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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事,需向居老夫人问明,眼下方便吧?”
宋慈问出这话,不等石胆回答,便径直从石胆的身边跨过门槛,踏入了正屋。辛铁柱和许义想随他进屋,他却把手一摆,示意二人留在外面。他环眼一望,打量正屋里的布置。
正屋比之莺桃起居的侧室,足足宽敞了一倍有余,摆置的家具却极少,只一床一桌一柜而已,看起来甚是冷清。屋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火气味,乳白色的烟气飘浮在空中有如雾霭。在左侧靠墙的位置,设有一方佛龛,龛内是一尊镀金的佛像,佛龛下摆放着刘知母的灵位,灵位旁立着一盏长明灯,以及一只燃有三支立香的小香炉。地上放置着一个蒲团,居白英身着缁衣,跪于其上,手捏佛珠,正在闭目诵经。听见宋慈的说话声,她睁眼回头,瞧了宋慈一眼,丝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厌恶之色,道:“我对刘鹊的死一无所知,你用不着来问我。”
“我不问刘鹊的死。”宋慈应道,“我是为紫草的死而来。”
居白英微微一怔,随后朝石胆抬起了手。石胆赶紧放下托盘,上前扶起居白英,扶至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旁放着拐杖,居白英握住拐杖,道:“你先退下吧。”
“是,夫人。”石胆看了宋慈一眼,退出屋外,带上了门。辛铁柱和许义都没进屋,带路的高良姜也站在门外。
“你想问什么?”居白英看着宋慈,左手捏着佛珠,右手持拐往地上一杵,“赶紧问吧。”
宋慈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走到刘知母的灵位前。灵位旁放有一堆立香,他从中拈起三支,在长明灯上点燃了,轻轻插在香炉之中,这才回头道:“听说当初将紫草卖与祁老二为妻,是居老夫人你的意思,不知你为何要这么做?”
居白英见宋慈给刘知母上香,眼神里的厌恶之色稍减,道:“那小妮子抓错了药,险些害了人命,犯下了大错。她一个贱籍之人,没把她卖去青楼妓院,而是卖给祁老二那等良民为妻,已是对她从轻发落了。是她自己想不明白,非要去寻死。”
“我不是问紫草犯了什么错。”宋慈道,“我问的是,这些年你极少踏足医馆,从未管过医馆的大小事务,为何在紫草抓错药这件事上,你却要突然插手呢?”
“那小妮子是家中婢女,我身为主母,还不能处置一个犯了错的婢女吗?”
“居老夫人自然能处置,只是紫草所犯之错,并未真的伤害人命,似乎不至于将她赶出家门,更不至于将她杀害。”最末二字,宋慈刻意加重了语气。
“你说什么?”居白英猛地一下捏紧了佛珠。
宋慈神色如常,声音也如常,只是在“杀害”二字的语调上又加重了几分:“我说紫草不是自尽,而是遭人杀害的。”
“那小妮子明明是在后院上吊死的,家里人都能作证,官府也来人查过,如今时隔一年,你无凭无据,却来说她是遭人杀害,真是……”
“你要证据吗?”宋慈不等居白英把话说完,取出那截断在紫草颈骨里的针尖,“我今早去过泥溪村,开棺查验了紫草的骸骨,发现她的颈骨里嵌有一截银针针尖。紫草之死并非自尽,而是被人用银针刺入后颈杀害的。她吊在后院,那是有人故意移尸,伪造成了自尽。巧的是,当初紫草死后,刘鹊的针囊里,正好缺失了一枚同等尺寸的银针。”
居白英盯着宋慈手中的针尖,有些诧异,道:“你是说,那小妮子是被刘鹊杀死的?”
“刘鹊已死,我虽有此怀疑,却无法找他本人对质,这才来找你。”
“那你找错了人。”居白英把头一偏,目光从针尖上移开了,“我只知道那小妮子吊死在后院,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这话一出口,她手指拨动,重新盘捏起了佛珠。
“是吗?”宋慈语气忽然一变,“那刘鹊与紫草私通的事呢?”
