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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人?”冯凯盘腿坐到床上,说,“对不起谁?”

  “一个80斤的小姑娘,硬是把你这个壮汉拖到了路边;几个司机一起帮忙把你抬到车上,送来了医院;淑真一把止血钳夹住了你那破了的静脉;公安局A型血的同事们排着队给你献血。”顾红星如数家珍,列出冯凯的诸多“救命恩人”,说,“你说,你不活过来,你对得起谁?”

  “原来破了根静脉,就流了那么多血啊?我还以为是把颈动脉给干破了呢。”冯凯有些不好意思地哈哈一笑。

  “幸亏伤口不深,否则伤了动脉,神仙也救不了你!”顾红星说完,又补充道,“淑真说的。”

  “没事,没事,看到你能来陪护我,我还是蛮高兴的。”冯凯眯着眼睛说。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了,心里能不能有点数?”顾红星再次皱起了眉头,说,“你天天一个人,能不能找个人管管你,你以前不是和我说你有个叫‘雯雯’的对象吗?”

  “嗯,是有。”冯凯说,“不过还没出生呢。”

  顾红星听冯凯这样说,自然理解为冯凯的戏谑,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尽是对冯凯的失望,说:“我就知道当初你是胡扯的。”

  冯凯没办法对顾红星解释,于是连忙转移话题(实际上好像并没有转移话题),说:“弟妹怀了吧?名字起了吗?欸!你别说,这个‘雯雯’,是我一早给你女儿挑的好名字。顾雯雯,多好听啊。”

  这显然是顾红星比较感兴趣的话题,他忘记了刚才的失望,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温柔,说:“这你都知道了?不过,你咋知道是女孩?”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她9月出生,处女座。”冯凯说。

  “你说什么呢?”顾红星似乎真的有些恼了。

  “行了行了,以后你就懂了。”冯凯说,“欸,对了,那小孩为什么要行刺我?”

  “行刺?你以为你是皇帝?”顾红星恼怒的情绪被岔开,说,“很显然,他就是要报复你。所以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天天糊里糊涂的,这个男孩子是谁,你都忘记了是吗?你为什么还要骑车带着他?”

  冯凯心想,就算是认识,也是那个冯凯认识,我刚来到1985年,当然不认识他。但他铁了心不能暴露自己,于是嘴上依旧哈哈笑着说:“我这不是年纪大了,记性差嘛!但我骑车带他那可真是做好人好事呢,他和我说春游的时候迷路了,让我送他回金村。”

  “唉,他就是金万丰家的孩子啊!”顾红星说道。

  “金万丰,啊,嗯,他儿子是吧?我见过吗?”冯凯打着马虎眼。

  “是啊,我们俩一起去抓金万丰的时候,那孩子就在家里,还上来想拦着我们。”顾红星说,“哦,准确地说,不是他儿子,是他外甥。后来我还让村委会特别关注这个孩子呢。”

  “我这人,脸盲,小孩子不都长得一样嘛,我哪里记得住。”冯凯说,“所以,是因为我抓了他爸爸,哦不,我抓了他舅舅,他才来报复我?”

  顾红星点了点头。

  “真是什么样的人教出什么样的孩子啊。”冯凯感慨道。

  顾红星没有接话茬,而是沉默了。

  冯凯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孩子纯真中带着一丝泪光的眼神,一时间也觉得十分迷惑,也沉默了。他努力地思考着各种可能性,毕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仅仅因为抓了他的亲人,就持刀行凶?不管怎么说,冯凯不能相信这种“性本恶”的推测,他心底隐隐产生了某种担忧,甚至是焦虑。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坐着,坐了很久。

  还是顾红星打破了沉默,他就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说:“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回到了几年前我们刚工作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你,就像现在这样,阳光、开朗、正直。就像你常用的一个怪词,叫什么,‘正能量’。”

  “难道这几年,我不这样了?”冯凯收回了思绪,笑着试探道。

  顾红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接着说:“我曾不止一次对你说过,做事情要有底线,做公安要有红线。你马马虎虎、大大咧咧的就算了,但是底线和红线是绝对不能越过的。”

  “欸,你这说啥呢?”冯凯看着顾红星故作老成的模样,忍俊不禁道,“怪不得咱们大队没有教导员,我看你这么喜欢做思想政治工作,能当个政委了。”

