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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跄着、挣扎着从池塘里站起身来,不要命似的向岸边跑去。他的每一步都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再踩到或者踢到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他只想第一时间回到岸上。
终于,李炮儿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岸上。他挣扎着往前跑了几步,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岸边的石子硌得他浑身生疼。但是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刚才的景象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翻滚——那淡黄色的脂肪、鲜红色的肌肉和白森森的腿骨。
思绪翻涌间,他感觉自己的嘴里尽是腥臭之气。他想到了自己刚才被迫灌进去几口池塘水,顿时胃里翻江倒海,食糜伴着池塘水无法抑制地向他的喉头冲来。
“哕——”李炮儿吐了出来,吐得天昏地暗。

第一章 隐形持锤人
校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洁白的床单上有一摊血迹。
他的头骨上有一处凹陷的痕迹,像是有人趁他睡着时,一锤子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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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雯雯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她的睡眠很浅,一点点声音都足以惊扰她。她在狭窄的陪护床上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抬起头,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看病房的门。
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一个戴着护士帽的小丫头钻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电子血压计。小丫头看见顾雯雯醒了,甜甜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陶亮出事已经有半个来月了,顾雯雯把手上的案子交给同事们处理,自己则在医院一边“遥控指挥”,一边陪护丈夫。大部分夜晚,她都睡在这张只有60厘米宽的陪护床上。住院期间,护士每两个小时就要给陶亮测一次血压,所以顾雯雯每晚都会醒来好几次。
顾雯雯也笑了一下,算是对小护士的回应。她重新躺平,在血压计鼓气的声音中,回味着刚才的浅梦。
梦里她闯入一片废墟,在残垣断壁中茫然前行,焦急地寻找着陶亮。她知道,梦是潜意识的投射。自己心底最在意的无非是两桩事,一桩是陶亮能否醒来,另一桩便是命案积案能否侦破。
这起1990年发生的命案,已经过去了整整30年,逝者的沉冤迟迟没有昭雪,这让顾雯雯总是难以安下心来。当年发案的小山村,正面临拆迁,即将成为她梦中的废墟。顾雯雯一直在这桩积案的物证资料中寻找突破口,她需要尽可能地保存现场,来配合下一步的勘查,所以便通过市局领导延缓了拆迁的进度。但物证资料尚未研判完毕,顾雯雯心里也很担心会节外生枝。
“一千年以后,所有人都遗忘了我……”
正想着,顾雯雯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是林俊杰的《一千年以后》。这是顾雯雯和陶亮在大学时最喜欢的一首歌,也是他们周末去约会K歌的必点曲目。也许是因为,这首歌见证了他们的爱情,所以毕业后,两人一直都用这首歌作为手机铃声,一用就是十几年。沉浸在侦破命案积案的思绪中,突然听到这样的歌词,还真是应景。
歌声打破了半夜病房的寂静,顾雯雯像是弹簧一样从陪护床上弹了起来。对电话铃声的高度敏感,可能是所有刑警的通病。
也不知道是被手机铃声吓了一跳,还是被顾雯雯的弹起吓了一跳,小护士手中的血压计差点掉到地上。她连忙把血压计拿好,看了看数据,轻声说了一句:“正常的哦。”然后匆匆离开了病房。
顾雯雯朝小护士点点头,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现在是2020年9月1日(星期二)的凌晨4点03分,来电者是刑警支队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的同事——也是她的徒弟——小黄。
作为一名刑警,在这个时间点接到电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喂,怎么了?”顾雯雯开门见山地问道。
“师父,要拆了。”小黄喘息着说道。
“村子要拆了吗?”顾雯雯问,“我让你们整理的检验鉴定结果,都出来了吗?”
“还没有啊!如果能再延缓两天就可以了。”小黄焦急地答道。
“市局领导不是和拆迁办的人说好了吗?不是说等检验鉴定结果出来,确定现场没有保留的必要后,再进行拆迁吗?”
“是啊,可是拆迁办的人说,政府和企业签了协议,现在拖着不给拆,是违约。”小黄说,“现在人家拿政府的诚信说事儿,拆迁办的人说他们也没办法啊。”
“拆迁现场有几个我们的人?”
