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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要继续开棺验骨?”刘克庄有些诧异。
宋慈应道:“当然。”
“葛阿大他们来了,眼下都在祁老二的住处等着。”
“开棺验骨的器具都备好了吧?”
“备好了,竹席、草席各一张,二升酒,五升醋,一大筐木炭,还有一把红油伞。”刘克庄一一报来,“和上次净慈报恩寺后山验骨一样,全都备齐,一样不少。”
“那就好,你去把葛阿大他们叫来,这便起坟开棺。”宋慈看了看四周的雾气,“今日大雾,应是晴好天气,一会儿雾气散去,即可验骨。”
刘克庄立刻去祁老二的住处,把葛阿大等劳力叫来了,那些备好的器具也一并搬到了紫草的坟墓前,还提来了一大桶清水。许义不顾后颈青肿,也跟着几个劳力来了。宋慈叫许义多休息一阵,许义却说自己没什么大碍,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宋慈只得作罢。
在葛阿大等劳力起坟之前,刘克庄点燃了香烛,燃烧了纸钱,在紫草坟前诚心地祭拜起来。泥溪村附近没有寺庙,请不来僧人做法事,刘克庄便提前备了香烛纸钱,用以祭拜紫草。他双手合十,对着坟墓捣头数拜,道:“惊扰姑娘亡魂,只为查案洗冤,姑娘若是泉下有知,还望莫要怪罪。”祭拜完后,才让葛阿大等劳力动土。
葛阿大等劳力抡起锄头、铁锹,过不多时,挖开了紫草的坟墓,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露了出来。几个劳力拿来撬棍,将棺盖撬开,一股秽臭散发出来。几个劳力避让之时,宋慈含了一粒苏合香圆,走上前去,朝棺材里看去,一具裹着衣物的骸骨出现在眼前。
宋慈吩咐许义取出检尸格目和事先准备好的笔墨,一并交给了刘克庄,道:“知道该怎么做吧?”
刘克庄应道:“做书吏,我可是轻车熟路。怕就怕你又把我给忘了。”说着倒转笔头,朝自己张开的嘴巴指了一下。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那次,宋慈忘了给他准备苏合香圆,他可是一直记在心上。
宋慈淡淡一笑,取出一粒苏合香圆,塞入刘克庄口中,道:“那就开始吧。”两人共同转身,一起面对棺材。
宋慈取出一副皮手套戴上,伸手入棺,将紫草的骨头一块块取出。他用清水将这些骨头清洗干净,逐一细看,没发现任何明显的损伤。他在地上铺开竹席,将骨头一块块地摆放在上面,再用细绳逐一串连。与此同时,他吩咐葛阿大等劳力在旁边掘出一个棺材大小的土坑,倒入木炭,点火烧坑。
刘克庄对这样的场景已经见识过一次,手握毛笔和检尸格目,镇定自若地候在宋慈身边。辛铁柱和众武学生还是头一次见,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得屏气凝神。
竹林里的雾气在一点点地散去。待到浓浓的白雾只剩薄薄一层时,宋慈终于将整副骸骨清洗干净,依照人体串好定形。这时一旁的土坑也已烧到发红。葛阿大等劳力同样是轻车熟路,先去除坑中炭火,再将二升酒和五升醋均匀地泼入坑中,一时间热气蒸腾,刺鼻至极。几个劳力抬起摆放骸骨的竹席,小心翼翼地放入土坑里,再拿来草席,严严实实地盖在上面。
又一轮等待开始了。
