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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上来劝赤脚医生:“这种浑人,不值得,就当他被枪毙了。”
刘小把红着眼,怒火冲天地盯着萧德学。怕儿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刘老把带着几个亲戚也气势汹汹地加入了进来,捞脚挽手地站在刘小把身边,像往一架熊熊燃烧的火堆上添了几根干柴。萧德学站起来,左右看了看,然后他低沉着对众人说:“我萧德学是个医生,眼睛里只有活人和死人,没有好人和坏人。我今天也放句话在这里,胡卫国我救定了,谁要敢阻拦,就试试。”
刘小把篾刀一横,两眼喷火:“你是不是想试试我这篾刀快不快?”
萧德学朝人群喊:“娃儿他妈,我要铡药了。”
女人应一声,转进耳房,一转眼又闪出来,噔噔噔跑到赤脚医生面前,两手一伸,把一把两尺来长的铡药刀递了过去。萧德学接过铡刀,刀锋朝上,伸出拇指轻轻横在刃口刮了刮,有轻微的嗞嗞声,仿佛寒风掠过发肤。庄稼人都知道,这是属于锋利的声音,磨刀的时候,都用这种方式测试刀锋。
“耍狠是不是?老子提着铡刀砍土匪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偏坡等投生呢!”萧德学的声音和手里的铡刀一样锋利。他一挥手,对着女人和队长喊:“过来帮我一把。”
萧明亮扒开人群,过来对刘小把吼:“收起你那根烧火棍。”扭头又对刘老把吼:“你刘家父子难道想农民起义?惹火我了,一并给他妈的专政了。”
“桂花不能白死了呀!”刘老把又伤心了,眼泪突突地冒。
赤脚医生的老婆和生产队长一头一尾把胡卫国捞起来,跌跌撞撞往屋里去。刘小把大喊一声,扬起手里的篾刀就往前冲,刚冲出两步就被拽住了,回头刚想翻脸,一看是他爹。眼泪花花的爹,两手拽住他的衣服,一字一顿地哀叹:“算了,这天下都成坏人的天下了。”
萧德学提着铡刀站在大门口,俨然转世做了赤脚医生的关公。
人群慢慢散去,往院子里丢了一地的冷嘲热讽。
“晓得的是杀人犯,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他萧德学的亲爹。”
“这样下去,这寨子迟早要成土匪窝。”
“救得活一次,总救不活他一世。”
十八
龙潭的冬天总有几拨像模像样的雪,不仅来势凶猛,持续时间也长。被皑皑白雪抹去容貌后,天地间就见不着人迹了,只有逼眼的煞白。庄稼人的冬天是惬意的。围着火塘,丢一把玉米在火塘沿边,噼噼啪啪炸开一粒粒的玉米花,夹起来,吹吹灰尘,丢进嘴里,就能嚼出满嘴的清香。倒是老人们,冬天总让他们忧心忡忡,万物凋零了,入眼的残败如同即将走完的人生,触景生情,只剩下忧烦和缄默了。好多身有疾患的老人,多数都在冬天离世,天气的恶劣不是主要的,要命的是一望无际的凋敝。
火塘上的药罐咕嘟嘟翻腾,盖子是片厚纸板,上面还插了一根筷子,药沫从罐沿溢出来,把火焰浇成了黄色。林北小心翼翼地把药倒进碗里,放到窗台上,轻轻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风就涌了进来,吹得碗口的热气四处飘荡。里屋传来了老娘的咳嗽,咳嗽声很虚弱,像一星即将到头的烛火。林北折进屋去,把被窝给老娘掖好,刚想转身,老娘一把抓住他的手,老娘的手有透骨的冰凉。林北转过去看着老娘,老娘想说话,但发不出声,只是喉咙里有咕咕的声响。林北把耳朵凑过去,他听得很努力,但是依然听不明白老娘的话,他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点了两下头,林北眼泪就下来了。他清楚,老娘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老娘的病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公社抹掉林北的小学教员后,林北只能扛着锄头下地挣工分。