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新区都收你的档案。”
另一张桌子上的工作人员补充,“唯德才是举,不论门户出身。”
这个回答并没有完全解答庄筱婷心中的疑问,但她看到身后的长队,还是默默收拾好证件,退了出去。
临出门前,她隐约听见了一句,“……通过电话或信件报名的人选超过了2000人,绝大部分报名者都符合应试资格,保守估计,我们大概要发

出1700份以上的准考证……,一会儿再去领一些空白证……”
庄筱婷心中浮现出两个数字,“40 :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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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图南和李佳正在吃晚饭。
收音台前有台电视,上海电视台正在播放本地新闻,镜头扫过报名长队,庄图南无意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镜头一扫而过,庄图南还是认出了妹妹,黑呢大衣是庄筱婷冬天常穿的,深咖啡色真皮手提包是林栋哲特意从香港买回来的,皮包内侧特意请

人印上了横渠四句。
庄图南回想了一下,前天才收到一份家信,庄超英只说小饭桌,没提及庄筱婷报名参加浦东干部选拔啊,哦,哦,想起来了,庄超英说庄筱婷

工作忙,上个周末没回家。
庄图南迅速捋清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凤雏又先斩后奏了。
李佳注意到庄图南的神不守舍,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庄图南回过神来,谦然道,“我…….我突然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庄图南心想,爸不知道筱婷来报名,苏州大学多半也不知道。
庄图南思维进一步发散,他想起了一起排排坐吃乌饭团的“小栋哲”,庄图南心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卧龙凤雏无法无天、胆大妄为,那

孩子不会是他俩偷偷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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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图南和李佳恋爱了,开始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精疲力竭的磨合。
太多的禁忌横在两人之间。
庄图南的收入远高于李佳,以前只是同事时,组长和组员还能心无芥蒂地谈论设计院的奖金或接私活的外快,但在庄图南激愤之下说出“你欲

望太多”和“你只是权衡了利弊,觉得我比较合适”这两句话之后,两人默契地回避了经济这一话题。
庄图南实在想不出弥补这两句话的方法,他不止一次想,内心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你不说出来,就是那些话的主人,你说出来,就是那些话的

奴隶。
李佳有时会和弟弟李文见面吃饭,她没有邀请过庄图南,庄图南也没有主动提及,相应的,两人之间也从不谈论庄图南的家人,家庭这一话题

在两人之间也是讳莫如深。
所幸两人是同事,无论是专业还是工作都不缺话题,往往是一人随意起个头,另一人立即心领神会地接下去,但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暂时先不

在设计院同事间公开恋情,除了想减少恋爱对工作的影响,也有心照不宣地给自己留条退路的意思——留条恋爱失败、体面分手的退路。
两人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相处,小心翼翼,尊重疏离。
可两人是那么的开心,日子像是被快乐推着走。
庄图南经常加班,李佳要么在他办公室里,那么在自己桌前,两人都不用顾虑对方,各忙各的。
设计院刚配置了一批电脑,“如夫人”庄图南侥幸分到了一台,加班时,庄图南忙于学习CAD,李佳趁着有一对一良师,恶补结构和材料两方面

的知识。
李佳独处思考时会无意识盘发,用抓夹把长发盘起来,放下,再盘,再放下……,庄图南渐渐养成了帮她梳发的新习惯,看她头发散下,就手

痒痒地用手指或梳子帮她顺开……
不想看书时,就一人一杯清茶、两包零食,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椅子上,无拘无束地看碟片。
林栋哲偶然去广州、香港出差,他给庄筱婷淘来了不少西方电影盗版碟,庄筱婷还没机会看,就先被庄图南都顺了过来。
盗版碟质量不佳,经常卡顿或是突然没了图像或声音……,经常在情节关键时搞得两人哭笑不得,遇到实在喜欢又卡得不知所云的片子,两人

就找时间一起去各大外文书店淘碟、买书。
肆意欢笑,畅快淋漓。
设计院就在校园内,两人也常在夜间手牵手地在校园里溜达。
一次逛到通宵教室附近,李佳感慨,“大三时……”
大三是两人间一块小小的禁区,话一出口,李佳下意识地住口,庄图南轻轻紧扣她的手指,“大三时,怎么了?”
往事已远,李佳坦然道,“有次考前在通宵教室里看到你,吓死了,我那时候一直在暗暗比较我们的成绩,每次大作业,每次大考小考,我先

