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万丰半信半疑地盯着冯凯。

  冯凯说:“不过,你回去也要好好教育。不管遇见什么事情,应该用法律手段去解决,不能走这种极端的路子,害人害己啊。”

  “你放心,你放心,我保证他以后绝对不会干出任何极端的事情来。”金万丰见冯凯不像是说假话,赶紧说道。

  “走吧,我送你回去,别拒绝,正好想和你聊聊呢。”冯凯跨上了摩托车,朝金万丰挥了挥手,说道。

  金万丰不知道是福是祸,犹豫着没敢上车。

  “怎么着?嫌我这两轮车寒酸了?”冯凯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车后座。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金万丰连忙跨上了摩托车,抓住冯凯后腰的衣服。

  冯凯踩上油门,摩托车飞驰了起来,他感觉抓住他腰间衣服的金万丰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就像那时候的小羽一样。他感受到了金万丰内心的波动,为了缓和气氛,便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原谅了小羽,也希望你能原谅我。人嘛,有的时候走火入魔,莫名其妙地会犯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伤害到了别人,这种滋味,我也很不好受。”

  “走,走火入魔?”这个词金万丰很陌生。

  “就是对结局过于偏执,最后使用了错误的方法。”冯凯解释道。

  金万丰沉默了,他在思考冯凯的话。无意间一瞥,看到了冯凯脖颈处新鲜愈合的疤痕,虽然不甚明显,却也触目惊心。受过伤害的冯凯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反而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后背和脖子暴露给了金万丰,这明明是信任的表现。

  想到这里,金万丰心里有一些触动。

  “我,其实,不,不怎么记得你说的那些‘走火入魔’的事情了。”他轻声说。

  这是金万丰能想得到的最柔和、最委婉的原谅冯凯的话语了。

  “谢谢你,金万丰。”冯凯由衷地说,他的声音被气流冲击到金万丰的耳朵里,变得振奋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放下嫌隙,并肩破案了。”

  听到“破案”两个字,金万丰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金苗的身影和那场令人绝望的大火,他不禁心生酸楚,问道:“可是,我能为破案做些什么呢?”

  “告诉我实话。”冯凯停顿了一下,说,“呃,也许之前你说过什么,但是我那时候没信,现在,我是百分之百信任你。”

  金万丰低语道:“确实,我之前也说了假话。但那时候,我说我不认识金苗,真的是为了维护金苗的名誉,不想让她死……死了之后还被人说闲话。当然,我承认我也有私心,我怕别人骂我,说我破坏别人家庭,我就算满身是口,也说不清楚了。”

  “是啊,正因为你当时说了假话,所以在警察的眼里,你就有嫌疑了。”冯凯解释道,“对了,那把锤子呢?你的锤子遗留在现场是怎么回事?”

  “是几天前,金苗说她那出租房的窗子坏了,我就带了工具去帮忙修理。”金万丰说,“后来我走的时候,落在她家里了。”

  “嗯,孤证。”冯凯自言自语道,“孤证不能成为证据,因为有很多种巧合都可以形成这样的孤证。”

  金万丰没听懂,也就没答话。

  “那,事发当天,你去金苗家里,有发现什么疑点吗?”冯凯问。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那天晚上真的是有疑点的。”金万丰说,“事发当天,小羽睡得早,我闲着没事,突然有些想见金苗,于是就去蔡村找她。和以前一样,我怕被人看见,故意绕了远路。到了蔡村,我就不紧张了,因为在这里,几乎没有人认识我和金苗。来到了金苗的住处,我敲响了金苗的门,可是,过了好久,金苗才开门。我想进门和她说话,她却说自己已经睡下了,拦在门口,不让我进屋。我当时感觉很奇怪,因为她穿的衣服并不是已经睡下的样子。而且,我们以前见面,为了避免被人看到,也都是选的比较晚的时间,所以我知道她平时也不会睡得这么早。因为走路走得有点累,我问她能不能让我进去坐一会儿再走,可她说,家里太乱了,不方便,让我明天再来。现在想想,金苗的表情很紧张,遮遮掩掩、支支吾吾的,很明显是不太正常的情况。”

