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脸家丁听了宋慈的话,尤其是听到虫惜的名字,眉心一紧,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听不懂。好狗不挡道,赶紧给我让开!”一把将宋慈推了个趔趄。
“宋大人!”许义急忙扶住宋慈。
那马脸家丁趁机夺门而出,沿街疾奔。许义喝道:“站住!”追出柜坊,朝那马脸家丁追去。
宋慈却没有跟着追赶,而是去到掌柜那里,亮出提刑干办腰牌,问道:“方才那赌客叫什么名字?”
掌柜见了腰牌,答道:“那人叫马墨,常来赌钱。”
“你可知他住在何处?”
“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以前是太师府的人,听说前不久犯了错,被赶出了太师府。”
“他刚才换钱用的金箔,拿给我看看。”
掌柜不知宋慈要干什么,取出那几片金箔,交到宋慈手中。宋慈仔细看了,每一片金箔上都有形似“工”字的细小戳印。他略微想了一想,将金箔还给掌柜,道:“多谢了。”走出了柜坊。
宋慈在柜坊门口等了片刻,许义只身一人回来了,喘着粗气道:“那人跑得好快,小的追了两条街,没能追上……”
“无妨,且由他去吧。”宋慈道,“我们接着寻人。”领着许义,辗转其他柜坊,继续寻找祁驼子。
马墨对外城极为熟悉,只跑了两条街便甩掉了许义,哼声道:“想抓我?没门儿!”他绕道进入内城,奔中瓦子街的百戏棚而去,在那里找到了韩?。
百戏棚中,金盆洗手多年的大幻师林遇仙重出江湖,在台上表演幻术,吸引了众多宾客前来观看。韩?坐在百戏棚的最前排,一边吃茶,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表演,史宽之陪坐在侧,几个家丁侍立在旁。马墨虽然因为去太学闹事,被韩侂胄逐出了韩府,可他私底下仍跟在韩?左右。今日韩?到中瓦子街观看幻术,马墨便得了空,手痒难耐,一个人去外城的南街柜坊赌钱,不想却遇到了宋慈。他赶回来,想向韩?禀报宋慈查案一事,可他了解韩?的脾性,见韩?正在兴头上,不敢打扰,候在一旁。
台上的幻术已近尾声,华发长髯的林遇仙手持大刀,绕台走了一圈,在台面正中央站定。他反转刀口,对准自己,忽然一刀斩断自己的脖子,头颅落了下来,被自己双手接住,捧在腰间,惊得全场宾客一阵惊呼。那头颅兀自挤眉弄眼,张口“啊呀呀”一阵怪叫,双手忽然向上一抛,头颅飞回了脖子上。只见他转颈晃头,竟恢复如初,毫发无伤。百戏棚中先是一阵噤声,随即彩声不断,叫好四起。
韩?一下子站起身来,拍手大叫道:“好,好!”史宽之坐在椅子上,轻摇折扇,面带微笑。
从百戏棚中出来,到登上马车,韩?一直对刚才林遇仙的幻术谈论不休,史宽之只是面带微笑,随声附和几句。马墨知道韩?还在兴头上,不敢插嘴,在后面跟着。韩?丝毫没察觉到马墨的异样,史宽之却注意到了方才马墨慌慌张张赶回百戏棚的一幕,上了马车后,史宽之将马墨叫入车内,问道:“出了什么事?”
马墨这才禀道:“方才小人遇到了宋慈,他带着差役来找小人,查问了不少事,还想把小人抓走。”他不知道宋慈寻找祁驼子一事,还以为宋慈去南街柜坊是专门冲他去的。
韩?一听宋慈的名字,满脸兴奋顿时化作恼怒,道:“那驴球的查问了什么?”