看自己的分数,马上接着看你的分数。”
庄图南骇笑,“我那时很颓废,平时完全不用功,考前没办法了,才来通宵教室,而且不止我,大家都稀里糊涂地混,写诗的写诗,弹吉他的

弹吉他,谈恋爱的谈恋爱……,对了,你什么时候知道规划局每年给系里一个指标的?”
李佳心中暗叹,我还不懂事时就知道要回上海留上海,自然会留意一切相关信息,她回握庄图南的手,顾左右而言他,“你会弹吉他吗?”
几个学生说说笑笑地经过两人,庄图南没留意李佳的问题,他的视线被一个胸前抱着课本的女生牵走,“你那时不爱带书包,就这么抱着书去

教室,后来……,后来,我就没在校园里见过你了。”
庄图南轻轻松开手,伸长胳膊紧紧搂住李佳的肩膀。
李佳轻轻握住庄图南搂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
李佳扭头看向庄图南,好奇问,“庄图南,你研究生时为什么不谈恋爱?”
庄图南纳罕地看她一眼,李佳执拗道,“我进规划局,浦东开发把所有人逼成狗,我是新人,什么都不会,急得想哭,可当学生不一样,走在

校园里就该谈恋爱……”
庄图南懂了,“读研时,新技术新材料井喷,尤其是有了计算机之后,计算能力一下子跃升,高层超高层设计,曲面设计,受力分析……,我

忙着学习模型,还有各式新材料的运用,我研究生念得比本科累多了,连去交大‘抓奸’的时间都没有。”
李佳轻声笑出来,月光照在她额头的碎发上,显出一份毛绒绒的天真。
庄图南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奇怪,我读研时完全没想到谈恋爱,那三年忙于课业项目,就像……就像在一心一意地画图,每一笔都畅快淋漓

,无悔无憾。”
李佳完全理解庄图南的感受,“我也没虚度规划局那几年,我曾一天看四张总施工图,跑四个现场,爬三栋高楼……”
李佳咽下了后一句话,“无论是工作,还是照顾家人,我都没有遗憾,我都问心无愧。”
庄图南不知道李佳心中所想,用手指轻轻蹭了蹭李佳的脸。
庄图南眼睛带笑。
李佳嗔怒道,“我只有下班后爬楼才带冷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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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曾转身。
转身后,两人都曾遇到过很多人,但再也没遇见对方。
现在,两人轻轻握住了对方的手。


第六十章 冬练三九
青年篇
1992年10月的十四大代表会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目标后,浦东开发开放成为了中国计划经济转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攻坚之战。
上海做为计划经济最典型的老牌城市、国有企业最集中的大型工业城市,浦东开发开放的成败关系着上海和周边城镇,带动着整个沿海地区和

长江流域的发展。
1月报名并第一次笔试,2月心理测试,3月面试,4月考核,庄筱婷一路披荆斩棘,冲到了最后一关,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宝洁办公室,林栋哲接到庄筱婷的电话后,平静地交谈了几句。
“爸妈都知道了?”
“嗯,我最近常去上海,他们早猜到了,只是怕增加我心理压力,一直没敢问我,今天,他们都很高兴。”
“我也高兴,筱婷,你在哭?别哭,别哭,大家都要高兴。”
“我……、我没哭……”
“不哭不哭,赶紧去和学校说,赶紧把档案调出来。”
……
挂上电话后,林栋哲浑身无力地靠在办公室墙上,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巨大的、期盼已久的幸福突然袭来,两年中的点点滴滴突然间涌上心头。
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辗转反侧,分离时的思念、忐忑、烦躁、痛苦……,相聚时的甜蜜,这三个月中的期待和焦虑,一切的一切都突然涌

上心头,翻滚叫嚣。
林栋哲靠在墙上,巨大的幸福将他淹没,让他昏眩。
设计院,组员们看到一人“咚”地一声撞开庄图南办公室的门,冲了进去。
门没关上,所有人都看到来人穿着鞋跳到庄图南办公桌上,手舞足蹈地乱扭乱跳。
来人一边跳一边喊,“第16名,第16名,所有考生里第16名,啊~,啊~,啊~,我靠,第16名,筱婷是第16名,哈哈哈!!!!筱婷是第……,

呜呜呜……”
组员们正津津有味欣赏街舞,就看到庄图南一跃而起,把对方拽下了桌子并一脚踢上了门。
木门隔音有限,屋里还是传出了喜极而泣的呜咽,“第16名,筱婷考上了……”
苏州大学学生处一位干事替庄筱婷说了几句好话,“庄筱婷去年试用期通过后,一直没签正式合约,合约两个月后就到期了,我的意思是,小

