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漳刚写完一封信,闭上眼睛,略显疲惫地向后倚靠着椅背。离娘犹豫了一下,缓步朝他走过去,立在他身后为他捏捏肩。
“殿下好些了吗?”离娘软声问。
“好多了。”李漳睁开眼,拉过离娘搭在他肩上的手,阻止了她继续捏肩的动作。
离娘被他握在掌中的手却暂时没有被放开。
“说说话吧。”李漳道。
离娘想了一下,问:“殿下觉得我是那个姚族人的女儿吗?”
这个疑问悬在离娘的心里已经太久了,这段时日,她心里一直是那样的忐忑不安。她拼命告诉自己那个姚族人一定是认错人了,此番不过白跑一趟。只有这样想,不给任何希望,最后才不会失望。
李漳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对小时候的事情还有印象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甚至就连母亲也不是一直在我身边,也曾将我放在别人家寄养失踪了一段时日,等母亲再回来接我……我只记得那个时候母亲瘦了一大圈,人很憔悴,没有胃口吃东西,还总是呕吐,看了大夫也不好。她时常抚琴哼唱着家乡的歌谣落泪……”离娘摇摇头,“后来没过多久母亲就出事了,她出事的时候,我只四五岁,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李漳见离娘一直站在他身侧,动作自然地将她拉过来,让她坐在他的腿上,给她讲他查到的东西。
“这个微生默曾和一个贵女牵扯不清,毁了那个贵女的清白,让其怀了身孕。”
离娘点头。关于贵女的事情,她知道。那些专门调养出来要送去别国的贵女,是不能和人有私情的,若被发现,两个人都会被活活打死。
“事发之前,微生默带着那个贵女跑出了姚族。姚族人追捕时,他将怀孕的妻子藏起来,自己则被抓回去了。虽然没有被打死,但也只剩一口气,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
李漳顿了顿,才继续说:“倒也是个有本事的,这样的开局,最后也能爬起来,如今也是能代表姚族的使臣了。”
李漳感慨完之后,望向离娘,见她神色怔怔,不由放软的语气安慰:“若论时间似乎能对得上,只是都二十多年了,很多事情都要回去重新缕清。放宽心回阳英镇,就算不是他的女儿,也能回去看看那户曾照顾你一段时日的人家。”
离娘慢慢点头。
李漳琢磨了一下,这种事情,他也说不准,倒也只能是随缘。若离娘真的是微生默的女儿……
微生离,倒也挺好听。
离娘从李漳的怀里起身,柔声:“不耽误殿下处理公事了。”
顿了顿,她又说:“殿下每日都要忙这么晚吗?要多注意休息才是。”
“倒也不是每日如此。”李漳侧首望着窗口的方向,听着外面的狂风暴雨,皱了皱眉。
李漳的确有些疲惫,起身往里去。这间书房的后面,有一间休息室,他偶尔也会歇在那里。他往前走了几步,觉察出离娘立在原地没动,他回头,看见离娘正蹙着眉有些焦急地望着窗口——在盼着这暴雨快些停歇。
“过来。”李漳道。
离娘迟疑了一下,转眸望向他。她一双细眉微皱,低声:“我身上没带药……”
李漳没说话,定定望着她。
罢了,明日再服避子汤也是可以的。——离娘这样想着,轻咬了下唇,终是乖顺地朝李漳走过去。
李漳熄灯欺来,狂风暴雨不歇,他闭着眼睛靠在离娘的肩畔,道:“明日不用服避子汤。”
李漳想了想,又补一句:“如果有孕了,就生下来。”
周围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离娘在一片漆黑中,茫茫无措,他肩臂宽大结实,可她不知道能不能攀。
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之后,是一个明媚干净的好天气。
月皊睡醒了。她习惯性地去抱紧自己的兔子布偶,紧紧箍在怀里的感觉却有点不一样。
她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呆呆望着被自己抱在怀里的手臂。
“不是我的兔子……”月皊声音小小的,带着些半睡半间醒软绵绵的迷迷糊糊。
“哪个好?”江厌辞问。
他的手臂和兔子布偶,哪个抱起来更好些?