马墨如实道:“他问了腊月十四月娘在西湖淹死一事,又问了听水房里的血迹是怎么来的,他还知道虫惜上个月住进了望湖客邸,问她如今身在何处。”
“你是怎么回答的?”史宽之道。
“小人什么都没说,把宋慈甩掉,跑了回来。”
史宽之点点头,让马墨下了车,放下车帘,吩咐车夫驾车,驶离了百戏棚。
阵阵车轮声中,史宽之小声道:“韩兄,宋慈找到了马墨,查问听水房中的血迹,还问到了虫惜,看来腊月十四那晚的事,快要瞒不住了。”
韩?哼了一声,道:“宋慈这个驴球的,不知天高地厚,还真敢查望湖客邸的事。”
“我早说过,他是个死脑筋,必会一查到底。”史宽之道,“再这么下去,那晚的事迟早让他查出来,韩相也迟早会知道。”
“那怎么办?”
史宽之撑开折扇,轻摇慢扇了一阵,道:“韩兄,小弟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宋慈既然追查不放,那就遂了他的愿,给他来个请君入瓮。”史宽之将折扇一收,凑近韩?耳边,低声说了起来。
韩?听得面露笑意,连连点头,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宋慈和许义几乎将外城的柜坊寻了个遍,仍没能找到祁驼子,最终不得不放弃。两人经崇新门回到内城,宋慈当先而行,朝城西南而去,过不多时,临安府衙已是遥遥在望。
许义道:“宋大人,我们去府衙做什么?”
宋慈摇了摇头,过府衙大门而不入,绕道至府衙侧门。许义以为宋慈是要走侧门入府衙,可宋慈没这么做,而是沿着侧门外的巷子走了一段,最终在一间酒肆外停住了脚步。许义瞧了一眼酒肆门外的幌子,“青梅酒肆”四个字映入眼中。
宋慈走进青梅酒肆,找到了正在清理柜台的掌柜,问道:“昨天曾有客人用金箔包下你这酒肆的二楼,有这事吧?”他记得刘克庄昨天曾讲过与叶籁重逢的经历,是在府衙侧门附近的青梅酒肆,当时叶籁曾用金箔包下了青梅酒肆的二楼。
掌柜不知宋慈是谁,见宋慈身边的许义一身官差打扮,不敢不答,点头应道:“是有此事。”
“那位客人所用的金箔还在吧?”
“还在。”
“拿给我看看。”
掌柜拉开柜台下的抽屉,从中取出几片金箔。宋慈接过一看,每片金箔上都有形似“工”字的细小戳印,与不久前马墨在柜坊使用过的金箔一模一样。他盯着金箔,渐渐陷入了沉思。
掌柜瞧了瞧宋慈,又瞧了瞧许义,心想定是昨天那位客人犯了什么事,官差这才前来盘查,忙道:“昨天那客人看着跟叫花子似的,一出手却是金箔,我便觉着奇怪,心想这金箔只怕来路不正。我这酒肆只卖了那客人几碗酒,那客人犯过什么事,可与我这酒肆没半点……”
宋慈不等掌柜把话说完,忽然归还了金箔,道一声“叨扰了”,领着许义,径直离开了青梅酒肆。
宋慈往北而行,穿过大半个临安城,最终来到了太学附近的纪家桥。纪家桥头有挑着箩筐卖菜的菜贩,宋慈走上前去,左挑右选,挑了一个又白又大的萝卜,见一旁还有卖甘蔗的,又去挑了一截甘蔗。
许义跟在宋慈身边,瞧得好奇,道:“宋大人,这萝卜、甘蔗,是要用来验什么?”他见过宋慈验骨,也见过宋慈验尸,用到过不少避秽、检验之物,但没有哪一次用到过萝卜和甘蔗,还以为宋慈是要买来查验什么。
宋慈摸出钱袋,数出铜钱付给摊贩,道:“验肠胃。”
“验肠胃?”许义不由得一愣。
“我买回去吃的。”宋慈微微一笑,“你要不要也买些?”
许义这才明白验肠胃的意思,尴尬一笑:“小的就不用了。”又道,“宋大人,我们现在去哪里?”
