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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点点头,没说话,低头拉开地上的包,他怕是有什么东西给爸爸吧!
等他再次抬起头,屋子里忽然变得寂静如水。
他居然举着一支枪。
爸爸当时刚好倒杯水端在手里,水杯送到嘴边就停住了,杯子慢慢降到胸前,嘴却还依然大大张着。妈妈的眼睛盯着电视机,本来聚精会神的,忽然感觉到了异样,一侧身,嘴一下就咧开了,妈妈大概是怕嘴一直咧到耳根后,慌忙伸手把嘴捂住了。
我被吓着了,不过我这人精灵,老师都说了的。瞬间我就有了主意,我决定哭,真哭。我这两年哭过好多次,但多数是假哭,要这要那啊,想和不想啊,我都哭,但一律是假哭。刚开始学会假哭那阵子,本领还不高强,有两次差点就让精明的妈妈给识破了,后来进步了,比画画的进步还大,假哭比真哭还动人,因为假哭多了,我差不多把真哭都给忘记了。
这一次是真哭,刚噘起嘴,皱起眉,一股好久都没了的感受一下涌了上来,塞得一个胸膛鼓鼓的,咧开嘴,我要好好伤心一回了。
没哭成,他转过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还把手里的枪晃了晃。这模样我熟悉,是让我住嘴,爸爸妈妈经常有这样的举动,只是他们手里没有枪。
我无可奈何地收了声。
收声也好,让我有更多的时间看看他。
我想,这就该是所谓的坏蛋了。
坏蛋的故事,老师讲过,爸爸妈妈也讲过,好多人都讲过,在书上也见过,电视上也见过,都是鬼鬼祟祟、缩头缩脑的,要么就一脸横肉,要么就斜眉吊眼,反正不是眼前的这个样子。眼前的这个哪有坏蛋样儿啊!脸像颗吹大的泡泡糖,还有伤疤,我见过一个刚从沟里爬出来的可怜人,就这模样。还有,他还是个瘸子,走路摆钟样的。我本来一直都以为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可怜的好人,还给他倒水,还把他画进了我的画,还让他站在美丽的大花园里。可是,等他从包里拿出那支枪,他咯噔一下就变成坏蛋了,还是一个超级大坏蛋。
接下来,他就成了这个屋子的主人。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截电线,让妈妈把爸爸绑了,然后又把妈妈绑了。把爸爸和妈妈推进卫生间后,他拿着一截电线向我走来。
我使劲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没忍住,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淌。
他走近我,我忽然有了一股冲动,我要不是一个小姑娘家家,就跟他搏斗。可我毕竟是个小姑娘,才上四年级,还是没有开放的花骨朵儿哩。搏斗是搏斗不了了,争取不哭出声来,就算是藐视敌人,取得气势上的胜利了。
他没有绑我,而是拿起桌上的画本,瞅了瞅,问我:“你画的?”我没理他,其实就在刚才,我还觉得这幅画画得挺好的,可是现在,它看起来只有丑陋了,不为别的,就因为我画里有了他。我一把把画本拉过来,气鼓鼓地说:“要你管,又没画你。”我又怕他看出来画里有他,慌忙把画本合上。
他不仅腿不好,眼睛也不好,居然没有瞅出来画里靠右边的那个咧嘴大笑的人就是他。他要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可就丢脸了,明明是个大坏蛋,还拿他当好人待哩,还给他安排那样好的一个地方站着,正对着太阳哩!我憨不憨啊?