居白英如闻惊雷,转回头来盯着宋慈,嘴唇颤动了几下,没能说出话来。
宋慈见了居白英的反应,道:“看来你是知道的。”顿了一下又道,“他们二人私通,是刘鹊逼迫的,还是紫草心甘情愿的?”
居白英哼了一声,道:“刘鹊那老东西,人老心不老,纳了个歌女为妾,生下个贱种当宝,还敢背着我对家中婢女动手动脚。那小妮子也是个坏坯子,长着一对桃花眼,跟狐狸精似的,自个不知检点,死了也是活该!”
“所以你才以拿错药为名,执意将紫草贱卖给祁老二为妻?”
“不错,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就该配给祁老二那种又老又丑的男人。”
“那紫草死于银针刺颈,你是当真不知?”
“我是不知道。刘鹊那老东西,除了看重他那贱种儿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可我倒没想过,他为了遮丑,竟连人都敢杀了。”居白英回想着道,“难怪当初官府的人来查案,他要暗地里塞钱,说什么怕影响医馆的生意,让官府尽快结案,又叫祁老二拉走尸体后尽快下葬,原来人是他杀的。”
宋慈听了这话,才知道韦应奎当初为何会草草结案。他没再问紫草的死,转而问道:“十年前,刘鹊在将军虫达麾下做过随军郎中,不知他当年为何要从军中去职,来到这刘太丞家,替刘扁打理医馆呢?”
“那老东西说刘扁在太丞任上忙不过来,没工夫照理医馆,所以才来帮忙。”
“既然是这样,那六年前刘扁不做太丞回到了医馆,刘鹊为何仍没离开呢?以刘鹊的医术,想必足以自立门户了吧。”
“我早就劝过那老东西,叫他开一家自己的医馆,不用寄人篱下,可无论我怎么劝,那老东西就是不听!”
宋慈想了一想,道:“刘扁与刘鹊师从皇甫坦学医,皇甫坦乃声震三朝的名医,生前曾著有医书,刘鹊甘愿留在刘太丞家整整十年,可是为了这部医书?”他记得白首乌与高良姜争辩各自师父著述医书一事时,曾提及师祖皇甫坦也著述过医书。皇甫坦曾多次入宫为皇帝看诊,刘扁能成为太丞,接替为皇帝看诊的职责,而刘鹊只是做了一个随军郎中,加之刘扁在医术上的造诣明显要胜过刘鹊一截,因此宋慈猜想,皇甫坦生前所著的医书,应该极大可能是传给了刘扁。
居白英有些诧异地看了宋慈一眼,似乎没想到宋慈竟能知道这么多事,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
“我只是这样猜想。倘若真是如此,刘鹊为此花费十年,真可谓是处心积虑了。他若听从你的劝告,早些自立门户,”宋慈目光一转,朝刘知母的灵位看去,“只怕你年幼的女儿就不会死在这里,如今也已十三四岁,长大成人了。”他知道居白英一直为刘知母的死而耿耿于怀,这些年对刘鹊深怀恨意,是以故意提起刘知母的死,以激居白英吐露实言。
果不其然,居白英捏着佛珠的手微微颤抖,朝刘知母的灵位痴眼望去,老眼中隐隐含泪,道:“知母小小年纪,才只三岁,却知道为我擦手洗脸,见我不高兴,会扮鬼脸来逗我开心,还常去采摘各种花儿,送来给我……真如你说的那样,知母如今有十三四岁,那该多好……”她泪眼一闭,等到再睁开时,老眼中泪水已无,环顾所处的这间正屋,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恨意,“那老东西执意留在这里,嘴上说帮刘扁的忙,背地里打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他惦记着皇甫坦的医书,那医书在刘扁的手中,听说医书里记录了各种用药精简却又灵效非凡的验方,他是为了得到那部医书,才甘愿寄人篱下。整整十年,他可算是得偿所愿,占了刘扁的太丞之名,成了这家医馆的主人,医书什么的,想必也早入了他手,否则他何以每晚把自己关在医馆书房里?说什么著述自己的医书,我看他是在钻研皇甫坦的医书才对。那什么《太丞验方》,只怕他压根就没写过。他那两个徒弟,居然为了一部不存在的医书争得钩心斗角,真是可笑至极!”