“只有你留在拆迁办的宁文法医。”
顾雯雯本来是想把自己安插在拆迁办的,无奈陶亮住院,她就只能让宁文去承担这一职责了。
宁文虽然是龙番市公安局的法医,但也需要参与这种类似侦查的警务工作。宁文留在拆迁办,一方面是为了延缓拆迁的进度,另一方面也充当了“卧底”。村子的拆迁公告发布后,很多已经搬离村子的村民都赶回来找拆迁办要拆迁款,而他们重点关注的某个失踪已久的嫌疑人也有可能冒险回来要钱,如果是这样,这未尝不是破案的“捷径”。
不管如何,宁文都需要把拆迁工作拖到所有物证资料检验结束、依据检验结果再对现场进行一遍勘查之后。可没想到拆迁办顶不住各方面的压力,不顾之前和公安局的约定,凌晨突然决定开始拆迁。
“你现在抓紧时间赶去现场,和拆迁办的同志说清楚保存现场的重要性。”顾雯雯从陪护床边站起,一只手折叠着毛毯,说,“我马上赶去局里,找值班局长汇报这件事,让市局领导再和政府沟通沟通。”
“好的,我刚上车,以最快的速度去支援宁文。”
“注意安全。”
顾雯雯把毛毯叠好,又收起了折叠陪护床,突然感到腰间一阵剧痛。这段时间她真的是心力交瘁,前阵子父亲顾红星因为高血压而住院,前天终于控制住了血压,估计这两天就可以出院。两头跑的顾雯雯刚刚轻松了一点,手上的案子就出现了变故,真是一天也不让她省心啊。
连续睡了这么多天狭窄的陪护床,她的腰酸痛不已,刚才那样猛然坐起,估计是腰肌被拉伤了。
顾雯雯一边揉着剧痛的腰,一边拨通了婆婆的电话:“妈,真不好意思,天没亮就打扰你。但是我手上的案子出现了变故,我现在必须赶去局里……”
“没事,没事,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婆婆打断了顾雯雯的话,说,“我们老年人这个点就醒了,你放心去,我马上就到医院,放心。”
顾雯雯挂断了电话,在陶亮的床边站定。
“雯雯,雯雯……”陶亮像是在说梦呓。
前天陶亮也发出过这样的呢喃,医生说这很有可能是醒转的迹象。现在陶亮再次说梦呓,顾雯雯知道这可能是一件好事。
顾雯雯走到床头,俯下身,在陶亮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快点醒过来吧,我真的快坚持不住了。”
说到这里,她鼻子一酸,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压低了声音,喃喃道:“你答应我,你一定要醒过来,好吗……我真的很害怕,真的……”
可是陶亮的梦呓似乎已经停止了,他安静地平躺在病床上,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顾雯雯擦了擦眼角,直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抚摸了一下陶亮的脸颊,说:“你一定会回来的,一定、肯定、绝对会的。”
顾雯雯又看了看手机,她知道事不宜迟,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于是她拎起包,离开了病房,没有再回头。
出了医院,顾雯雯飞奔到自己的车前,系上安全带就踩下了油门。医院距离市局挺远的,顾雯雯盘算着,凌晨车少,她应该从哪条小路抄近道,才能最快赶到市局。
就在这时,《一千年以后》又唱了起来。顾雯雯按了车上的蓝牙按钮,接通了电话。
“顾所长,我已经尽力周旋了,但他们说今天一定要拆掉村子西边的老化工厂。”电话是宁文打来的,“本来不想惊动你,但是小黄说必须得直接和你汇报。”
“关键是作案现场的老房子,他们什么时候拆?”
“他们说是先拆老化工厂,但会不会拆村里的老房子,我也不敢保证。”宁文说,“都30年了,现场真的还有用吗?”
“案发后一直是封存的,没人住,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拆了就彻底没用了。”顾雯雯打着方向盘,说道。
“拆迁办的人说,只要让开发商能在老化工厂旧址上先把工程指挥部和工棚盖起来,其他地方的拆迁工作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宁文说。
“好,让他们先拆厂子。”顾雯雯说,“我现在就去市局领导那里,再争取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不管最后的结果怎么样,我们尽力了就……”
顾雯雯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眼前忽然出现了两束刺眼的强光。
尖锐的刹车声,划破了城市寂静的夜空。它穿越了屋顶,穿越了公园,穿过了医院的窗户,钻进了病床上陶亮的耳朵里……
“吱——”
尖锐的刹车声把陶亮从睡梦中猛地惊醒,醒过来的第一感受,就是自己的胸口好疼。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掌心所触之处,是一片坑坑洼洼的长方形铁片。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这个东西,硌着他的胸口了。
他左右看了看,还是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陈旧的桌椅、掉皮的墙壁,还有挂在门后的绿警服。
好嘛,还是冯凯。陶亮想着。
可是他转念一想,不对啊,他怎么在办公室里趴着睡着了?他不应该在办公室里啊。
陶亮闭上眼睛,仔细拼凑着上一刻的回忆。
上一刻,他应该在医院产房的门口,医生把襁褓中的顾雯雯递给了他,他看着雯雯那个小光头,还觉得十分好笑。
对啊,他应该抱着雯雯的啊!怎么雯雯不见了?
陶亮觉得天旋地转,顿时慌了起来。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左看右看,又弯下腰,一边喊着雯雯的名字,一边看了看桌肚底下。
可能是因为他太专心了,所以门口响起的“凯哥,凯哥”的叫声他都完全没有听见。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卢俊亮风一般地冲了进来,正好看见冯凯弯着腰在到处找着什么,嘴里还喊着“雯雯”。
“凯哥?”卢俊亮一脸疑惑地问,“凯哥,你找啥呢?你这是养猫啦?”
