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道:“小生虽然不明白道长在说什么,但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
小男孩也不笑了,陷入了沉默。
众人也非常沉默。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寂静。
老妇人笑道:“哎呀!雨也停了,天也快亮了,各位也该做好行路的打算了。小弟弟,你是想留在婆婆这儿,还是跟他们走?你还在蓝田山中,婆婆自然保护你,你一旦离开蓝田山,即使被人欺负,婆婆也管不着了。”
小男孩撒娇般地笑道:“婆婆,你也给俺讲个故事吧。”
老妇人笑道:“老身是山野之人,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不过,如果没有老身,这世间倒也不会有任何故事。”
小男孩不依不饶,笑道:“婆婆,婆婆,你就讲讲嘛。”
老妇人还是笑着推辞道:“老身的故事,也就是一些带领族人游徙求生,开疆辟土之事。唯一可讲的,也就是老身生了一儿一女,因为天灾变故,世间只剩他兄妹二人,他们结为夫妇,又繁衍了子子孙孙。老身的故事都是一些洪荒往事,那时候的人心思简单,只要能够在天灾地祸、毒蛇猛兽之中活下来,就已经很满足了。人心简单,故而没有曲折的故事,还是不说了,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听了,会感到枯燥乏味。”
老妇人不想说故事,大家也就不勉强了。老妇人又让小男孩决定去留,小男孩指着元曜笑道:“哈哈,他还没讲故事呢。”
元曜苦着脸道:“大家的故事都那么精彩,小生实在没有故事可讲。”
小男孩笑道:“讲猫捉老鼠,狐狸和兔子的故事也行。”
屋外又下起了绵绵细雨,篝火仍在熊熊燃烧。
元曜绞尽脑汁地编故事,他想起了傍晚在后院看见的蜉蝣,道:“那小生来编一个蜉蝣的故事好了。”
小男孩拍手笑道:“好呀,好呀,你快讲啦。”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瞎编道:“从前,有一只蜉蝣,它跟很多蜉蝣生活在一起,大家都栖息在一片广袤的水泽之中。蜉蝣早上出生,很快就度过了童年、少年时期,这期间它交了很多朋友,也遇到了心爱之人。大家在一起生活得很愉快。到了傍晚时分,蜉蝣飞入虫群中与心爱之人结合,产卵于水中。太阳下山之后,蜉蝣就死了。蜉蝣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他经历过喜怒哀乐,也明白了爱与珍惜。比起上古之大椿,蜉蝣的生死皆在一瞬,但纵使短暂,也是它的一生。”
元曜讲完了蜉蝣的一生,众人又皆若有所思。篝火仍在熊熊燃烧,映照出众人各怀心思的脸。
小男孩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比起你们冗长无趣的故事,这书生的故事倒是简单有趣。俺决定跟这书生走。”
元曜一愣,道:“小生这是想不出故事瞎编的。不过,你跟小生走也好,小生送你回家,免得你父母着急。”
白姬听见小男孩打算跟元曜走,十分开心,道:“诸位也都听见了,不是我强求,是他自愿跟我走。”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道:“他是想跟这书生走,不是跟你走。”
白姬咧齿一笑,道:“我跟轩之同路,他跟轩之走,就是跟我走。”
中年男子道:“我不同意。”
素衣女子道:“奴家也不赞同。”
美男子道:“这一次,我不能空手而归。”
女道士没有说话,冷眼旁观。
老妇人抱着小男孩,指着元曜,问道:“你可想好了,真的要跟他走?”
小男孩笑嘻嘻地点头,道:“就是他了。”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面面相觑,均露出不善的神色。
中年男子望着小男孩,道:“小弟弟,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考虑,不要逼我用强硬的手段。”
素衣女子柔声道:“小弟弟,跟阿婶走,阿婶那儿有琼花仙草,奇珍异宝,全部都送给你。”
美男子阴森地道:“小弟弟,哥哥很需要你。你跟哥哥走。”
白姬不高兴了,道:“他说了跟轩之在走,也就是跟我走。他已做出选择,你们还这么万般阻挠的话,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白姬四人互相对峙,局势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元曜反应再迟钝,也嗅出事情不对劲了。不就是送一个跟父母失散的孩子回家吗?为什么这些人这么争先恐后,还闹得剑拔弩张?!
