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襄继续朝秦国驶去,半月后,才看到秦国新的边界。
这半月,赵王在荀况的劝说下下诏自省,挽留平原君和平阳君,任廉颇和蔺相如为相,重赏李牧,并赦免了赵母,没有收回给赵奢的封地,赐重金让赵母回马服养老,不准再进入邯郸。
他又命农官根据朱襄在蔺家留下的农书,改革农具,调整农时,轮种土豆……只半月时间,赵国的风气好像就焕然一新,好像迎来了新生。
其他几国纷纷称赞,有不少文章都描绘了赵王醒悟后变成明君的故事。
这才半月而已。
半月后,恰巧是朱襄进入秦国之时,蔺相如以老病为由辞去相位,封地由长子继承,他携小儿子蔺贽回祖地,落叶归根。
李牧已经回到了雁门郡,廉颇、赵胜和赵豹来送。
蔺相如瘦得厉害,三位老人没有给蔺相如敬离别酒,只是聚在一起吃了点小菜。
廉颇叹气:“你离开后,平原君和平阳君也要回封地了,邯郸城只剩下我一人……罢了,燕国蠢蠢欲动,我领兵出征,也不留在邯郸了。”
蔺相如咳嗽道:“保重。”
廉颇苦笑:“是你保重……罢了,不说了不说了,吃菜。”
廉颇回邯郸后,“罢了”成了他最长说的词。
赵胜和赵豹沉默地吃菜,只在离别时,说了声“保重”。
蔺相如坐上马车,蔺贽仍旧亲自当马车夫,他们朝着洪城驶去。
路上,蔺相如听见有人哭泣。
他停下马车,询问原因。
那妇人哭道,差吏要拔了她家已经出苗的小麦种土豆,还把她家门前屋后的菜地都划做了纳税的良田。
妇人哭道:“他们说这是朱襄公所教。可朱襄公一直告诉我们土豆不要占用良田!门前屋后的小菜地原本也不收税啊!怎么能因为荒地可以种土豆就收税?朱襄公让我们用零散荒地种土豆,就是因为不交税!”
妇人颠来倒去地哭诉,最后嘴里只剩下“朱襄公”三个字。
好像她多念几次“朱襄公”,朱襄就会出现,驳斥这些差吏的荒谬。
她不知道,朱襄还在赵国的时候,也不能阻止这些荒谬行为。
蔺相如送了些粮食给妇人,然后什么也没说地离开。
他什么都和赵王说了,但没有用,所以只剩下沉默。
马车继续行驶,路上遇到了许多哭声,蔺相如没有再下车。
“蔺礼,咳咳咳……”
“我知道你很有才华,只是不愿施展。但若我病逝,你就入秦。我没有护住他,你一定要护住他。”
“唉……是。”
蔺贽皱眉苦笑。
……
“叮。”
蜷缩在马车里的朱襄,在睡梦中被系统提示音吵醒。
他看了一眼系统弹出的彩色像素烟花报喜弹幕,呼吸急促。
第一个四星“刎颈之交”好友出现,系统奖励宿主任意(自选)已解锁的种子一千颗。
朱襄看向那个笑得十分肆意张扬的像素卡通头像——蔺贽,他那原本不会对历史长河产生影响,居然出现在了好感度列表中。这说明蔺贽的未来发生了重大变故?
他没有去抽奖,而是死死地盯着像素卡通头像,心慌得厉害。
“朱襄公,请下马车。”正在朱襄惶恐时,马车停下,白起轻敲马车门道,“君上来迎接你了。”
朱襄一愣,赶紧戳醒嬴小政,和雪、嬴小政一起下了马车。
他小声问道:“秦王不是回咸阳了吗?怎么还在上党郡?”