这一番话,算是把刘鹊寄人篱下到鸠占鹊巢的经过抖了出来。宋慈听罢,想到白首乌曾提及,刘扁所著的医书,收录了许多独到的验方,高良姜曾描述刘鹊所著的《太丞验方》,是汇集了各种用最少的药材治最疑难病症的验方,可见与皇甫坦的医书是一脉相承,或者换句话说,从皇甫坦到刘扁,再从刘扁到刘鹊,三人所著的医书很可能是同一部,是皇甫坦著书在前,刘扁和刘鹊增删在后。想明白这一点,宋慈算是知道刘扁为何要将所著的医书随身携带了,显然刘扁知道刘鹊觊觎皇甫坦传下的医书,因此留了个心眼,对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刘鹊多有防范,只是他最终在净慈报恩寺死于非命,医书连同他的家业,甚至他太丞的名声,一并落入了刘鹊手中。
“倘若《太丞验方》是存在的呢?”宋慈道,“你觉得刘鹊会把这部医书传给哪位弟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高良姜也好,羌独活也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老东西精明着呢,他若真写了医书,只要他没瞎了眼,便不可能传给他那两个弟子。”居白英冷哼一声,“那老东西最在乎他那贱种儿子,他若再多活几年,等那贱种儿子长大一些,定会把医书传给那贱种儿子。那老东西患了风疾,连他自己也治不好,没能多活这几年,最后还是被毒死的,真是苍天有眼。”她这话说得极怨毒,可见她对刘鹊的恨意有多深。
宋慈略微想了一下,道:“据我所知,刘扁和刘鹊都曾为韩太师看诊治病,不知他们二人可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得罪过韩太师?”
居白英把头一摆,道:“自打知母死后,我极少踏足医馆,从不关心医馆的事,他们二人给谁看过诊,得罪过谁,我全不知道。”
“既是如此,那便叨扰居老夫人了。”宋慈不再发问,拉开房门,离开了正屋。
辛铁柱和许义等在屋外,高良姜和石胆也在这里等着。高良姜又凑上来问宋慈查得怎样,似乎对宋慈查案很是关心。这一次宋慈没理会高良姜,带上辛铁柱和许义回到了医馆大堂。
刘克庄等在大堂里,见宋慈回来了,朝宋慈轻轻点了点头。宋慈不做停留,叫上刘克庄,离开了刘太丞家。
出刘太丞家后,宋慈的脚步很快,直到走出很远,他才放缓脚步,问刘克庄道:“如何?”
“我照你所说,故意留在了医馆大堂里。”刘克庄应道,“你们走后,那两个叫远志和当归的药童,拿了扫帚抹布,在大堂各处清扫擦拭起来。那个叫黄杨皮的药童站在一旁,说他们二人今日倒是勤快,不用使唤便知道洒扫。黄杨皮明明也是药童,比远志和当归还小一些,却不去帮忙,反而不断地挑刺,一会儿说这里没扫到,一会儿说那里没擦干净,他们二人不敢还口,只是埋头打扫,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借口说要买些上等人参送人,叫黄杨皮带我去了药房,在里面挑选人参。我故意挑选得很慢,尽可能在药房里待久一些。过了一阵,远志和当归进来打扫药房,他们二人把百子柜擦了一遍,把药碾子、研钵、脉枕、通木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器具全都清洗了一道,又擦拭了针灸铜人,把针囊里的银针取出来整理清点,最后把一大堆用过的火罐清洗了一遍,差不多有七八十个之多。我随意挑选了一株人参,让黄杨皮给我包好,就从药房里出来了。没过多久,你们便回来了。”
宋慈听罢,微微点头,道:“果然如此。”
“果然什么?”刘克庄不解道,“你叫我盯着药房,我到现在还没明白呢。”原来之前在医馆书房里,宋慈在他耳边嘱咐了一番话,就是让他找借口留在医院大堂里,一刻也不转眼地盯住药房。
“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宋慈道,“但还有一个疑问,需要立刻去查清楚。”
第八章 蛤蟆附骨
宋慈这话说得很是平静,刘克庄却听得极为惊讶。他没追问凶手是谁,尽管他对此甚是好奇,道:“你还有什么疑问?”