  “什么情况下,金苗会如此反常呢?”冯凯追问。

  “是啊,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她和她丈夫复合了,或者,她有了新的心上人。”金万丰说,“反正我觉得当时屋子里,肯定是有其他人的。”

  “你觉得这个‘其他人’,除了她丈夫,还会有谁?你和她处这么久,就没有发现其他什么疑点或者可疑的人吗?”冯凯问。

  “没有,真没有。”金万丰说,“这两天我想了很久,都没想到什么可疑的人。但那天晚上,我兴致勃勃地来找她,却吃了个闭门羹,难免胡思乱想。一个人过于在意另一个人,当另一个人出现反常情况时,这个人总会往最坏的结果猜测。我当时想得多了,就钻牛角尖了,于是来到蔡村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二锅头,想要回家买醉。”

  “所以我就按照这一条线索,把你抓了。”冯凯哈哈一笑。

  听到“抓”这个字眼,金万丰还是打了个寒战,但意识到冯凯并没有恶意,现在的他和之前真的很不一样,给人一种亲切、坦诚的感觉。

  “是啊,在你抓我之前,金苗的案件已经传遍了金村,知道她死了,我痛心疾首。我觉得那天晚上金苗的家里肯定有问题,如果我坚持进屋,说不定就能救她一命。于是我万分后悔,想着自己不如跟着金苗一起去算了。如果不是小羽还需要照顾,我可能真的就选择了轻生。可是,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不能表达出来。我不能让已经失去生命的金苗,又失去名誉,所以只能自己默默隐忍。”金万丰有一些哽咽,说,“后来,我对你说了假话,你也因此怀疑我。虽然我想过把事情解释清楚,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当时我万念俱灰,只求一死,想和金苗在另一个世界相会。”

  “对不住了。”冯凯在帮另一个冯凯道歉。

  冯凯语气里的诚恳,彻底让金万丰放下了心防。

  他轻声却坚定地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我愿意竭尽所能,帮你破案,为金苗报仇!”

  摩托车呼啸的风声中,冯凯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管是之前的冯凯,还是现在的他,都一致认为,杀死金苗的,应该是金苗的熟人,关系不一般,杀人动机更像是情感纠纷,而不是侵财。今天金万丰对细节的描述,更加让冯凯坚定了这个想法。

  既然金万丰都敏感地感觉到金苗可能另有情人,那么这种可能性就非常大了。金万丰突访金苗家,却被挡在门外,很明显地说明屋子里有人。当时已经晚上10点多了,算上起火需要的时间,那么说明金万丰离开后不久,就案发了。如果再有其他人来,可能性实在不大。当时待在屋内的人,一定就是凶手,就是这个屋内的人,杀死了金苗,并且点燃了现场。

  那么,屋内的人,为什么要杀死金苗呢?金万丰的深夜突然来访,会不会就是杀人的导火索呢?如果真的是这样,因为情感纠纷而杀人的可能性就进一步加大了。

  还没有离婚的金苗,居然同时在交往两个地下男友?如果真的是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为什么又那么注重自己的名誉呢?或者说,金苗让金万丰隐藏他们的关系,保护名誉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金苗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多位男友相互碰面?

  这种猜测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就在那一刻,冯凯确定了自己下一步的调查方案。

  一方面,他会继续从金村和蔡村的村民入手,逐一进行调查,逐一采集指纹。另一方面,他觉得中国人口这么多,大家又对情感八卦这么感兴趣,那么只要金苗接触了某个男人,就一定会被别人发现。只要有人看见,就会像小卖部老板娘那样,信息终究会反馈到他这里。也就是说,即便金苗接触的这个人不是金村和蔡村的,哪怕是金苗打工地的,村民们也一定会有所发现。