他没绑我,只是让我不要出声,我偷偷瞅了一眼他手里的枪,黑乎乎的,像条吐着芯子的黑蛇。
他拉了我一把,说你也进去。我知道他让我进卫生间。我摇了摇头,没同意。他伸手来拽我,我使劲摇晃着,不让他抓牢。
“去不去?”他吼一声,手高高扬起。
我忍不住了,哇一声大哭起来。
他惊慌地四处看看,我想他是被我的哭声吓着了,就更得意了,哭得更加波澜壮阔。
我以为这下他该束手无策了,没想到他方法简单得很:绑上我的两只手,拦腰把我夹起来往卫生间一丢,咣当一声,我的哭声就变得狭窄了。
爸爸和妈妈像两把扔在墙角的拖把。我们一家还从来没有一起上过厕所哩!看着可怜的爸爸妈妈,我哭得更伤心了。我一直觉得,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每天都很忙,经常不在家。他对我好,对妈妈也好,给我买最好的画笔,给妈妈买最好的小汽车。
看我被丢进来,爸爸挣扎着爬到我旁边,上下认认真真把我看了一个遍,大约是看出来我还好好的,没缺胳膊没少腿,他松了一口气,小声让我不要哭。我憋住了哭声,变成一阵一阵的抽泣。
“不要怕,有爸爸在,坏人就害不了你和妈妈。”爸爸英雄一样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随即又陷入了慌张,爸爸的话固然提气,但是不管怎样,他是被绑着的呀!他也没有《宝莲灯》里沉香或者二郎神的本领呀!他自己都像个粽子,又怎么来保护我和妈妈呢?我刚想问清楚这个问题,门开了,坏蛋叔叔进来,把我扒拉到一边,一把揪住爸爸的脖子,连拉带拽拖了出去,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妈妈急了,疯了似的冲到门边,大喊大叫,用头和肩膀使劲撞门。我看妈妈都这样了,我也没有主意了,又把号哭捡了起来,哇啦哇啦。
门被推开了,妈妈被撞了一个仰八叉。
坏蛋叔叔指着妈妈恶狠狠说,再乱吼乱叫,我一枪崩了你男人。
他说完,妈妈就乖了,惊天动地一下就变成了默默无闻。
我还在号,坏蛋叔叔瞟了我一眼,我立马就向妈妈学习了。
我和妈妈坐在厕所里,我们的脸上都挂着泪珠儿,像对可怜的难兄难弟。不对,我们都是女的,应该叫可怜的难妈难女。
妈妈看上去很紧张,侧着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
“兄弟,你这样做不就是为了钱吗?说个数吧!”是爸爸的声音。没想到爸爸这样没有原则,面对着这种大坏蛋,还叫他兄弟,换了我呀,就叫他鬼,叫他吊死鬼。
坏蛋叔叔的声音:“我不要钱,我要我兄弟。”
爸爸:“你兄弟,我没见过啊!”
坏蛋叔叔:“死在你矿上了,埋在煤洞里头了。”
爸爸笑,居然还笑,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坏蛋叔叔:“乡下人是憨,但是不傻,我知道,我兄弟没了,你承不承认?”
爸爸说:“没影儿的事情,我干吗承认?要钱你就开口,不要搞这些。”
“狗日的!”坏蛋骂脏话,好难听。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是爸爸痛苦的惨叫声。妈妈又撞到门边,大声喊:“有事好好说,干吗打人啊!”
打了好半天,爸爸大概是快死了,声音里头都有鲜血的味道:“别打了,我承认,几个月前矿上确实埋了几个人。”
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正猜是谁挨的,马上又笑自己笨,肯定是爸爸呗,他手绑着呢!想到是爸爸挨了这样一记干脆的耳光,我又伤心了起来,想爸爸的脸上该起来五根鲜红的香肠了。
“到底埋了几个?”坏蛋越来越得劲儿了。
“好几个,四个还是五个?”爸爸好像也哭了,爸爸从来没哭过,今天都哭了,想一想,这是多大的委屈啊!
又一声脆响,比刚才还嘹亮。此刻,我也没什么祈求的了,只要求这巴掌是扇在爸爸另外半边脸上,一左一右,都给主人分担点,也该好受一些。
坏蛋凶神恶煞的声音:“四个还是五个?死了人,连个数都记不清,你还是人吗?”