宋慈不时地触摸土坑周围的泥土,只有当泥土完全冷却后,才能揭开草席查验骸骨。这一次等待的时间过长,众武学生开始交头接耳,葛阿大等劳力也在一旁闲聊了起来。这些说话声钻入宋慈耳中,他听见众武学生之中,有的在议论他开棺验骨,有的在揣测刚才那群黑衣人的来路,还有的在争辩当前的北伐局势,至于葛阿大等劳力,闲聊的却是这两天在柜坊的赌钱输赢,以及葛阿大撞鬼的事。聊起撞鬼一事,葛阿大立马神气起来,道:“我便是喝再多的酒,那也不会看花眼,那晚就是骷髅爬坡,我是看得真真切切!还有侍郎桥那事,真就是撞见了无头鬼,你们可别不信。”几个劳力都忍不住发笑,显然不信葛阿大的鬼话。
葛阿大嗓门大,说话声音响,宋慈听了,不由得微微一怔。
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竹林里仅剩的一点薄雾慢慢散尽,日头升起,林间阳光渐明。宋慈触摸表土,泥土终于彻底冷却了。他吩咐葛阿大等劳力揭开草席,将紫草的骸骨抬出土坑,一直抬到竹林外,放在一片可以照射阳光的开阔地上。
刘克庄不等宋慈招呼,立刻撑开红油伞,罩在了骸骨之上。
宋慈凑近伞下,目光在一根根骨头上缓慢地游移,仔细验看有无血荫,嘴里唱报道:“顶心至囟门骨、鼻梁骨、颏颔骨以至口骨并全;两眼眶、两额角、两太阳穴、两耳、两腮颊骨并全;两肩井、两臆骨全;胸前龟子骨、心坎骨全;两臂、两腕、两手及髀骨全;左右肋骨全;两胯、两腿、两臁肕并全;两脚踝骨、两脚掌骨并全。”
刘克庄运笔如飞,依着这番唱报,如实书填检尸格目。
宋慈验看完了骸骨的正面,并未找到任何血荫,于是将整副骸骨小心地翻转过来,背面朝上,再以红油伞遮罩,继续验寻血荫。
很快,宋慈的目光微微一紧,盯住了颈骨。
颈骨位于肩骨上际,乃是头之茎骨,有天柱骨之称,从上往下共有七节。宋慈盯视之处,是颈骨的
第一节 ,那里有一丁点的淡红色,是一处极其微小的血荫。
但凡有血荫显现,必是生前所受的骨伤。可宋慈乍一看,血荫处似乎没有伤痕,只有一个细小的如同没洗干净的污点。他用指尖轻轻地摸了摸那处污点,又解开串骨定形的细绳,将那一节颈骨拿了起来,就着阳光定睛细看,发现那其实并非污点,而是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只因小孔里塞满了泥污,这才看起来像一个污点。
宋慈随身带着用以验毒的银针,当即取了出来,将小孔里的泥污挑出,再细看时,发现小孔里似乎嵌有什么东西。那东西嵌得太紧,他用银针挑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将那东西挑了出来——那是一小截只有米粒长短的针尖。正是这截细小的针尖,嵌在了颈骨上的小孔之中。
霎时间,宋慈明白了过来。之前因为紫草的颈部存在抓伤,他怀疑紫草并非上吊自尽,而是死于他杀,但他怀疑的方向一直是勒杀,从没想过紫草会是死于针刺后颈。凶手将针刺入紫草后颈时,想必用了极大的力气,以至于针尖刺入颈部后,扎进了颈骨之中,拔出时针尖被卡住,折断在了颈骨里。当时紫草应该没有立刻毙命,因为断针扎在后颈之中,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她便伸手去抓后颈扎针之处,这才在后颈上留下了抓伤。
宋慈细看这截细小的针尖,不像是缝衣纳鞋的绣花针,更像是针灸所用的银针。他将针尖仔细收好,继续验看其他骨头,但没有再发现血荫。整具骸骨上,唯一生前所受的损伤,便是
第一节 颈骨上的银针扎刺之处。他唱报道:“脑后乘枕骨全;颈骨第一节出现血荫,血荫处发现针尖一截,米粒长短,嵌于骨中;脊下至尾蛆骨并全。”
至此,宋慈对紫草骸骨的查验结束了。他接过刘克庄递来的检尸格目,此前他还要仔细比对,生怕刘克庄有错填漏填,这一次却是快速扫了一眼,便收了起来。