  也是就在那一刻,冯凯感受到了破案的曙光。

第四章 “大仙儿”横死

  妙手回春的“大仙儿”,突然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坊间传言是他冒犯了天机。也有人说,昨日“大仙儿”的门里站着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难道那便是他的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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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时间里,冯凯果然吃住在了郊区派出所,他上班的内容,就是在蔡村、金村以及金夏镇附近的其他村子里转悠。

  在这期间,冯凯和金万丰的接触十分密切。其实冯凯知道,如果金苗真的脚踏两条船,那么全世界最不可能知道凶手是谁的,就是金万丰了。但是,金万丰又是那个会全心全意帮助他破案的人。因为经常去找金万丰,冯凯和小羽也一笑泯恩仇,两个人也同样成了好朋友。

  在金万丰的帮助下,冯凯基本梳理出金村1000户人口的关系脉络图,按照和金苗远近亲疏的关系,做了逐个调查的计划表单。冯凯又在金万丰的引荐下,认识了金村的村支书,又在村支书的引荐下,认识了蔡村的村支书,把蔡村800多户也都梳理了出来。

  梳理名单的工作巨细无遗,冯凯只觉得自己在没日没夜地忙,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个月。

  在这期间,冯凯和顾红星通了一次电话,顾红星问他是不是消极怠工,故意不愿意回局里,害怕面对局长。而冯凯则说,想当年他们能逐个排查3000份指纹卡,为什么现在他就不能排查1000多个人呢?你顾红星不是说过慢工出细活、耐心是制胜的关键吗?又说得顾红星哑口无言。

  当然,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冯凯也不只是做了梳理名单的工作,他也了解了很多看起来和本案无关的信息。

  比如金万丰。

  金万丰虽然是一个农民,却有高中学历,在那个年代,这已经算是高学历了。9年前,他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家里出事了。姐夫是唐山人,姐姐姐夫在回家走亲戚的时候,遭遇了当年的唐山大地震,双双罹难。他们的孩子小羽,当时跟着金万丰的父母在龙番,躲过了一劫。事发后,金万丰的母亲因为悲伤过度,短短半年之内就去世了。而在金万丰高中毕业,准备出去打拼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因为操劳过度而去世了。这么一来,小羽就无依无靠了。在这种时候,金万丰有两种选择:一是把小羽送到福利院;二是自己扛下生活的重担。于是,他放弃了就业的机会,回到金村继续耕种他家祖传的田地,独自抚养起了小羽。

  听到金万丰说这些,冯凯的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公安部民警干校的生活。那是9年前的梦境了。冯凯和顾红星两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去公安部民警干校学习,一个学侦查、一个学痕检。那时候的顾红星是那么青涩和怯懦,完完全全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模样。在学校里,他们一起生活、学习,冯凯像大哥哥一样保护、关心着顾红星,两人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在学校的时候,他们经历了唐山大地震带来的强烈震感,平时羞涩的顾红星在紧要关头拉着冯凯救出了仍在宿舍里的客座教员,让冯凯刮目相看。现在重新提到了唐山大地震,过往的点点滴滴涌上冯凯的心头,他甚至有些思念起顾红星来。他也在庆幸,金万丰这么有责任、有担当、有良知的一个汉子,没有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成了冤魂。由此可见,执法人员一定要谨慎有加,绝对不能容忍失误。因为一个失误或者偏差,改变的可能不只是一个人的人生。

  又如金苗。

  金苗的故事,冯凯都是从金万丰这里获知的。而金万丰对金苗的了解,也是过年之后,他和金苗接触多了,从她口里得知的。毕竟在这次重逢之前,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

  金万丰虽然比金苗大了3岁,但因为金万丰上学晚,所以两人读的是同一届,又因为住得近,从小就相伴上学、放学,小时候关系是很密切的。后来,两人小学毕业,金万丰搬家,虽然还在一个村子,但相隔较远。金万丰在家人的帮助下继续上学,而金苗因为要帮家里干活,小学一毕业就辍学了——毕竟国家的九年制义务教育是1986年才开始的。距离远了,走的路也不一样,两人从此就没有了太多的交集。

