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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本句化用了传统民歌《约翰尼,我不太了解你》的说法。
10
莫琳·艾尔沃森滑下最后一段斜坡时,史蒂维·惠普尔正在前半区的食堂狂吃汉堡包和奶酪。埃弗里·狄克逊抓住他一条肉乎乎、满是晒斑的手臂。“和我一起去操场。”
“埃弗里,我还没吃完呢!”
“我不在乎,”他压低声音,“很重要。”
史蒂维最后又咬了一大口汉堡包,用手背抹了一把嘴,然后跟着埃弗里出去。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弗里达·布朗坐在环绕着篮球架的沥青地上,正用粉笔聚精会神地画着卡通人物。她画得很好,每个人物都在微笑。两个男孩经过时,她连头都没有抬。
他们来到铁丝网旁,埃弗里指着泥土和砾石中的一道浅沟。史蒂维瞪大了眼睛。“是什么弄出来的?旱獭吗?”他环顾四周,像是以为会见到旱獭(而且有狂犬病)躲在蹦床或野餐桌底下。
“不,不是旱獭。”埃弗里说。
“我觉得你肯定能钻出去,埃弗里。跑路吧。”
你以为我没动过这个念头吗?埃弗里心想,我会在森林里迷路的。而且就算我没迷路,小船也不在河边了。“算了,你来帮我填上它。”
“为什么?”
“没什么。另外,别说‘跑路’,听上去很没文化。逃跑,史蒂维。是逃跑。”而逃跑,正是他的朋友完成了的伟业,愿上帝爱他、保佑他。他现在到哪儿了?埃弗里不知道,他们失去了联系。
“逃跑,”史蒂维说,“明白了。”
“非常好。来,帮我一把。”
两个男孩跪在地上,开始填铁丝网底下的浅沟,他们用手挖土,扬起了一团尘土。今天很热,他们很快就汗流浃背了,史蒂维的脸涨得通红。
“你们两个小子在干什么?”
他们扭头望去——是格拉迪丝,她平时灿烂的笑容不见了踪影。
“没什么。”埃弗里说。
“没什么,”史蒂维附和道,“就是玩泥巴呗。你懂的,脏乎乎的泥巴。”
“给我看看。让开。”两个男孩没有任何反应,她踢了埃弗里的肋部一脚。
“嗷!”他喊道,并缩成一团,“嗷,疼死我了!”
史蒂维说:“你什么毛病,来大姨妈了——”于是他的肩膀也挨了一脚。
格拉迪丝看着只被填上了一小半的浅沟,然后望向依然沉浸在艺术创作中的弗里达。“是你干的?”
弗里达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摇摇头。
格拉迪丝从白色长裤的口袋里掏出对讲机,按住送话按钮,说:“斯塔克豪斯先生吗?我是格拉迪丝,呼叫斯塔克豪斯先生。”
片刻停顿后,从对讲机里传来:“我是斯塔克豪斯,说吧。”
“我认为你必须尽快来一趟操场,你必须亲自来看一下。也许没什么,但我觉得有问题。”
11
格拉迪丝通知安保主任后,命令威诺娜带着两个男孩回到各自的房间。他们必须待在房间里等候发落。
“我对那个洞一无所知,”史蒂维沮丧地说,“我觉得是旱獭挖的。”
威诺娜叫他闭嘴,然后赶着两个男孩进屋了。
斯塔克豪斯和西格斯比夫人一起来了。夫人弯下腰,他蹲下,先看铁丝网底下的凹坑,然后看铁丝网本身。
“没人能从这底下爬出去,”西格斯比夫人说,“也许除了狄克逊——他比之前那对威尔科克斯双胞胎大不了多少,其他人都出不去。”
斯塔克豪斯挖开两个男孩填进去的砾石与泥土组成的松软混合物,凹坑变成了一道小沟。“你确定?”
西格斯比夫人发觉自己咬住了嘴唇,她强迫自己停下。这个念头太可笑了,她心想。我们有监控摄像头,我们有窃听麦克风,我们有护工、勤杂工和清洁工,我们有安保人员。这么多人都在看管这一群孩子,而孩子们活得提心吊胆,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当然了,还有威尔霍尔姆,他肯定敢大声说话,多年来这种人也有过几个。尽管如此……
“茱莉娅。”他嗓音低沉。
“怎么了?”
“你来看底下。”
她正要跪下,忽然看见姓布朗的女孩在盯着他们。“进去!”她喝道,“立刻!”
弗里达飞快地进去了,边走边拍掉手上的粉笔灰,留下卡通人物在地上微笑。女孩回到休息室后,西格斯比夫人看见几个孩子聚在休息室门口向外看。需要护工的时候他们都去哪儿了?肯定在休息室摸鱼,听某个接人小组吹牛、讲故事,开下流玩笑——
“茱莉娅!”
她跪在地上,砾石的尖角扎得她龇牙咧嘴。
“铁丝网上有血。看见了吗?”
