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饿熬
这几天的秦淮雅筑很平静,但这种平静中却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
将事情前后仔细斟酌过后,李景遂决定采取一些行动。他觉得,最为有力、有效的行动应该是平静的,而结果则应该像风暴过后一样。
别人能大胆地做一些事情,之前肯定已经想好了各种意外发生的应变措施,所以风暴般的行动并不一定有效。就好比针对自己的那个刺局,现在做刺局的刺客已经死了,而他有没有同伴、同伴在哪里全不知道。就算有同伴,估计也早就藏进别人替他们准备好的避风港里,因为操纵他们的那个人是个能量极大的人。所以就算是把江宁府翻个天翻地覆也根本没有意义,只会让想刺杀自己的人有更多的防备,还有就是惹来全城百姓的埋怨。
李景遂真的没有让手下衙役、捕快搜捕刺客,也没有报江宁府城防使衙门,让官军出动搜捕其他刺客。这做法倒是让齐君元有惊无险地逃过了一劫。
其实早在元宗李璟让李景遂和李弘冀同审被擒刺客,再派韩熙载、冯延巳陪审,李景遂就已经觉察到此事蹊跷,元宗很有可能怀疑主使诡画刺杀的是自己或太子李弘冀。
李景遂并不知道韩熙载和冯延巳寻查的线索最终牵扯上自己和李弘冀,但即便没有任何依据这种怀疑他认为也是合理的。从李弘冀的角度来说,本来他是最为合理的皇位继承人,却被元宗一纸诏书推到了第二位,所以他完全有可能是使用诡画来刺杀元宗的主谋者。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以手中的军事力量,甚至外借其他国家兵马来争夺皇位。另外从自己的角度来说,被定为皇位继承人也是个模棱两可的事情,只要元宗还在,他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重新确定皇位继承人。所以自己完全有可能抢在元宗未改变主意之前用诡画刺杀他,保证自己可以坐上皇位。
但这些合理都是猜想、怀疑,事实上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两个人中既然自己是问心无愧的,那么所有的嫌疑就只能落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太子李弘冀。而从李弘冀最近的所作所为来看,他身上的嫌疑很可能就是真相。
共同审讯刚刚开始,李弘冀就出面阻止自己利诱刺客,这应该是怕利诱更胜过酷刑,让刺客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交代出来。
第一次让步之后,改成李弘冀亲自带领众多军刑官刑审刺客,十几天下来却一无所获。最后韩熙载出了一招极为狠毒的刑法,但刚刚运用李弘冀就又赶紧叫停,这应该也是怕刺客抵受不住而招出真相。
向自己借用费全刑审,应该是想玩个欲擒故纵的小伎俩,显得他已经尽心尽力了。他肯定觉得借用费全的话自己肯定不会答应,因为费全还兼顾着自己的安全防卫。但让李弘冀意料不到的是自己再次让步,而让他更加出乎意料的是费全要求单独刑审,不得干扰。此时李弘冀已经骑虎难下,只能让费全带蔡复庆去封闭式刑审。
而当审出第二句口供“属皇命而为”后,李弘冀立刻变得焦躁不安,应该是知道这一句其实是“蜀皇命而为”,因为这件事情蜀皇说不定就是为他干的。所以接下来他故意请大家赴宴借此暂缓刑审,夜宴上再玩花样想知道有没有更多的口供。
刺杀自己的传言突然间就四处传播,这很明显的人为做法其实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想以此为理由逼蔡复庆说出他以为还有的其他口供,还有就是当真给自己设下个刺局后,李弘冀可以借此提前撇清干系。就从这两点来推断,刺杀自己的事情肯定是李弘冀操纵的,因为这对于他来说是件一举多得、一劳永逸的事情。如果自己真的被杀死,那么刑审会停止,诡画刺杀的事件会告一段落,或者直接嫁祸在自己头上,皇位的继承也再没有争议。