姑娘工作勤奋,去年拿了市里的奖,今年去浦东,都是给学校挣脸,就不罚违约金了吧。”
人事处处长问了一句,“户口呢?”
干事回答,“庄筱婷自己有苏州户口,没占学校的指标,合同只罚钱,她签了两年合同,已经完成了一年,现在走的话只能罚一年,3000元。


另一人也说,“浦东新区办公室发了调令,学校罚钱,说出去不太好听。”
处长想了想,“没多少钱,算了吧,虽然不是本校毕业的,但辅导员里走出一位科级干部参与浦东改革,她去浦东直接就是科级吧? 校史室也

可以多一点宣传内容,让她给校报写两篇学校工作对她的指引和帮助的文章,直接放人吧。”
5月3日,庄筱婷到了浦东政府报道,试用期一年。
次日,五四青年节,庄筱婷开始了为期七天的培训。
院里女职工少,党员也不多,李佳身兼两职,时不时被指派参加各种外事活动。
五四青年节团委活动,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正在进行“看图答事件”的游戏环节。
大屏幕上播放着各式图片,图片上有历史人物、事件时间或红色地点等等,与会者看图抢答,答出正确的历史事件的人加分,分数最高的10人

可获得纪念品。
李佳答对了两题后,她无意间扭了一下头,瞥到了最后排的一张面孔。
那人坐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还低着头,但李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庄图南。
李佳趁着其他人热火朝天抢答时,尽可能不被人注意地挪到了庄图南身边。
庄图南坐在最后一排,身边是空位,李佳轻轻坐下时,庄图南整个人一抖,似乎被吓了一跳,看样子他刚才在打盹,被李佳惊醒了。
李佳心中泛上一股感动,杭州码头绑筋数据出了点问题,她知道庄图南为了改图纸,已经连着熬了两晚上了。
李佳轻声道,“你来干什么?难得有点时间还不回去补觉?”
庄图南轻轻握住李佳的手,“晚上去杭州,卧铺,可以睡。”
大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张新图片,这道题似乎很容易,现场多人抢答,一片嘈杂声中,庄图南道,“前几天赶图,没怎么见你,马上又要出差,

一定要来见见你。”
庄图南的声音低哑而温柔,李佳无来由地脸一红。
李佳心中甜蜜羞涩,“傻。”
庄图南微微一笑。
李佳又道,“几点的车?你接着睡,我叫你。”
庄图南低低“嗯”了一声,把口袋里的车票给李佳看了一眼,果然继续低头睡觉了。
两人恋爱4个多月了,庄图南把照顾做到了极致。
李佳办公桌抽屉里,一定有各式零食,还多了一个装着防晒霜、护膝、邦廸创口贴和卫生巾的礼包,李佳没问过哪儿来的,庄图南也没说过,

一切尽在不言中。
每晚不管多晚,一定把李佳送回她的住处楼下。
庄图南不帮李佳画图——李佳自己也不想过于依赖庄图南而放弃提升技术的机会——但他指点思路,并默默地帮李佳做了绑图、打图、整理材

料表、汇总、编页码目录这些琐碎耗时且提升不了技术的杂活,让李佳尽可能地把精力集中在了设计上。
他甚至帮李佳打了很多电话,李佳手里有两个小项目,要给甲方做不同的方案和相应的报价,需要不同材料的信息和价格,李佳打电话一般只

能和厂商的销售员对话,庄图南研究生读的就是建筑技术科学专业,他认识的专业人士多,打出的电话也更加专业和有针对性,往往能和技术人员

对上话,得到更专业的推荐和报价。
庄图南的工作量远胜李佳,李佳完全清楚这些时间精力意味着什么,她从上大学后就再也没被人细心照料过,被人这样上心过,工作后更是被

各单位当成铮铮女汉子用,她很不习惯,很惶恐。
除了陪庄图南加班,她没法回报庄图南。
李佳很惶恐,无法平衡的感情,能走到哪一步?能走到哪一天?
几天后,庄图南从杭州回了上海。
庄图南到上海时已经快5点了,可以直接回家休息,明天再回设计院汇报工作,但他还是心急火燎地先回了办公室,他想早一点看到李佳。
庄图南到办公室时正赶上下班时间,但李佳不在,她在浦东工地上,庄图南放下背包,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浦东。
出租车在隧道里堵了大半个小时,等车好容易开出延安东路的隧道口时,外面下暴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