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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鹊死后,他所著的医书《太丞验方》不见了,极有可能是凶手进入过书房,拿走了这部医书。”宋慈说道,“所以我觉得,桑榆姑娘应该不是本案的凶手。”
“那倒未必。”乔行简道,“还有第三种可能,刘鹊是吃了桑榆送来的糕点毒发身亡,只不过后来又有人偷偷进入过书房,拿走了他所著的《太丞验方》。”
宋慈却道:“倘若如大人所言,此人偷偷进入书房,拿走《太丞验方》倒也说得通,可他为何要改变刘鹊的死状呢?”
“我知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证明桑榆的清白。”乔行简道,“可这位桑榆姑娘,身上处处透着嫌疑,我问她任何事情,她都不予回应。尤其是昨日她来刘太丞家上门道谢,曾与刘鹊在这书房中闭门相见长达半个时辰之久,我问起他们二人在书房里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她始终不应。她若与刘鹊之死没有关系,何以要百般缄口加以遮掩呢?”
这番话说得宋慈无言可对。虽然他认为桑榆很可能不是凶手,但对于桑榆的种种反常之举,他也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乔行简与宋慈辨析案情之时,刘太丞家众人全都聚在书房门外,被武偃拦住不得入内,只能探头向房中张望。这时乔行简走出书房,来到黄杨皮、当归和远志身前,指着医馆的后门,道:“昨晚你三人睡觉之时,有没有闩上这道门?”
黄杨皮朝后门望了一眼,道:“回大人的话,小人每晚睡前,都不忘闩上大门,但后门连通家宅,只是掩上,不会上闩。”
“这么说,即便到了后半夜,家宅那边任何人都可自由出入医馆?”
“是的。小人有时起夜上茅房,也要走后门出去。”
“那昨晚你们睡着后,家宅那边有没有人来过医馆?”
黄杨皮摇头道:“应该没人来过。后门前些日子松脱了,还没来得及修理,开门时会有很大的响声。小人一向睡得浅,昨晚又闹肚子,没怎么睡着过,便是睡着也迷迷糊糊的,后半夜家宅那边若有人来医馆,后门只要一响,小人应该是能听见的。就算小人听不见,可远志近来养了一只小黑狗,就养在偏屋里,那只小黑狗一听见动静便会大叫,夜里只要后门有响动,小黑狗必会吠叫,可昨晚后半夜,小黑狗并未叫过。”
“你昨晚闹了肚子?”乔行简狐疑道。
黄杨皮应道:“昨晚小人在大堂里分拣药材时,肚子便开始不舒服,后来跑了好多趟茅房,一直到后半夜睡下后才有所好转。”
“你们二人呢?也有闹肚子吗?”乔行简看向远志和当归。
远志脸色发白,低头答道:“我与当归闹了一夜肚子,今早才稍微好些。”当归的年龄与远志相仿,也是十七八岁,身子比远志壮实一些,他脸色也有些发白,没有说话,只是跟着点了一下头。
乔行简今早初次来刘太丞家查案时,曾留意到远志和当归脸色发白,一开始他起过疑心,认为二人或许与刘鹊之死有关联,眼下看来,应该是腹泻了一夜的缘故。他道:“昨晚你三人有同时离开医馆去上茅房吗?”
黄杨皮答道:“先生著书期间,有时会有吩咐,比如去家宅那边叫人,或是找某样东西送去书房,小人怕有差遣,不敢同时离开。昨晚我们三人都是轮流去茅房,一个人去时,另两人便留在大堂里,没同时去过。”
乔行简看向刘太丞家的其他人,道:“昨晚还有谁闹过肚子吗?”