女道士笑了,她站起身来,道:“这件事与贫道无关,贫道还是赶路去了,先告辞了。”
女道士走到门边,打开门一看,外面还在下雨。她不想淋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门边举棋不定。
中年男子抽出腰间悬挂的宝剑,长剑光寒如水。
中年男子道:“也罢。今夜那就能者居之了。”
素衣女子的广袖无风自舞,她望着小男孩的眼神十分痴狂。
素衣女子笑道:“能者居之,最好。”
美男子看似表情平静,实则也暗暗蓄势。
白姬笑了,红唇如血,道:“我就知道,最后还是会变成这样。”
四个人眼看就要动手,元曜不明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小男孩吓得躲进老妇人的怀里,直道:“婆婆,婆婆,好可怕呀!”
老妇人动怒了,雷声道:“都给老身住手!老身是这蓝田山的主人,这小娃娃来到蓝田山里,老身就知道会因为他的出现而生出事端,故而下来探看。结果,果然如此!人啊,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贪欲呢?效法上古之人,心思简单一点不好吗?如今,这小娃娃是我华胥氏的客人,他想跟谁走,就跟谁走。这蓝田山中谁敢阻拦,无论仙人、凡人、还是非人,就都是跟我华胥氏为敌,先打碎我这把老骨头,你们再抢,再争!”
华胥氏?!元曜心中一惊。古籍里有记载,华胥氏是上古时期华胥国的女首领,她为了部族的生存与天地八荒进行抗争。她是伏羲与女娲的母亲,炎帝与皇帝的远祖,被大家誉为“始祖母”。据说,上古时期华胥氏的故里是在蓝田山,这位老妇人是华胥氏?!
听华胥氏如此震怒,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白姬也都不敢放肆了。毕竟,这蓝田山是华胥氏的地盘,而得罪了华胥氏,就是与包括伏羲、女娲在内的所有上古神祇为敌。
白姬眼珠一转,立刻站在了华胥氏这一边,笑道:“老夫人真是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不减当年上古第一女首领之神威,让人敬仰!龙祀人全听老夫人的。太岁现世,百年难见,太岁的去处该由太岁自己选择和决定,我们不可强求。”
元曜又是一惊。太岁?什么太岁?难道是刚才大家故事里吃了可以长生的那个太岁吗?他从古籍中倒是读到过,太岁即是岁星,是掌管人间吉凶祸福的星辰,传说太岁星运行到哪儿,相应的下方就会出现一块肉状物,也是太岁。太岁之肉又叫肉灵芝,据说人类吃了之后,可以长生。
元曜忍不住颤声问道:“谁?谁是太岁?!”
小男孩指着自己,咯咯笑道:“是俺。俺是太岁。”
元曜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六章 华胥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听白姬拍华胥氏的马屁,还同意由太岁自己选择去处,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刚才太岁一再表示要跟元曜走,也就是跟白姬走,这条狡诈的龙妖当然乐得跟华胥氏联手压制他们三人。
中年男子、素衣女子、美男子三人生气归生气,但理智还是有的。他们低头沉思,各自在心中打着算盘。
权衡利弊再三,素衣女子先放弃了,道:“也罢。我广寒宫中尚有未食完的太岁肉,还可以再撑几百年,这一次就算了。得到更好,得不到也无妨。”
素衣女子摘下面纱,露出美丽绝世的容颜。元曜一看,还认得,正是去白玉京那一次在月宫里见过的嫦娥。
嫦娥为什么要找太岁?元曜想了想,明白了什么,又是一惊。
元曜惊道:“嫦娥仙子,难道你故事里的那位公主就是…?”
嫦娥凄然道:“没错,就是我自己。偷吃不死之药,飞升到月宫,却染上了蟾蜍之疾。世人只见到我美好的一面,却不知道我也有丑陋不堪之时。我不畏惧死亡,我畏惧的是衰老与丑陋。”
元曜只好安慰道:“天界那么多法力通天的仙人,月宫里又有那么多世间难寻的灵药,仙子的蟾蜍之疾,会有办法治好的。”
嫦娥笑道:“借元公子吉言。这次虽然没有得到太岁,但听大家说故事,也受益匪浅,心中颇多感悟。”
嫦娥的目光依次扫过华胥氏、白姬,道:“华胥老夫人威震天人两界,我敬仰老夫人,故而退让。下一次太岁出世,我势在必得。”
说完,嫦娥便起身走向门边,她径自经过女道士身边,走进了夜雨之中,消失不见了。
见嫦娥放弃了,中年男子有些慌了,美男子脸色阴晴不定,不知道怎么取舍。白姬一人已经够难对付了,如今华胥氏也为她撑腰,太岁也不想跟他们走,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完全没有胜算。更何况,他二人还彼此为敌,都是孤家寡人,现在强夺太岁,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美男子有些打退堂鼓了,可是心中还有不甘。如果吃不到太岁肉,他将会比死还痛苦,他没有退路。
这时候,站在门边的女道士开口了,笑道:“王子乔,我有太岁肉,是西王母早些年送给我的。我可以给你,你不要跟他们争了,你是凡人,争不过他们的。”
美男子转头望向女道士,道:“麻姑,你为什么愿意送我太岁肉?”