白起小声道:“君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朱襄:“……”他听懂了武安君话语中淡淡的怨气。
秦王确实打算回咸阳,但半路上,他得知赵王真的想杀朱襄,邯郸中的赵人为拯救朱襄冲击牢狱,便立刻遣人回咸阳准备东西,自己留在了上党。
当朱襄出现时,秦王背后乐师奏起了雅乐,秦王亲卫先高声献唱情诗《秦风·蒹葭》,表达对朱襄的求而不得;又献唱《王风·丘中有麻》,高呼我盼望郎的到来,请把郎的深情爱意留下来,留下玉佩我们定亲吧!
秦王在乐声中满脸喜气,大步走来:“朱襄!寡人终于等到你了!”
朱襄随行的人都很感动,白起心中都泛起酸涩。
而朱襄,他尴尬得快用脚指头抠穿地球了。
秦王只以为朱襄的呆滞是太过感动。
“朱襄!寡人承诺过,只要你入秦,定为你封君!”秦王握住朱襄的双手,居然泛出了泪花,朱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以后你就封地长平,是寡人的长平君!”
朱襄:“……”
朱襄:“???”
朱襄:“!!!”
老秦王你不做人啊!我刚来,你就要如此压榨我的价值,让我和赵国直接敌对吗?!
“虽然你的封地在长平,但你不可留在长平,长平危险,享用长平食禄即可。”秦王又道,“随寡人回咸阳,好好休息。”
朱襄使劲眨眼,让眼睛尽量湿润:“谢秦王……谢君上。”
秦王听见朱襄喊君上,笑容更加慈祥:“朱襄,有寡人在,你以后……”
他呼吸一滞:“朱襄,你的头发……”
人不会一夜白头,因为长出的头发不会掉色。
所以朱襄只是从发根开始,有半个指节长度的头发变成了白色,就像是这个冬天多年未见冬雪落在了他的头顶,亘古不化。


第39章 始皇崽糖球
即使是老秦王,看见刚二十出头的朱襄华发早生,也哑然失语。
乐师还在摇头晃脑的奏乐,一身黑甲的秦人大汉还板着脸用喊打喊杀的语调吼情歌。
当秦王和朱襄相对沉默的时候,周围听到了秦王问话的人却感觉到现场都安静了下来。
老秦王本来准备了许多场面话,现在话堵在喉咙里,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从不得宠的质子,到当了几十年的王,这种情绪被影响的事情十分罕见。
老秦王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使长平的朱襄,心中第一次对朱襄产生了些许怜惜。
“辛苦了。”老秦王抬手拍了一下朱襄的头,“回咸阳吧。”
他这是第二次对朱襄心软。第一次是朱襄不在乎自己的命,却缠着他夸奖政儿,展望政儿长大后美好未来的时候。
说起来,政儿呢?
老秦王低下头,看到了朱襄身后的小矮墩。
他不由脱口而出:“这是政儿?真的有点胖。”
嬴小政正思考要怎么给这位他在梦境中没见过的曾祖父行礼,才能给曾祖父留下一个好印象时,听到了这句让他心灵震颤的话。
嬴小政立刻仰头道:“舅父,你是不是在曾祖父面前说政儿坏话?”
朱襄板着脸严肃道:“怎么会?我只会夸政儿。”
嬴小政道:“可是曾祖父说我胖!”
朱襄认真地解释:“政儿,孩童长得胖不叫胖,叫圆润有福气。小时候不胖,长大了怎么长个子?身体怎么强壮?所以你曾祖父是夸舅父我养你养得好,真的有点福气!”
嬴小政虽然很聪明,但仍旧经常被朱襄的话绕晕。
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老秦王:“曾祖父,是这样吗?”