“哪里都不用去。”宋慈手拿萝卜,朝不远处的太学一指,“我查案有些乏,想回去休息了。今日有劳许大哥,你也回去好生歇息吧。”
两人就在纪家桥头分别,许义回提刑司,宋慈则进入太学,回到了习是斋。
斋舍中空无一人,刘克庄不在,之前跟随刘克庄去苏堤的同斋们也都不在。此时下午已过了大半,宋慈还没吃午饭。他把甘蔗、萝卜放在一旁,生了一炉炭火,烧了一壶水,拿出昨天吃剩的太学馒头,在炉火旁煨热。他在自己的床铺坐下,卷了一册《孟子》在手,一边啃着太学馒头,一边看起了书。
《孟子》一书,还有《周易》《尚书》《诗经》《中庸》《春秋》《论语》等书,在绍兴十三年时,由高宗皇帝和皇后吴氏——也就是后来的太皇太后吴氏——御笔亲书,再命工匠刻在碑石之上,立于太学大成殿后三礼堂之廊庑,唤作太学石经,作为太学的经义教典。凡入太学求学的学子,都要跟随太学博士和学正学习这些经义教典,每月一私试,每年一公试,再依三舍法考核升舍。宋慈对《孟子》一书极为熟悉,许多篇章从小便能倒背如流,但来到太学后,有真德秀、欧阳严语等太学博士授课讲义,令他多了不少领悟,有常看常新之感。他看一阵书,暗自琢磨一阵,就这么手不释卷,一直看到了天色昏黑。
宋慈瞧了一眼窗外天色,起身点燃灯火,将萝卜和甘蔗洗净切块,放进汤罐,置于火炉之上,加水慢慢熬煮。他坐在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从怀中摸出了钱袋。钱袋上有桑榆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竹子和兰草,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他又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用红绳系着千千结的竹哨,那是在前洋街上初遇桑榆时,桑榆亲手拿给他的。竹哨挨近唇边,他轻轻地吹了几声,声音清脆悦耳。他将竹哨放入钱袋里,将钱袋重新揣入怀中,轻轻抚了抚胸口,这才重又看起了书。
不知过了多久,成片的谈笑声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刘克庄和同斋们终于回来了。众人皆有醉意,想是在外欢饮了一场。刘克庄瞧见了宋慈,没过来搭理,和王丹华彼此扶着,回了自己的床铺。宋慈也没理会刘克庄,揭开盖子,看了看汤罐中正熬煮的汤。萝卜和甘蔗熬煮的汤,唤作沆瀣浆,此时已熬得差不多了。他将汤罐从火炉上移开,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今天这场斗酒真是痛快,武学那帮人,这回总该心服口服了吧。”
“不服又能怎样?他们再敢约我们斗酒,照样喝得他们东倒西歪,一个个只疑桌动要来扶,以手推桌曰‘去’!”
“一开始还笑话我们是书呆子,以为我们不能喝酒,结果呢?琼楼那么多人围观,这回他们武学的脸是丢大了。”
“何止脸丢大了,亏得也大啊,整整二十坛的皇都春,酒钱可不便宜……”
刘克庄和同斋们兀自笑谈不断。原来之前离开苏堤后,刘克庄为感谢众人相助,邀约众位同斋,还有叶籁、辛铁柱、赵飞等武学生,同去琼楼,打算欢饮一场。武学与太学自来不睦,赵飞等武学生因上次在琼楼与刘克庄发生过争执,心中气还未消,于是在席间公然提出斗酒,想给刘克庄等太学生一顿难堪。刘克庄本就嗜酒,心气又高,又在宋慈那里受了气,不甘示弱,当场答应下来。这场武学和太学之间的公开斗酒,两边各出十五个学子,各分十坛皇都春,哪边先喝完,哪边便胜出,败的一方不但要结酒账,还要向对方躬身行礼,当众认输。这场斗酒吸引了琼楼众多食客围观,连不少路过的行人也被吸引了进来,最终太学这边先将十坛酒喝尽,武学那边不但喝得慢了些许,喝醉的学子也更多,好几个武学生醉得不省人事。