月皊眨了眨眼,不想回答。她动作慢吞吞地将江厌辞的手臂从她自己的怀里推开。月皊掀开被子,想将江厌辞的手臂送回去还给他。被子刚掀开一角,她的动作僵在那里,人也是呆住了。
“你还要看多久?”江厌辞问。
月皊忽地红了脸,指尖一抖,抬起的被子从她手里滑落下去。
江厌辞却早已睡足,他从被子里坐起身,露出健硕的胸膛。月皊的住处可没有江厌辞的衣物,他昨夜来时衣衫尽数湿透,沐浴之后也不能再穿。
月皊一双细眉拢起来,忽然就想不起来了昨天晚上她与江厌辞是怎么回寝屋的。他什么都没穿,光着走回来的吗?


第82章
江厌辞见月皊呆呆的,伸出手来,掌心覆在她的额头,试了试温。
还好,没发烧。
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只是她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胡思乱想在发呆而已。江厌辞便不再管她,掀开被子下床。
月皊毫无准备地看见他不着任何衣物的身体,她吓了一跳,猛地将脸转过一侧去。
“不害臊……”月皊小声地嘟囔。
江厌辞驻足,侧身回望。
他属实不太理解姑娘家的害臊。她是忘了昨天晚上她是如何仔细瞧看他的?
月皊眼角的余光瞥见江厌辞侧身驻足,她小声催促:“快去穿衣服……”
江厌辞直言:“昨日衣服没洗。你这里没有我的衣服。”
月皊的眉头皱起来,小声喃喃:“是哦,我这里没有三郎的衣服……”
江厌辞瞧着她这呆呆自语呢喃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他又朝床榻走过去,重新上了榻。
月皊转过脸来,疑惑地望着他。
江厌辞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靠在床头:“给我拿衣服。”
“可是这里没有你的衣服……我让侍女给你拿家丁的衣裳?”
“我不穿别人的衣服。”江厌辞道。
“那让侍卫回江府给你取。”月皊答应了,才思量三郎的衣服没拿过来之前,他就一直这样光着?
宫中。
皇后看着不小心打破的花瓶,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不安来。
宫婢很快赶过来,仔细收拾着花瓶的碎片。
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皇后却心烦气躁。她问:“太子一大清早又召见大臣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皇后又追问太子召见的大臣都是谁。听了小太监的一一禀告,知道那几位大臣都是支持他与李淙的这一派,她才点了点头,稍微安心些。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何太医怎么说?太子这次怎么久病不痊?”
这回,心腹内宦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皇后如今最担心的事情。李淙自小体弱,时不时会病上一场,每次经过御医的调理,很快会恢复。可是这一次,李淙的病一点没见好,反而身子越来越虚弱,这让她担心不已。身为储君,久病不愈,是大忌!
几位大臣刚从东宫告退退出去,宫女便端着李淙的药进了书房。小春子亲手接过来,望了一眼坐在书案后的李淙,将药放在书案上。
李淙喜静,尤其是在书房时,除了一个小春子,并不准宫婢侍奉左右。待送药的宫婢退下去,小春子压低声音询问:“殿下,还倒掉吗?”
“倒。”
小春子欲言又止,无声轻叹了一声,端起那碗汤药,如旧倒进墙角的那盆万年松。
并非李淙这次病得格外厉害,而是每次送过来的药,他从未服用过。
李淙望着手里握着的翡翠玉簪出神。皇后最喜碧绿的翡翠,这支玉簪是李淙去斡勒时,挑中要送给皇后的。
这段时日李淙不是出宫奔波,就是身居东宫。今日晌午,他难得走出东宫,去与皇后一起用午膳。
“皇儿身体如何了?是好些了对不对?”皇后脸上挂着笑,“你要真喜欢那个女人,留在身边也不是不行。若是你顾虑华阳公主顾虑江家,母后帮你出面就是!什么都没有我儿身体重要,你的病要早些好!”