  在金万丰的印象中,金苗是个特别爱读书的女孩子,小学在班里,她的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所以,在她放弃升初中的时候,班主任还扼腕叹息过。不过,金苗自己是怎么想的,金万丰并不知道,她缄口不提这件事,金万丰也问不出口。毕竟,金苗的妈妈身体一直不太好,自金万丰有印象起,她就常年卧床,很少出门。金苗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有时候,金万丰同她一起放学回家,自告奋勇地帮她喂喂鸡、择择菜什么的,干着干着就发现,自己和金苗压根就没法比。金苗明明比他矮一个头,手脚却跟大人一样麻利,这家务活儿,一看就不是一天能练出来的。

  金苗辍学后,虽然他们没怎么见过面,但是金万丰总能从亲戚、邻居那里听得到夸奖金苗的语句,有要自己家孩子学学金苗的,也有羡慕谁家以后能娶金苗这样的贤妻良母的。“善良、孝顺、能吃苦”,大家这么讨论金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金万丰心里总是泛起一丝难以言表的滋味。

  到了金苗20岁的时候,也就是5年前,金万丰突然听说她要结婚了。她的对象,是金村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张奇。

  张奇不是本村人,他的父亲曾经是龙番市一个国营招待所的厨师。改革开放后,张奇父亲辞去了工作,举家搬来了金村,开了一家小餐馆,还做一些炒货生意。所以,改革开放刚两年,张奇家里就挣得盆满钵满,有了一些积蓄。可是,张奇本人却是一个十足的酒鬼、赌鬼,人品极差。

  当时,金万丰很难受。

  他知道,金苗的婚事肯定是父母包办的。虽然新中国成立后反对包办婚姻,但是刻在骨子里的封建思想依旧在影响着中国人。金苗的父亲和张奇的父亲是老相识,加上金苗的父亲可能觉得张奇家“未来可期”,于是强行把金苗嫁给了张奇。

  金万丰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候他刚刚经历亲人的陆续离世,独自抚育小羽也还没多久,没有勇气,更没有立场去阻止这桩婚事。他只能默默地期望张奇能好好对待金苗,不要辜负这样一个让人心疼的姑娘。

  而从金苗自己的描述来看,金苗当时也曾对这段婚姻抱有幻想。

  虽然她一开始也极力反对这门亲事,但她父亲苦口婆心地劝她接受,甚至拉来她的母亲帮忙劝说。金苗家家境不好,母亲的病一直没有机会得到很好的治疗。而以张奇家的条件,只要金苗嫁过去,这些看病买药的事情就都是小事。金苗到底还是听从了家里的安排。她想,张奇说不定也没有大家说的那么不堪。如果她能劝说张奇改掉喝酒和赌博的坏习惯,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可惜,结婚后,这些都成了痴心妄想。

  金苗提到张奇时,满脸都是痛苦的神色。这场婚姻并没有挽救金苗母亲的健康,婚后不久,她母亲就过世了。张奇对岳母的死无动于衷,甚至不准金苗花太多时间守灵,而要她赶紧回去给自己做饭。受尽屈辱的金苗终于下定决心,选择了离家出走。

  当时的金苗只有一点点钱,但她还是想尽办法来到了广州。具体是怎么去的,金苗没有细说。但是当时广州正好有了“三来一补”的需求。所谓的“三来一补”就是指当时沿海省份手工业飞速发展,“来料加工”“来件装配”“来样加工”和“补偿贸易”对手工业者的需求量激增。大量农民赶往广东,参加手工业工作获取报酬,当时称之为“孔雀东南飞”。金苗赶上了这一趟风潮,到一家服装企业成了一名手工业者。

  虽然收入也不能算特别高,但是金苗打工的收入和在家务农已不可同日而语。在广州的金苗没结交朋友,甚至除了单位同事都不认识任何外人。她只顾自己疯狂赚钱,享受着不被骚扰、不被侮辱的自食其力的生活。