“葛阿大曾在净慈报恩寺后山,目睹过骷髅头爬坡,你我一直当他是喝醉后看花了眼,把石头错当成了骷髅头。”宋慈道,“可万一他没看花眼呢?”
刘克庄把头一摇,道:“骨头是死物,怎么可能自己动?更别说什么爬坡了。”见宋慈始终面带疑色,又道,“你既有此怀疑,那便走一趟净慈报恩寺后山,大不了把那片土坡翻一个遍,查清楚不就行了。”
宋慈应道:“我正有此意。”
说走便走,四人当即西行出城,行过苏堤,来到净慈报恩寺后山,到了发现刘扁尸骨的那处土坡下。
那块灰白色的石头,还搁在土坡下。宋慈以这块灰白色的石头为中心,吩咐许义往上,刘克庄往左,辛铁柱往右,他自己则往下,四散开来,寻找有没有散落的骷髅头。
一路沿山坡向下,在满是落叶和荒草的山林间,宋慈搜寻得极为仔细,但一直没有发现。另外三个方向也没有传来声音,可见另外三人同样没有发现。就这么往下搜寻了数十步,行经了好几座坟墓,林间出现了一个方圆丈余的小水坑。这片山林是一片坟地,立有不少坟墓,修坟时堆土不够,便会在附近取土,因而留下了一些坑洞,雨水积留其中,便形成了水坑。这样的小水坑,在后山上还有好几处。坑里的水是夏秋多雨时节积下的,如今已是寒冬,水已减少了大半,剩余的水面漂满了枯枝败叶,成了有些发黑的死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宋慈从旁边绕过,往下搜寻了几步,忽然停步回头,目光落在这个小水坑上。
他想了一想,折了一截树枝,回到水坑边,将水面上漂浮的枯枝败叶拨开。他想看一看水下有什么,但水色发黑,根本看不清楚。他将树枝插至坑底,水不算深,顶多没过膝盖。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脱掉鞋子,将裤脚高高挽起,下到了水坑之中。
正月里的水冰冷刺骨,再一搅动,淤泥腾起,水色变得更黑,臭味也更加浓烈。宋慈忍着冰冷和臭气,卷高袖子,将手伸入水下,仔细地摸寻起来。坑底满是枯烂的树枝,在接连摸了好几把枯枝后,他指尖一紧,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摸了摸这个硬物的外形,眉头不禁一皱。他用双手环住这个硬物,将其捧出了水面——那是一个人头,一个已成骷髅的人头。骷髅头出水时,是倒转过来的,带着淤泥的黑水从两个眼孔中汩汩流出,仿若眼泪在不断地往下倒流。
寻常人拿起死人头骨,只怕早就双手一抛,有多远扔多远,宋慈却是如获至宝,捧着这个骷髅头走出了水坑。他顾不得满手满脚的污泥,先将骷髅头里的泥水倒空,然后凑近眼孔,朝骷髅头内部看了好几眼。在看清骷髅头里藏有什么东西后,他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他取出手帕,简单地擦了擦手脚上的污泥,放下袖子和裤脚,再穿上鞋子,然后抱着这个骷髅头,原路返回了那处土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