李淙微笑着,道:“今日不说这些,只与母后享天伦。”
皇后心里急啊。如今李漳的势力越来越大,静贵妃在宫中也越来越得宠。她怎么能不急呢?可是听了李淙这话,她也只能笑着点头说好。
“儿臣记得小时候生病,几乎每次醒来第一眼看见的都是母后。”
“那是当然。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皇后笑起来,“就有一回,我在偏殿睡着了,你醒来没见到我,立刻就哭闹起来。”
李淙亦想起来那回,他唇畔的浅笑微深。
皇后又说了几件李淙小时候的事情,李淙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李淙陪在皇后身边一整个下午,最后皇后拉着李淙的手感慨:“我们母子很多年没有这样轻松地说说话了。”
“儿子不孝。”李淙的声线里藏着苦涩。
“你好好的,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李淙别开脸,忍下眼底的一点猩红。他缓了缓,将那支碧玉簪取出来,亲自为皇后戴在凤髻间。
他含笑而望,压下心里啼血的痛楚。
李淙从皇后宫中出来,已是傍晚时分。他立在四通八达的宽大甬路上,抬起头来仰望着天边火烧一样的晚霞。
“殿下,再不出宫去时辰就有些晚了……”小春子提醒。
李淙收回视线,回望了一眼皇后的宫殿,毅然转身,大步往前走。
微暖的春风拂面,抚过他眼角的泪痕。
李淙出了宫,直接去了李漳的府邸。他到时,李漳正在瑛瑛的书房里。他原本是在教瑛瑛读书,可小孩子精力有限,迷迷糊糊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李漳小心翼翼地将瑛瑛放在软塌上,看了一眼刚过来通禀的孙禄,走出书房去迎李淙。
“太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有失远迎了。”李漳脸上挂着笑容。瞧上去,颇有几分兄友弟恭的友善。实则困在这皇权的争斗中,那些兄弟手足情分,早已浅薄得不能再浅薄。
“大皇兄可否方便单独说几句话?”
李漳侧了侧身,朝李淙摆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人请进书房。
进了书房,李淙看了一眼睡在软塌上的瑛瑛,他的脸上这才浮现了丝温润柔和的浅笑,道:“瑛瑛长得很快。我们在这里说话不会吵醒他吗?”
“他也该醒了。”李漳一边说着,一边亲自倒了杯茶水,示意给李淙。
李淙将目光从瑛瑛身上挪过来,望向李漳,然后一掀长衫前摆,在李漳面前跪了下来。
李漳眼中立刻浮现剧烈的惊怔,他赶快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伸手去扶李淙:“太子这是做什么?君臣有别,这是折煞为兄了!”
李淙推开李漳来搀扶他的手,然后朝李漳拜了下去。
“这一跪,是替母向皇嫂而拜。”李淙道。
李漳去扶李淙的手僵在那里。他皱着眉头,眸色几经变幻地盯着李淙仔细审视,不解、意外,还有更多的警惕。困在皇权争斗中多年,李漳第一反应会将李淙这举动当成试探。
他并不会轻易相信李淙。
软塌上的瑛瑛哼唧了两声,似乎要醒了。
李漳回过神来,用力握住李淙的手臂,强力将人搀扶起来。
因瑛瑛,李淙倒也没执意,起了身。
李漳轻拍了下李淙的肩膀,朝软塌走过去,将哼哼唧唧的瑛瑛竖着抱在怀里,拍了拍他的后背,柔了声音:“醒了就把眼睛睁开。”
瑛瑛还没睁开眼,先“嗯”了一声。他睁开眼睛,搂着李漳的脖子,一声接一声地唤:“阿耶,阿耶……”
李淙含笑望着父子二人。
见瑛瑛彻底醒了,李漳将他放到地上,说:“出去玩,阿耶要和太子说话。”
“好。”瑛瑛乖乖地应了一声。他小跑着朝外走,经过李淙身侧时,小小的身子忽然栽歪了一下,李淙弯腰扶住了瑛瑛,他腰上的玉佩却落到了地上。
瑛瑛弯腰,捡起玉佩,瞧了瞧,才递给李淙:“好好看的玉佩!喏,给殿下!”