  顾红星的眼神中再次流露出那种失望的表情,说:“金万丰这个案子,局长说要给你记功。但是我的心里一直不踏实,他的供词为什么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才知道。说别的,你也听不进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思考一下这个案件侦破的全过程。我们俩刚工作的时候就吃过亏,所以我希望我们俩搭档的案件中,永远不会出现错案。”

  说完,顾红星站起身来,走出了病房。

  “欸,欸。”冯凯抬着手,想拦住顾红星问个明白,但最终还是把抬起的手臂放了下来。

  他离开了冯凯的身体好几年,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冯凯有什么转变,他是不得而知的。然而这种事情他也不可能说给顾红星听,毕竟他不能让梦中人对他起了疑心。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自己想办法把事情搞清楚。

  想到这里,冯凯一骨碌从床上跳到了地上,拿起床头柜上的崭新制服,套在了身上。

  “嚯,血染的制服,都给顾红星拿去洗干净了?果真还是那么细心。”一股熟悉的暖意在冯凯的心中升腾了起来,他快步向病区大门走去。

  走到了医院门口,冯凯恰好遇见了来上白班的林淑真。他知道她此时已经怀有身孕了,但林淑真看上去依旧小巧玲珑,一点也不显怀。

  “冯凯?”林淑真快步走了过来,说,“伤口还没长好呢,你去哪儿啊?”

  “没事的,我会按时换药的。”冯凯摸了摸颈部的纱布,说。

  “你真是作死!”林淑真恨恨地说,“小命不要了啊?”

  “死不了!”冯凯挥着手,跑开了。

  公安局大院里,冯凯那辆被蹭掉了漆的摩托车还停在水房的旁边,他骑上摩托车,向市看守所的方向疾驰而去。

  市看守所和8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冯凯和门卫的民警说明了自己想提审金万丰的来意之后,民警爽快地答应了。这倒让冯凯大吃一惊,这都八十年代了,提审嫌疑人不用手续也是可以的?

  “别人来,那是需要手续的,可你是这个案子的功臣,就不需要那么麻烦了。”看守所的民警这样说道。

  提审是在看守所审讯室里进行的。当年的审讯室没有现在这么多讲究,仅仅是一间非常普通的房子,唯一的不同,就是窗户上的铁栅栏和房间中央的铁质审讯椅了。

  冯凯等了一会儿,就听见了走廊里传来了由远及近的金属摩擦声。金万丰戴着手铐和脚镣,艰难地移动步伐,从监室走到了审讯室,在管教民警的指示下,坐到了审讯椅上。

  在冯凯看来,眼前的这个金万丰和他认识的其他犯罪嫌疑人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基本上所有的犯罪嫌疑人交代完罪行之后,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眼神空洞,动作缓慢,无精打采。金万丰也是这样,他坐到了审讯椅上,依旧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动都不动。不过,虽然满脸胡楂儿、口唇干裂,依旧能看出他是个皮肤白皙、身材瘦削的整洁男人,和冯凯之前想象中的粗壮庄稼汉的形象大相径庭。

  “金万丰,抬起头来。”管教民警命令道。

  金万丰机械地把头抬了起来,耷拉着眼皮,双眼依旧向下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认识我吧?”冯凯开口了。

  冯凯的声音并不大,也不严厉,但那声音就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金万丰。金万丰迅速地抬眼看了一眼冯凯,然后立即避开了眼神。与此同时,金万丰全身就像是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我都承认,不翻供,我都承认,不翻供。”金万丰低声重复着。

  冯凯有一丝奇怪,说道:“你别紧张。你把你的供述,再给我陈述一遍。”