刘克庄吩咐葛阿大等劳力将紫草的骸骨抬回竹林,准备放入棺材,重新下葬。
“且慢。”宋慈忽然道。
葛阿大等劳力闻声停下,抬着骸骨等在原地。
宋慈走上前去,目光落在骸骨的脚趾骨上。寻常人的脚趾,要么脚拇趾最长,要么第二趾最长,可紫草的左右脚趾骨中,都是第三趾骨最长,这样的情形极其罕见,宋慈只是听说过脚趾长成这样的人,但还是头一次见到。
“怎么了?”刘克庄问道。
宋慈眉头微凝,嘴上道:“没什么,下葬吧。”
葛阿大等劳力将紫草的骸骨抬至坟墓旁,小心翼翼地放入棺材,再合棺入土,重新安葬在原处。等到泥土掩埋棺材,坟墓重新立起时,刘克庄不忘再行祭拜,然后与辛铁柱等人一起,跟着宋慈离开了这片竹林。宋慈的脚步很快,他似乎急于求证什么,离开了泥溪村,朝临安城而回。
第七章 风池热府
琼楼上,史宽之已经等了一整个上午。
自打在纪家桥遇到刘克庄,并将泥溪村有埋伏的消息告诉对方后,史宽之便来到了琼楼,特意挑选了临窗的一桌。坐在这里,他只需稍稍探头,余杭门便尽在眼中。从太学出城北去泥溪村,必从余杭门经过,他坐下不久,便看见刘克庄和辛铁柱带着一群武学生从楼下飞奔而过,经余杭门出了城。他点了点头,拿出收拢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窗框,开始了等待。
等待期间,他要了一壶酒,眺望余杭门的同时,时不时地喝上一口,暗暗琢磨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在丰乐楼遇见刘克庄后,他没在酒桌上过多停留,假称不胜酒力,与那几个膏粱子弟告了别,返回了自己家中,等着入宫上朝的父亲回来。这一等,竟从早上等到了入夜时分,史弥远才乘轿归家。父子二人屏退所有下人,进入花厅,关上了门。
“宽儿,今日如何?”
“依爹的吩咐,我今日一早去了丰乐楼,仍去结交韩?身边那帮衙内,他们与韩?一样,都是麻袋里装稻秆,全是草包。”
“虽是草包,可这些人的父辈,无一不在朝中官居要职,往后仍要继续交结才行。宋慈那边呢?”
“我原打算迟些去太学见宋慈,但在丰乐楼偶遇了刘克庄,便把那些话对刘克庄说了。刘克庄与宋慈乃莫逆之交,他回去后必会告诉宋慈。”
史弥远微微颔首,道:“明日一早,你再走一趟太学。宋慈为了查案,要去城北泥溪村开棺验骨,你去告诉他,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已在泥溪村设下了埋伏。”
“韩侂胄这是忍不了了?”史宽之略有些惊讶。
史弥远面露微笑,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道:“宋慈在查虫达的下落,还在查牵机药的事,韩侂胄这只老狐狸,终于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了。”顿了一下又道,“为父上次说过,要扳倒韩侂胄,必须先让他在圣上那里失宠,刘扁的案子,便是一大良机。此案既与虫达相关,宋慈必会深挖到底,只要当年的案子被挖出来,圣上必定对韩侂胄大失所望。为父今日退朝后,密会了杨太尉,杨太尉也觉得,当年的这层窗户纸,普天之下没人敢捅,只有宋慈敢捅,也只有宋慈会真的去捅。无论如何,在捅破这层窗户纸前,宋慈千万不能出事,至少要保他不死。至于捅破这层窗户纸后,他是死是活,那就没人在乎了。”
“宽儿明白,明日一早,我便去太学。”史宽之道,“只是那宋慈是出了名的死脑筋,倘若他不信我的话,执意要去泥溪村,那该如何?”