李淙垂目望着他,说:“瑛瑛喜欢就拿去玩吧。”
瑛瑛回头,询问地望向李漳。
那枚玉佩,是圣人钦赐,雕着九龙,代表着储君的身份。李漳道:“还给太子殿下。”
“哦!”瑛瑛虽然喜欢,还是乖乖地将玉佩捧给李淙。
李淙接过来,指腹轻捻着玉佩上的雕纹。离开前,他将这枚玉佩放在了书房门口的高脚桌上。
李漳皱眉盯着那枚玉佩,眸色复杂深沉。
李淙回宫之后,未来得及回东宫,直接去见了圣人。这一晚,所有宫人都被屏退,只父子两个人相谈至深夜。
只有圣人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天夜里,太子离去之后,圣人默默垂泪良久。
“我的皇儿……”圣人垂泪,心中万种悲痛。
他抬手去摸桌上李淙的折子,手指不停地发抖。
他是多喜欢这个儿子啊……
第二天的早朝上发生了一件大事,瞬息间惊动了整个长安,让人惊呼:“变天了!”
李淙以久病不愈为由,自请废储。
李漳盯着跪在大殿上的太子,想起昨日李淙来府中的那一跪,这才恍然明白太子并非试探。
紧接着,十几位大臣亦走上前来,跪地递上同请废储的折子。
三皇子李渡眯起眼睛,视线在这十几个大臣身上扫去。这些大臣若是李漳的党羽倒是不足为奇,令李渡诧异的是这些大臣都是往日里最支持太子李淙的那些人。
显然,太子自请废储之前,已支会过往日里对他忠心耿耿的臣子。
李渡视线落在太子身上,带着几许看不懂的思量。
看不懂他太子的岂止李渡,李漳亦是。
李淙跪得笔直,面色从容温润,一如年少时立储之日。
李淙决定舍了这皇权富贵储君之位并非一朝一夕。这是他深思熟虑的决定。可即使早就有了决定,也不能轻易为之。
为了今日,他提前做了很多准备。
这第一件,便是停药,坐实他久病不愈难承大统的废储缘由。
这第二件,是劝说曾经效忠于他的臣子,同日递上废储的折子。朝堂之上党羽之争从来不能独善其身,他若轻易抽身而去,待日后新帝继位,他的旧部恐遇刁难或性命之忧。提前支会这些臣子,让他们今日递上折子,是为了划清与他的界限。从此以后,他们便不再是他的臣。
昨夜太子李淙与圣人深夜彻谈,已将自己的决心表明。龙椅之上的圣人叹息一声,忍痛答允。
李淙深深拜下去。从此,他只是李淙。
那些压在肩上与心上的,让他喘不过气的储君之位,终于卸下了。
朝堂之上的事情传到皇后耳中,她呆了好半天,完全不敢相信。
“你胡说吧?是你疯了还是太子疯了?”皇后的声音忽然变得尖细与疯癫。
“怪不得……”皇后忽然身子踉跄了两下,秦簌簌赶忙扶住她。
秦簌簌劝:“娘娘当心凤体。”
皇后什么都听不见了,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自言自语:“他打从斡勒回来就与我置气,态度冷淡极了。怪不得昨天他会主动过来陪我用膳。还送我簪子……”
皇后颤着手去摸发髻间戴着的簪子。
“多好看的簪子啊。淙儿是个好孩子,平日里最孝顺了。他出门一趟也会给我带礼物……他怎么就傻了呢?自请废储?不当太子怎么行呢?他不当太子了,我怎么办呢?是谁要挟了他,还是蛊骗了他?”
“不行!”皇后猛地推开秦簌簌,“我要去见淙儿!我要去见陛下!”