  “是。”金万丰说道,“我叫金万丰,龙番市郊区金村人,今年28岁,没有结婚。嗯,我姐姐姐夫10年前去世了,我就独自抚养他们的儿子小羽。我平时在家里务农,哪儿也不去。今年大年初七那一天,小羽去我们村附近的蔡村找同学玩,我去接他回家。在回村的路上,我偶遇了我的小学同学金苗。我和金苗小时候是邻居,小学毕业的时候,我搬家了,就和她失去了联系。后来,我们各自长大,虽然没有来往,但我对她一直很有好感。因为我带着小羽一起生活,所以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去挑明我对她的爱慕之情。后来,我陆续听说了她的情况,20岁的时候,她和别人结婚了,后来又听说她跑了,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她丈夫也没去找她。今年重逢,我不想再错过这次机会,就主动对她展开了追求。金苗和我说她要和丈夫离婚,但她还在和她丈夫谈价钱,为了防止她丈夫来纠缠她,绝对不能让我们金村的人知道她现在的住处。所以,我对自己偷偷和她来往的事情守口如瓶。后来我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她离婚,在此期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4月6号晚上,我去她在蔡村的出租屋里,想问她什么时候能把离婚办下来。到了她家里以后,发现她的吃穿用度都很高档,她之前说这几年在广州打工,那肯定赚了不少钱,当时我就心存歹意了。当她用还在商量、还在办离婚手续的理由来敷衍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肯定等不到她了,既然得不到人,那还不如搞一笔钱来用用。因为我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开销很大,入不敷出,所以我比较急用钱。而且我知道她不想被人知道现在的住处,想借此要挟她占到一些便宜。我们发生了纠纷,我趁她不备,用随身携带的锤头,也就是你们在现场找到的那把锤头,对准她的头,左、右两边一边打了一下,她就死了。我在她家里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钱,只有一些零钱,没有办法,我就只有逃离现场。在逃离之前,为了毁尸灭迹,我把尸体搬到床上,然后点燃了床上的被褥。逃离现场后,我去附近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包烟,然后就回家睡觉了。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金万丰几乎是一口气把这么一大段供述说出来的,一点也不像其他嫌疑人“挤牙膏”式的供述。这段供述可以说很全面,但也非常机械,这让冯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是一时半会儿,冯凯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头。因为供述太全面了,冯凯甚至都没有问题可以追问,所以他一时愣住了。

  “报告政府,我交代完了。”金万丰的声音又低沉下去,“请问政府什么时候判我死刑?”

  “你,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就把经过再好好想想,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冯凯只能用这句兜底的训词来掩饰他不安的内心了。

  “报告政府,没有了,我都说了。”金万丰依旧在微微发着抖,还是重复着最开始的那句话,“我都承认,不翻供。”

  从看守所里出来,冯凯的脑子都是蒙的。他骑着摩托车回市局的路上,一直在想着金万丰供词里不合情理的地方。

  嗯……金苗独自租房居住,不和她丈夫一起住,说明离婚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金苗对金万丰没有设防,晚上让他进了屋,说明她对他的好感还是很明显的。而金万丰并没有吸毒、赌博这些不良嗜好,就算要养孩子,也不是事发突然的需求,并不急用大笔的钱。那么,金万丰杀死金苗的行为,无异于杀鸡取卵,显得很愚蠢。这么愚蠢的人,还知道杀人之后毁尸灭迹?

  金万丰和金苗的联络是完全处于地下状态的,他们怕被别人看见之后传出谣言,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这个年代,已婚女人有婚外情,哪怕只是精神出轨,都是一件很严重的事,说轻了是违反道德准则,会被身边所有的人谴责;说重了会身败名裂,甚至连累家人都抬不起头来。两个人都有对这段关系保密的充分理由,毕竟秘密一旦暴露,不仅会暴露金苗的临时住处,也会给金苗的丈夫增加谈判的砝码,不利于金苗推进的离婚事宜。所以冯凯相信,金苗和金万丰的地下情,在事发之前,应该是没有泄露的。既然没人知道他们俩私下有接触,那金万丰杀完人还有必要毁尸灭迹吗?按理说,他应该觉得警察不会怀疑到他啊。

  按金万丰的供述,他当天晚上是去找金苗询问离婚的事情的,那么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去找心上人的时候,怎么会随身带着一把锤子?

  这一套供词,表面上看似乎是滴水不漏,甚至可以想象应该和现场情况很吻合。但实际上,却是漏洞百出。尤其是金万丰再次供述这一套证词的时候,那种流利和刻板的感觉,让人觉得是在背一篇课文,而不是在回忆其行为。

  冯凯暂时理不出头绪,但是以一个经验丰富的侦查员的直觉来看,这套供词肯定是存在很大的问题的。

  所以,究竟是这个案子的侦破工作出现了问题,还是金万丰有别的作案动机没有被深挖出来呢?

  一瞬间,冯凯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男孩纯真含泪的双眼。

  “不行,这案子我得再研究研究。”冯凯这样想着,眼看着市局的大门就在眼前了。

  停好了车,冯凯三步并成两步跑上了二楼。

  “顾大,顾大!”冯凯在走廊里呼喊着,但是并没有回音。他发现自己对顾红星的称呼,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

  不一会儿,内勤室的门打开了,女警小叶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瞪着惊讶的大眼睛,说:“凯哥!你怎么跑回来了?你不是受了重伤吗?”

  “没事,这种伤救回来了就死不了了。”冯凯哈哈一笑,说,“金万丰的案子卷宗在哪里啊?”

