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军马,不好让它糊里糊涂的死掉,也不至于让明石在几天之内便因为喂马而累死。长官确是存了一点善意的,破人配着破马在操场角落的马厩里苟延残喘,以他来看,合适得很。
于是明石就真和一匹老马过上了。
这个时节,夜里还是很凉,但不至于活活的冻死人,明石正好不想活,所以冷点儿更好,他是存心想要冻出肺炎,以便自动升天。除了冷,还有饿——新兵们能吃到一些不干不净的棒子面窝头,分到他这里就只剩了些棒子面糊糊,清汤寡水的吃了如同没吃。不过这也没关系,他觉得自己若能绝食而死,也不赖,只是体内求生的本能可恨,分明是没有什么食欲的,可是看到棒子面糊糊之后,也不知怎的,两只手不由自主的就伸出去接过碗,一仰头便将那糊糊倒进嘴里去了。
于是他在马厩住了几天,冻也没冻死,饿也没饿死,那老马脾气好,也万万不肯赏他一蹄子。大白天的闲来无事,他怔怔的坐在马厩门口,看新兵们在操场上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还有一个半大孩子夜里想逃,结果被士兵捉了住,等到天亮押到人前,作为活靶子,啪啪几枪就被士兵打成筛子了。
明石看到这里,感觉这个死法几乎类似于安乐死,有心过去也蹭一颗子弹,但未等他站起身,老马慢悠悠的踱了过来,马屁股对着明石的耳朵,放了一长串响屁。
明石被这一串马屁崩得呆住了,而新兵们齐刷刷的看过来,强忍着笑,脸上都不敢有表情。
明石没有蹭成子弹,倒是那老马添了放屁的毛病,每天上午都要大鸣大放一阵。马厩后方是一大片未经开垦的荒草地,算是这马的食堂,夜里下了雨,草地土坑中存了积水,也足够那马喝上几口的。明石白天养马养得漫不经心,晚上则是整夜的做梦,梦里不是千目在哀鸣哭泣,就是苏星汉穿着古代的铠甲在战场上打仗,一个不留神被敌人削去了脑袋。
做完这样的梦之后,他坐起身抱着膝盖,心想:“我没法再活着了。”
因为没有人割了草来喂马,所以老马飞快的啃秃了马厩后方的那一片草地。当马粪将要堵住马厩的大门,长官站在操场正中央都能嗅到马粪的臭气之时,明石如愿以偿,真病了。
他没病的时候,众人至多只是拿他当个疯子看,没人在意他的死活。现在人人都知道他真要死了,反倒有些感慨,纷纷的议论:“你说他到底是谁家的少爷呢?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没了,可也真是怪惨的。”
被明石喂过半条蜈蚣的老兵油子——诨号叫做老八——大概是吃饱了撑的,有些按捺不住,在自由活动的时候偷偷溜进了马厩。在一堆臭气熏天的干草里,他伸脚把明石扒拉了出来。
“哎!小疯子!”老八弯腰细看他,看他瘦的没个人样,脊梁骨凸成一串珠子,隔着单衣都瞧得见。把一小块烙饼送到明石鼻端晃了晃,他又叫了一声:“哎!给你点儿吃的?”
明石半睁着眼睛,嘶嘶的喘息,体温远远高于那块冷了的饼。老八看他已经听不懂人话了,就又问道:“你家是哪儿的啊?你求求我,我将来有机会了,帮你往你家里捎句话。”
这回明石有了反应,他气若游丝的说话,呼吸滚烫:“不用了……都死绝了……”
老八一撇嘴,把手里那一小块饼往他脸上一扔,然后起身要走。可他转身刚把一只脚迈出马厩,就见前方长官带着随从,气势汹汹的大踏步走了过来。老八吓了一跳,险些一屁股坐进马粪里,然而长官走到马厩跟前,并没有治他无故乱窜的罪,只问:“里头那小子怎么样了?”
“报告长官,还、还有一口气。”
长官抬手堵住鼻子,一边抵御臭气,一边瓮声瓮气的命令道:“你进去,把他弄出来!有人找他!”
老八不是特别的畏惧马粪和臭气,所以轻轻松松的就把明石背出来了。
依着长官的指示,他背着明石到了这新兵营外。营外停了三两乌黑锃亮的新汽车,中间一辆的车窗都用黑布帘子遮挡了,挡风玻璃也反光,只能依稀看清汽车夫的面目。老八按照长官的指挥,把明石平放在了车门旁的石子地上,然后后退到了一旁。
汽车内没有动静,只有车窗无声的滑了开。从黑色的窗帘一角伸出一条裹着黑衣的手臂,一点腕子都没露,黑色袖口下面直接就是带着黑色手套的手。
那条手臂很长,蛇一样的灵活,然而在伸到一半的时候,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缩了回去。
一个声音在窗帘后响起来了,有点低有点哑,但依然听得出是个女子:“是他。”
明石也听见了这个声音,所以恍恍惚惚的,在心里想:“是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抬眼去看太阳,发现太阳是黑的。
太阳先黑了,然后天也黑了,一切都黑了。
明石在黑暗中跋涉了许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单只是走。在走到疲惫不能忍耐的时候,他茫然的想:这像人生,像自己的一辈子。
一辈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单只是跋涉,单只是煎熬。总有一天力不能支,便万法归空,全部寂灭。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苦啊?
他忽然不服气了,忽然觉得这太不公平。心肠甚至在一瞬间狠恶了起来,他在黑暗中咬牙切齿拳打脚踢,想要去抢去夺去霸占。否则就太委屈了,委屈得他变成了八岁小男孩,唯一的亲人不见了,他无能为力,只能恐慌的哇哇大哭。
明石就这么一路哭着醒了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手脚冰凉,身体都要抽搐。有人抱着他,一边由着他哭,一边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他往上看,在灯光与泪光中,他看到了大吉的脸。
他想说一句“你还活着”,可是气息乱得一个字也吐不出。还是大吉面无表情的垂头看着他,主动说道:“我还活着,你也活着。”
明石像一条离了水的大鱼,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虚弱的一翻身,把脸埋进了大吉的怀里,开始呜呜呜的放声嚎啕。
大吉垂眼看着他的后脑勺,没想到他这么能哭,在出乎意料之余,又觉得这很有趣。

  疼爱

  明石哭了很久,流了无数的眼泪与热汗,最后他的头发湿了,脊梁也湿了,抓着大吉衣裳的手掌掌心也湿了。他紧紧的闭着眼睛,头晕目眩,呼吸很轻,力气和情绪随着泪与汗一起流失,他把自己哭得轻飘飘软绵绵。
大吉很有耐心的等待着,等到听他那哇哇的嚎啕低落成了哼哼的□□了,这才低头问道:“给你洗个澡,换身衣服,好不好?”
他“吭”的哽咽了一声,算是回答。
明石知道大吉不怕看男人——吃都吃过,还怕看?可是坐在大浴桶里慢慢的缓过了神,他在蒸腾的水汽中抬起头看了大吉一眼,还是不好意思的蜷起了双腿。
天已经黑了,这屋子里竟然有电灯,开了灯之后,房内亮得比白昼也差不许多。大吉脱了外头的那件黑斗篷,里面还是一身黑,很长很厚的黑发被她挽了上去,盘成了很潦草的一个圆髻,乍一看像个道姑。手里握着一把小剪刀,她站在明石身后,慢条斯理的给他剪了剪满头乱发。现在她已经很熟悉也很适应这个时代了,这个时代的美与文明,她也都很赞同与欣赏。在明朝,她是个怪物,是个妖魔;而在如今,她却感觉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怪,没有那么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