站讲台的时间长了,让他的庄稼把式很不成模样,脸红筋胀努力一天,也只能挣得七八个工分。想想站在讲台上的日子,文绉绉一天就能挣满满的十二分。这不是要命的,要命的是没人愿意和林北站在一块田土里干活,男男女女离他远远的。休息的时候,远远一群人说说笑笑,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土坎边。无聊了,扯根茅草放进嘴里嚼,嚼得满嘴的清苦。收工回家的林北没有话,从早到晚都显得凄凄惶惶。老娘就劝他,说人是三节草,三起三落才到老。林北就叹气,像被人扔进了见不到底的深渊,下落,一直下落,就是落不到底。悲伤很快传染了,渐渐老娘也跟着叹气,接着就病倒了,进入腊月,连说话都困难了。
赤脚医生萧德学来看过几次。最后一次是四天前,搭完脉,萧德学就下判决书了:“回天无力了,准备后事吧!”萧德学走后,林北一个人蹲在屋檐下,看着天地间的一片惨白,痛哭了好长时间。爹死得早,他没什么印象,如今老娘也要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老娘是腊月十九落的气。这个时间林北一直守在老娘床前,让林北惊奇的是,老娘落气前的回光返照很是振奋和清晰。夜晚,一直昏睡的老娘忽然两眼一睁,一把抓住林北的手,口齿清楚地对儿子说:“幺儿,我要走了,你爸都等我好久了,这头实在容不下你了,你就早点过来。”那一夜,林北抓住老娘的手一直坐到天亮。鸡叫了,林北把老娘搬到堂屋停放完毕后,雪又开始下了。
搓根麻绳系在腰上,林北开始挨家挨户地请人。龙潭有这个规矩,家人离世了,孝子要挨家挨户请人帮忙安葬,磕一个头,抹一把泪,人家就会把你扶起来,说一声节哀,扛上桌子板凳就往你家来了。
踩着厚厚的积雪,林北挨家挨户跪了一通。情形都差不多,跪在院子里喊一声,屋里出来一个人,斜着眼看看跪在雪地上的人,转身折进屋去了。还是有心软的,看见林北腰上那根麻绳,四下张望一番,才点点头说知道了。
最好的待遇是在生产队长和赤脚医生家,两个人都过来把林北扶起来,都叹了一口气,都拍了拍林北的肩膀,都表示马上就过来。
经过刘老把家门口,林北没敢跨进去,留下几个凌乱的脚印,一直往前去了。
回到家,林北先给老娘点上一盏过桥灯,跪在地上烧了一沓纸钱,然后坐在门槛上,定巴巴地看着蜿蜒远去的那条胖乎乎的小路。
赤脚医生先到,肩上扛了一张桌子,接着是生产队长,腋下夹了一条板凳,再接着就是几个沾点亲带点故的了。
几个人坐在屋檐下,没人出声,静静地看雪花在天地间翻卷。一直到黄昏,生产队长才站起来,扭扭硬直的脖子说,估计没人会来了,不管如何,得先把道士先生请进屋。
丧事和节气一样萧索,人手不够,不敢葬得太远,在屋后随便挖了一个坑,几个人连拖带拽才算把林北老娘落了坑。
十九
好多年后还有人说,那场大火啊,烧得那叫妈的一个干净!
正值三伏,烈日早把一草一木都晒得干脆了,放个屁都能震出一阵烟来。那些黄得透骨的干草,仿佛放进手里一搓,就能握住一把火。这样的节气,正是火神革命热情高涨的时候,稍一疏忽,就还给你一个干干净净。
忙活了一天的生产队长光着身子躺在篾席上,烙饼样地翻了十多个来回,都没能睡过去。倒是队长家属耐得住暑气,四仰八叉躺在一边,鼾声气势恢宏。队长暗暗骂了一句,翻起来走到院子里。没有风,依然闷热,队长跑到水缸边,舀瓢凉水灌下去,才算有了半丝惬意。反正睡不着,萧明亮干脆拉条凳子坐在院子里,瞪着一轮月亮摇扇子。
远处有狗叫,断断续续的,接着就有了火光。开始萧明亮以为是烧山灰的,自从高举广积肥促生产的旗帜以来,家家户户烧山灰,这活儿轻松,一背篓山灰就能换回三天的工分,所以社员们积极性高涨。
慢慢地,萧明亮发现,远处的火光有些不对劲了,半个庄子都染红了。他猛地立起来,踮起脚尖往起火的地方看。看了一阵他明白过来了,转身冲进屋子,对着老婆子喊,起来,快起来,有人家烧起来了。
老太婆翘起来,迷迷瞪瞪地问,烧了,谁烧了?