朱襄提醒:“政儿,你得先给曾祖父行礼。”
嬴小政老老实实跪地行叩拜礼,然后抬起头,继续用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看着老秦王。
老秦王头皮有点麻。
这孩子是不是在我面前随意过头,怎么一点都不怕我?别说他父亲,就是他爷爷大柱在我面前也战战兢兢啊。
因为没有人敢对老秦王自来熟,所以老秦王对朱襄和嬴小政这两个没脸没皮的晚辈有些摸不准该怎么对待。
如果是其他人,他已经训斥不知礼。但现在后面的秦人壮汉还在高唱情歌,他不能在众人面前落了朱襄的脸面。
老秦王思索了一会儿,换上了一副朱襄在长平时常常看到的慈祥笑容,主动将嬴小政扶起来,道:“寡人确实是在夸你长得强壮。”
站起来的嬴小政装出了最乖巧最喜悦的笑容。他一边给老秦王作揖,一边用充满活力的声音道:“谢曾祖父夸奖!政儿也觉得自己很强壮!政儿已经会舞剑,曾祖父若有空,政儿舞剑给曾祖父看!”
老秦王脑海里响起朱襄日记本的内容:“舞剑?你现在舞剑不会一挥剑,就被剑带着摔地上哇哇大哭了?”
嬴小政的笑容一僵。
他偏着头去看舅父:“舅父,你说政儿坏话。”
朱襄认真地解释:“政儿,我是夸奖你练剑很辛苦啊,怎么叫说坏话?”
嬴小政嘴一瘪:“舅父,你认为我会信吗?”
朱襄拍拍嬴小政戴着毛绒绒老虎帽子的脑袋:“信我!”
朱襄看向老秦王:“君上,你最了解我的品性,我说的都是真的!”
老秦王被这舅甥二人一唱一和,闹得都以为自己是一个亲切的曾祖父来接许久未见的曾孙了。
你二人是在和我这个秦王拉家常吗?
从未有过如此新奇体验的老秦王沉思一会儿,顺着朱襄的话道:“他是在夸你努力。他还说你在睡着的廉颇脸上画小人,也是在夸你尊重长辈。”
朱襄:“是的,没错!你看,政儿,君上说舅父没说谎!”
嬴小政心里有些崩溃了。
“记忆”中他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十分厉害的曾祖父,但周围人提起这位已逝的曾祖父,话中敬畏仍旧萦绕不去,他对曾祖父十分警惕。
在马车上的时候,朱襄特意叮嘱嬴小政,要以一个活泼孩子对待长辈的态度来对待秦王。越是心机深沉、被众人畏惧的人,对“没有心机”、敢在他面前胡闹的晚辈就越喜爱。
刚刚下车的时候,舅父也特意提醒自己,抓住机会就撒娇。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机会是舅父在曾祖父面前说了自己很多坏话啊!
朱襄见老秦王如此配合自己,松了一口气。
政儿是老秦王的曾孙,离皇位非常远。他年纪小,又被一个出身平民、仁义之名名满天下的舅舅带大,在老秦王面前撒娇弄痴,老秦王不会怀疑政儿和他背后的人的“居心”。
既然已经决定入秦,无论自己心里还藏着多少事,朱襄也开始为自己和家人的未来考虑。
政儿爹不亲娘不爱,哪怕有自己这个被秦王亲自请回秦国的大贤舅舅,回到秦国宫廷中恐怕也会遇到许多委屈。
此次老秦王高调迎接自己,恐怕是唯一一次老秦王会为了自己忍耐不熟悉的曾孙儿撒娇弄痴的机会。只要众人看到老秦王对政儿十分亲切,政儿回到秦国后就无人敢动他。
“曾祖父,政儿很孝顺……廉翁说了蔺翁坏话,我才偷偷在他脸上画圈为蔺翁出气。”嬴小政瘪着嘴解释,“蔺翁经常说政儿是他见过的最孝顺的孩童。”
“蔺翁……蔺相如?”老秦王一听到这个,眼睛就亮了,“蔺相如他……对了,听闻蔺相如对朱襄如亲子,那肯定也会亲手教导你。”
老秦王手一挥,令朱襄尴尬、令其他人感动和羡慕的情歌声戛然而止。
“来曾祖父车上,慢慢和曾祖父说。你也来。”老秦王一手拉着嬴小政,一手拉着朱襄的袖子,就往自己的马车走。
嬴小政的腿短,老秦王这样走路的速度,若是普通孩童已经被他拽到地上。
