“给大户人家做织女”。
朱襄道:“雪,你可以将吴郡的富户们调动起来。他们看到有大量流民涌入,心里早就做好了官府向他们伸手要钱的准备。我会放出些风声让他们做些慈善,在他们准备好掏钱的时候,你再让他们买衣服。”
雪姬脑袋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为什么他们要直接给,我却要给他们衣服?”
朱襄道:“他们不会主动救济流民。直接让他们给,那就是用我的人情换钱;我让他们低价买了衣服,倒是他们占了我的便宜。”
雪姬想了想,还是想不太明白。她将此事记下,决定一边做一边继续思索。
嬴小政插嘴:“庶民能买多少衣服?富贵人家才会买进大量新衣给奴仆、家丁穿,以装点门面。舅母可问他们的需求,像做官服一样,给他们定做他们需要的衣服。这样就能要到更高的价钱,还能将这笔生意持续下去。”
朱襄夸赞道:“政儿的头脑真灵活。”
雪姬被嬴小政一点拨,脑海里有了思路。她微笑着道:“政儿,舅母此事要多仰仗你的主意了。”
嬴小政挺起胸膛道:“尽管交给我!”
雪姬对朱襄道:“若此事能成,我就去南郡和黔中郡,也卖给那两郡的富户衣服。”
嬴小政道:“老师说,现在秦兵的衣物都是自带,买衣服还得花钱。现在他不缺钱,想给全军发一身衣服,顺带为攻打楚国提升士气。舅母先练练手,待织女们手艺活熟练后,囤积的棉布用作给秦军发衣物,只会不够用。”
嬴小政嗤笑:“楚国人居然把棉布当无用之物,真是可笑。”
朱襄叹了口气,心中赞同嬴小政的嗤笑。
楚国的这场贸易战其实不会造成如此大的人道灾难。
“布币”和后世的信用货币不同。信用货币在信用透支之后就会造成大量通货膨胀,成为废纸。“布币”是实物货币,本身就具有价值,算是一种比较宽泛的“以物易物”。
温饱二字,“布币”能解决“温”,需求量永远不嫌弃多。
楚王若想解决“布币泛滥”的灾难,只需要大量收购民间的“布币”做成衣物发给将士,或者做成官服。只需要挺过一年,调整种植结构,打击土地兼并,这场危机就解除了。
甚至楚王不敢打击土地兼并,可以发动战争,去别国掠夺土地。
若是楚王这样做,秦国也能找到令楚国生乱的机会——楚王只要出手,要么危害贵族的利益,要么与他国敌对。
楚王和他身边的卿大夫们大概也看到了这点,所以他们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饥民不会生乱,楚王这边的钱财和粮食减少,或者贸然与封君、他国敌对,才会动摇楚王的统治。
朱襄回过神,道:“李牧的军队靠着南秦屯田供给,和与百越的交易自给自足,很是富裕。雪可放心向他要钱要粮。”
雪姬心头一松:“那我就放心了。”
朱襄对她说的话,让她第一次思索“为了良人和政儿”之外的事。
之前她所做的事,包括留在咸阳为质,与其他贵夫人交流,入宫成为女官辅佐王后,研制纺织机器等,都是“为了良人和政儿”。
雪姬自己并没有野心。如果非得说理想,就是希望良人和政儿更好。
参与对楚国的贸易战也是如此。雪姬只是想实现朱襄的目的。
直到她看到流民的惨状,才开始思索“代价”的含义。
朱襄告诉她“代价”的重量后,雪姬才发自内心地想要迫切地做些什么。
是赎罪吗?也不像。她仍旧很迷茫,但迷茫不能停滞不前,得往前走,手头不停地做事,在做事中慢慢思考。
若停下来思考,等思考清楚的时候,就错过了做事的时间。
雪姬只知道,她要尽全力让这些楚人流民们活下去。
不仅是青壮年,还有那些无依无靠的女子和孩子,都要尽可能地活下去。
所以雪姬这次没有与朱襄一同前往南郡和黔中郡做计划好的事。她自己重新制定了计划。
这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雪姬做出这个计划时很忐忑。她的良人和孩子却比她自己更信任她,不仅全力支持,还迅速帮她将计划补齐。
雪姬将朱襄和嬴小政的补充记下,继续努力学习。
有一日,或许她无需良人和孩子补充,也能完美做好一件事。
朱襄与雪姬、政儿在码头分别,前往了南郡和黔中郡指导安顿流民,以长平君的身份压制当地因流民冲击带来的混乱。
流民中不仅有可怜的活不下去的平民,也有想要浑水摸鱼的贼人,甚至是想要扰乱南秦之地的楚人奸细。
郡守虽然有足够大的权力处理骚乱,但或许会有人以流民会引起骚乱之名义,禁止流民入境。
现在南秦在朱襄的忙碌下变得较为繁荣,当地人并不希望有人来分一杯羹。
在朱襄眼中,这些都是人;在秦人眼中,那些是楚人;在原本是楚人的南秦人眼中,那些是一旦发生骚乱就会连带他们处境也变差的隐患。
所以朱襄必须用自己的声望来压制排挤流民的声音。
谁都知道,朱襄公素有爱民之心,他绝不允许大批流民死在他眼前。所以若有人想要反对,就亲自去找朱襄公,将朱襄公说服,否则郡守肯定是听从长平君朱襄公的命令。
朱襄来之前,南郡和黔中郡多反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