  但是外乡终究是外乡,生活习惯、人际关系都不那么容易适应,所以金苗在攒了一部分钱之后,回到了家乡,也机缘巧合偶遇了金万丰。金苗说,去年,张奇的父亲因病去世,张奇并没有因此振作,反而变本加厉、坐吃山空。她不可能和张奇复合,所以她一边劝说自己的父亲,一边和张奇谈判,希望能通过一个合适的价码,给自己“赎身”。只要有钱可以拿,作为赌鬼加酒鬼的张奇并不会在意一个老婆。只是,要达成一个双方共同认可的数字,还需要一个过程。金苗也想好了,等她安顿下来,她就用打工攒下的钱开个小卖部,踏踏实实过日子。

  也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金万丰的描述里,金苗不仅是金村最漂亮的姑娘,而且是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勤劳勇敢、聪明伶俐、孝顺父母,集传统美德于一身又让人心疼得想照顾她的“女神”。

  金万丰坦言自己重逢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想再错过机会,想要追求金苗,甚至幻想着自己和金苗,再带上小羽,一起幸福地过日子。他知道自己的行为看上去是有些冲动,但他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真的不想让金苗再吃苦了。从两人的相处来看,至少金苗是不反感他的,但因为名誉问题,金苗才仍和他保持着距离。也就是说,直至今日,他和金苗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

  只可惜,红颜薄命,才25岁的金苗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丢掉了性命。

  每次说到金苗,金万丰都会痛哭流涕,这让冯凯有些话实在是说不出口。比如说,冯凯就很想问问他,在他心里,金苗如此完美,为什么他还会怀疑金苗在家里藏了男人呢?

  最终冯凯还是忍住了,没有在金万丰的伤口上撒盐。

  冯凯知道,金万丰已经把他了解的情况全盘托出,再追问,也翻不出新的嫌疑对象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很快就能破获这一起案件。至于杀死金苗的人是谁?他和金苗有什么关系?金苗是不是真的那么完美?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了。

  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冯凯也忍不住会去村委会翻翻报纸,想看看舆论对此事的评价。他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和他预想的结果一样,金万丰被释放的消息一传出去,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当地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刊登了这则消息,对公安部门进行了指责,对金万丰表示了同情,更是对这一起案件能否侦破表达了担忧。有一些小报纸,更是直指冯凯,含沙射影地把冯凯塑造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恶警。甚至还有记者来到了金村,找到金万丰要对他进行采访。可是金万丰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没看这些的时候,冯凯心里还是很忐忑的。但真的看到了这些报道,尤其是看到了那些充满恶意的攻击之后,冯凯反而释然了。

  “是啊,他们说得没有错,我确实办了错案,虽然严格意义上说,不是我办的。”冯凯自嘲地说道,“但是,如果这案子不破,这就是我欠下的账了。”

  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舆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半个月后,冯凯再去村委会翻阅报纸的时候就发现,没有一家报纸再提这件事情了。受损的邻居们早就拿到了赔偿,只要他们不去掀起风浪,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是真正关心金苗的冤情有没有昭雪。

  既然没人关注,媒体自然也就不再感兴趣了。

  但是冯凯知道,对他而言,这笔账如果还不上,即便现在马上就能回到陶亮的年代,和心心念念的顾雯雯团聚,他心里的坎儿也是过不去的。

  现在,他已经用半个月的时间梳理完了名单,接下去就得用点“笨办法”了。因为笨办法有时候真能奏效,何况眼前确实也无捷径可走了,那他冯凯就要好好学习一下顾红星,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来把凶手从人群中揪出来!