李景遂在南唐皇家子孙中不是最勇敢的,也不是最有学问的,但他却可能是最聪明的,是大家公认的人精。一个人精在自己生命遭受威胁时,他会变成害人精。因为他必须自保,而反击是最好的自保。这就像一柄双刃剑,要想推开自己面前的锋刃,那就必须把另一边的锋刃推进对方的脖子,哪怕那人是太子。
所以当一切都思考清楚后,李景遂找费全商量了一下。他想让费全想出一个大家都可以在场却不会干扰到刑审的刑法,而且这刑法得是个终极刑法,是最为痛苦和残酷的。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将刺客知道的秘密全都掏出来的时候,找出真正的诡画刺杀主谋。如果真是太子李弘冀,那么这正是自己彻底打垮他的大好机会,否则就算自己能坐上皇位也难得安宁。如果不是李弘冀,那么自己也可以解脱,至少李弘冀针对自己的明争暗斗不会再继续,用刺杀自己来夺取皇位也还没到时候。
“在这世上最折磨人的并非麻痒疼痛,而是累与饿。我们经常可以见到一些人稍微疲劳了点便会情绪大变,形象全无,就算牛粪堆都能坐下来歇息。挨饿的人那就更加狼狈,当看到食物时会连命都不要了。”其实在对裴盛施加了酸刑和痒刑之后费全能想到的也就只有累刑和饿刑了。
像裴盛这样具有极强意志力和生命力的刑审对象是费全从未遇到过的,以往不要说酸刑和痒刑了,随便一个平常的刑法费全就能运用得淋漓尽致,让受刑者连祖宗八代的烂事都迫不及待地说出来。而这一次他为了在齐王、太子以及两位大人面前表现一把,上来他就直接用了最狠的招数。但是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最狠的招数就快用完了,才得到两句作用并不大的口供,这对费全来说是一种羞辱。所以当李景遂提出自己的要求后,费全想都没想就决定使用累刑和饿刑,这已经是他仅剩的两个选择了。
但是对于这两个仅剩的选择,费全却不想再浪费。现在的处境对于他而言其实极为微妙,本来他想借机表现一把的刑审现在已经演变成了他和受刑者的对决,演变成了他必须捍卫自己声名、地位的战斗。所以他决定孤注一掷,将最后两种刑法合用,务必撬开刺客的嘴巴。
“我不管怎么用,我只要两点,一个是让刺客说出更多,还有一个就是别人可以在场。特别是冯延巳、韩熙载两位大人,我要他们亲耳听到刺客招供。”李景遂的目的很简单,不管最终招出的真相关系是否直指李弘冀,他都不想亲自将这情况汇报给元宗李璟。这个功劳不是好抢的,甚至会成为迁怒的对象,试想,谁愿意听到自己儿子要刺杀自己的消息?而且自己的身份格外微妙,要是抢这功劳甚至有可能被怀疑是在故意陷害,传出去肯定什么议论都有。所以这件事情让冯延巳或韩熙载做是最合适的。
“那没问题,使用累刑和饿刑不再需要力度和时机的调整配合,只需耐心等待结果就行。旁边不但可以有人,而且还可以任意在旁边行走、吃喝,这反而可以从感官上更加刺激受刑者,反差会让他觉得更加难以煎熬。”
所谓累刑,是用佝偻枷将受刑者身体加以固定。似蹲非蹲,似站非站,似直非直,似弯非弯,使其处于一个扭曲的吃力状态。身体各处肌肉始终绷紧,那样很快就会出现疲累的感觉。而累的感觉其实是痛、酸、麻、胀都有的综合感觉,所以比单纯施加某一种痛苦更加难以承受。
佝偻枷就像个轻便的、变形的贴身铁笼子,又像一套很宽大的金属衣服,它完全依照人体的结构制造,只是造型是怪异扭曲的。人被关在里面后,其实是打破了身体的正常状态,并且始终不能恢复。一个人如果一动都不能动,不管他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的姿势,时间长了都会觉得累。更何况现在是强制将身体固定在非常扭曲的吃力姿势,时间一长那就会像背负了一座山的感觉,身体就像要被压爆开来。而实际上这种累的感觉全是自己给自己的压力,直接加注在感觉和心理上的压力。