元曜又吃了一惊,得道升仙能吹笙作凤鸣的王子乔?三次见沧海变桑田的麻姑?!原来,这两人也不是寻常之人!
麻姑道:“一来,你与贫道山中相遇,算是有缘。二来,听了你的故事,你为了父亲不因你的死而伤心自责,甘愿落到如今活死人的境地,饱受痛苦煎熬。这份至孝之心,令贫道感动,不忍看你受苦,故而愿意赠你太岁肉。”
王子乔大喜,道:“多谢仙姑。此恩此德,乔没齿难忘。”
麻姑道:“不必客气,不过是送你一件贫道用不着的东西罢了。跟贫道走吧,贫道先去长安拜会了道友,再回栖霞山给你太岁肉。”
王子乔急忙走到麻姑身边,但他心中还是觉得受之有愧。
“乔该怎么报答仙姑大恩?”
麻姑笑道:“路上多为贫道吹几首笙曲就是报答了。贫道喜欢听你吹笙。”
王子乔答道:“乔愿为仙姑吹笙,直到永远。”
麻姑笑道:“不要说永远。人类说永远,不过是一辈子一百年,而我们这种不死的存在说永远,那就真的是永远了。”
说话之间,麻姑和王子乔推门离开了。
茅屋之中,只剩中年男子、白姬、元曜、华胥氏、太岁五个人了。
中年男子见只剩自己一个人与其余四人对峙,心中有些没有底气,但脸上却平静如水。
元曜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兄台,你肯定也不是凡人,不知是哪位神仙?”
中年男子道:“我是赤松子。我有一个兄长,叫赤须子。我早已成仙,不生不灭,我来找太岁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兄长。”
元曜虽然知道中年男子肯定不是凡人,但听说他是赤松子,还是吃了一惊。
雨师赤松子,能入火自、焚,随风上下,还曾教神农氏祛病延年之术,炎帝的女儿跟着他学习道法,也成了仙人。这样的神仙,也会有不能解决的烦恼?!
元曜道:“小生觉得令兄心中真正的想法比长生更重要。”
听元曜这么说,赤松子心乱如麻,如果不是今日元曜提点,他永远都没有想过赤须子到底愿不愿意长生,他是不是用长生永远禁锢了兄长。
白姬看出赤松子内心的动摇,笑道:“轩之说得很有道理。赤松子,你不能如此自私,只顾自己的感受,不顾赤须子的想法。不如你先回去跟赤须子讨论清楚了,再来寻求太岁。说不定,也不需要了。”
赤松子思索半晌,终于也决定放弃了。
“也罢。有些问题,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总得问清楚,才不会被心魔所困。”
赤松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白姬松了一口气,笑道:“碍事的终于都走了。太岁归我了。”
太岁气鼓鼓地瞪着白姬,扑进华胥氏的怀里,道:“婆婆,俺不跟她走。俺要跟这书生走。”
白姬笑道:“别淘气,我跟轩之同路,你跟他走,就是跟我走。”
元曜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华胥氏不高兴了,对白姬道:“想当年,老身的女儿在不周山下炼石补天之时,你还是一条不知世事的小龙。如今,你也活了一些年岁,经历了一些事情,该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小娃娃要跟这后生走,是他的天命,老身不拦着。这后生要跟你走,是你们的缘分,老身也不拦着。不过,如果你要欺负这小娃娃,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老身知道了,绝不饶你。”
白姬赔笑道:“老夫人教训得是,太岁既然愿意去缥缈阁玩耍,我一定好好招待太岁,不会怠慢,更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华胥氏道:“既然你做出承诺,老身也就信了。时间也不早了,老身也该去歇着了,你们等天亮就回长安吧。”
说完,华胥氏起身,披上斗笠,也推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