众人都回以摇头。
乔行简暗暗起疑:“刘太丞家所有人的饭食都是一样的,闹肚子的却只有三个药童,莫非是有人故意给三个药童下了泻药,想趁三个药童上茅房时偷偷溜进医馆?刘鹊能保持伏案而死的死状,极大可能如宋慈所说,有人曾进入过书房。可据三个药童所言,后半夜没人进出过医馆,昨晚进过书房的,只有前半夜被刘鹊叫去的高良姜、羌独活和白首乌。可那时刘鹊分明还活着,还没有死……”他越想越有千头万绪的感觉,原本一桩简单明了的案子,隐隐然变得复杂了起来。他看向白首乌,道:“昨晚刘鹊叫你到书房见面,是什么时辰?”
白首乌答道:“当时二鼓已敲过很久,我原本准备睡下了,应该亥时已过了大半。”
乔行简又问三个药童:“昨晚刘鹊是什么时辰熄灯休息的?”
“约是子时吧。”黄杨皮应道,“书房灯火灭了后,小人回偏屋休息时,记得街上正好传来梆声,是敲的三鼓。”远志和当归跟着点了点头。
“见过白大夫后,到熄灯休息,其间将近半个时辰,刘鹊一直待在书房里,没有出来过吗?”乔行简问道。
黄杨皮应道:“书房一直关着门,先生没出来过。”
宋慈听着乔行简的这番查问,眼睛却一直盯着书案。他注意到书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见铺开的纸张上写着三行字,粗略读来,像是记录某种药材的性味。他又注意到了书案上的烛台,忽然问道:“刘鹊用的蜡烛,为何这么粗?”烛台上剩余的半支蜡烛,粗如手腕,比普通蜡烛粗大了许多。
黄杨皮答道:“先生每晚著书太久,有时要忙上一两个时辰,寻常蜡烛顶多能烧半个时辰,他不爱频繁更换蜡烛,便吩咐小人买了这种最粗长的蜡烛,一次能烧两个多时辰。”
“那书房里的烛火熄灭时,”宋慈看向黄杨皮,“窗户上可有刘鹊的影子?”
“影子?”黄杨皮摇了摇头,“好像没有。”
“你仔细想想,别说好像,到底有是没有?”宋慈问道。
黄杨皮想了一想,道:“窗户一直很亮堂,小人没见到过影子。”
宋慈又问远志和当归:“你们二人呢?”
远志应道:“我也没见到影子。”当归也跟着摇了摇头。
乔行简听宋慈问起影子的事,转头向书案上的烛台看去,霎时间明白过来。烛台上剩有半支蜡烛,摆放于书案的里侧,再加上椅子和窗户,三者正好处在一条线上,倘若刘鹊坐在书案前著书,那么他的影子必定会被烛火投在外侧的窗户上。他立刻追问道:“上一次有影子出现在窗户上,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们三人还记得吗?”
黄杨皮答道:“小人记得大大夫、二大夫和白大夫来见先生时,窗户上都是有影子的。白大夫走后,窗户上就没影子了。自那以后,一直到书房里灯灭,小人都没见过窗户上有影子。”
当归没有说话,远志则是回想了一下,道:“白大夫走时,我刚要分拣完一筐药材,等收拾好药材再抬头时,窗户上便没影子了。”
乔行简听了这话,顿觉迷雾拨开,眼前一亮。白首乌见过刘鹊后,刘鹊的影子便从窗户上消失了,很可能那时刘鹊便已遇害,所以他的影子才没有再出现。如此一来,白首乌的嫌疑大大增加。乔行简立刻吩咐武偃上前,将白首乌拿下。
白首乌的两只手被武偃反拧至身后,一脸茫然道:“大人,这是为何?”
高良姜见到白首乌被抓,立刻叫了起来:“好啊,姓白的,原来真是你杀害了师父!想当初师伯死后,师父没赶你走,把你留在刘太丞家,待你一直不薄,不想你却狼子野心,反过来恩将仇报。你把《太丞验方》藏在了何处?还不快点交出来!”
白首乌却道:“我没有拿过《太丞验方》,我也没有害过师叔!”
乔行简道:“若不是你,那为何昨晚你离开书房后,刘鹊的影子便从窗户上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这我如何知道?”白首乌的语气有些急了,“我走的时候,师叔明明还活着,他还是好好的……”
“乔大人,”宋慈忽然道,“窗户上影子不见了,恰恰证明白大夫不是凶手。”
“哦?”乔行简道,“为何?”
