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点头:“是,多谢您关心,我现在还好。”
陆选仁叹了口气,也就离去了。下楼时还在找那顾理初的人影,却发现他已然不见了。
顾理初站在二楼走廊的尽头,见那面善老头子被一群人簇拥着下楼走掉了,便挨着墙,小心翼翼的走到那间病房门口,向里面望了望。
他看到的,是两名护工在为沈静换衣服。沈静的一只眼睛上蒙了纱布,雪白的纱布中央微微的渗出点血迹。他看起来面无表情,随着那护工的摆弄,不言不语的。
顾理初趴在门边窥视了好一会儿,见这会儿房间内外再没有陌生人出入了,才轻轻的走进去,站在床边道:“沈先生?”
沈静挥了下手,示意那护工把衣服拿出去。那护工答应一声,又补充道:“沈先生,一个小时后还要再打一针盘尼西林。”
沈静嗯了一声。
护工出去之后,顾理初的胆子更大了点,他弯腰仔细的盯着沈静的脸:“你受伤了?”
沈静点头:“我瞎了一只眼睛。”
和初进医院时恐惧狂乱相比,他现在简直是平静的过了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照理来讲,现在的他不是应该悲痛欲绝吗?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在得知自己的伤情之后,他心里只是一片空荡荡。
顾理初却很受震动,他没敢坐到床上,只蹲下来,握了沈静一只手,仰头很惊惶的问道:“你疼不疼?”
沈静感觉了一下:“有点疼……不是很疼。刚打过镇痛药。”他用左眼瞥向顾理初,见他蹙了眉尖,仿佛是很挂怀的样子,也没觉得感动。只木然问道:“你不去睡觉吗?”
顾理初也发现沈静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儿,又觉得他那蒙眼的纱布上,仿佛一块血渍越洇越大,不禁怕起来,起身连连后退两步:“我睡,我这就去睡。”
沈静在床边摸索着抓了被子向上拽了拽,然后躺下闭了眼道:“关灯,我也要睡了。”
顾理初回了卧室后,人虽是躺下了,然而想要再睡,却是决不可能。辗转反侧了半晌,他坐起来拉开床头的小台灯,然后抬手捂了一只眼睛向周遭看了看,心想沈先生以后就要像这样子来看东西了,这多么不自在啊。
他坐在床上,呆呆的想了半晌,忽然掀起被子跳下地,穿了拖鞋就又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走廊里只开了两盏昏黄的小壁灯,两名穿了白衣的护工正坐在病室门口的椅子上前俯后仰的打瞌睡。顾理初蹑着脚绕过他们,走到门边听了听,里面一片安静。他同沈静在一起相处久了,也随便了许多,此时便推开门,想要进房去看看他。哪知他一只脚还未伸进去,只听那黑洞洞的屋内忽然响起一声惨叫,同时就见那沈静腾的坐了起来。门口的护工立时被惊醒了,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顾理初,拉开电灯便冲进去问道:“沈先生,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
沈静略微有点气喘,灯光下可见他是一头一脸的汗。抬眼看看护工,他低声答道:“我没什么,做了个梦而已。出去吧。”说到这里他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顾理初,不禁皱眉道:“你怎么还不睡觉?”
顾理初把身子藏在门后,只伸进一个脑袋同他解释:“我想来看看你。”
沈静听了这话,倒是叹了口气:“我没事,你回去吧!不想回去的话,就过来同我一起睡。”
顾理初只是单纯的关心他的伤势,并没有和他一起睡觉的想法。如今既然看见他了,便摇头道:“那我回去了。”说完果然转身就走。留下沈静在后面哼了一声,凭空生出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护工见他无恙,便也退了出去。沈静孤身躺在黑屋子里,一只眼睛望着窗帘缝隙里的一线星空,心想如果右眼保不住的话,那么只好装一只假眼。这东西非得在外国定做出来的才好,然而现在到处打仗,哪里又有那种条件。而且假的眼睛,白天装上还好,晚上取下来,留下眼窝一个空洞,那还不把阿初给吓坏了?这可不好。他如今总算跟我是亲热一点了,像我这样的人,也就是他能够真心对我,方才还晓得来看看我,这也就算他是很有心了。我可不能把他再给吓跑了……
他面无表情的胡思乱想着,情绪是冷漠的,好像思想的都是别人的事,于自己全然无关一般。直到东方见白了,他才合了眼睛,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会儿。
他这边入睡了,那边的顾理初却已经洗漱完毕,开始了这一天的生活。其实往日没人管他,他也通常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时才懒洋洋的起床。但是今天不知怎的,他只是觉着躺不住,老想去看看沈静。然而出了房门后,发现那病房门口站了几个看护妇,又有一名医生拎着皮箱走了进去。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敢去凑那个热闹,转身从侧面的小楼梯下了楼,然后直接来到了院子里。
深秋的清晨,已经带了些寒意。他双手插进衣袋里,除了靠着黑漆栅栏站立之外,也就再无其它事情可做。辰光还早,阿妈总要到六点钟时才能过来上工。他想既然楼里面都是外人,索性在这里等阿妈过来好了。
正在这时,邻家忽然响起了一阵欢笑声,然后就见楼门开了,荣熙欢蹦乱跳的跑了出来。只见他穿着一身小学校的格子呢制服,手里挥着支光秃秃的塑料花,一面摇一面回身对楼内喊道:“张妈!你别忘了把我的运动衣和运动鞋装到一起啊,到时换起来方便!”然后又抬了头,对着二楼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孟叔叔!”喊后不见回应,便又跳着脚的尖叫了一声:“小孟!”
这回二楼开了一扇玻璃窗,一个男子探头出来对他含混的应了一句,然后又缩了回去。荣熙便很不耐烦用皮鞋尖踢了地上的一个土块,嘴里抱怨着:“慢死了!”回头看见顾理初正靠在铁栏上看热闹,就立了眉毛质问道:“看什么看?”
顾理初晓得这小孩不好惹,便赶忙侧了身子扭开头,不去搭他的话茬儿。哪知那荣熙等得百无聊赖,竟走过来用那假花的杆子戳了下顾理初:“喂!大早上的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顾理初站的离他远了点:“我没看你。”
“呸!我又不怕你看!”说完这句他忍不住的炫耀道:“今天我们学校开运动会!我还要去参加短跑比赛呢!我很厉害的哦,上一次我就是第一名呢!”
顾理初听了,倒有些神往。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运动会是不是很好玩啊?”
荣熙很得意:“那是当然了!”接着他马上又补了一句:“只要我一上场,女同学们都给我加油呢……”
他正要长篇大论的时候,忽然楼内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子,他手里提了一只皮书包,向荣熙遥遥的招呼了一声。荣熙顿时就抛下了顾理初,转身跑过去随那男子出大门上了汽车。
顾理初对那荣熙生出几分艳羡。他也是上过几年小学校的,然而那似乎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整天都是在写生字,因为不会写,所以挨完先生的骂,又要挨哥哥的骂,同学们也很喜欢抢他的东西,铅笔、外国橡皮、印着粉色花边的练习本子,什么都抢。他每天上学,都好像是进了强盗窝一样。