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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回暖,落缤刚从柜子里取出一条薄毯过来,崔樱已经在榻上侧着身睡着了。
方守贵带着使命到书房,微妙的气氛沉默太久,会让人不自觉多想,越想越慌。
刀锋慢慢划开纸皮的声音危险响亮,贺兰霆在亲自动手拆从不同地方来的密信,在方守贵整个人都感到折磨的时候,他才放下匕首,斜眼睥睨地朝下方看过来。
“孤以前觉得阉人找对食,那是多此一举。现在来看,不是你找不到,是没人愿意要。”
贺兰霆随手抽出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笔朝方守贵砸了过去,“老东西,孤跟太子妃的事,你插什么手。”问题他插手进来,不仅毫无作用,还有火上浇油之势。
他抬眼冷冷望向跟在方守贵后面瑟瑟发抖的侍妾,命令她们,“滚下去。”
方守贵哭丧着脸解释,“殿下息怒,是老奴见太子妃跟您不亲近,多嘴说了几句,不想就惹太子妃误会了,老奴真的只是出于好意啊。”
贺兰霆不是第一次知道崔樱记仇,可能她自己都意识不到。
她对自己遭受过的事,每一丝每一毫都记得很清楚,就像她让方守贵送来侍妾给他,就是在报复当初他在书房用侍妾气过她。
贺兰霆不近女色,不代表他不懂欣赏女色。
常人的欲望他都有,只不过他这个人要求高,有了崔樱之后,他对其他女子没有别的想法,就是送上来也入不了他的眼,除了让贺兰霆感到不被尊重,勾不出多余的念头。
侍妾本是贺兰霆说要遣散的,结果崔樱不同意,贺兰霆只等着她哪天想通了,自然会处理好那些女子。
没想到,有一天是在这等着他的。
贺兰霆冷冷道:“你知道些什么,什么叫她与孤不亲近,是孤……”明明是他在单方面跟崔樱置气。
她多没良心,还对顾行之念念不忘,他不能计较,总不能身为太子,连气也不能撒吧。
方守贵在贺兰霆这就是一颗墙头草,他吹捧道:“您是太子,是未来一国之君,太子妃怎么都不该跟您斗气,要讨好殿下您也是应该的,怎么能让殿下来低头呢,就算因为记恨那天晚上的事,这不都过去这么久了,也该算了……”
贺兰霆精准地捕捉到一丝端倪:“什么晚上的事。”
方守贵霎时清醒过来,脸色大变,背上有冷汗涔涔之意,“就是,就是。”
他在贺兰霆越来越渗人的瞪视下,嘴唇抖了抖,心底哀嚎一声“天要亡我”,认命张嘴,将隐瞒已久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就是那天夜里,太子妃还是贵女的身份,她在府里歇下……那晚殿下跟老奴都以为她睡着了。”
“老奴也确实没见到太子妃有任何动静,授皇后娘娘之意,想让殿下考虑考虑自个儿的终身大事,才有此一问。”
“奴也不敢确定太子妃到底是不是听见了。”
方守贵:“只记得,白日里她一大早就让婢女收拾好,从府里出去了,还叮嘱奴等不要扰了殿下安睡。那只湿濡的枕头,说不准是打翻的茶水,总不能真哭了一夜?”