  “在我这里啊,最后整理、装订,准备移交检察院起诉了。”小叶说道,“我尽快,争取今天下午就弄完。”

  “先别着急移送起诉,把卷宗拿给我看看。”冯凯说道,“这事儿,顾大同意移送起诉?”

  小叶的眼神里尽是疑惑:“你是说真的吗?前两天顾大让你再深挖一下,别急着移送,你还和他吵了一嘴。你现在又改主意了?”

  “啊,是吗?”冯凯挠了挠脑袋,尴尬地说,“是的,我想通了,这案子有问题,我得再看看。总不能送到检察院,被他们发现问题了,那岂不是给他们检察院‘送人头’嘛。”

  “送人头?”

  “就是被他们笑话呗。”冯凯挥挥手,说,“把卷宗给我吧。哦,对了,顾大他们人呢?”

  “出现场去了。”小叶转身回到内勤室,在一堆卷宗材料里翻找着。

  “现场?”冯凯说,“什么现场?”

  “造纸厂,污水池里发现了一具腐败的女尸。”小叶一边说,一边把一本卷宗从卷宗堆里抽了出来,递给冯凯。

  “那为什么不喊我?”冯凯接过卷宗,想了想,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4

  挎子:旁边装有挎斗的摩托车,学名为“边三轮摩托车”。

  龙番市造纸厂位于龙番山的脚下,背靠着大山。冯凯早就知道造纸厂的位置,但是造纸厂的污水池在什么位置,他就不知道了。好在当他骑着摩托车赶到造纸厂的时候,看到局里的几辆吉普车和挎子 挎子:旁边装有挎斗的摩托车,学名为“边三轮摩托车”。都停在造纸厂西边的一条窄小山路的路口。

  可想而知,因为污水池在山洼里,这条通往污水池的小路,平时只有徒步或是骑三轮车才能进去,这些机动车就只能停在路口。民警都是徒步进去的。

  冯凯停好摩托车,沿着小路,向山脊后面的山洼行进。山路很窄,周围的植被很是茂密,有的时候甚至需要用手扒拉开周围的灌木才能继续前行。

  大约走了20分钟,冯凯就听见了说话声,同时也闻见了一股恶臭,冯凯知道他走到了。

  拨开最后一丛灌木,眼前出现了一个占地一亩左右的水泥池子,里面有黑灰色的污水,散发出强烈的恶臭。

  水池的外面站着好几名穿着绿色警服的警察,其中就有顾红星和他们一中队的人。

  “欸,有案子咋不喊我呢?”冯凯笑嘻嘻地走近他们,这才看见,池子外面有一具高度腐败呈巨人观的尸体。有两名派出所民警正在脱自己身上的橡皮衣,看起来是他们俩刚刚从池子里把尸体打捞出来的。

  顾红星此时正在和卢俊亮说着什么,听见冯凯的声音,诧异地回头说道:“你怎么来了?你应该在医院里养伤!”

  语气可能有些生硬,这让冯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尴尬一笑,说:“这点小伤,没事儿。我呢,你知道的,闲不住。”

  “即便你要找事情做,也可以去问问韦星那偷煤的案子啊。”顾红星说,“你还是一点不变,只愿意办命案是吗?”

  这一句,加深了冯凯心里隐约感受到的那种沟壑,他有些不服气地说:“怎么了?我们一中队都来了,我为什么不能办?你一个领导,不应该一视同仁吗?”

  这让顾红星有些着急,说:“你呢?无论什么案子,你才应该一视同仁。”

  “别和我说大道理。”冯凯气恼地质问道,“你就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参与这一起命案?”

  顾红星一时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应对。第二场梦境开始之后,冯凯就没有见过顾红星这种青涩稚嫩的表情了。看到这一幕,冯凯不自觉地想起了过去和顾红星朝夕相处的日子。他的气顿时消了大半,便想缓解一下气氛,说:“别的案子我也会查,但是人命大于天,命案应该必破,所以我得参与。”

  对于冯凯来说,“命案必破”的意识已经深入骨髓。现实中的陶亮无论在刑警部门,还是在派出所,只要辖区内出了命案,肯定都会以命案为先。

  “哎呀,凯哥,你的脖子!”卢俊亮突然惊讶道。

  此时,冯凯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又有疼痛感了,原本以为是不是创口崩开了,可是下意识一摸,才发现这次疼的,是左边的脖子。左边的脖子没有纱布,但是冯凯的掌心感觉到了某种软软、滑滑而且Q弹的东西。