爸爸老不辅导我功课,原来他自己连四和五都分不清楚。
“四个,绝对是四个。”爸爸慌忙纠正。
一声长长的叹息,不是爸爸的,然后就安静了,长时间的安静。
门开了,爸爸被拉了进来,嘴里还多了一块抹布。
爸爸的样子真可怜,他的衣服都被扯破了,鞋子也掉了,左边脸像发糕,两只眼睛大大睁着,像见着了恶鬼。
我本来想安慰一下爸爸的,没想到,坏蛋叔叔冲进来,往我和妈妈的嘴里也塞了一块抹布。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瘫坐在狭窄的厕所里,相互盯着看。开始还焦急,呜呜啦啦吼,就是听不清,慢慢大家都安静了。
我有些累了,想睡觉,就斜靠在马桶上,爸爸和妈妈渐渐就模糊了。
我们家之二
没想到这样突然,开门的时候我就有种隐隐的预感,想不到很快就得到了印证。他下手很快,一点不像个瘸子,掏枪,绑人,打人,快得我都有点蒙了。
老公矿上出事了我是晓得的。他那天接到矿上电话就心急火燎地出去,第三天才蔫巴巴地回来,眼睛里头布满了血丝,一定是熬夜了。我看着有些心疼,就想得去给他买点蛇胆啥的补一补,那东西对眼睛有好处。我也问过他,矿上到底出了啥事,他说没啥大事,就是有两个地方出现了小小的塌方。我又问他有没有伤着人,他笑着说伤人了能这样快回家吗?
可是刚才一顿打,他又承认死了人,还说是死了四个。听完我心里一咯噔,随即又释然了,对着这样劈头盖脸的毒打,要换了我,别说四个,四十个我都承认。
我们一家一排儿坐在沙发上,嘴里全都给堵上了。面对着这样穷凶极恶的坏蛋,要不是嘴给堵上了,我敢大声质问他:连小孩儿都不放过,你还是人吗?
不过比起卫生间,这会儿条件算是好多了。本来一家都被他丢在了卫生间,后来他开门,看见女儿靠在马桶上睡着了,倚在门边看了看,说都起来到客厅吧。
他坐在沙发对面,手里紧紧捏着那支乌黑的枪。
他的眼睛有些呆滞,定定地看着窗外,阳光越过围墙,照着一墙的枯黄。
好长时间,他忽然像想明白什么了,身子一直,走到老公身边,我有些担心,怕他又伤害我老公。
扯掉老公嘴里的抹布,他说:“让人把我兄弟挖出来。”
老公猛喘了几口气,说这不可能,就算大型机械,也得干上好几天。
“挖不挖?”
“不是不挖,这个——”
他沉着脸,把枪往我太阳穴一指,说:“就是用手刨,也得给我刨出来,否则,别怪我下狠手。”
老公慌忙点头,说挖挖挖,一定挖,我马上给矿上打电话。
电话在窗户边,老公说号码,他按,电话接通了,他把电话凑到老公耳朵边,老公在电话里吼:“让你们挖就挖,不为什么,给老子挖。”
重新坐下来,老公提出口渴,想喝口水,他白了老公一眼,没理会。老公看了看我和女儿,说不给水喝也行,把我女儿和老婆的抹布抽了,让她们透透气吧!
他犹豫了一下,把女儿嘴里的抹布扯掉了。
“就一个。”他说,说完又把老公的嘴给堵上了。
女儿看样子是吓坏了,布一扯开,张着嘴就想哭,他狠了一眼,女儿很争气,使劲闭着嘴,把哭给压下去了。
慢慢地,女儿像是适应了这种氛围,居然直勾勾看着他。他更稀奇,露出了腼腆的神情来。女儿的脾气我知道,典型的得寸进尺。
“我要喝水。”女儿说,语气有些试探的意味。
他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饮水机边上,往玻璃杯里接了一杯冷水。转身走出两步,女儿又说:“我要热的。”他盯着女儿看了看,一仰脖子喝掉了半杯凉水,弯下腰,杯子刚伸到接水口下,女儿高声嚷起来:“重新换个杯子,我不要你喝过的。”他猛一转头,目光箭一样射向女儿。女儿蹙着眉,可能是明白了这样的要求和处境实在有些不搭调,又软软地说:“麻烦你多倒一点。”
喝完水,女儿开始滴滴答答地抽泣。开始声音小,他没在意,坐在椅子上摆弄手里的枪,慢慢地女儿声音开始变大,他就警惕了,拿枪对着女儿比画了两下,问:“你哪根筋又麻了?”