被佝偻枷固定后,手脚其实都是可以稍微动一动的。如果体力够好的话,甚至还可以蹦跳着挪动步子移动距离。很多人在感觉很累后都极力想改变一下身体姿势来缓解疲劳,但身体其他部位不能动,于是下意识地就挥动手或移动脚步。但这并不是好事,此时哪怕是手指动一动,都会牵动身体肌肉带来更大的疲劳感。这正是佝偻枷设计的又一个巧妙之处。
累刑以往没人能超过两个时辰,饿刑虽然时间较长,但从未有人挺过五天。饿刑并非简单地不让受刑者吃喝,那会很快将受刑者饿死、渴死,而是适当地灌食极少量可维持生命的食物,但这些都是特别制作的食物,其中含有茶梗、麻叶等东西,虽然能维持生命体征,但饥饿的感觉会成倍增加。饿的感觉本就不好受,抓心挠肝似的。而饿到极致时,腹内更会如火烧、如刀刮、如锉磨,这是由内及外的感觉,是其他施加在身体表面的刑具无法达到的效果。而且据说饥饿的感觉是与心碎最为接近的一种感觉,是最让人绝望和伤感的感觉。
所有人的正常反应是情愿死都不愿意饿,死都要做个饱死鬼,所以饥饿也就成为征服别人最有效的方式。将一些人饿极,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哪怕给予他一点吃的东西,那人便会像狗一样完全臣服。因为他们已经体会到这世上最难受的感觉就是饥饿,他们可以为了不再饥饿而放弃尊严和一切。也正是因为人们难以抵挡饥饿的感觉,自古以来饥民造反的事情是最多的。
累刑、饿刑同时施加,不仅是成倍增加的饥饿感觉,同时还有如山一般压迫的疲劳感。想死死不了,活着又比死还难受。这种情况下,一个受刑者还能有什么理由坚守某种秘密?


第十二章 终极刑审
刑决胜
开始对裴盛施加累刑和饿刑的这一天,除了李景遂、李弘冀、冯延巳、韩熙载之外,还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就是刚刚从南平回来的鬼党顾子敬。
顾子敬是在上元节的前三天离开南平荆州府的。其实裴盛被押回南唐之后,他留不留在南平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他害怕自己设计以自己为诱偷偷将裴盛押回了南唐,那些拦截的人会对他产生怨恨杀他而后快,所以一直都赖在南平不回。
春节的时候他是故意不回的,因为一般人都会认为这个时候要杀他的人肯定会松懈,应该回去。但顾子敬却偏偏反向思维,他觉得想杀自己的人会猜测自己肯定要赶回去过年,所以这时候路上的危险会更高。而上元节的前三天离开却是最合适的,想杀自己的人觉得自己过年都未回,肯定也不会急着赶在上元节之前离开,所以这时候倒会是截杀者最松懈的时候,应该能安全赶回南唐。
也不知道是顾子敬推测准确还是根本就没谁要截杀他,总之他是很安全地回到了南唐金陵。这一路都是南平九流侯府的高手护送的,到了金陵之后,才转由卜福接手负责他的安全。
顾子敬回来之前,在蜀国、南平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已经有人汇报给元宗了,所以他也没有必要再无趣地去邀功,只是先回鬼党报个号,让元宗知道自己回来了。至于元宗会不会给自己什么赏赐,那就要看他心情如何了。
但是听卜福介绍过他在南平时金陵发生的各种事情后,顾子敬知道自己现在想拿到什么赏赐是很难的,因为抓到的刺客还没招出什么来,自己以身投下的注还未能开宝,那当然就不会有什么收益了。
所以对他而言回来之后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到秦淮雅筑看看刺客的情况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核对确认一下押回的刺客确实是他在烟重津捕捉到的刺客,也是一个很说得过去的流程。