“因为刘鹊的死状。”宋慈应道。
乔行简稍加琢磨,很快明白了宋慈的意思。刘鹊最终的死状是伏案而死,倘若是白首乌杀害了刘鹊,那刘鹊此后该一直伏在书案上,其影子不应该消失,而应该一直投在窗户上才对,烛台上的蜡烛也该自行燃尽,而不是在子时前后熄灭,剩下半支没烧完的蜡烛。乔行简道:“你所言是有道理,可是白首乌走后,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刘鹊的影子一直消失不见,按常理来讲,他应该是遇害了才对,否则他不可能不在书房中走动。”
“倘若那时刘鹊已经遇害,他的影子又一直没出现在窗户上,说明他整个人不在书案前,而是倒在地上,或是死在书房里的其他地方。但他最终的死状是伏在书案上,可见他的尸体后来被人挪动过,凶手若真是白大夫,那白大夫事后必定返回过书房才对。”宋慈道,“可是据三个药童所言,自白大夫之后,昨晚再也没人进入过书房,直到今早发现刘鹊已死。”
乔行简道:“既然自白首乌之后,再也没人进入过书房,那凶手不是白首乌,还能是谁?”
“倘若凶手不是后来进入的书房,而是早就在书房里了呢?”
宋慈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讶地向他望来。
乔行简语气一奇:“早就在书房里?”
宋慈说道:“昨晚除了三位大夫,没有其他人进出过书房,倘若刘鹊不是自尽,那么凶手只可能是提早藏在了书房里。书房虽然不大,但以我观之,床底下应该是可以藏人的。昨晚凶手或许是在白大夫离开后不久,便现身杀害了刘鹊,这便可以解释刘鹊的影子为何会在白大夫离开后消失不见。此后凶手在书房中等待,一直等到子时才灭掉蜡烛,然后趁黑将死去的刘鹊摆成伏案的死状。”
乔行简道:“真如你说的这般,那凶手为何要等上半个时辰,到了子时才熄灭烛火?”
宋慈没有立刻回答乔行简这一问,而是看向三个药童,道:“刘鹊平日里大概几时就寝?”
黄杨皮答道:“回大人的话,先生最近一个多月忙于著书,每晚都会忙到深夜,很晚才休息,书房的灯火通常都是子时前后才熄灭的。”
“这便说得通了。”宋慈道,“凶手是知道刘鹊近来忙于著书,知道刘鹊每晚就寝的大概时辰,为免露出破绽被药童察觉,这才故意等到子时才熄灭烛火。能熟知刘鹊的起居习惯,此人极大可能是刘太丞家里的人。”说罢看向刘太丞家众人。
面对宋慈投来的目光,居白英依旧沉着脸色,石胆垂手站在居白英身边,莺桃紧紧搂着刘决明,高良姜和羌独活彼此怀疑地互看一眼,又向白首乌投去怀疑的目光,白首乌则是望着宋慈。
“还是不对。”乔行简忽然摇头道,“凶手若是一刀捅死了刘鹊,你这番推想便有存在的可能,但刘鹊是死于砒霜中毒,如你之前所说,毒发身亡并非顷刻间的事,刘鹊必定会挣扎反抗,书房里不可能一点响动都没有。然而昨晚三个药童一直守在大堂里,并未听见书房里传出任何声响。”
宋慈直视着乔行简,道:“倘若刘鹊不是死于中毒呢?”
乔行简此前已查验过尸体,确认刘鹊是死于砒霜中毒,此时宋慈忽然说出这话,等同于是在质疑乔行简验尸的结果。文修甚是惊讶地看着宋慈,虽然他与宋慈照面还不到半日,但这已不是他第一次用这种目光打量宋慈了。
乔行简直视着宋慈,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便回提刑司,改由你来查验刘鹊的尸体,亲自确认他的死因,如何?”