萧明亮吼,我先过去看看,你快起来喊人,挨家挨户喊,要快。说完跑出去,跑到院子边又折回来,从水缸边捡起洗脸盆,往火光冲天处跑去了。
离近了,萧明亮才看清楚,起火的是麻糖匠家,半边茅草屋已经被舔干净了。远远地,热气就扑面而来,呛得人一阵眩晕。
队长红光满面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上蹿下跳的火苗,队长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无助和渺小。冲到水缸边舀了一盆水,端着水呆呆看着噼啪炸响的房子,他不知道该往哪里泼。最后,他怪叫一声,狠命把水抛上屋顶,一道水亮的弧线钻进火苗,连声哧响都没有,仿佛往奔腾东去的大河里撒了一把泥土。
几步跑到屋后的土坡上,萧明亮扯着嗓门对着庄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快来人,起火了。喊了好久,一个庄子死去了一般,见不到半个人影,一直喊到喉咙发痒,才看见有人从远处跑来。队伍规模小了点,六七个人,但齐整,老中青三代都有。跑在最前面的是赤脚医生萧德学,尾巴上是萧明亮的老太婆,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脸盆。
麻糖匠媳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溪水边洗衣服,河面很宽,两岸有山,很高的山,捣衣声在两岸之间清脆地回响。蹲在河边淘洗衣服的时候,不小心,一件衣服跟着水流漂走了,女人慌忙跳进水里,弯着腰去捞那件衣服,老够不着,她往前探了一步,脚下一滑,水就到脖颈了。女人慌了,拼命往岸边爬,刚要跑到岸边,女人惊奇地发现,河水忽然变得滚热,还黏糊糊的,像一锅面汤。女人惊叫着举起双手,令她更惊惶的是,高举着的两只手成了两副可怖的骨架。
女人在惊叫声中醒来,睁眼就看见了头顶上耀眼的火光。她掐了掐脸,生生地疼,这不是梦了。她就大声喊张维贤和两个姑娘的名字,喊了两声她就沮丧了,她的麻糖匠四天前就背着骟匠箱子出门了,两个姑娘去娘家那头吃喜酒去了。本来两个姑娘商量,让姐姐去,妹妹在家照看老娘,可她不依,让两个姑娘都去。她有自己的想法:一是路途遥远,两个人一起有个照应;二是这些年两个姑娘只能在家照顾自己,她想让她们出去透透气。反正就一天工夫,她让姑娘们把吃的用的给她放在床头,还吩咐她们放心去耍一趟。
女人没有惊慌失措,她看了看火势,应该是从左边的偏房开始烧起来的,堂屋还没有完全燃着,只要快,还有逃生的机会。女人咬着牙把两条腿搬到床沿边,闭着眼费力一滚,扑通一声砸落在地上,落地很实,疼得她眼泪都下来了。稍微缓过气,她就开始朝门边拼命地爬,爬进堂屋,她四下看了看,高兴了,堂屋还没有烧起来,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又歇了一口气,她终于爬到了大门边,双手抓住大门的底端,只需要轻轻一拉,她就能逃脱劫难了。
女人没能拉开那道门。
她开始大叫,门被她砸得砰砰乱响,努力了一阵,徒劳无功。女人反而安静了下来,她艰难地翻过身,靠着大门,看着火势一点一点把堂屋吞噬掉。烟雾从四处涌来,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耀眼的红光。
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女人彻底安静了下来。她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把那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给穿上,那是张维贤给她买的,她嘴上说费钱,心里却喜欢得不得了,做好都快半年了,她还一次都没有穿过呢。
浓烟夺走她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张维贤牵着两个姑娘站在她面前,一直咧着嘴大笑,笑得没规没矩的。
几个人站得远远的,火光映着他们的脸,表情都被火给烤化了,流汤滴水。
他们努力过了,水缸里的水空了。赤脚医生萧德学全身湿漉漉的。冲进院子,他先跑到水缸边往身上浇了一盆水,然后低着头就往火里冲,冲了三次都被火苗给逼了回来。
晚了,太晚了。萧德学看着开始垮塌的房屋叹气。
不知道屋子里有几个人?生产队长也叹气。
几个人就这样看着,他们先是站着,然后坐着。一架屋子噼里啪啦地烧,一直把天边烧红了,烧得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火才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摊难看的焦黑和袅袅飘荡的青烟。
萧德学走近那片黑色的废墟,大门还嵌在门框上,虽然已经乌黑,但还能看到门从外面给扣上了。萧德学高兴了,朝着院子边大声喊:屋里没有人。
几个人跑过来,萧明亮眨着血红的眼睛问,你咋晓得没有人?