同斋们谈笑不断,宋慈却充耳不闻,坐在火炉旁,自行翻看书页。刘克庄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冲王丹华招了招手。
王丹华凑近来,刘克庄低声耳语了几句。
王丹华点了点头,咳嗽两声,道:“口好渴啊。”迈着有些虚晃的步子,向摆放水壶的长桌走了过去。
长桌位于墙角,去那里要从火炉旁经过。经过宋慈身边时,王丹华故意清了清嗓子,拖长了声音,大声道:“书当快意呀读易尽,客有可人是期不来……”说着去到长桌旁,倒水喝了。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这是“苏门六学士”之一的陈师道的诗,意思是读到称心满意的书很容易便能读完,想与意气相投的朋友见面却久盼不至。宋慈明白王丹华吟这句诗的意思,嘴角微微一抿。他将手中的书放在一旁,舀起汤罐中的沆瀣浆尝了一口,温热适中,已不烫嘴。他盛了一碗,拉住正要回去的王丹华,将沆瀣浆递给他,朝刘克庄的方向指了一下。
王丹华端着这碗沆瀣浆,因酒后步子发虚,险些洒了出来,好不容易才走回刘克庄的身边。刘克庄接过这碗沆瀣浆,一股清甜香气顿时扑鼻而来。甘蔗能化酒,萝卜能消食,这沆瀣浆最能解酒。他知道这是宋慈亲手熬煮的,望着宋慈的身影,心道:“知我者,你个闷葫芦也,居然知道我会喝酒,提早便熬好了沆瀣浆。”他心中的气去了大半,将沆瀣浆一饮而尽,片刻之间,醉意消减了不少。
刘克庄和同斋们又谈笑了一阵,见宋慈还是坐在原处看书,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来到宋慈身边,将手中空碗递出,道:“要解酒,一碗怎么够?”
宋慈什么话也不说,接过空碗,准备在汤罐里再盛一碗沆瀣浆。
“再来一碗也不够啊,酒入愁肠,要一整罐才够解。”刘克庄笑着将汤罐整个端了起来,“来来来,惠父兄给大伙儿熬好了解酒汤,都过来喝。喂,陆轻侯,寇有功,你两个还坐着干吗,快过来喝酒……不是,喝解酒汤!”说着把汤罐抱给王丹华,让同斋们分饮。
刘克庄搬来一只凳子,在火炉对面坐下,伸手烤了烤火,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说了这三个字后,刘克庄良久不再说话,只是一边搓手,一边烤火。
“可惜什么?”好一阵后,宋慈终于开口。
刘克庄面露微笑,道:“可惜你今天不在琼楼,没能亲眼见证我们斗酒赢了那帮武学生。”一说起这场斗酒,他顿时神采飞扬,不吐不快,“还记得那赵飞吧?斗酒之前,他嘴上叫嚣得比谁都厉害,结果一喝起来,三五盏便晕晕乎乎,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哈哈一笑,又道,“不过这帮武学生也算有志气,输了便当场认输,对我们挨个躬身行礼,没一人抵赖,便连那辛铁柱,明明没参与斗酒,却也当众认输行礼,倒是让我有些佩服。那帮武学生喝醉之后,说起醉话来,都是叫着上阵杀敌,喊着要北伐,复故土。倘若朝野上下,人人都是如此,我大宋何愁不能克复中原?”
一想到朝廷偏安一隅的现状,刘克庄便忍不住摇头叹气。他拿起铁钳子,拨了拨炉中火炭,道:“不说这些了。今天在琼楼斗酒之时,我遇到了一个人,与你正在查的案子大有关联,你猜是谁?”
宋慈抬起头来,看着刘克庄。
“还记得上回韩?来习是斋闹事时带的那群家丁吗?”
“记得。”
“那群家丁之中,有一人马脸凸嘴,还是大小眼。”
宋慈当然记得,就在今天下午,他还在南街柜坊遇到了这个名叫马墨的马脸家丁,本想找他查问望湖客邸的事,却让他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