这话一出,刘克庄不免有些紧张地望着宋慈。一旦答应下来,若是验出相同的结果,那便是公然质疑上官,若是验出不同的结果,那便是令上官颜面扫地。这种两面不讨好的事,换作他人,必定找出各种借口加以推脱。宋慈却是双手作揖,朗声应道:“宋慈领命。”话音一落,立即走出医馆,仿佛怕乔行简改变主意似的,打算即刻前往提刑司。
“果然又是这样,你若不答应,那就不是宋慈了。”刘克庄如此暗想,面露苦笑,向乔行简行了一礼,跟了上去。
乔行简望着宋慈的背影,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他吩咐文修将书房重新贴上封条,又吩咐武偃押着大有嫌疑的白首乌,一起往提刑司而回。
宋慈、乔行简等人刚走,石胆忽然道:“我说今早茅房怎么臭气熏天,原来是你们两个闹肚子弄的,还不赶紧去把茅房打扫干净!”他这话是冲远志和当归说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到鼻子前面,装模作样地扇了几下。
当归道:“这些不该我们做。”家宅那边有专门负责洒扫的奴仆,他和远志身为药童,一向在医馆里做事,从不负责清扫茅房。
“有什么该不该的!”石胆喝道,“叫你们去,你们便去!”
当归黑着脸,站在原地不动。远志忙道:“石管家说得是,我们这就去,这就去。”说着左手拉拽着当归,一起出了医馆后门,朝茅房去了。
黄杨皮昨晚也闹了肚子,可石胆只针对远志和当归,没有丝毫针对于他。他望着远志和当归的背影,很是得意地一笑。
居白英咳嗽了两声,拐杖往地上一点。石胆赶紧将居白英搀扶了起来。居白英瞪了搂在一起的莺桃和刘决明一眼,在石胆的搀扶下,慢慢离开了医馆大堂。
居白英刚一走,莺桃那副瑟瑟缩缩的样子立刻没了。她朝后门方向恨恨地瞪了一眼,又朝高良姜看了一眼,牵着刘决明回了侧室。
高良姜瞅了一眼羌独活,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你做过什么,居然只抓了姓白的,没把你也抓走。”
羌独活则道:“你做过什么,难道我就不知道吗?”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良姜冷笑道:“好你个姓羌的……好,很好!”袖子一甩,跟着离开了医馆大堂。
第三章 红颜薄命
申酉之交,寒风渐起,新庄桥畔酒旗招展,进入琼楼的食客逐渐多了起来。
二楼之上,冬煦阁中,刘克庄就着一碟皂儿糕和一盘鲊脯,已经喝空了一瓶皇都春。他接过酒保送来的第二瓶皇都春,瞧着桌对面的宋慈,道:“还在想刚才验尸的事?”
宋慈点了一下头。
“别想那么多了,你亲自也验过了,刘鹊就是吃了糕点,死于砒霜中毒,难不成你还能验错?”刘克庄道,“中午你就没吃饭了,赶紧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宋慈看着桌上的吃食,缓缓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再怎么精于验尸,也难免会有犯错的时候,但回想不久前在提刑司偏厅验尸的过程,自己验尸时的每一个步骤可谓慎之又慎,的确没有出现任何错漏。当时他先用热糟醋仔细洗敷了尸体,再用梅饼法查验尸伤,没有在刘鹊的身上验出任何伤痕。然后他开始验毒。在验毒之前,他先仔细检查了刘鹊的唇齿,发现刘鹊长有两颗龋齿,龋齿洞中塞有食物残渣。他用银针将食物残渣挑了出来,在残渣中发现了韭菜碎末。刘鹊死前的一日三餐分别是河祗粥、金玉羹和雕菰饭,并没有韭菜,唯一能与韭菜挂上钩的,便是糕点中的韭饼。由此可见,刘鹊生前的确吃过韭饼,也就是说,刘鹊吃过桑榆送去的那盒糕点。宋慈将这一发现如实呈报出来,让刘克庄记录在检尸格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