她不想看见,但确实看见了。对,是血,已经干了,变成了褐色,但无疑那就是血。
“你再看那儿。”
他把手指伸出铁丝网的一个菱形格,指着从土里被拔出半截的一棵灌木。枝叶上同样有血。西格斯比夫人望着那几滴血——它们在铁丝网外,她的心直往下沉。有一个惊恐的瞬间,她以为自己要尿裤子了,就像多年前骑在三轮车上那样。她想到了零号电话,看着自己身为异能研究所首脑的生命——是的,因为这就是她的生命,而不仅仅是她的工作——如何随之消逝。假如她打通电话,说这个本应是全美国最秘密和最安全的机构——更不用说是全美国至关重要的设施了——出现了纰漏,有一个孩子钻出铁丝网逃之夭夭了,线路那头的大舌头男人会有什么反应呢?
他当然会说她完蛋了,可以入土为安了。
“住客都在这儿。”她用沙哑的嗓音嗫嚅道。她抓住斯塔克豪斯的手腕,指甲掐进他的皮肤。他似乎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依然望着被拔出半截的那棵灌木,像是受到了催眠。情况对他一样糟糕。不会更糟糕,因为不存在更糟糕的结果,而只是同样糟糕。“特雷弗,他们都在这儿。我查过了。”
“我看你最好还是再查一遍。你说呢?”
这次她带着对讲机(亡羊补牢的故事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按住送话按钮,说:“齐克。西格斯比夫人呼叫齐克。”你最好没在摸鱼,艾翁尼蒂斯。最好如此。
他在。“我是齐克,西格斯比夫人。我在查艾尔沃森的情况,斯塔克豪斯先生说杰里不当班,安迪休假了,我找到了她的邻居——”
“先别管这个。替我看一下追踪器的信号。”
“收到。”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谨慎。他肯定是听出了我的紧张,她心想。“等一等,今天上午系统有点慢……稍等几秒钟……”
她觉得自己就要忍不住尖叫了。斯塔克豪斯还在隔着铁丝网东张西望,像是在指望忽然冒出来一个该死的霍比特人,从头到尾解释清楚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的,”齐克说,“四十一名住客,都在。”
如释重负感像清风似的吹凉了她的脸颊。“很好,非常好。这就——”
斯塔克豪斯抢过她的对讲机,说:“他们现在的位置在哪儿?”
“呃……还是后半区二十八个,东楼休息室四个……食堂三个……自己房间里两个……走廊里三个……”
那三个肯定是狄克逊、惠普尔和画画的女孩,西格斯比夫人心想。
“还有操场上的一个,”齐克念完,“共计四十一个,就像我说的。”
“等一等,齐克。”斯塔克豪斯盯着西格斯比夫人,“你看见操场上有孩子了吗?”
她没有回答他,她不需要回答他。
斯塔克豪斯又拿起对讲机。“齐克?”
“请讲,斯塔克豪斯先生。我在。”
“能告诉我孩子在操场上的具体位置吗?”
“呃……我放大一下……有个按钮……”
“用不着了。”西格斯比夫人说。她看见一个物体在晌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她走进篮球场,在罚球线上弯腰捡起那东西。她回到斯塔克豪斯身旁,伸出手。她手掌里是大半个耳垂,追踪器依然嵌在上面。
12
前半区的住客被勒令返回各自的房间,禁止出来。要是有人在走廊里被逮住,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异能研究所的安保人员加起来只有四个人,包括斯塔克豪斯。其中两人在异能研究所的居住村里,他们正在迅速赶回来,走的是高尔夫球车经过的那条小道,而莫琳希望卢克走的就是这条路,但卢克走了不到一百英尺就迷失了方向。斯塔克豪斯的第三名手下在丹尼森河湾镇,他不想等她回来了。红宝石小组的丹尼·威廉斯和罗宾·莱克斯刚好在等待下一个任务,他们非常愿意帮忙。两个大块头护工,乔·布林克斯和查德·格林利也加入了队伍。
临时搜索小组集结完毕,斯塔克豪斯说明了情况。“明尼苏达小子,”丹尼说,“我们上个月带回来的。”
“没错,”斯塔克豪斯答道,“明尼苏达小子。”
“你说他把追踪器从耳朵上扯了下来?”罗宾问。
“伤口看上去比较平整,我猜是用刀割的。”
“但同样有种。”丹尼说。
“等我们逮住他,我要捏碎他的蛋蛋,”乔说,“他不像威尔霍尔姆那样反抗,但也有那种该死的眼神。”
“他在森林里迷路了,等见到我们说不定会一把抱上来,”查德顿了顿继续说,“前提是我们能找到他。这儿的森林很浓密。”
“他一只耳朵受伤,从铁丝网底下钻出去,后背肯定也划破了,”斯塔克豪斯说,“双手估计也在流血。咱们尽量跟着血迹走。”
“要是有狗就好了,”丹尼·威廉斯说,“寻血猎犬,布鲁克浣熊猎犬也行。”
“要是他根本没逃出去就更好了,”罗宾说,“是从铁丝网底下钻出去的?”她险些笑出声来,但看见斯塔克豪斯紧绷的脸和暴怒的眼睛,立刻住嘴了。
另外两名安保人员——拉菲·普尔曼和约翰·沃尔什——刚好从居住村里赶回来了。
斯塔克豪斯说:“我们不能杀他,请记住。但等我们找到他,要电得他屎尿横流。”
“等我们找到他。”护工查德重复道。
“我们会找到他的。”斯塔克豪斯说。因为要是找不到,他心想,那我就死定了。这儿从上到下都死定了。
“我回办公室去了。”西格斯比夫人说。
斯塔克豪斯抓住她的胳膊肘,说:“去干什么?”