“无妨,你只管告诉他就行。”史弥远显得胸有成竹,“倘若他真去了泥溪村,为父便另有安排,顶多让他受些皮肉之伤,不会让他丢掉性命的。”
此刻回想昨晚与父亲的这番对话,史宽之不禁暗暗心道:“父亲那么有把握,看来在泥溪村设伏的人当中,父亲也安插了眼线。以前惜奴忍辱负重,一心为虫达报仇,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插到韩侂胄的身边,却那么轻易便被韩?杀了,我还觉得可惜,父亲却显得不在意,原来他安插在韩侂胄身边的眼线远不止惜奴一个,难怪他能对韩侂胄的一切了如指掌。姜终究是老的辣,看来我离父亲,还差着不少距离啊。”这么想着,他端起一盏酒喝了,抬眼朝余杭门望去。
渐渐地,一整个上午过去了,时间来到了正午,余杭门下人影攒动,一大群武学生出现了。
史宽之定睛望去,望见了走在众武学生当中的刘克庄和辛铁柱,也望见了走在刘克庄和辛铁柱中间的宋慈。他虽然相信史弥远所谓的另有安排,但还是担心出什么岔子,眼见宋慈相安无事,他微悬的心终于放下了。
宋慈与刘克庄、辛铁柱等人沿街南来,不多时走到了琼楼外。忽然,宋慈停住了脚步,抬头朝琼楼望去。史宽之赶紧缩回了身子,心想莫非宋慈已发现了自己?
宋慈并未发现史宽之。他之所以抬头,是因为时至正午,刘克庄提出由他做东,就在琼楼好好地吃一顿,以答谢众武学生相救宋慈之恩。众武学生一听说有免费的酒食可吃,忍不住欢呼雀跃,葛阿大等劳力也是面露喜色。宋慈却望了一眼琼楼,很煞风景地说了一句:“先去提刑司。”说完便在附近的新庄桥头折向东,朝提刑司而去。
现成的酒食吃不成了,葛阿大等劳力在刘克庄那里领了酬劳,各自散去。赵飞和众武学生有些失望,结伴回了武学。辛铁柱没与众武学生同行,而是与刘克庄、许义一起,跟随宋慈去往提刑司。早在回城的路上,辛铁柱便提出要留在宋慈的身边。宋慈刚刚遭遇黑衣人的袭击,这帮黑衣人未必就此死心,说不定还会另寻时机再次下手。辛铁柱放心不下,执意要跟在宋慈身边,说宋慈只要不回太学,他便一直跟着,时刻护卫,还说宋慈破案之前,不管是三五数日,还是十天半月,他会一直如此。刘克庄也担心宋慈再次遇险,有辛铁柱随行护卫,他自然放心,也对宋慈加以劝说。宋慈本不愿意,但实在拗不过二人,只能应允。
提刑司位于祥符寺附近,离琼楼不算太远,过不多时,四人便来到了提刑司。宋慈直入提刑司大门,奔偏厅而去。
偏厅的门被推开,光亮透入厅内,只见刘扁的尸骨和刘鹊的尸体以白布遮盖,并排停放在偏厅的左侧。这二人生前同族,又师出同门,还在同一处屋檐下共住了多年,虽是相隔一年多而死,却能在死后并肩躺在一处,不免令人唏嘘。宋慈走上前去,在刘鹊的尸体前停住了脚步。
他戴上了皮手套,揭开白布,将已经僵硬的尸体翻转过来,使其背部朝上。他凑近刘鹊的脑后,拨开其发丛,在一根根头发间仔细地寻找,不放过任何一寸头皮。
很快,宋慈的目光定住了。
在刘鹊左耳后发丛下的头皮上,他发现了一小块红斑,只有一粒黄豆那么大,而在红斑之中,还有一个发暗的小点。
刘克庄凑近看了,道:“这是什么?”
宋慈应道:“针眼。”
“针眼?”刘克庄有些惊讶,“这么说,刘鹊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针扎死的?”
宋慈摇了摇头,道:“乔大人用银器验过毒,我又用过糯米法验毒,刘鹊的确中了砒霜的毒。这处针眼周围有些许红斑,并非死后造成的,应是生前被针扎刺所致。我之前验尸实在轻率,竟没发现这处针眼。”他之前查验刘鹊的尸体时,虽也检查了发丛,但更多的是在寻找有无铁钉,这处针眼位于左耳后侧,又被头发遮掩,若不仔细拨开发丛寻找,实难发现得了,再加上刘鹊中毒的迹象太过明显,他内心深处其实早已认定刘鹊是死于中毒,便没对头部查验得那么细致。好在他开棺查验紫草的骸骨,发现紫草死于针刺后颈,于是来验看刘鹊的尸体,这才没漏过这处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