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满脸愧色,两只手对准老脸各掴了一巴掌,“这事老奴应该早些告诉殿下的。”
那时应该是崔樱对贺兰霆情意最满的时刻,他们耳鬓厮磨,享受彼此带来的短暂欢愉。
在方守贵问贺兰霆喜不喜欢她的时候,崔樱最想听到的应该是贺兰霆对她感情的肯定。
但是贺兰霆那时怎么说的呢,他说对她只是可怜,还揭她伤疤,说顾行之都不喜欢她,那他又为什么要喜欢呢。
仿佛他承认自己喜欢了,就会显得不如顾行之一样。
崔樱一觉睡到傍晚,天色都黑了,屋内点着了灯,她睡得暖烘烘的,连脸颊都是烫的。
旁边有人怕她热着,拨开她的衣襟,替她扇风。
崔樱误以为是落缤在旁边,“腿,腿有点麻了,落缤,替我按按。”她迷迷糊糊吩咐,然而按捏在她腿上的力道跟手法让崔樱逐渐意识到不是她。
崔樱下意识抬脚蹬过去,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闷哼。
贺兰霆扣住她的脚踝,防止崔樱因为受惊再次踢人,四目相对,贺兰霆看到了她眼里的错愕,“你怎会在这里。”
贺兰霆想过见到崔樱时应该跟她说什么,是旧事重提,还是直接道歉。
结果话从口出,变成了,“孤来看孤的子嗣。”
崔樱先是愣住,接着在他眼中,面上渐渐露出一缕微微的讽刺,“你果然是因为肚里的孩子才执意娶我的。”
第120章
崔樱久等不到贺兰霆回应,逐渐红了眼睛,贺兰霆是亲眼看她双目一点一点沁出湿润透明的水光的,他无法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不是罪过,是兴奋。
是难与为人说道的激动、颤栗,他为弄哭了崔樱而感到无比的满足,其中夹杂着满满如潮似涌的罪恶暗念,他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捧着崔樱的手捏痛她的脸,但他呼吸频率明显仓促了许多,肩头僵直到微微颤抖,如同在抵御这种让人引以为耻,让崔樱感到悚然惊慌的另类兴奋感。
他总是担心崔樱对他再无任何感情,但凡她露出一点愤怒伤心色贺兰霆都能像捕捉萤火的人,到处追逐探寻。
想当初崔樱正是因为对顾行之的愤怒不屈,才引得贺兰霆对她有了贪念和非分之想,而今,她对他怒一怒,或是作委屈不甘样,都能叫贺兰霆私下偷偷反复回味。
他有时都不知自己是想要崔樱的爱,还是想要她的恨,亦或是全都想,想她一切一切的心神都牵挂在自己身上。
不是崔樱长得合他心意,而是他痴迷崔樱带给他的一切反应,他需要崔樱,比需要他更多。
贺兰霆埋头在崔樱腰腹处压抑那种由心到身的激动,纵使崔樱不可置信他为什么不出声安抚,贺兰霆也知道自己此时面色应该极为丑陋,而迟迟不肯露面抬头让崔樱看见其中扭曲的神态。
“你。”崔樱不想自己唱了一出独角戏,她孕期也有些敏感多疑,像贺兰霆因为跟她置气,不等她就留一个冷漠的背影,独自离开的行为同样让她很在意。
她推搡着贺兰霆的头,掌心抵着他的玉冠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推离,然而玉冠上缀的墨玉镶金边划伤了她的手指。
崔樱轻轻吃痛一声,收回了手。
贺兰霆感觉到她没了动静,崔樱那么大胆敢碰储君的发冠,贺兰霆都生不出责怪她的意思,他等了等,回忆刚才崔樱那声小小的惊呼,心中有了疑虑,这才抬头朝她担忧地看去。
他俊脸赤红,少了些许让人生怖的狞色,对崔樱的各种渴求化作了隐忍的面具,如墨的眼珠仿佛覆盖了一层清朗水润的光亮,“怎了,哪里受了伤。”
他根据崔樱哀怨不满的神色,把她的手抓过观察,崔樱一开始还反抗忸怩,而贺兰霆的霸道都倾注在力道之上,稍一钳制,就令崔樱从推拒变成了顺从。
下一刻她双眼湿漉漉,包含惊讶地朝贺兰霆看过去,他不顾脏就将崔樱扎伤的那根手指含进嘴里。
可能他把他自己的舌头当做了药膏,崔樱跟点了穴般,开始还感到微微的刺疼,后来就从手指头一路酥麻到背脊。