  于是,冯凯开始了“愚公移山”。

  金村很大,纵深有20公里,冯凯开始每天靠步行的方式来走家串户,因为他觉得自己如果骑个摩托车,总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感觉,那么群众的配合度也就会差很多。只有真正地走在田野里、聊在街巷中,才能从群众中获取破案的有用信息。

  也正是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走家串户,冯凯才真正意识到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真谛。这是陶亮在派出所干社区民警的时候都没有过的体会。可能,这就是警察这个职业的“初衷”所在吧。

  这一段时间,可真不短,又持续了一个半月。冯凯经常自嘲,如果这个年代有手机,恐怕他每天都有三四万步的步行量。步行了四十多天,他真的是把金村、蔡村的每一寸土地都用自己的脚步丈量了。虽然冯凯偶尔想起自己是在梦境之中,但那种疲劳确实是真真切切可以感受到的。

  冯凯的“愚公移山”,结果并不尽如人意。至此,冯凯在郊区派出所已经住了整整两个月。梦境的模糊感、工作的重复感,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重新恢复清醒的时候,都已经到了6月下旬,天气已经很炎热了,而他还是一无所获。当然,也不能说完全一无所获,但案件的侦破工作,至少是没有突破性的进展。

  在这期间,冯凯访问了2000人,采集了近1000份指纹。可他“愚公移山”大计的两步战术,几乎都石沉大海。

  一方面,冯凯自认为自己和当地群众已经非常熟络了,他们对冯凯肯定是有啥说啥,但是,和2000个人聊下来,他却没有打听到关于金苗的任何一点不正常的现象。和金万丰说的一样,金苗这个人在大家的眼中,就是那种特别善良、踏实、孝顺的好孩子,但具体她近期和谁有过接触,就没有什么人能提供线索了。

  另一方面,冯凯一反自己懒惰的习性,每天采集回来的指纹,一回到宿舍就立即进行比对。可惜,冯凯用各种借口从各个村的村民那里采集回来的将近1000份指纹中,没有任何一份指纹能和现场嫌疑工具上的指纹对得上号。

  他已经把现场附近都翻得底朝天了,依旧没有突破。看来,只有往金苗外出打工的这5年努力努力了。会不会有这样的极端巧合,金苗接触的人恰恰是打工时候认识的,而他们在蔡村的交往,恰好就没有被任何一个人看见呢?

  金苗是去广州打工的,在那个信息不发达的年代,协查一个案件非常难,只能在电话里叙述案情,表达诉求。可是,因为电话传达的不准确性,很难保证协查的有效性。更何况这是要调查和金苗可能有感情纠纷的人,调查量太大,不亲自去办是很难完成的。金万丰也说过,金苗自述在打工期间,没交什么朋友,这也就很难获得线索。所以,在广州找到案件侦破的突破口也是镜中花、水中月,冯凯想去广州进行长时间调查,也不可能得到领导的支持,毕竟长期出差的差旅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再说了,即便真的去了广州,就一定能找出指纹的主人吗?在大城市里找人,怕是比在这两个村子里找要难上百倍吧!冯凯也只能暂且把这个想法放下。

  既然案件调查无果,而且社会上早已不再议论这起案件了,冯凯准备收拾行囊,打道回府。

  好在有关键的指纹证据,冯凯倒不担心这起案件最终成为悬案。即便是人海茫茫,也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吧!唉,只可惜,这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连指纹比对都得靠肉眼,更不用说什么指纹库、DNA技术了。如果放在陶亮的年代,这种提取到关键物证的案件,怕是早就侦破了吧。

  “有现代科技支撑,真好。”冯凯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也恰在这个时候,顾红星又打来了电话。

  在这两个月中,顾红星和冯凯一直保持着不那么紧密的电话联系。顾红星知道冯凯每天都铩羽而归,而冯凯也知道顾红星那边是战果累累。据说,由海关牵头的缉私专案组,不仅抓获了伤害何强的凶手,还挖出了这个走私分销团伙的全部成员,更是找到了更多的走私分销团伙的线索,并且正在逐一侦办。

  “我从这边专案组退出来了,后面的工作已经成定式了,不需要我了。”顾红星在电话里说道,“你今晚就回来吧,明天我们可能要一起去看一个案件。”