嬴小政不是普通孩童,他在老秦王转身的时候就努力迈动小短腿奔跑,竭力跟上老秦王的速度。
朱襄扫了一眼瞬间调整好动作的嬴小政,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愧是始皇崽,面对牢狱中血腥情况毫不惧怕,面对老秦王时也毫无畏惧。
他又用眼神示意被秦王冷落的雪回马车。
雪在嬴小政被老秦王拽走的时候,条件反射去抓嬴小政另一只手。
嬴小政赶紧缩手,给了舅母一个“我没事”的眼神。
现在朱襄用眼神示意,雪搓了搓冻僵的手,转身回马车。
蔡泽眉头紧皱。秦王故意冷落雪姬,这可不是好兆头。
老秦王拉着朱襄和嬴小政上了自己的马车,队伍重新开始往前行驶。
不需要再亲自驾车,白起也回到了马车上,和蔡泽同乘。司马靳和王龁也挤了进来。
司马靳夸张地抚摸胸口:“朱襄公也太厉害了,他怎么敢用那样不敬的语气和君上说话!”
王龁道:“其实不是不敬,就是太……太……”
蔡泽放下手中书简,道:“太像面对普通的长辈?”
司马靳使劲点头:“是!公子政也是,不愧是朱襄公带大的孩童。”
蔡泽道:“虽然被宠爱长大的孩童,在长辈面前胆子都大,不过政……政公子确实胆子比寻常孩童大许多,也聪慧许多。”
司马靳好奇极了:“真的?他胆子有多大?”
蔡泽道:“当日朱襄被赵王派暗卫刺杀,狱吏狱卒为救朱襄壮烈赴死。朱襄和雪姬为义士缝合伤口残肢,政公子为义士擦洗脸上血污,让义士能体面下葬。”
一直看着窗外,假装自己不想听朱襄和公子政私事的白起猛地转过头看向蔡泽。
司马靳和王龁皆愕然。
白起道:“城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他驻扎在城外,只知道赵王派人刺杀朱襄未遂,并未打听其中细节。
只要朱襄能入秦,赵王声望降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不需要知道细节。
但很少有好奇心的白起听到蔡泽的话,也忍不住好奇了。
朱襄这一路白发渐生,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远离故土,甚至可能与曾经长辈挚友为敌的缘故?
老秦王将朱襄和嬴小政拉到车上,细细询问蔺相如的生活细节。
之前在长平的时候他就想问,但朱襄自己不提,他也不可能问,免得被人误解好像他多重视蔺相如。
既然嬴小政提起了蔺相如,他就能以关心曾孙儿生活的借口,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
嬴小政虽然刚在马车上度过了四周岁,但谈吐十分清晰有条理,堪比总角少年,老秦王问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
他还从怀里摸出一个糖袋子,倒出五颜六色的糖球递给老秦王,乖巧地请曾祖父吃糖。
朱襄用甘蔗汁熬成糖块后,用花朵、水果、蔬菜染色,放入球型模具后,给嬴小政做了许多漂亮的小糖球,是嬴小政最宝贝的零食。
与朱襄相处久了,嬴小政说话也带了点舅父那种超出这个时代的诙谐调调。再加上他孩童的长相和声音,把尝了一颗糖球后,将嬴小政的糖袋子一把塞入怀里,一颗都没给曾孙留的秦王逗得大笑不已。
老秦王大笑:“蔺相如那老匹夫居然常和廉颇比剑?他也不怕闪着自己的老腰。”
嬴小政回答:“蔺翁的剑可厉害了,廉翁经常被蔺翁追着跑。虽然廉翁总说是他让着蔺翁,政儿还是认为蔺翁更厉害。”
老秦王大笑:“哈哈哈哈,蔺相如居然怕喝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