直到崔樱指腹划破的伤口再不出一丝血,贺兰霆将舔出来的血丝连带唾液都咽进喉咙里,然后才将她发白发麻的手指放出来,他俊白如玉的脸上呈现一种病态的温柔之意,安抚崔樱,“现在应该不痛了,不会再出血了。”
崔樱一时怔怔,许是出于一种危机感,她不禁甩开了贺兰霆的手,脱口而出,“不许你碰我。”
“你不来,我也就不会划破手了。”崔樱恶告状似的仰睨着他。
刚才的事还没完,贺兰霆说的那句话着实招来她对他的记仇,“光用舌头舔一舔,你就当自己是大夫了?我怀了这么尊贵的种,一点小伤怎么说也要请御医来看看。”
崔樱耍娇,贺兰霆见过。
他当是情趣,从前是,如今也是,而且乐得崔樱这么耍横撒野。
她敢在他这这么做,日子长久了,她就会知道只有在他贺兰霆这里,才能享有一切包容。
他纵容她在权利之巅放肆,而旁人给不了她这份纵容,因为那些人是烂泥,是庸人,是没法用尽心力去滋养她盛开的。
只有他,只有他能拥有这样的至真至爱。
当贺兰霆听方守贵吐露隐瞒已久,崔樱被伤了心的事,他所有的重点是在崔樱为他哭了一夜上面,多可怜,她那时肯定在他身旁动都不敢动一下。
可能就连抽噎都得用锦被捂住嘴,以免发出任何声响惊醒他。
贺兰霆很遗憾,遗憾在于竟然那也不曾发现崔樱心伤成那般模样,他由衷地,透过方守贵的说词,一遍又一遍,一字又一字地琢磨品尝崔樱对他的爱意情感。
不厌其烦地仔细询问那令人讨厌的老东西那夜发生的,他所见到的所有细节。
他贫瘠的灵魂在崔樱的眼泪,伤心、喜欢、愤恨中如遇甘露被灌满。
他才至此像雪山上的松柏,渐渐活了过来,他难得会笑几回,嘴角微微上翘,姿态闲逸,令人嫉妒憎恨。“看,一个不够,就两个,两个看不好,就叫所有御医都排队过来为你看诊。”
贺兰霆语气笃定,说得出做得到。
崔樱想不到他会顺着她,发这种疯,她说出去的话,仿佛覆水难收。
她不想在这场闹剧里,轻易就被贺兰霆压制住了,直到现在,她才勘破所有对峙上的胜利,都来自于有人率先对她的退步和忍让。
贺兰霆想拿捏她还不容易?可他真正想要的又不是这个,而是想令她死心塌地。
崔樱要收回刚才胡闹的话,就显得打脸了,但又不能因为两个人的事,真的弄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她不与其他人为难,只针对贺兰霆。
“你滚,滚出去。御医来了就让御医进来,我房里用不着你在。”
“孤不答应。”
贺兰霆一脸不放心,“孤刚才说的,你可以不用当真。”他指的是那句来看她肚里孩子的话,实际上谁都知道他真正看的是谁。
“无赖。”
崔樱恼火地拍床,一不小心就牵动了胎气。
她叫得比刚才划伤手还要惊慌,是纯粹的惶然地盯着自己的肚子。
贺兰霆也跟遇到大事般,迅速而谨慎地望着她的神色,观察她身体上的动静。
在崔樱的肚子被里头的种再蹬了一脚之后,都注意到这一幕的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崔樱声颤道:“踢,踢我,他踢我。”
贺兰霆掌心贴向刚才出现动静的地方,那一下清晰感受到崔樱肚里孩子的脚劲。
贺兰霆松开手,眼眸深谙地盯紧了那片晕染了花色的衣角,“是孤,他在帮你出气,想踢的是孤。”像是为了证实他的话是真的,崔樱的肚子紧接着动了好几下。
崔樱双手撑着床榻,看得目眩神迷,不经意视线掠过贺兰霆,才发现他也跟她一样。
御医最终来了两拨,崔樱留下浅浅痕迹的指腹被包扎起来,肚里的动静被安抚,归于平静。
贺兰霆没有戳崔樱的伤口,去找她对峙口径,提她被他伤了心哭了一夜的事,不合时宜,除了会更加激怒崔樱,不会再有多余的用处。
对他来说,暂时已经够了。
他跟崔樱更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和好,像熟透的果实,重新回到在树上生长的时期,保持着一种涩然、夹生,吃一口嘴里泛酸,又能尝出微微甜,甜味最后处于绵密漫延的状态。
贺兰霆的书房换了一批人侍候,不再有红袖添香,是崔樱没有提及,他自己的意图安排下去的。
隔了一两个月,崔樱将后院那帮侍妾遣散了,她不曾跟贺兰霆说,贺兰霆也没有问,只是眼神交触,自然而然的意会,代表着对方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一个做头,一个做尾。