你看,萧德学指着大门说,门从外面给扣上了。
萧明亮点点头,伸手推了推大门,没推开。
一个小年轻喊,退开,然后飞起一脚,大门轰然倒下。
老太婆看见门板下露出的那条焦黑的人腿,当场就哭了,她跑到院子里,把手里的盆子往地上一砸,哭得更伤心了。
生产队长用脚踢了踢摔落在地上的门锁,黑着脸说:“火是从外面烧起来的,下手的人把门都扣上了,看样子是不想留活口了。”
此刻,在五十里外的赵家堡,重新捡起骟匠行当的张维贤刚开始今天的第一单生意。一头五花大绑的猪崽被按在他的脚下,鲜嫩的阳光照着张维贤笑吟吟的脸。他从箱子里取出骟猪刀抹了抹,主人家端来一盏油灯,骟猪匠把刀子放在火焰上过了几道,一只手捞起猪崽的两个蛋蛋,骟猪刀轻轻一划,一抹,一带,一扣,就攥住了两粒雪白。把两颗蛋蛋递给主人家,张维贤呵呵笑着说,加一把芹菜,就能炒一盘味道鲜美的猪卵蛋了。
缝合完毕,洗净手,张维贤接过主人递来的一块八角钱,把箱子往肩上一甩,说好了,圈里头的从今以后就只能一心一意长肉了。
走出不远,张维贤取出铛铛,小木棍一敲,声音脆脆的,当当当,当当当。
骟猪匠,走四方,
晒太阳,敲铛铛。
你家猪儿不长膘,
快快请我来帮忙。
一刀割掉俩蛋蛋,
过年猪油一水缸。
萧明亮铁青着脸,背着手,从石板路上嗒嗒地走过。愤怒让他的脸都变形了,怒气沉积在胸口,像塞了一把干谷草,他吞吐不顺畅了,嘴大大张着,胸口的积郁就是排不出来,终于,龙潭的生产队长发蛮了。
他狠狠地踱到晒谷场,往空荡荡的坝子中间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不远处的寨子,背着一轮朝阳开了黄腔。
哪个狗日的干的?有本事你站出来,我骟了你个猪日的。还有你们这些男男女女,都给老子听好,你们不配在这地头吃喝拉撒。装睁眼瞎是不是?自古以来,遇火泼水,就算遭火的是你杀父仇人,都得先救火对不对?现在好了,杀人犯房子烧光了,婆娘也烧成炭棍棍了,恶有恶报了,你们心头安逸了,世界太平了。你们这些烂贱货,良心都让狗吃了。老子日你们先人板板,老子日你们先人板板,日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寨子里头有担着水桶往水井去的男人,听见晒谷场的叫骂,侧着耳朵听了听,快着步子跑远了;还有起来打扫院坝的女人,刚把一堆腌臜拢成一堆,晒谷场的咒骂随风飘来,听不多久,扔掉手里的扫帚,慌慌地逃进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