  “是蚂蟥!”卢俊亮叫道。

  这一句话让冯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从小就最怕蚯蚓、蚂蟥这种软体动物了,听卢俊亮这么一说,他全身汗毛倒立,直接跳了起来,急忙伸手把颈部的蚂蟥拽住就往外拔,可是越拔越疼,疼得他龇牙咧嘴。

  “别拽,越拽越紧。”卢俊亮从口袋里掏出了一袋白色粉末,倒出一点,抹在了冯凯的颈部。

  不一会儿,那条有一根手指长的蚂蟥全身蜷缩起来,掉了下来。

  看着冯凯吓得跳脚的样子,顾红星忍俊不禁,有了这个小插曲,现场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蚂蟥最怕盐,被蚂蟥叮咬了,不能使劲拽,那样会把吸盘拽断留在身体里,会感染。要么就抹盐,要么就用鞋底使劲拍击。”卢俊亮一边说,一边拿出碘酒来给冯凯的脖子消毒,“我们进来之前,都知道这山里有好多山蚂蟥,啊,就是‘陆生水蛭’,所以我们先在身体裸露部位抹了盐,就不怕咬了。你这冒冒失失地直接闯进来,被咬了也正常。”

  “我脖子得罪谁了?又是割,又是咬的。”冯凯悻悻地说道,“还有完没完了?”

  顾红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尴尬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顾红星说:“好吧,来看看尸体。”

  “看尸体就算了,但我可以给你出主意。”冯凯瞥了一眼几米开外的尸体。

  一个沾满了污秽物的麻袋被摊放在地面上,旁边有一具尸体。尸体原本是被装在麻袋里的,此时已经被民警从麻袋里取了出来。麻袋是最普通的农用麻袋,在农村随处可见,没有可以辨别来源的信息。

  可能尸体的气味已经被污水池的臭味掩盖了,闻不到什么特殊的气味。但是尸体高度膨胀,把身上穿着的棉布衣服撑得满满的。尸体的眼球几乎完全凸出了眼眶,口中还吐着暗紫红色的舌头。这副样子让冯凯瘆得慌,虽然他“久经沙场”,但是对这样严重腐败的尸体,还是望而却步。

  “初步看,死者的颈部有一条索沟,是勒痕,她应该是被勒死的。”顾红星简单介绍说,“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所以还需要确认尸源。小卢,你来说说你的分析。”

  卢俊亮倒是不怯场,流利地回答道:“师父,都是您教我的。污水池周围的植被都比较正常,没有可疑的痕迹,不像是第一现场,那么这里就应该是移尸现场。死者身上穿着睡觉时候才穿的棉布衣服,说明死者可能在睡眠的时候遇害,那么死者的家很可能就是凶案的第一现场。把尸体运到这个偏僻的污水池里,说明凶手对这里比较熟悉,知道这里很少有人来,也知道污水池的臭气可以掩盖尸体的腐败气味。这里车辆进不来,需要徒步扛着尸体进来,藏匿尸体的过程很费劲,凶手在路上被发现的风险也很大,所以第一现场离这里应该不远。另外,这也说明凶手和死者应该熟识,才会这么大费周章隐藏尸体。”

  “嗯,远抛近埋。”冯凯认可道。

  “非常好。”顾红星不知道是在表扬卢俊亮的分析,还是赞同冯凯的总结,说,“只要搞清楚尸源,我觉得这案子就会很快水落石出了。小卢你接着说,法医方面你更精通。”

  “法医方面,高度腐败的尸体,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卢俊亮挠挠脑袋说,“如果按课本上来,这个季节形成巨人观,应该至少有五天的时间了。其他的,看不出啥了。”

  “那你下一步还得干啥?”顾红星此时俨然是一个严格的师父了。

  “解剖尸体,看看她是生前掉进污水池的,还是死后抛尸体的,进一步确认移尸的行为。”卢俊亮说,“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损伤。”

  “很好,这些事就交给你了。”顾红星欣慰地笑了笑。

  冯凯心想,那个年代的法医还真是不容易,连个助手都没有,就要独立解剖这么臭的尸体。

  “尸源,你去找?”顾红星抬头看着冯凯,问道。

  “得嘞!这就去!”冯凯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从卢俊亮手上拿过食盐袋,在自己的手背和脸上抹起了食盐。

  重新回到造纸厂门口,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冯凯骑着摩托车,带着一名派出所的民警来到了造纸厂附近的一个村落,在村子的一个小饭店里,一人吃了一碗面条。

  “我的同事已经在查这里的失踪人口了。”民警一边吃,一边说,“但我看啊,他们分析得不一定对,这个村子不大,也就百余户,这要是哪家人丢了五天,还不早就去我们派出所报案了?”