而选择今天前来,是因为卜福打听到消息,说齐王手下今天开始要对擒到的刺客用最厉害的刑罚逼供,而且这一次不逼出真相是不会罢休的。顾子敬那是多玲珑的一个人,他觉得自己选择现在插进去是最好的时机。如果自己在场时刺客招供了,那么在皇上面前他完全可以很圆满地将自己和这大功一件扯上些关系。
按理说凭着顾子敬的官职身份,在秦淮雅筑那四位主审陪审面前那是根本说不上什么话的,但是这些人对他的出现都表现得很客气。这情况和他是鬼党成员没有丝毫关系,其他官员也许会畏惧鬼党,但这四位却没一个会把鬼党放在眼里。对他客气是因为这四个人都觉得有他出现是件好事,因为刺客是他抓住送回的,最终不管能否审出结果,审出的结果是什么,需要的话都可以将责任推到他的头上。
在裴盛被上枷施刑之前,顾子敬在卜福的陪同下和裴盛见了一面。这两人已经认不出裴盛了,前面的连番酷刑招呼,已经让裴盛整个失去了人样。裴盛也没认出顾子敬和卜福,为了能使累刑和饿刑配合着同时施加,他已经提前被饿了三天。再加上之前受刑受到的伤害还未恢复,所以他完全处于目光茫然的迷离状态,眼皮耷拉着,连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都没看。
佝偻枷上身之后立刻就会出现极为难受的感觉,但是裴盛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只是突然间将耷拉的眼皮一下睁开,睁得很大很大,还有就是脸色渐渐涨红了起来。这是裴盛感觉复苏的一种表现,也是显示佝偻枷产生效果的一种反应。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李景遂、李弘冀他们几个就站在一旁看着,虽然在无极渊中已经安排了舒适的座椅和香茶,但他们都没有落座。因为从费全的描述来看,他们觉得很快就会有结果,心中也希望尽早得出结果。包括心情复杂的韩熙载,他也想尽快知道这个刺客掌握的到底有多少,继续吐露的口供凭自己能不能从中将其圆转过来。他注意看了一下李弘冀的神态,感觉他还是比较镇定的。这其实不是好事,如果诡画刺杀之事确实是他所为,现在仍如此镇定则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刺客口供直指他的话,说不定马上就是皇家内讧之事的发生。
但是情况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裴盛始终都一动不动,眼皮反而渐渐又耷拉下来,脸色似乎也不再涨红。从佝偻枷刚刚上身的那一刻,裴盛便意识到这是一种什么刑具。他知道离恨谷中有一种叫“龟背锁狐扣”的锁拿器具,上身之后不能挣扎,越挣扎扣得越死。而现在将自己套住的这个刑具似乎有着同样的功效,所以裴盛在忍受越来越沉重的疲劳感时,他在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刻意麻木自己的神经。虽然他知道最终这做法是不会有用的,但他还是希望能坚持更长的时间,这种下意识可能就是意志力坚强者骨子里的抗性。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周围的人都已经坐在了原本以为不需要坐的椅子上。除了香茶,下人还送上了点心,这么长的时间就是站在旁边看都会觉得又累又饿。
裴盛依旧在坚持,虽然还是一动不动,眼皮耷拉,但是他脸上的汗水开始流挂下来。这种自然的生理反应是没有办法阻止的,由此可见他已经承受得非常辛苦。
“给他灌饿食。”费全觉得需要加料了。四个多时辰,能忍受这么久的受刑者少之又少。他承认自己面对的是个很不一般的受刑者,他也自信自己只要继续下去,再不一般的受刑者都会屈服。但是为了能在齐王和几位大人面前表现一番,他决定加料,尽快了结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