“思考。”
“很好。随便你思考,但别打电话。同意吗?”
西格斯比夫人厌恶地看着他,但她咬住嘴唇的样子说明她同样心惊胆战,看来他们两人没什么区别。“当然。”
然而等她回到办公室——谢天谢地,这儿有空调,悄无声息,她却发现自己难以思考。她的视线动不动就移向那个上锁的抽屉,就好像抽屉里不是一部电话,而是一颗手雷。
13
下午三点,去森林里搜寻卢克·埃利斯的队伍没有传来好消息。他们保持通话,但没有好消息。异能研究所的全体工作人员收到通知后,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有些人加入搜索队;有些人去居住村排查,搜索每一个空房间,寻找失踪的男孩或他留下的蛛丝马迹。他们清点了全部私人车辆,员工用来通勤的高尔夫球车都在原处。他们在丹尼森河湾镇的外联人员(包括镇上小警队的两名成员)也收到了通报和埃利斯体貌特征的信息,但没人见过他。
但艾尔沃森那条线查出了消息。
齐克表现出了电脑技术人员(杰里·西蒙兹和安迪·费洛斯)欠缺的主观能动性和机智。他使用谷歌地图和手机定位程序,联系上了艾尔沃森在佛蒙特小镇上的邻居。他自称是税务局人员,邻居毫不怀疑地就相信了。她完全没有显露出缄默——北方佬那闻名遐迩的特征,说莫琳上次回家的时候,请她公证了几份文件,另有一名女律师在场。文件的收件人是几家收款公司。律师称这些文件为“勒停函”,邻居准确地猜到这是勒令停止函的意思。
“文件和她男人的信用卡有关,”邻居告诉齐克,“莫琳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我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那个死鬼的账单害得她焦头烂额。不过要是税务局想起诉她,那就要抓紧时间了,她看上去病得很严重。”
西格斯比夫人认为艾尔沃森的邻居说得对。问题是她为什么要这么解决问题,那分明是多此一举。异能研究所的员工都知道,如果他们陷入任何财务困境(最常见的原因是赌博),机构会向他们提供利率很低甚至免息的贷款。每一名员工入职的时候,都会有人向他们解释福利待遇这部分。事实上,它并不是一项福利,而是保护措施。一个人欠了债,就有可能受到诱惑,出卖秘密。
对于这种行为,最简单的解释是骄傲,也许还掺杂着羞愧,因为抛弃她的丈夫占了她的便宜,但西格斯比夫人不喜欢这个解释。这个女人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而且她肯定早就知道了实情。她决定洗手上岸,拿组织的钱恰好违背了这个愿望。这么解释感觉说得通,至少差不多了,也符合艾尔沃森所描述的地狱的样子。
这个臭贱人帮助男孩逃跑了,西格斯比夫人心想。当然是她了,这就是她所理解的赎罪。然而,我无法拷问她了,她很确定这一点。她当然会这么做,因为她了解我们的手段。我该怎么做?要是我们无法在天黑前找到那个聪明得会害了他自己的男孩,我该怎么做?
她知道答案,特雷弗无疑也知道。到时候她必须从上锁的抽屉里取出零号电话,同时按下三个白色按钮。大舌头男人会接听电话,会听见她说异能研究所发生了有史以来第一起越狱事件,一名住客在半夜从铁丝网底下钻了出去。那位先生会说什么?“天啦,真系抱歉?”“辣可太糟糕了,不过里别太担心?”
做梦吧。
思考,她命令自己。思考,思考,思考。该死的清洁工可能告诉了谁?另一方面,埃利斯可能告诉……
“妈的,妈的!”
答案就摆在她面前,自发现铁丝网底下凹坑的那一刻,答案就摆在她面前。她在椅子上坐得笔直,双眼睁圆,自从斯塔克豪斯报告血迹在进入森林五十码后就消失了之后,零号电话第一次离开了她的脑海。
她打开电脑,找到她需要的文件。她点开文件,开始播放一段视频。艾尔沃森、埃利斯和狄克逊站在零食贩卖机旁。
咱们可以在这儿说话。虽然有麦克风,但失灵好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