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复杂繁复的凤袍裙摆将她绊倒在地。
宫婢赶忙赶过来搀扶她。
秦簌簌亦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去扶她。可是她只刚迈出一步,就停下了脚步。秦簌簌心里竟是震惊极了。太子不是太子了?
——那她还怎么当皇后呢?
皇后被宫女搀扶起来之后,她又一边慌张地往外跑,一边喃喃自语:“淙儿怎么不跟我商量一声呢?不行,我不准……”
皇后并没有能跑出元凤宫,大批禁军冲进来。
“大胆!你们要干什么!”皇后慌了。
太监总管从人群后面走出来,在他身后快步跟着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摆着三件东西——
白绫、短刀和鹤顶红。
看见这三件东西,皇后怔住了。她太熟悉这三件东西了,往日不知道赐给别人多少次。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端来这三件东西,让她选。
呆怔之后,皇后心里迅速爬上恼怒。
“放肆!”皇后声嘶力竭地怒喝一声,“你们这群狗东西,竟敢在本宫这里撒野!我看你们是活的不耐烦了!”
太监总管叹息了一声,道:“全尸,是太子殿下……”
太监总管及时改了对李淙的称呼,重新道:“全尸,是六殿下给娘娘求的恩典。娘娘安心上路吧。”
皇后的身子慢慢软下来,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是我儿要我死?”皇后反复呢喃着这一句话。这一句话,亦成了她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从后面追出来的秦簌簌远远看着这一幕,脸色发白。她双腿有些软,显然今日之事实在是太突然了。就在今天早上,她还和皇后笑着商量明日要尝尝进进贡的甜酒……
她强忍着惊惧,转身快步往回跑去,从侧门离开了元凤宫。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圣人仍旧顾虑李淙的声誉,不愿他有一个蛇蝎心肠的生母。遂下令秘密处死皇后,对外只称病逝。
东宫中,李淙脸色惨白地朝着元凤宫的方向跪下去。
“儿子不孝。”
李淙颤声俯首,额头抵在冰凉的砖面上。眼泪一颗接着一颗,落下来。
他的整颗心脏也慢慢溢满了悲痛的泪水。那颗心脏在泪水的浸泡里泣血。
那些肮脏的罪恶,不管他知不知情,他都或多或少成了因果的因。他是有罪之身,当不起圣人,无心又无力。
孝与道义。
他选了后者。
宁愿从此背负不孝弑母之罪,永世不得宽宥。
被绞杀的心脏剧烈地疼痛着,他开始咳,一声又一声,声声带血。
光洁雪白的砖面上,猩红的点点血痕和他的泪混在一起。
【卷五:终】


第83章
月皊上次从白家回来,便琢磨着自己弄个小花园。天气大好,春风温柔,她坐在后院,看着几个家丁铲土、堆砖。她时不时抬手比划着,提点意见。
这一片地方,慢慢有了一个小花园的雏形。
月皊单手托腮,坐在春风里望着这片地方,琢磨着都种些什么花草好。她想种玉兰、蔷薇,还有芍药……
“娘子!娘子!”花彤从前院跑过来,跑得飞快,春风将她葱绿的裙摆吹得扬起裙角。
月皊扭身回头,春风吹着她垂在鬓边的一细缕碎发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她问:“怎么急成这样呀?”
花彤一口气跑到月皊面前,弯下腰来,双手摁在自己的膝盖上,大口喘着气:“出事了,出大事了!”
月皊的身子不由稍微坐正了些。
“今儿个早上,太子殿下带着好些大臣递折子,他自请废储了!”
月皊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拉住花彤的手,急急问:“你说什么?太子殿下自请废储?他、他……他不是太子了?”
花彤重重点头。
月皊蜷长的眼睫颤了颤,模样呆呆的。她大脑空白了好一会儿,忽然就想起那日江府侧门外,他隔着七八步的距离问她——
“月皊,如果我不是太子了,你愿不愿意和我离开长安?”