长嬴时,崔樱才知顾行之已经不在京畿了。
贺兰妙善刚生产不久,就闹到了太子府上来,她带人初时骗过了侍卫,梳妆打扮一样不落,伪装得同崔樱是闺中好友一样。
带着大礼,以上门拜访的名义见了崔樱。
她将顾行之离京的原因罪责都怪到崔樱身上,本来亲事今年就要完成,顾行之想推到一年之后,不说容家不同意,容贵妃和圣人那里就不乐意见得顾行之无礼。
昏期后来还是提前了,不想顾行之是一拿到任书,连下属也没多带,就连夜跑了。
顾家顾不得其他,只好派人先将顾行之抓回来,好歹等完了昏再走,而另一头则瞒着贺兰妙善。
却不知贺兰妙善盯得也紧,还是得知了消息,因此动了胎气,提前发动了。
而顾行之已经从陆路改水路,伪装行踪,令人一时发现不了踪迹。
贺兰妙善身上再无以前的娇蛮恣意之气,她应该是和顾行之的关系恶劣到了没有回头路的境地,崔樱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疲累。
她记得自己很早以前就劝过她,顾行之不是谁的良人,或者说,他没有办法做谁真正的良人。
他跟一心向往自由的崔珣其实很像,是行走在路上的浪子,不会真正为了谁留步。
更不像贺兰霆,他还会捻着一朵花一起走。
他就是花心,不忠于情,死也要死在风流里的旅人,贺兰妙善强求和他这种相处一世,只会喘不过气,永远为他患得患失。
但显然,贺兰妙善也有她自己的坚持,这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所以谁也怪不得谁,谁也置喙不了谁。
崔樱对她的怜惜不小心暴露在眉宇间,贺兰妙善出乎所有人预料冲上前,即使落缤时刻小心也抵不住她将一腔怒火付诸于崔樱身上,“去死,去死!”
她推倒崔樱,落缤作为肉垫先倒在地上一手还要护着她,嘴里惊恐万分焦灼地喊人。
“妙善。”
崔樱不妨被她骑到身上,挣扎推拒,周围闹哄哄乱糟糟的成了一团。
“我遇到他比你早,我身份高贵比你好,他却因为你远走京畿抛下我们母子,崔樱,你拿什么来还!”
贺兰妙善歇斯底里,崔樱许久没有生出那种惊恐孤立无援的感觉了。
她用力蹬开被赶来的侍卫拽起的贺兰妙善,脸色发白地按着肚子。
“女郎。”
她看到了落缤颤抖到惊慌的眼神,一股热流出现在身下,从打湿的裙底缓缓流淌到地面上。
第121章
贺兰妙善于混乱中比所有人都先意识到崔樱要生了,她眨着眼带上浓浓恨意,指着崔樱的肚子,用尽怨毒的语气,一口咬定,“奸生子!”
崔樱嫁给贺兰霆才多久,她与顾行之离昏又才多久她就有孕了。
哪怕她遮掩得再好,她丰腴的身姿熟透的气质,让同样经历了孕期产子的贺兰妙善一眼就看端倪,那地上流淌的羊水就是罪证。
崔樱被半抬半扶着进了屋里,贺兰妙善还不肯放过她,她将顾行之戏耍羞辱抛弃她的罪行通通加诸给崔樱,势必要让她尝到跟自己一样不好受的滋味。
她疯了一样,在屋外辱骂,当着来往奔走的侍女侍人的面指认崔樱怀的不是贺兰霆的骨肉,还说她肚里的是血统不干净的孽种。
她咒崔樱生不出来,咒她最好挺不过来难产而死。
侍卫呵斥威胁劝告她自重的话都不起作用,贺兰妙善的嘴脸狰狞邪恶得像是乱葬岗里爬出来的野人,“你们的太子妃不贞洁。”
“她怀的是奸生子。”
“奸、生、的!”
她嗓音抑扬顿挫,尖锐刺耳,咬字极重且清晰入耳,就连在场被制伏的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从库房匆匆赶来的方守贵在廊檐下更是望见这一幕,脚一滑滚到石阶下,连滚带爬地带人凑近这里。
这老阉人早已被降了身份,和府里侍人被派去打扫库房,是闻得风声过来,新总管与他不和,在来的路上吓得脸色煞白。
“住嘴,让她住嘴!”方守贵顾不得贺兰妙善身份惊慌大吼,气势上竟然压过了歇斯底里的贺兰妙善一成,令她不敢置信自己竟然会被一个阉奴无视尊卑无礼教训。
而更可气的是方守贵踮起脚,肥腻沧桑的老脸杵在她面前,近乎磨牙怒目地瞪着她道:“要是太子妃肚里的孩子有任何闪失,公主可有想好怎么向太子赎罪?”