此时的陶亮(准确地说应该是冯凯)已经回过神来,毕竟已经经历过两次梦境穿越,他知道这种梦境穿越是毫无时间逻辑的。目前这种情况很容易解释,他很有可能又跳跃到了另一个时间维度。
但这个臭小卢居然说雯雯是猫,他自然是不能忍的。
冯凯坐回到座位上,对着小卢说:“你才是猫,你全家都是猫。”
当然,这句网络流行语在这个时代肯定还没出现,所以小卢一脸疑惑地问:“我怎么就是猫了?凯哥你刚才不是在喊什么东西的名字?”
“你才是东西。”冯凯更气了,但他自然不能和小卢说自己在喊顾红星的女儿,所以连忙转移了话题,说,“有什么急事儿?火急火燎的。”
“还能有什么事儿?有大案!”小卢说,“快点走吧,师父还在等我们呢。”
“你师父先过去了?”冯凯很好奇,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哪个年代。
小卢表情更疑惑了,说:“不是啊,是在师父他们辖区发生大案了。”
“师父他们辖区”?冯凯心里琢磨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整个龙番市,都是刑警支队的辖区,什么叫“师父他们辖区”?
冯凯没有继续问,拎起放在办公桌上的小黑包,跟着小卢向楼下走去。
他们刑警支队还在市公安局的二楼,二楼的楼道里倒是新装了一块白底红字的“龙番市公安局刑警支队”门牌。冯凯心想,他醒之前办的金苗案还是1985年的事,那时候,他们还是刑警大队。现在他们已经升级成刑警支队了,那顾红星就应该是名副其实的刑警支队支队长了。
一辆不算太新的白色长安牌平头微型面包车停在市局的院子里,不出意外,刚才那打破他梦境的刺耳的刹车声,就是小卢驾驶这辆车的时候发出的声响。小卢走到车边,把勘查包从后排窗户里扔到座位上,拉开驾驶座的门就跳上了车,冯凯则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小卢发动了汽车,朝南边驶去。
“这车,嘿,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冯凯听着自己的座椅吱吱呀呀,笑着调侃道。
这可把小卢逗得乐坏了,他一边开车一边还按了两下喇叭,表示这辆车的喇叭还是会响的。
小卢说:“这车其实还行,就是老了点儿,1984年的车,开了10万公里了,政府淘汰下来的。能有一辆车就不错了,咱们不挑肥拣瘦。”
冯凯侧过头,细细打量着小卢。
他和自己一样,穿着一身绿色的警服,和之前穿的“83式”警服很相似。只不过,中山装合领变成了西装式开领,领口的红领章被两枚红黄相间的警察领花取代了。左侧的胸口上,还多了一块金属质地的数字牌,冯凯知道,这就是最早的警号牌。刚才自己的胸口被硌得生疼,也是拜这块警号牌所赐。
冯凯又看了看自己的裤子,“83式”警服裤边的红色牙线已经没有了,不用说,他们穿的是“89式”警服,是1990年开始普及的。
陶亮曾经去过好几次警察博物馆,对警服的演变历史还是记忆犹新的。1992年7月,公安部正式为人民警察授衔,所以“92式”警服相对于现在他穿的这一身,就有较大幅度的改变了。到时候,不仅肩章会变成硬质的肩章,臂章也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变成和陶亮后来穿的“99式”警服类似的臂章。而最大的变化,是警服的领口没有领花了,取而代之的是根据警察的职务、工龄而颁授的警衔。到1995年,警服的警衔被移到了肩膀上,领口重新恢复成了领花。再到1999年,警服的颜色、样式又大幅修改,依旧保留了肩膀上扛警衔、领口上戴领花的式样。可以说,一看到警服的款式,基本就能猜出相应的年份。
冯凯看了看车窗外,此时应该是夏末秋初,9月份的光景,而他们还没有戴上警衔,那么说明现在不是1990年,就是1991年。
“对了,今天是几号来着?”冯凯已经习惯了用套话来掌握现在的时间。
“9月17号啊。”小卢还沉浸在冯凯刚才的笑话中,咧着嘴说。
一般说日期,不太会说年份,可是冯凯又不好直接问,不然实在显得很奇怪。突然,车窗外掠过的某个卡通形象,唤起了陶亮幼时的记忆。那是一只熊猫……啊,熊猫盼盼。他记得,北京亚运会的吉祥物就是熊猫盼盼。陶亮小时候超级喜欢熊猫盼盼,他在本子上画过很多很多的熊猫盼盼(当然,全部画得扭扭歪歪),还一本正经地跟妈妈说过长大了要当熊猫盼盼——妈妈老拿他5岁的这个远大志向开玩笑,所以即便长大了,他印象也一直很深刻。而陶亮5岁那年,正好是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