女儿悲戚地说:“明天就星期一了,我好多作业没做呢!”
他讪笑:“你还乖得很呢!你看看现在是做作业的时候吗?”
“作业不完成,要挨老师骂的。”女儿说。
他再没搭理沙发上的乖学生,眼睛盯着窗外,神情格外遥远。
“我就做语文,我们语文老师可凶了,没完成作业的,不仅罚值日,还得请家长哩!”女儿哭着央求。
他依然看着窗外。
“求你了!”女儿哭声更大了。
他忽然猛向女儿冲过来,一脸的怒气。我慌了神,老公也慌了,呜呜叫着往女儿那边靠,女儿倒显得格外镇静,摆直身子迎着他。
他到女儿面前,一颗大脑袋摆放在女儿的小脑袋上方,恶狠狠地说:“就你聒噪,听清楚了,作业可以让你做,但是不许乱说乱叫乱动,否则我就——”他扬扬手里的枪。小学生松了绑,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去。他跳起来吼:“干啥去?”女儿说回房间做作业啊!他说不行,指了指面前的茶几:“就在这儿做。”
女儿摊开书和作业本,把吊在额前的一绺头发拨拉开,开始一笔一画写作业。
房间里恢复了平静,只有笔在纸上跑出的沙沙声。
时间漫长得像台湾的电视剧。偶尔,我和老公,相互眨一下眼睛,暗中鼓励着。
我想,只要坚持做,一定会迎来转机。
剩下的时间,我们三人的目光都在女儿身上。她很入神,我闺女就这点好,干啥事都能集中精力。她似乎忘记了危机的存在,把笔头咬在嘴里,这是遇上难题才有的表情。我呜呜叫了两声,我就讨厌她这毛病,一卡壳就咬笔头,多不卫生啊!骂了好多次,就是不见改。吼了两声我才意识到嘴给堵上了,要不是又堵又绑的,我非得过去照着额头给她两弹崩。
看你还不长记性。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坏蛋说:“你能说出三种农作物的名称吗?”
他轻蔑地一瞥,歪开脑袋,不说话。
“我可以问我爸爸和妈妈吗?”
他还是不说话。
“我只能写出一种,作业要写四种,还差三种呢!”
“别得寸进尺啊!”他沉着声说。
女儿不理他,继续说:“我写出了稻谷。”女儿还把作业本伸过去:“稻谷的‘稻’字是这样写的吧!”
他目光一下软了下来,侧头看了看,说:“不知道!”
“那其他三种呢?”
“嘚嘚嘚,烦不烦啊?”他把枪放在两腿间,掰起指头大声数,“玉米、黄豆、小麦、生姜、白菜、萝卜——还要不要?”
女儿盯着他,眼神充满了惊奇和敬佩。
“你知道得真多啊!好厉害。”女儿说。
“数个三天三夜也数不完。”他脸上荡开淡淡的得意。
女儿满意地弯下腰继续写作业。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脚面看,看了半晌,脑袋忽然伸得老高,阴恻恻地看着老公说:“人能挖出来,我给你留个后,挖不出来,你们一家就认命吧!”我急得呜呜大叫。他一弯腰,隔着茶几给了我一巴掌。我赶忙收住声,女儿却哭了,仰着脑袋,样子真是被吓着了。他一把抄起女儿的作业本,吼:“到屋里去做。”女儿拿起作业本,嘤嘤哭着进屋去了,他也跟进去看了看,大约是想检查一下屋子里有没有什么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