崔樱很早以前偷偷想过自己来这世上才是为了赎罪的。
她母亲一生下她就想将她摔死,因为她怀的是她不爱的人的骨肉,她母亲自觉对不起少年时的情人,嫁给高门背叛了彼此的誓言和忠贞,连亲生的女儿都不想留。
仿佛只要这个孩子一死,就能消释她的罪孽。
同样的,崔樱从小也就把自己没有母亲,和失去父亲宠爱这种过错,当成对她不应该出生的惩罚。
如果母亲没有怀上她,她就不会得病,一整日比一整日臆想更重直至患病,从自我编织的梦境里出不来。父亲也就不会因为母亲神思不正常而在京畿丢脸,他开始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却因为妻子的背叛而变得性格扭曲,沦为京畿不少人眼中的笑柄。
崔樱刚开始知道自己有孕时也犹豫过到底要不要留下,魔怔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瞬间能领略到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当初想要扼杀她的一丝想法。
她怀疑怀上这个孩子,是不是上天看不顺眼她跟人偷情施与她的惩罚。
如果贺兰霆不娶她,顾行之不包庇她,从此她跟这个来路不正的孩子都要活在世人唾弃和白眼中。
哪怕当初做错事的理由多正直光鲜,他就是她跟贺兰霆背着未婚夫私下交合的产物。
她为了考虑腹中孩子的去留整夜不能寐,整日食不能安,可是让崔樱堕掉她自己又于心不忍,她会因此想到当时在母亲腹中的自己。
她忽然就想给自己一个成全,弥补以前自己未曾得到过的母爱,但她又不得不考虑如果生下来孩子的身份怎么办,生了她能不能照料好。
这个好不代表给他吃给他喝就完事了,他若是个女儿,她该怎么教养她,让她心存善良又不至于在这世间红尘翻滚受伤。
他若是个儿子,她又该怎么教他肩负责任,成为一个有所担当且不去欺善怕恶伤害别人的人。
她自己这十几年都活得不够好,许多事做得也不尽人意,不得旁人欢喜,她怎么有资格“为人师表”?
要是,要是孩子不愿意从她肚里出生,也不想让她做母亲,届时怎么办才好?
她心里像压了块大石,犹豫又矛盾,思虑深重地令她没日没夜睡不安稳,坐立不安。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条生命多宝贵多鲜活,她不是生了一个孩子就可以不管他,她有义务有责任在将来的路上都为其保驾护航,可她能力是那么弱小,就连保护他在肚子里的安危都做不到。
腹部传来的阵痛异常鲜明,崔樱疼得抽气,却无法对带来疼痛的孩子有一丝怨憎,她更多的是陷入对自己做得不够好,渐而产生的厌弃与自责。
能拼劲一身力气,用献祭自我生命的方式诞下另一个生命,无疑是伟大的。
崔樱忍着疼痛忽然想,她不该自怨自艾自己的出生是错误的,至少,她被一个同样柔弱的女子倾尽全力带到这世间上,有那么一刻,对方应该也是爱着她的。
就像她现在虽然疼得不行,小腿抽筋,害怕恐惧与撕裂的痛意齐头并进,依然无法阻止一个母亲的决心。
贺兰霆在朝会之后就跟其他大臣一起,按照惯例去了议政堂。
屋内大概某个角落开了窗,他闻到了雨水的气息,夹杂着炉香的味道,令人心绪浮躁,郁郁生闷。
上头在说话,崔樱的阿翁崔晟也在。
还有顾家,他的外祖,他们年纪相当,气质上来看很容易分辨谁是文臣谁是武官。
崔樱就有典型的崔家人的气质,又与其他精明的崔家人不同,像在竹林里落地生花的藤蔓,只是生在一片茂密的竹林窝里而已。
她不是锋利的,更柔软一些。
贺兰霆知道他不应该在议事的时候走神,但可能因为在崔晟那挖掘到了,曾在崔樱身上见过的特质,他嗅着闷燥湿润的雨水气,情不自禁就频频挂念起在家中的崔樱。
他们最近几乎都没有同房过,没有睡在一起的机会,长嬴的气候逐渐升高,崔樱对床榻上多一个人睡在她身边的事充满了抗拒。