  “命案吗?”冯凯问道。

  “还不知道,但是是现发案件,领导比较重视。”顾红星说道。

  冯凯知道,不像陶亮那个年代,命案是必须要侦破的。一起命案没有侦破,就一定会死磕到底。别说是两个月前的案子了,二十年前的命案积案,警方也不会放弃追查。这几年来,悬案告破的捷报也不断传来,顾雯雯一直在忙的,不也是九十年代的悬案吗?可是现在这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命案侦破率远远没有陶亮那个年代高。所以,领导对没有侦破的命案,并不像陶亮那个年代那么时刻重视。蔡村案件过去了这么久,民众已经淡忘了此事,媒体也已经淡忘了此事,领导自然会更重视现发的案件,而不那么重视两个月前的积案了。

  “那行吧,我这边暂时也进入了僵局,再翻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了。”冯凯说,“我一会儿就收拾收拾,回去。”

  “不要垂头丧气的,要往前看,前面需要我们做的事情还很多。”顾红星说道。

  冯凯心里笑了,现在的顾红星还真的有领导的样子,居然安慰起他来了。想当初,他们在公安部民警干校的时候,顾红星又是个什么样子。

  2

  第二天一早,冯凯回到了一中队办公室,和许久未见的顾红星“久别重逢”了。

  “别来无恙啊。”顾红星看了一眼冯凯,说,“就是晒黑了点。”

  “你还是那么白。”冯凯心里暗暗觉得好笑,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久别重逢的开场白居然是评价肤色。

  “城南有一个人死了,我们得去看看。”顾红星说。

  “是怀疑命案?”冯凯问。

  顾红星不置可否,说:“不管是不是命案,从领导的角度看,是一起很有意义的案件。走吧,我们车上说。”

  1985年,全国部分城市开始推行强制火葬,龙番市也是其中之一。强制火葬有很重要的意义:首先,强制火葬对于破旧立新、移风易俗有着重要的意义;其次,强制火葬相对经济,也比较卫生和方便,还可以节省资源,节约棺木和土地,有利于环境保护。只不过,尸体如果是土葬,公安机关一旦发现存在问题,还可以开棺验尸,而如果火葬,万一存在隐形命案,则难有证据可寻了。因此,在推行强制火葬试点工作的同时,公安机关也在探索对非正常死亡事件火葬前审核的办法。而现在沿用的“火化证明”的办法,在当时就被提出,而龙番市也是试点城市之一。

  年初开始推行强制火葬之后,上级部门对此事高度重视、稳步推行、大力宣传,虽然受到了一定的阻力,但现在到了六七月份,民众对强制火葬已经有了一定的意识,也初步了解了火葬的好处。

  昨天下午,龙番市城南镇的一对母子,到医院求助,说家里的男主人在自己的住处昏迷了。医院派出了救护车赶到事发地点,发现这名男子仰卧在地面上,身体僵硬。他不是昏迷,而是早已死亡了。

  医生简单检查了男子身体后,并没有发现任何损伤。男子的头边有一堆呕吐物,怀疑是该男子因病引发的猝死,又或是屋内烧水的炉子内的木柴燃烧不充分,导致一氧化碳中毒。于是,救护车把尸体直接拉到了火葬场。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在接尸体的时候,听医生说死者在死亡前有呕吐,有可能是疾病,也有可能是中毒,就问医生,如果是投毒杀人怎么办呢?医生之前觉得现场环境很平静,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听火葬场工作人员这么一说,也觉得很后怕,于是和死者家属说,他不能开具死亡证明,必须要找派出所开具准许火化证明才可以。

  于是,死者家属找到了辖区派出所。派出所以前也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一个在自己家里死亡的人,究竟是怎么死的,派出所也解决不了,便打电话向市局刑警大队求助。

  顾红星此时已经从海关的专案组回来了,接到求助后,就向张局长进行了汇报。张局长非常重视这一事件,他认为,如果这一起事件真的是命案,那就给强制火葬提供了更加充分的支持,更利于推行。所以张局长要求顾红星认真对待这一事件,务必查清死者的死因。