彼时她转身就走,尽量去忽略他眼里的痛楚与乞求。
红缨带着侍女们抱着还未开放的花苗从月门拐进来。十几个侍女穿着娇艳的浅粉春装,从月皊身边经过。
月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李淙的场景。
那一日是端午。
热闹的九环街装点一新。所有的檐角和路边都悬起新灯,一盏一盏动物彩灯随着清风活泼晃动。舞狮队伍挤过人群,一边跳着一边洒下亮晶晶的红色纸片。走在九环街上,稻香与粽香幽幽。
那时她刚来长安时日不长,瞧什么都新鲜,与此同时又对道路纵横的九环街不太熟悉。
她和姐姐走散了。
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她逆向走来人群里,焦急环望姐姐的身影。她唤姐姐的声音被周围的热闹叫卖声和欢笑声掩盖。她站在人群里,被挤着走出好远,心里开始有点急有点怕。
“小娘子小心!”
月皊听见提醒,却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反应迟钝地抬起头,望着从檐角落下的花灯。
她被推开,回首望去,看见那盏红色圆亭的琉璃灯在落地前被一只手接住提绳。
月皊落在琉璃亭灯的视线慢慢上移,看见李淙的脸。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竟一时之间失态地没有把目光移开。
直到李淙望着她慢慢露出一个温润的浅笑,月皊才后知后觉收回目光。
“在找你姐姐吗?我刚刚见到她了。”李淙说。
月皊惊讶地抬起一双眸子,好奇地望着他,软声问:“你认识我?”
“刚才远远看见你与你姐姐在一起。”李淙温声。
月皊仍是懵懵懂懂:“哦……你认识我阿姐。”
李淙唇畔漾出温柔的浅笑来,他说:“我是你的表兄。”
月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又不好意思地软声:“刚回京,很多亲戚还未见过……”
“走吧。我送你去寻你姐姐。”李淙抬手,手里的琉璃灯轻晃出一抹潋滟的华彩。
那一日接下来的路很长,月皊的视线里却只有那一盏琉璃灯柔绚的光影。
“娘子?”花彤拉了拉月皊的手,“你怎么啦?”
月皊的思绪被拉回来,她轻轻摇头,转过头去看正往小花园里移植的花卉。
春日乍暖还寒,月皊忽然觉得吹在身上的风有一点冷。她站起身,打算回屋去。
“娘子?”花彤悄悄去看月皊的脸色,默默跟上去。
月皊语气寻常地说:“该回去换衣裳了,一会儿小郡主就要到了。”
今日李姝遥与她约好一起出去逛逛。不过还没到约好的时候,李姝遥身边的侍女提前到了。原来李姝遥今日有事走不开,把约好一起出去玩的日期往后推一推。
月皊独自在花厅里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调香室,去摆弄那些香料。调香室里永远弥漫着幽香,香气会让人心绪平和。
月皊转头望着身侧桌子上离娘弄了一半的香料,不由想起了离娘。自搬过来,幸好有离娘日日陪着她。如今离娘走了,她有些不适应。月皊又忍不住去琢磨那个姚族人会不会是离娘的亲生父亲。月皊回忆了一下那个姚族男子。
傍晚的时候,江厌辞忽然来了。
他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月皊。月皊将手里的小瓷瓶放下,望向他,柔声问:“三郎来前用过晚膳吗?”
江厌辞摇头。
月皊便吩咐厨房多准备一些。用晚膳时,江厌辞一直没有再开口,他吃的也不多。
月皊抬起眼睛细细去瞧江厌辞,总觉得他心情似乎不太好。虽然他以前也时常不怎么说话,以前也是这样面无表情,可月皊却仍然隐隐觉得他哪里不对劲。
用过晚膳,月皊又去了调香室,去摆弄进膳前弄了一半的香粉。
江厌辞跟进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调香。
天色彻底黑下去后,江厌辞仍没有要走的迹象。
月皊迟疑了一下,从瓶瓶罐罐的香料里抬起眼睛来望向他,柔声问:“三郎今晚不走吗?”
“不可以?”江厌辞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