她脾气真的有点大了,忍受不了有多余的动静,就算贺兰霆半夜偷偷过来在她身旁合衣而躺,但凡被崔樱发现了,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指使他走,仿佛他在那里多待一刻她都无法忍受。
贺兰霆摸着腰间修补过的环佩,冷不丁轻嗤了一声,以表达自己对崔樱做派的不满。
他的忍耐就如同放在火上煎熬的茶水,逐渐接近沸腾。
周围忽然没了说话声,空气一轻,贺兰霆对上贺兰烨章的眼神,眼睛眨了下,面不改色地收拢神游中的思绪,当做无事发生。
然而他背后多了道被忽略过去的脚步声,传话的总管态度小心翼翼,传递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贺兰霆耳边炸响。
议政堂的椅子看上去像是被一道猝然起身的衣摆扫翻在地,屋内反应较慢的其他人在那道身影仓促离去后,保持了一小片刻的鸦雀无声。
紧跟着又有人迅速站起来,向座上的人请示离开……
方守贵仰头望着天幕,早上来看以为今日同昨一样天色明朗,可现在却暗得叫人惴惴不安,乌云密布,闷热不已。
屋里头,宽慰叫嚷声再多,也遮盖不住太子妃的痛呼声,这让外面守着的下人跟着心思虚浮,面若戚戚,一片愁云惨淡。
距离崔樱进去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了,还不见结果,方守贵双手紧张地交握,一转身就看到了不远处身形明显变得焦急,从宫里赶来的贺兰霆一行人。
他身边还跟着一位上了年纪,模样眼熟文质气很浓的老臣,步履匆匆,随从还在叮嘱他要小心脚下,但显然这位宰辅大人根本无心去听这些闲话。
他面色凝重,明眼看得出来十分焦心,竟在贺兰霆张嘴时抢先开口问:“太子妃现在如何。”
问话的是崔晟,方守贵却对上一双咄咄逼人凌厉可怖的黑眸,太子此时不消说,大概有恨不得将他们这些下人千刀万剐的憎意,一想到死到临头,方守贵肥胖的身躯顿时佝偻下来,面色一下苍老了许多。
崔樱在屋里叫得越惨,屋外人听得就越是揪心。
贺兰霆周身的煞气更是浓稠如墨,他听着崔晟跟方守贵的交谈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崔樱所待的屋子。
她本不该是今天这么突然的日子发动生产的,他给她请了多少个御医来看,就有多少御医清楚太子对太子妃和她肚里的子嗣多看重。
女子十月怀胎乃是常理,就算贺兰霆不懂医术也知道这种常识,更何况对崔樱真正生产的日子,御医们都已经算了出来。
还早,还差两个多月。
本来崔樱应该安心顺利的待产的,可她却因为贺兰妙善的到来,被迫提前了。
她的叫声,不,应该说是充满痛苦的哀嚎,到最后因为体力的流失,变成了腔调冗长无力的嘶哑呻吟。
如果说赤侯山被困,他不能直面感受崔樱经历的磨难,那么现在,他透过紧闭的房门,光是听她的声音都能感到疼。
贺兰霆这时候冷静得不可思议,他眉峰之间多了条凹陷下去的皱褶,他不知旁人看他的眼神满是惊恐畏惧,薄情唇微张,“妙善呢,把她给孤拖过来。”
他以前听说过一种很古老原始的催生法子,就是在孕妇长久不下生不出孩子时,用血祭祀掌管生育之道的神仙,这种迷信传闻贺兰霆从来都嗤之以鼻,可贺兰妙善迫害崔樱提前生产违背了常理,她就有罪,她该偿罪。
崔樱在里面生产哀叫,她疼啊,她好像知道崔晟来看她了,疼得有些神志不清地呼唤她阿翁救救她,大母救救她,翻来覆去唤了个遍,却没有提一个字不想生不愿意生。
贺兰霆等了又等,直到贺兰妙善如烂泥一般扑倒在他跟前,他都不曾听见崔樱呼唤他的求救声,她的心中仿佛除了崔家人,空不出多余位置,装不下他一个贺兰霆。
更想不起她还有一个同样苦苦等在外面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