  “不是他们分析的不一定对,而是你的思路没打开。”冯凯说,“如果是独居,没有家人,是不是就没人报案了?另外一种情况,如果是家人自己作案,是不是也不会报案?”

  “那也总有邻居什么的吧?”民警说,“这个村子我了解,那些没有亲戚邻居的外乡人,也都在造纸厂上班。要是他们丢了,旷工也没人说吗?如果是家人作案,那也瞒不住啊,毕竟其他亲戚也会发现人失踪嘛。”

  “首先得知道,哪些人是独居的,这是我们第一步排查的重点。”冯凯说,“尤其是你说的这些外乡人,我们要一个个去走访一下。”

  “独居的女性,没有家庭的外乡人,也就五六户吧。”民警用手掌擦擦嘴,说,“走,我带你去。”

  冯凯跟着民警在这个范围并不算太大的村落里穿梭着,连续走访了三户,当事人都在家里,并无异常。但是来到第四户门口的时候,冯凯发现了异常。

  这是一个独门独院的小房子,院子很小,房子也很小。院落里,除了正中的一间大约20平方米的平房,就是角落里用砖头砌了半人高的半露天的厕所。

  院门没有锁,冯凯和民警两人推门就走了进去。院子里很冷清,正对面的房间大门敞开着,能看见里面凌乱的床铺。

  冯凯喊了几声,发现没有人应答,连忙走到房间的门口去看。

  房间里的陈设也很简单,除了那张看起来有些凌乱的床铺,还有一个五斗橱、一个大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个床头柜。房间的另一角是一个土灶台,灶台旁边有一张小方桌。

  小方桌的上面放着几个碗碟,被一个竹篾编制的盖子盖着。冯凯掀开盖子,发现碗碟里的剩饭剩菜已经长霉了。写字台上摆着一摞各种样式的笔记本,都被翻开了,凌乱地堆在那里。

  “找到了。”冯凯说,“这户的主人,很可能就是死者。”

  民警也知道冯凯说得有道理,现场有翻乱的痕迹,剩饭剩菜无人收拾,这户主人肯定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失踪了。

  “你带锁了吗?”冯凯问道。

  “锁?我为什么要带锁?”民警诧异道。

  冯凯指了指院门外,此时已经有村民在门口翘首往内窥探了。

  “得保护现场啊。”冯凯说。

  “啊,对。”民警走到写字台边,想翻动那一堆杂物,找找看有没有门锁之类的东西,却被冯凯喝止了。

  “什么年代了,还没有现场保护的意识吗?”冯凯说。

  民警更诧异了:“什么年代?八十年代啊。我们找锁,不就是为了保护现场吗?”

  冯凯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连忙岔开话题道:“你要是把现场翻乱了,还留下了你的指纹,甚至擦去了凶手的指纹,那再锁门还有什么意义?保护现场,首先就是我们自己要注意啊。”

  “哦,那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她家的锁放在哪里。”民警无措地说道。

  冯凯低头想了想,又走出了院门,看看院子的大门,发现大门上是那种比较老式的锁环。两扇门上各有一个铁质的圆环,用一把锁把两个圆环锁在一起就能达到锁门的目的了。

  “走走走,我们先出去。”冯凯说,“手铐,你总带了吧。”

  民警一边向外走,一边从腰间摸出一副手铐。冯凯用手铐把两个门环锁住,说:“死者的情况,你了解吗?”

  “只有一个基本的信息。”民警翻开户籍记录,说,“死者叫马彩云,女,50岁。25年前嫁到这个村子上的,但是不到30岁的时候,丈夫就死了,也没有孩子,就一直独居。她有一点文化,以前‘人民公社’的时候,她就是大队的出纳,后来没有‘人民公社’了,她也没有什么地,就在造纸厂里当出纳。”

  “行了,足够了,去问问周围的住户。”

  在这个年代进行调查访问,正如冯凯所想的那样,群众的配合度很高。其实不需要他们主动去问,在他们用手铐锁好院门的时候,就有几个住在附近的村民靠了过来,问道:“是她家出事了?”

  “你们先别问我,我先问问你们,你们最后一次见到马彩云,是什么时候?”冯凯问几个围拢过来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