  “嗐,我猜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大。”冯凯听完之后,大失所望,说,“我以前见过很多在自己家里烧炉子结果中毒的,都有呕吐物。”

  “嗯,一氧化碳中毒,确实有可能导致呕吐。”卢俊亮说。

  冯凯这才想到车上还有个法医,自己实在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他干咳了两声,说:“不过,这么热的天,还在住处烧炉子?这得好好查查看。”

  “那怎么了?农村人家烧水烧饭不烧炉子用什么?”卢俊亮问。

  冯凯这才想起,在这个年代,确实有很多在自己屋子里烧炉子的,他小的时候,爷爷家就是这样。在陶亮的年代,家家都通天然气,不仅方便生活,更提高了安全性。

  “死者是个什么人啊?”冯凯问。

  “是个医生。”顾红星说。

  “可别侮辱我们医生!”卢俊亮叫起来道,“他就是个‘大仙儿’!”

  “大仙儿?”冯凯问。

  “是啊,就是收钱帮人家看病的,不过不走正道,是利用封建迷信来骗钱的那种所谓的‘医生’!”卢俊亮说。

  虽然卢俊亮是个公安,但是他很维护医生的形象。

  赤脚医生: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里又务农又行医的医务工作人员。

  “嗯,严格意义上说,确实就是个‘大仙儿’。”顾红星说,“但他早年间当过‘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里又务农又行医的医务工作人员。’,也算是懂一点医。”

  “干什么的先放放,发案过程是什么样的呢?”冯凯好奇地问道。

  “死者叫葛和平,今年52岁,平时就是以利用封建迷信来给周边村民看病为生。自己一个人租了房子,住在城南镇上,可能是方便赚钱吧。”顾红星说,“他的老婆叫程翠华,50岁,带着他们唯一的儿子,23岁的葛明亮,在老家村子里务农。昨天下午5点钟,葛明亮骑着自行车去镇子里找葛和平,是想找他要点钱花的,结果一进门就发现葛和平躺在地面上,怎么喊都叫不醒。葛明亮赶紧骑车回去载了母亲一起来看,随后去了医院求助。”

  “没啦?”冯凯见顾红星掐住了话头,问道。

  “没了。”顾红星认真地回答,“你还想知道什么,得自己去查。”

  说话间,吉普车已经开到了城南镇的集镇上。在集镇角落的一间平房旁边,停着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冯凯知道,那是派出所的车,那么,那间平房应该就是现场了。

  三个人下了车,进入平房所在的小院子。这是一个独门独院的住处,和造纸厂那起案件的现场一样,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不同的是,这个小院子的四周墙壁上,都挂满了“锦旗”。和陶亮那个年代正儿八经的锦旗不一样,这些所谓的锦旗,实际上就是用毛笔在彩色的布料上写上诸如“妙手回春”“华佗再世”之类的吹捧或者感谢的话语。这些嫌贵不愿意去医院花钱看病的村民,自然也不可能花钱去制作锦旗。这些自制的“锦旗”,什么颜色的都有,大小、形状也各不相同,挂在一起,随风飘扬,给人一种彩旗飘飘的感觉。

  冯凯突然笑了起来,他见卢俊亮和顾红星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于是解释道:“我想起以前在一个宠物医生那里看到的锦旗,写的是‘妙手回春、救我狗命’。哈哈哈。”

  卢俊亮和顾红星显然理解不了他的故事,卢俊亮问道:“宠物医生是什么?”

  “哦,就是兽医,兽医。”冯凯说。

  卢俊亮还是不能理解冯凯的笑话,摇摇头说:“这些江湖郎中,就喜欢搞这些虚假宣传。我估计啊,好多锦旗都是他自己做的。”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相信他的封建迷信呢?”冯凯说,“他真的能治好病?”

  “其实啊,人的心理作用很重要。有些不严重的小病,就是因为患者特别担心,反而会感觉到越来越重。”卢俊亮说。

  “嗯,这个我懂,焦虑症嘛。”冯凯说。

  “焦虑症?有这病名?”卢俊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